裁缝店
漂泊者没有想着要来麻路，可走着走着就到了麻路。麻路有木材，有牧场，有饭店，有裁缝店，有台球室，有宽阔的柏油马路，还有小酒馆和流浪街头的猫和狗。
当地老人们说，山神花了几千年的时间，才把大山巨石劈开，为洮河凿出一条奔跑的路。洮河流着流着就改变了想法，它在麻路留下一串多余的小肠，继续南下，去了遥远的另一片牧场。麻路因此成了山神不经意创造的一个天堂。
漂泊者来到麻路，也是听信了别人的话，自以为麻路就是天堂。
漂泊者拾木材、砖头和石块及空瓶子，他想在这里给自己建一个家园。
整个麻路没人注意到突然多出了这么一个人来，漂泊者心里很不愉快，于是他更加勤奋努力，不到三个月时间就围了一块地，夜里他能听见洮河留下的那截小肠愉快的歌唱，白天他依旧拾木材、砖头和石块及空瓶子。
冬天终于来了，麻路小镇落了一场大雪。漂泊者异常兴奋，因为他发现，一下雪麻路就变得清净了许多。而且他还发现下雪的好处——整个麻路失去了多余的色彩，这样一来大家就平等了。可是问题又来了，小镇上的人们都穿着新的棉衣服。漂泊者冻得发抖，他想，一定要做件棉衣，哪怕用旧布料做也行。
漂泊者没有去拾木材、砖头和石块及空瓶子，整个小镇都被雪覆盖着，进山的路也被封了，他不得不找尕豆草。尕豆草是小镇上最有名的裁缝，她手艺好，做衣服的价格也便宜。最主要的是，尕豆草男人去世后，她全凭手艺活着，因而大家都愿意让她做衣服。
来到尕豆草的裁缝店，漂泊者有点胆怯，他小心地对尕豆草说，我要做件棉衣。
尕豆草没有看漂泊者，就说，我不给男人量尺寸。
漂泊者想不通，他迟迟不肯离开。
尕豆草又说，这是我为自己定的死规矩，破了就不能做裁缝。
漂泊者从尕豆草的眼神中看出了她对他的鄙视。一个裁缝怎么会给自己定那样的规矩？他想，但他还是很不情愿地走出了尕豆草的裁缝店。
天气越来越冷了，山坡上的经幡被寒风撕扯着，发出啪啦啪啦的巨响，接二连三的几场雪彻底断送了漂泊者拾木材、砖头和石块及空瓶子的念想。他坐在自己围起来的家园里，冷得只打哆嗦。
大街上人很少，漂泊者抱紧膀子，没有预想，却又走到了尕豆草的裁缝店门前。他小心地扒在门框上向里望去，但见尕豆草坐在缝纫机前，认真做衣服。隔着门，缝纫机哒哒哒地欢叫声传了过来。尕豆草没有抬头，漂泊者目不转睛的看着。看着看着尕豆草就飞了起来，飞在七彩祥云里翩然起舞。他揉了揉眼睛，尕豆草又成了武林高手，弹指间飞针如雨。他再次揉了揉眼睛，尕豆草又变成了慈祥的太太，她手下的每一件衣服都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只有仙女才会变幻，尕豆草在漂泊者心里已经成了仙女。仙女不敢觊觎，只有敬仰。漂泊者这么一想，就忘记了寒冷。
漂泊者忘记了这是冬天，但他没有忘记时刻去尕豆草的裁缝店，他只想要件她做的衣服。然而尕豆草始终不肯替他量尺寸。
漂泊者终于等到了初一，这次他带足了信心，来到尕豆草的裁缝店里。
尕豆草笑着说，我是不得不藏起翅膀的天鹅。
漂泊者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尕豆草见漂泊者神情黯然，便压低声音说，想要伤害我的是一个比癞蛤蟆更丑的男人。他说一旦我的手触碰了别的男人的身体，我就不能拒绝他的要求，所以我不能为你量尺寸。
那夜，漂泊者没有听到河水欢快的声音，蛤蟆咕咕咕的怪叫让他心烦意乱。
漂泊者终究抵挡不了寒冷对他的入侵，初四傍晚又来到尕豆草的裁缝店。裁缝店里果然多出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丑陋得差点让他晕厥过去。尕豆草认真的替那男人量尺寸，没有抬头，也无视漂泊者的到来。漂泊者十分伤心，他悄悄离开了裁缝店。他想，他们说得都是真的。
之前漂泊者打听到，扎古录镇上有个无恶不作的男人，每逢月初会来一趟麻路，会找一下尕豆草。据说尕豆草拒绝了他好多次，不为男人们量尺寸，也是由此而立的，可最终尕豆草还是没有坚守住她自己立的规矩。
后来，漂泊者听到了传言，说那个男人找了尕豆草98次，第99次如果尕豆草还拒绝的话，他就要让尕豆草的裁缝店彻底关门。
尕豆草男人去世后，她全凭手艺活着。既然做了量了尺寸，做了衣服，他还想要什么呢？漂泊者想着想着就悲愤不已。尕豆草是仙女，任何人不得亵渎，亵渎仙女的人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于是就发誓要找杆猎枪，他要打死那个恶男人。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漂泊者一直没有找到那杆猎枪，可尕豆草的裁缝店彻底关门了。
