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在爱里失足。
和他再次相遇,我已在花盆里种了一株花,他一直以为是郁金香,其实它是罂粟。
我用一年的时间慢慢地,迟缓地从他的世界里决然撤退。但是,一个人时,他的阴影又会像镜子一样照我一下,又如同影子在有光线时存在于我的世界。许多暗语行色匆忙地开了又衰败,这是他一手制造的,但是我拒绝赋予它任何情节,因为我必须活着,并且有尊严地活着。
我在临街的“慈丹美容”前碰到了他。“上车吧!”他说。我笑了笑,说你先走吧。他说:“顺路呀,我又不吃你。”我说我还得去什么地方,刹那间想了想没想出来,就指了指前面。一排排栽在路边的杨树如同絮絮叨叨,杨絮满天飞。他再次停在我前方等,我拐到了路的那一头。我不想这样,但当这样的感动累积到一个分值时,刻度指示针的显现呈暖色调,会不会是一个复爱的开始?
也许这一年我一直生活在他的世界里,尽管他已经不属于我,我不敢见他不敢想他不敢有人提起他。接下来却是我不能避开地和他相见了,接下来很像百感交集,接下来是我们相爱的延续,就象线打了个结继续纠结在一起。“第二回合”,好象我们从未分开过,未曾别过脸去,只是他在雪地里迷了路,找不到方向,直到我用我的祈祷和我虔诚的心让他找到了路,回到我身边。
在他和我的天地里,我极其温柔,从不对他提任何要求,我象秘书又象保姆,我象妻子又象情人,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温顺得象一条狗。他好象也迷醉在我的天地里,象格萨尔迷失在魔女梅萨邦穷的温柔乡里。
他迷路时伊西的状态:
那一年他迷路了,也是在那一年我象盛满了毒汁的植物,那一个我成了“着魔”。
很久和很久以前的一个秋天,在高原荒凉、萧瑟的风沙无孔不入的午后,我在家院里清洗衣物,触到冰凉刺骨的水的一刹那,让我一激灵,渐渐地我适应了这种透骨的冷,但我的手冻住了,红彤彤的像充了血,我不停地往手上呵着气。这时,我感到头上忽然一阵硬生生的疼,一只秃鹫从我头顶掠过,我丝毫没有防备,它的排泄物就轻易地落在我的头上。起初我以为是一块小石子,可是当我触摸发痛的地方时,才发觉它是黏糊糊的异物,我正奇怪它的奇臭无比。
母亲从屋内走出来:“怎么了?”
“是鸟粪。”我正恶心这粘物,干呕。
母亲看了看说:“糟了,这是非常不好的预兆。藏族有一说法,如果秃鹫的排泄物落到一个人身上,那么这个人就要到九户陌生人家里去讨食物或讨灶灰做法,并且这个人的面相不能让天地人看到,这个人必须捂着脸去,不然必遭祸害。”我似找到了解咒的秘方,可是因生活的琐碎加半信的质疑等种种原因我迟缓再迟缓始终未能采取行动。
也或许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像折翅的飞鸟从山崖莫名地坠落下来,我的每一步是下沉的。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顽症,落寞、哀伤、依旧迎接爱情,三个抑或五个,但都无疾而终似地陨亡。
我希望和他的故事就这样断了,彻底地断。如果相逢也不过是点头的缘,或者连点头也不需要,那我们只是“熟悉的陌生人”。很多年前我的裤子上有水晶的饰物,很多年前我的爱情像充满水分的水果,很多年前的冬天,我感觉不到冷;很多年后,我裤子上的饰物全没了,连痕迹都没有,很多年后,我爱的人结婚了,奇怪的不是他的结婚,而是他结婚后,希望我成为旧时小妾一样的女人,且不在同一屋檐下。我对自己说:达哇,我那以后,在玉古在结结,你永远失去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伊西。我沉默着,像一块石头,他娴熟的技巧让我汗颜,他知道我很对他“月亮代表我的心”,在后来无数次的电话里,他将不再说话,他掐算准,我会自投罗网。他认准我是水,在他的杯子里,他只有喝下去的理由,没有漏下去的道理,但我宁可和那个杯子一同碎裂。
他以为我用脚丈量的土地一定不及他开桑塔纳车的远大。其实,有时我想游荡在大街上,给每一个经过我身边的男子抛媚眼,然后在他们上钩后,什么也不做,比如亲吻、上床、做爱,什么都不做,我只想死去。
我可以从一个男人的原点回到终点,又可从另一个男人终点回到原点,让他们满怀憧憬地靠近我,而后毫不犹豫地离我而去,把一些散乱的爱重新回拢再给别人。他们没有那么多的儿女情长。而这些伤痛由谁构筑?他1和我,他2和我,还是他N和我?朋友以更闺蜜开导:“爱的伤只能用爱来缝补,再找一个……”可是我却长久地停地伤处,如同必须用自己的唾沫舔舐才能度过漫长的疗伤期。我的情商底,笨如脑子进水般的迟缓。
他找到了幸福,或者自以为的幸福。他不懂文字拒绝寒冷,容易迷惑自己。而我是什么?执迷不悟的女人,守着执迷不悟的窗口。女人是水,谁都这么说,而高原的河水在冬天里是会结冰的,河里到处是冰块和冰凌:有时我是冰。
我已无力救赎有着罪恶念头的自己。我努力了我人生的三分之一,要自己成为好女人,相夫教子,望能有相濡以沫的祥和安宁,但是它仅用一年的时间被摧毁了。一场阴谋眼始终在不远处窥视我。我的手被无形的绳子捆绑着,像行进在梦的夜色里;我的鼻子失去嗅觉,我闻不到今天煮了蕨麻还是牛肉;我的舌头失去味觉,我品不出牛奶的清香、酥油的香浓。我以为自己很开心,穿着深玫瑰色皮袄绸衣的同学问得决绝:你们俩彻底完了么?我说是的,其实也没什么。她说你们家是不是要上门?我说不一定,也不是那样的。她说他已经有一个女人了吧……我说肯定会的。她说要不凭你的条件……这不象是对称的对话里我感到了哀伤,是的,哀伤布满我的心田,像种子一样的,心田里撒满了哀伤,像盐一样的哀伤。忘记,忘记。我想我的嘴一定又笑了,却没有人告诉我你的笑也是哀伤的。在我们这个年龄有些事是只能坦然接受这些不可逆转的事实,在这些事里我们将渐渐缺失敏锐,缺失细节,这是成熟的代价。
这一年,我把所有说过的无聊的话都变成最低级的消遣,然后,用最短的时间来忘记它。其实忘记它太容易,只要你不经过脑子,所有的话都能变成笑话。这种笑话里充斥着暧昧的气氛,然后回到家什么都想不起来。开始像巫婆,手掌里握不得一片叶子,告诉别人它的色彩和纹路,庸俗得像水一样透明。然而,巴毛却变得高深莫测,她对我重复对那个小表叔说过的话:不要像无忧的小伙子一样,要知道你是一个六岁孩子的爸爸。这件事富有幽默的色彩,在没有任何的预兆和防备的状态下,小表叔忽然有了一个六岁的女儿,意外得让家人目瞪口呆。然而此时的小表叔却穿着另一个女人给他织的毛衣。巴毛对小表叔说:不要随意收别人的东西,要知道这是一个人用一针一线的心血织的,它的价值只有织它的人知道。已经有了孩子的小表叔很孩子气地说:那我穿上一天吧?要不对不住吧……而巴毛的短暂的一生里,牵挂的只有那个她可以随时随情绪发脾气的男人,男人有时委屈了就对她说:“别人都说你的好,可你到我跟前好脾气怎么都象藏起来了,我都看不到?”于是巴毛忍不住笑起来。而此时的我,已经不喜欢认真的男人,如果哪个男人说他要过日子,他要看着孩子出生,看着孙子出生,我会敬而远之。
现实中的细节碰触着记忆里深藏的暗火,洁白的袜子,蓝色的牙刷、粉色的被套、打了摩丝的头发、轻柔的音乐。
二
伊西记住的音乐:《姑娘走过的地方》