再后来，漂泊者离开了麻路，他搭了一半的家园里也长满了野花和荒草。
漂泊者顺着洮河往下游走，一路听到了许多故事。在九甸峡库区，漂泊者听当地渔民说，那年五月，他们从水库里打捞出一具尸体，已经泡得失去了人形，但依旧看得出那是一个长得像癞蛤蟆一样的男人。在木耳镇，他也听说来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开了一家裁缝店，尽管她蒙着面纱，拄着拐杖，可她做出的衣服却是全镇最好的。
小酒馆
十年前一个乌云密布的午后，我喝了一瓶酒，然后提着斧子去了柏木林，砍了一堆柏木，做了许多家具，卖到羚市后，我就成有钱人了。几月后，我又喝了两瓶，又砍了柏木，做了家具。再后来，我的生意真做大了，可村子成了穷孩子，赤身裸体站在只有木桩而没有树木的山底下。村子没有柏木林的掩护，豹子就开始下山了。起初是夜晚，后来在白天也会出现。牛羊被吃掉，有时候大人小孩也会被吃掉。都是那瓶酒惹的祸，如果不喝酒，我就不会去砍柏木林；如果不砍柏木林，豹子就不会下山；如果豹子不下山，牛羊，大人小孩就不会被吃掉。总之，是那瓶酒惹的祸。
这个人是漂泊者来到麻路镇遇到的第一个怪人，他手里提着一把生锈了的斧子，不停地说。漂泊者恐惧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扎古录小酒馆你知道吧？那人问漂泊者。
哦！漂泊者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被洮河围拥起来的风光旖旎的扎古录，他记得小镇子上有个小酒馆，小酒馆里有个花哨的老板娘，眼睛十分好看。
记得。就是黑眼睛老板娘的小酒馆吧？漂泊者说。
对对对，就是那个小酒馆。那人又说，我喝酒的那天你也在，老板娘说她记得很清楚。
不不不，我可一点都记不起来。漂泊者慌忙说。
你一定记得。那人说，那天你一直瞅着人家，人家可记住你了。
漂泊者伸出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说，不可能，她怎么会记得我？
那人愣了一下，然后裂开大嘴巴笑起来。你甭担心，我和她没啥关系，我只是打听到那天的酒瓶全让你捡走了。
漂泊者松了一口气，说，我不记得了。
这次轮到那人紧张起来，他说，你肯定不会忘记，是当年最流行的方形酒瓶，那么好的酒瓶你肯定舍不得扔掉。
漂泊者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好带着那人来到后院，指着墙角处一堆废瓶子说，你自己去找吧。
后院的墙角处堆了几百个各种各样的废瓶子，那人从中午找到黄昏，终于找到了三个方形的瓶子。
找到了。那人抱着三个方形空酒瓶非常激动。
找到了就好。漂泊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为表达真诚，那人给了漂泊者一百元钱，并且说，你还能保存着这些酒瓶，你知道吗它们就是祸首，我必须感谢你。
漂泊者吃惊不小，同时也高兴不已。那些破瓶子捡来很久了，最初他想用它们围个花园，后来又想把它们化成玻璃水，做成工艺品，再后来又想卖掉它们。可他的想法一件都没实现，于是它们一直被搁置在墙角处。
那人又说，我想结果了它们，就在你这儿，你不介意吧？
漂泊者依旧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
那人立刻将三个方形空酒瓶摔碎在地，并且用斧子咂成了碎末。
过了几日，第二个怪人又找上门来了。他依然滔滔不绝说起扎古录小酒馆，说十年前他在那个小酒馆里喝了一瓶酒，咂了别人的摩托车，现在来寻找那个让他付出沉重代价的祸首。
漂泊者没说什么，带他去了后院。那人找到了一个圆形的空瓶酒，给了漂泊者一百元钱，就地咂碎了瓶子，转身走了。
几日过后，漂泊者的门前挤满了各种不同的怪人，都是来寻找祸首的。可是漂泊者的大门一直吊着锁子。
漂泊者离开了麻路，去扎古录小镇的那个小酒馆了。小酒馆一点都没变，老板娘更花哨了，眼睛像黑宝石一样闪闪发亮。漂泊者注视了她很久，可她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存在。
漂泊者每天很晚才回来，那个不大的后院已经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漂泊者是个有心人，他还将那些垃圾分了类，而且在前院挖了两个坑，一个用来焚烧，一个用来砸瓶。