那是轻柔的、充满着疼爱的《姑娘走地的地方》。第一个在他的车里我听到了它,它优雅、轻柔、明亮,不太像是盛开在高原上的歌,却和冰天雪地凸凹有致地融在一起。我从没听过一个男人用如此极致的柔情唱给一个女人如此极致的歌,男人的柔情让人心疼。那时,我以为无论山高路远,无论幸福或不幸福他是我的。他剪过的指甲,他剃过的发,他刮过的胡子都是我的,我梳下的长发,我掉下的睫毛,我流过的泪也是他的。只是后来,“让步”这个词在我们各自的草原上都没找到,直到最后也没有。和他分开后,走在大街上,当我听到这首歌时,我的泪水充溢眼中。这首歌给我耳膜的触觉是无限的疼爱,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疼爱,是疼爱极限的宠爱。我总想流泪,在听到这首歌后。这着歌给予我的是自怜式的自慰。
我所深爱的男人让我学会不再爱别的男人且绝不背叛他;后来让我学会不爱所有的男人,也包括他自己;再后来让我学会爱所有的男人而不用心。只是唯一不说的是:你伤害了我。我将不再有悲伤的言语,也不再有所谓激励向上的举动,让他栖息在我的枝头而心服口服。
在我翻阅记忆时,我已经避开了因为爱过的缠绵和心痛,因为它太真实,而在现实中的某一天只能像一缕烟一样挥发掉,我选择结局,结局会因不完美而显得可信,虽然它深有苦涩的划痕。
三
伊西穿行在这样的日子里:
同事的荤段子一段又一段,忽然象发现异质物一样发现了我,于是一个说:不要说了,人家姑娘在这里呢!一个用极高超的不以为意玩笑:是不是姑娘你知道?又一个上场引用别人的话:有人说现在的处女只能在托儿所里才能找到。轰然大笑。
我穿行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个人对我说笑,要尽早开发利用,浪费了多不值,反正用一次是用,用百次也是用。
我的朋友得了恐婚症,不知该向左还是该向右。前一次电话里说他已经向她摊牌了,等到下一次电话他还是说摊牌了,而且象是刚刚出炉一般,我说:还原地踏步呐。打个不太确切的比喻,在他的眼里这是自由和幸福的取舍。舍谁取谁呢?他拿不定主意。我说还是选择幸福吧,就算是跟自己赌了一场。既然已到了这个份上,无论结果怎样该承担的总要承担。如果人生是一张网,我自己的在日子里的缝补还在继续,未料却要充当别人的暖汤,但又一想人生盖是这样吧,缝补别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我不忍看到他进退两难劳神费心且随着日子的推进越陷越深,我希望看到他象青稞田里孕穗、抽穗、灌浆、乳熟、蜡黄的每个阶段,但目前他还是没有迹象。我们熬什么呢?同事在饭局上说要给我介绍一个,他说那个人有房有车条件不错。我想认真一点,最起码对同事认真一点,说算了,我最终总是伤了自己和别人。可是第二天同事在嬉笑声中从我后面双手搭上来,然后他的双手走向我的双乳。他说:昨天的事考虑好了么?这时的我说考虑好了,不就多认识一个人么?象笑话一样。
四
伊西和一个男人的笑话:
这是个镇只有巴掌那么大,古镇里到处有叫卓玛的女人,它普遍广范成了我们生活的某种点缀:卓玛的山,卓玛的水,卓玛的花,卓玛的草,还有卓玛的歌。巴毛说:幸亏我不叫卓玛,要不大街上的回头应声又会增加一个。他最后的电话是:在干什么?我说:你打错电话了,随后扣了电话。他又一次来电,我说你找谁?他说你是谁?我迟疑两秒说卓玛。他说,我找的就是卓玛。我说我从来没听过你这个声音上,那边正要说什么,我再次扣电话掐断了它。我想这该是他最后的努力吧,我希望是这样。
在高原的古镇,似乎整个冬天都要戴口罩,口罩戴久了是可以戴出雅气来的,这不是一天两的功夫,各种颜色质地的只要你的功课到家,是积累了日子的结果,口罩可以流行了各种的花色,蕾丝,格子,花朵,卡通等等,但是许多人已习惯用纱布的。我戴着一个纱质的白口罩,透气性良好。那个人开车从我眼前走过开了五步之远然后停下车,走吧,他说。我指向拐处回避:我要到前面去一下,表明不顺路。然后有一次,因为大姨妈来了,我又累又乏,他的车不知从哪冒出来说走吧,我很放开的样子坐了他的车,结果车却在半道上被交警拦住了。交警和他认识,他把车的手续给了交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去哪儿,就前面……交警边看手续边看我,我头戴帽子脸罩口罩他看不清我,不过这关他什么事?我和他从“黑森林”走到“衣时尚”又从“家家乐”走到“羊羔花”, 这是下班时间,我希望一个人看到我和他在一起。
他和我去吃面,他说图个吉利,这句话这么耳熟,以前谁说过我想不想来,大概是长长久久的意思吧。那么这种话曾和多少女人说过,还会对多少女人说?我忽然在不经意中这么想,尽管我什么都不在乎,但似强说愁滋味。我给我读小灵通号码,我向来对号码之类的数字迟钝,吃完,他说你记住了么?我笑了笑,我没记住,也不想记。我从没给他打过电话,没有他,我不寂寞,我依旧孤单只影地上班下班。我正多小巷里拐过时,有人在喊我,我一回头,我不认识他,他头上戴着十几年前在这个古镇很流行成普遍的只露双眼的针织帽,象美国警匪片里的匪徒,穿着咖啡色的衣袄。他边指手画脚边说:才扎叫你。我一回头就看到那个川A的黑色二手桑塔纳,他见我走过来,把前门打开:为啥不给我打电话?我笑出了声,算是回答。他说你说说话吧,我说说什么,我不太会说话。我引用了曾经他对我说过的话。这一次他把手机号码让我写在电话簿里,让我下班后打电话。
一次下班后,天空昏暗的象想要哭又哭不出来的心境,正如我此刻的心情,我拨通了他的手机,我听到他的应答声里有麻将呯地落桌声和哗哗的乱搅打散声,一会儿他出门了说他还有几圈被人替着,我们一起去吧。我说我看不懂也不认识那些人就不去了。我不喜欢麻将,看不懂它就会对它生厌。最重要的是我和那些麻将桌上的人总会隔着说不清的什么东西。他让我坐在桑塔纳车里等他,再等一会儿我就来,他说。他把车里的音响开了,我坐在车里翻工作台上的扑克牌,一遍又一遍。车外的院子里那些人把塑料布盖在还没卖出去的炉子上,然后用接了各种材质和颜色不一的细绳绑上,三个灶眼或两个灶眼的火炉黄铜镶边有很多卷叶的花纹,人们怕雪水锈了火炉,都是急匆匆的样子,风夹着雪刮起来把人们头上的头巾和袍子角都刮起来,他们撑在那里手里更加快的速度。雪落下来,起初稀稀疏疏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天终于哭了,泪花纷飞。街上的行人象是被谁收到了囊中,稀少的可怜。一个小时后他出来了,我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冷得离打颤只有几分钟的坚持,还好我们终于得空去“满洲红”火锅店,我发冷的手脚才被鸳鸯火锅的热气蒸暖了。我忽然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我的头,我躲开了,他很尴尬的样子,我没有看他。我们在街上兜风,碰到一个闪烁着霓虹灯的宾馆,他说:图个喜气,今天我们开一个房子吧?这个把什么都以吉兆命名的人,把我当成了什么?我只想笑,我笑着很糊涂地说:什么意思?我想我会象这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随时会受伤破碎,所以我必须很糊涂。他不再说什么,车开着开着,灯光渐渐少了,我说我们回去吧,他说巴庆有我一个朋友,我们去那里吧,明天我们再回来。我说家人会担心的,我不能去。