一日，两日，三日……
一月，两月，三月……
无数的怪人来漂泊者的院子里找酒瓶子，找那些让他们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罪魁祸首”，找到了就砸，砸完就抱头痛哭，哭完了才走。
漂泊者早就从这里看到了商机。他不停地到处捡空酒瓶，捡来的空酒瓶子在他的院子里摞成了一堵墙。他向每个来找酒瓶子的怪人收钱，他说每个酒瓶里都装着一个害人的“魔鬼”，每个“魔鬼”酒瓶要收和这瓶酒一样的价钱。
半年过去了，漂泊者攒了不少钱。他要开一家小酒馆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这天终于来了一个人，他面色憔悴，身形单薄，一来就拉住漂泊者的手，表现出万分感谢的样子。他说在十年前，他在扎古录小酒馆里喝了一瓶酒，失手砍伤了一个人，蹲了好些年，终于出来了，他要找到那个让他犯罪的祸首，要珍藏起来，作为一生的警惕，并且流传后世。
漂泊者听说他要收藏那个祸首，又暗自涨了价码。
漂泊者说，今日不同往昔呀，如果你要拿走祸首，同样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你想就地结果它，前院里有坑。考虑到你的诚心，给你打八折吧。
那人听后就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嚎啕大哭着走出了漂泊者的院子。
从此后，漂泊者的门前再也没有人来过。他的小酒馆也没有开起来。
创作谈：我们都是漂泊者
洮河从青藏高原一路奔跑，翻山越岭，唱着歌谣，拉着草地与河谷里的溪流之手，来到车巴沟。漂泊者的故事就是从车巴沟开始的。
漂泊者一直没有离开青藏高原，也没有漂出这条河流。漂泊者想，假如离开青藏高原，漂出这条河流，或许他的故事就没有现在这么有趣了。漂泊者选择这里，是因为他熟悉这里。这里的风土人情，民风民俗，还有禁忌与嗜好，都让他无比喜欢，不忍离开。倘若离开，去了陌生的街头，独自遥望草原的时候，他所有的故事就属于创造了。他想，那样也许漂泊的故事更精彩，但却是空中楼阁，毕竟缺了厚实的根基。于是漂泊者一直没有离开，只有在这片土地上，他才有权利大声说话，才可以自由出入在每个街头小巷。
漂泊者的故事让写故事的人有了信心继续写下去，也是因为写故事的人深知这一点，写故事的人才能写出具有尊严的故事。
车巴河发源于车巴沟西北部的割瓦隆、德隆伊嗄马、姜欠杂日干，河源高程4100米，由南向北流，在麻路镇注入洮河。山神花了几千年时间，为洮河凿出了一条奔跑的路。洮河流着流着就改变了想法，于是它在麻路转了个方向，于是麻路这个地方就热闹起来了。
麻路有小酒馆，有裁缝店，有台球室，有水磨房，有成片的森林，有古老的藏寨，有牧场和牛羊，也有草原和麦田。鹿群下山，它们跑到河边喝水。豹子出林，它们奔河边照看美艳的纹身。蘑菇在草地上疯长，女人们穿着裙子，骑着摩托车，吹着口哨。除此之外，麻路还有贩卖木头的大老板，也有种植黑木耳的小老板。麻路是甘南的“上海滩”，是写故事的人的天堂。漂泊者多次告诉写故事的人，一定要深入，再深入，要写出一度曾被大家忽略了的那些小故事。
游牧文明与农耕文化在麻路相互交织，草地与山川在麻路互相交融。高僧大德久居山洞，他告诉人们这里不断繁荣的秘密。阴阳先生拿着罗盘，也找到了可以让世代昌盛的墓地。漂泊者深深感到了生活的复杂。漂泊者告诉写故事的人，一定要写出故事里生活的矛盾和无奈。于是写故事的人开始创造，虚构，加工。写故事的人很聪明，他感受到了故事比生活更精彩，生活比故事更荒诞。但他必须要为每个不同故事里的人找到好的归宿，哪怕是坏人，也要让他光亮的一面露出来。因为写故事的人知道，故事里人很重要。尽管各种各样的创造是无法超越自然的，但他必须要懂得人是自然的主体。
于是，写故事的人和漂泊者一起出入小酒馆，出入裁缝店和台球室。接下来，还要深入草原牧场，田间地头，要深入麻路的角角落落，完全和他们融为一体。写故事的人想，要将这种深入坚持到底，要保持应有的思想和尊严——何其容易？当然，最重要的是，写故事的人一定要坚守住心中的那盏明灯——暗，成鬼；亮，成佛。
原刊于《百花园》2019年12月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曾获得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