车拐了一弯,就看到一个饭店很火的样子灯火灿然,我说那是朋友家的,他说那我们去她家吧。他抓住一切无厘头式的机会让我又想笑了,我不能想象当我把他领到朋友面前时的情景,我那极传统的朋友一定会以为我疯了,她吃惊睁大的眼和闭合不了嘴,让我想起来就想笑。他说他从来没有让女人坐在他的副座上,他结过三次婚,有两个孩子,有人对他的评价是象妓女一样的男人 ,他的这句话我权当听了笑话。只要年轻一点的女人,只要有机可乘,他的口头禅就会出口即来:去我家吧,没别的意思,只是看看录像。闻都可以闻出这些所谓录像的伎俩。他曾地我的表妹也说过这样的口头禅。这个活宝生活在我的周边,现在甚至他就在我身边。
春节时又不经意地遇上了他,他在那个蓝色的奥拓里叫我:“喂——”我抬头一眼。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打了只是你没分清是1号还是6号!”我笑着说。
他也笑了,浓眉大眼,棱角分明,如同上天赋予的姿色,天生吸引女人的脸象花一样绽放了。他说我们去玩吧,我说我的脚上还拖着拖鞋呐,他说你去换,我等你!这样,我们就去了巴庆,仿佛这不在俩人的谋划筹备当中,一切都是不经意的,一切却好像按预计的方向在走。
他知道我根本没当真,所以对我说:“你结婚吧,你结婚后我们来往好吗?”又一个奇怪无厘头,我说:“你真是一个说笑话的能手,你的生活里一定充满了幽默的笑话!在我看来,一个女人结婚是为了不再找其他男人 ,这你知道么?”他说:“这有什么,现在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是有另外一个男人的。”我说:“那你找那些女人吧,结婚后我不会再和你好了。”他说:“这有什么,只要两个人彼此喜欢。”“不会”我说,我想对他表达的意思是如果我是那种女人,我早已不是现在的我。当然他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这些,他也不会当真。其实我不想说这些的,这个伤口太疼了,但它好象在我的体内压抑太久就象顺口滑溜出去了。我说这话之前无数次预计过已不会在男人眼前流泪,我以为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泪了,但是我的眼里此时满是水,并且盛不下。他说:“女人是没有定数的,象风一样总是引起一些骚动然后就不知飘向何处。”是女人还是男人没有定数?他是个痴赌徒,一个月里我平均只打三个电话,每次接电话他都在哧哧作响的麻将桌上,而我只说过一次麻将并不是好东西的话,至于他改不改变我认为那是他自己的事,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没有人能够改变另一个人,况且我向来缺乏与人说教的耐心,所以在我的内心里和他交往是印证一下他否真像人们说得那样无可救药。他说你过来吧。我说我不想来。他说我来接你。走进那个租用的房子,火炉里放肆的热扑面而来,牛粪的那种草味弥漫在这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屋内有三张麻将桌,一个桌上的人正玩得起劲,其中一个女人我看着有些面熟,她看我一下笑了笑,我也对她笑了一下。那天是情人节,二月十四日。在他接我时我只对他玩笑的方式提了一个,我以为基于这样的原因他或许只会打一会儿牌就会和我出去玩,但是后来从他打得越来越来劲头的表现来看,他并没有打算和我出去的迹象,而且边打麻将边对周边的人说:“现在可真是怪了,又出来一个什么怪模样的情人节”打牌时口中念念有词。压抑如这屋里压顶的烟雾我想出一口长舒气,我出门后就不想再进这个门,我觉得我那小心翼翼的自尊不堪重负。我在门口等,想等半小时,如果他再不出来我就走,并且从此不再和他有任何牵连。他出来时说:“我以为你走了……”我说:“该忍时我会忍,但是一旦离开,我就不会回头。”在多数时候,只要有我他就会叫上他的各种朋友,让我认识他们,我十分不习惯他的这个做法。我有时感觉他在表达一种奇怪的概念:这样的女人都会和我混的炫耀,是我想得太多?于是我照样对他说:我不相信你。这是我的心里话。 他说初一时想把我带到他家,让家里的人认认,我又想笑了,因为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我想我是我自己的,如果我不愿意没有任何人可以动用我。可是,这样一来我的爱情会在一段时间里无家可归。巴毛那位从来没有读过书的母亲说:“当我们不再年轻时,我只希望,我们所恨着的,会以爱的方式将其结束,因为最初的源头是爱……”那时巴毛受伤了,巴毛不愿见到她认为没有道德没有良心的父亲时,她母亲对她说这番话。所以以人而论有时他打动着我,用他的细枝末节,用他强壮的身体,但他适可而止从不努力,这已成为他的一种定向的生活状态,并且嗜赌成性,我不敢对这个的人托负终生。尽管我已知道他并不像人们传言的那样坏。
五
伊西的草原:
如今看到草原有些困难了,草原上建了房,草原是植了树,真正的大草原,比如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对我是奢望。我去过加塘,那是一九九六年。二00四年,两朵金黄色的“知玛它苟”像酣睡一样伏在我业已发黄的日记里。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二日 晴
一处金黄,一处粉紫,瞬间而过,途中小憩,车停在一处小溪旁,小溪旁长着金黄的“知玛它苟”。车的另一侧面的山脚下长着一种有刺的植物,不知其名,花开得素洁,粉白、粉红。微风过处,纯正的清香沁人心脾,迫使人的手伸向了它。采摘下来的枝条虬枝盘龙,此刻蔫蔫地耷拉着细柔的嫩叶,它断绝水源的暗香在屋中迷漫成怡人的芬芳。万物有灵,自生自灭。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六日 晴
下榻在珍兴的第二天,那家的男主人很早就起床帮我们煮奶茶,我们起床后捣火炉但没有火引子。男主人从他家的主屋里拿来盆火,男主人是这个村的村长,他一头乌黑蓬松卷曲的长发下一张黧黑的脸,粗大的手掌青筋暴突,干起活来却灵活机敏如小媳妇。在珍兴待久了就认识了那个名叫代代的女人,她有一头乌黑长发,一对秀眉下一双大眼,黧黑的脸有时会绽出一排皓白的贝齿,然后就是一声明朗的笑。美得象一朵花。村长家的女人有时会恶咒几句代代,只因她那种笑在无意中会在男人心中留下波纹。
牧人说:男女之爱在心灵上交往不全算是爱,只有身体的融合才是落在地上踩不烂的。但是女人会受伤么?如果那个女人把爱当爱,如果男人不说:这是一块被啃过的骨头,上面定有什么别人留下的唾沫。
牧人们说:自古以来就有这样说法,男人的一生要有九个女人,照这样的逻辑推算,男人爱或者需要两个女人无可厚非?因为人是不完美的,男人要在一个女人身上得到另一个女人所缺失的?但这是放在称上多少轻重的男女不平衡?
如今我的生活是在超市里买益母草,买大白兔奶糖和什么叫狗头枣的,一出门我就听到一连串的惊叫:下雪了。下时的兴奋表情,包含着青春、活力和敏感,那些年轻的售货员们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我想对于雪我是多久没有感动过了?我最多只是仰望一下天空(只是一下),在心里说一声:下雪了……其它的一些话凝结在冬天。我再也不会在下雪时,在人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时,把手伸向空中去接那些雪,再也不会了。很多时候,我希望我的小屋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杯下,像某种童话的情节,小屋四季如春。我想对于温暖我已像某种病态一样对它饥不择食。
当我感到疼痛时我就吃大量的食物,而不是特定的巧克力或馒头。我是不挑食的女人,很多时候我有足够的耐心来忍和等待。所以上天给我这个耐力足够的女人很多的磨难,让我变得坚硬。于是我又遇到了我生命中第N个男人,并且上天不会成全我们,这一点早在我的生命轨迹中象植物的天然色绿色一样不可避免。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说习惯其实有时是一种木然。我在特定的时候依恋他们,然后又全身而退,象什么都不曾发生。我早已怀再想象两个人在一起厮守时的春光明媚。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是由很多因素造成的,有很多除爱情之外的东西。所以,一个人死守另一个人到最后充其量只是凑合,就象巴毛说的“两个人天长日久的对峙难道是爱么?充其量也不过是凑合,人都过着凑合的日子,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的事磨损着两个人情感和生活。”因此,许多违愿的事也会不可避免地出现。
他很象一个很久未见的朋友,但与爱情无关。我知道我在拥有他的“爱”时,他却一无所有,我没有什么能给予他的。当然当初的忏悔象某种虚伪的自欺,而现在的忏悔已没了任何的意义,也就是徒劳。只是那个过程时他从来不能以空气的方式出现,他罩不住我,罩住我不安,心跳的不是他,他很努力,我也在努力,但这不是努力了就可以得到回报的,这似乎很残酷,但很现实。“你太宠我了。”这句话,让我说着心酸,让他听着心酸。我是个不会享受幸福的女人,所以我充实却不幸,我无能为力。如果我是石头,那么他是风,风推不开石头的心窗,我感觉不到他。
六
巴毛半途而废的小说里出现的人物有:
无心女绝情他冬阳女夏花她暖心他
阳光灿烂地照着,街的行人和车辆熙来攘往,无心女在遇到那个朋友时就泪流满面,毫无顾忌。当着那么多街上人的眼她的泪却肆无忌惮,这种伤痛让她抑止不住地流泪。
残花,但残花不败。
象一幅古老的画,画中残花清冽地托着只有寥寥无几的花瓣和叶的枝干。
后来她把他带在体内,象一个永远不会出生的婴儿。她小心翼翼地让他活着,活在她的生命里,让自己疼痛。无心女和暖心他是有则好,没有则无妨的。在朋友和爱人之间他们有些淡,外人看来他们更接近朋友的状态,但他们能找到那种平衡点。无心女说:“他太在乎我了,所以我怕他难受。”暖心他说:“那我不难受么?”他觉得自己已最大限地放她以自由身一般。无心女说:“你不一样,我们是你需要我,我需要你,但是对他是我需要他。”多么累的角色关系!
走在风尘路上的是无心女,高原无处不在冷风和尘埃里,她走过的街,两边都是和买卖有关的店铺林立。
无心女遇到绝情他时,她正在练“风过尘埃”的独门功夫,她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认不清街上任何面孔,甚至于暖心他。
无心女坐在他的白色车里,手里拿着两本书,她的心一片艳阳高照,那是曾经。现在,无心女手里还是两本书,他还是开着白色的车,她却不在他的车里,她一个人走,穿过车流和人海。
无心女曾经告诉过朋友他的故事,一遍又一遍,象汇报工作一样,细节,停顿,稍作修饰,循环往复。这个节目的最后结局该是什么,无心女没有答案。关于记忆,人们说最后会剩下美好的,因为人脑的记忆系统里有筛选好的美好的,漏掉过往里不好的功能。无心女也一样,记忆能让她从中挑出让她的脸上隐现出笑的片断,它上演时绚烂,象春天的树叶中渗出的光,照着两个人。这时她的功夫是“难忘旧情”。
代价沉重,这是无心女一个人的,也许不是,他不能遗忘便是证明,只是,走远了,要多远就有多远,似在思念不及处。他再不会为她打开车门,她也不会再为他停下脚步。无心女对冬阳女说:其实,人只要在你身边就好了,想着谁就无所谓。冬阳女驳斥她:依我看,这是最为不幸,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即使两个人有过身体的接触,我也许从某种角度能看淡一些,但是我不能接受他的心存活着另一个女人。无心女大笑:依你之见,我不该感到痛苦我该幸福才对?他的身体是别人的,而他的心是我的,所以我有自信和理由幸福?所以,人缺失什么就渴望得到什么,生活近乎荒唐但无可指责。曾经她对他暗示过他已得到一个不再年轻却依旧纯洁的身体,然而, 这着关隘却代表着不幸,是一个女人的不幸,从某种视角来说它在本质上与男人无关!
一日,无心女和冬阳女在一货车上挑棉鞋,当白色车从街边驶过时,挑棉鞋的无心女在琐碎讨价还价和看棉鞋的间隙里看到了他,他还是那样沉重样,无心女感到他忧伤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搜索了她周边一切“可疑人”,她感觉到了,这是一秒或两秒的注视然后撤离,用最快的速度,一秒或两秒。无心女对冬阳女说:他用忧郁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冬阳女说:他同样用忧郁的目光致使另一个女人变成孩子她妈。冬阳女是那种人,在无心女最迷茫时,用一句针一样的话点醒无心女的女人,让无心女对没有结果的投入丧失企图,无心女喜欢冬阳女的率直的透彻。
这是一张纸,也许比普通的纸质地要好,装潢精美,手感舒适。拥有它的两个人是被认可、有持无恐,即使其中的某个人此后受到了冷暴力的折磨。但无心女认为它不是一张纸那么简单,这是做人的质量。所以在无心女这里绝情的暗示是可致命的,它是陷阱,如果她稍有疏忽,无心女就会掉进他的圈套里,她不能让他得逞。在他和另一个女人有了这张纸时这张纸是结婚证。
车窗外鸟在叫唤,各种的鸟鸣象没有伴奏的清唱,阳光让万物恢复了它自己的本色,绿的绿,红的红,紫的紫,飞着的飞着,走着的走着。阳光照耀着仿佛跟什么都无关,又仿佛跟什么都有关。
无心女是被阳光叫醒的,它耀眼的光,睁开眼她看见了他,这是在生理上已濒临死亡的男人。她起初不知道,在她的目光仰望他时她不知道,那时她练的功夫是“盛夏缤纷”,然而,他使一个女人用青春的热情和无畏葬送了自己,如付东流,对一个女人而言所谓的牺牲也莫过于此,因为在现实和爱情碰撞时他选择了现实。第一次无心女既然不知他的体液染白了她黑色的灯笼裤,他们走到院子里才发觉了它污秽般的存在,他用毛刷为她清洗……现在这个人就在她的身旁,她却感到了陌生,即使是眼睛和眼睛的深入,即使是身体的融合,那种她已不惧怕,却也左右不了的陌生没有穿透力,但如影随形。在他死亡的边缘她抓住他们的爱情,这样就导致了谁已输定了这场爱情。
“如果有了孩子算谁的?”这时他停止了动作,她看到他很无辜的样子,她何时能就算这是最后一次决裂吧,最后的决裂,她从来没有这么镇定自若,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眼里有泪,心里有血。
那以后,她成了刀枪不入的女人,跟谁都杂耍似的,她相信爱。但她知道那些可以信赖的爱不属于她,她变得坚硬。
“在我翻阅记忆时,我已经避开了因为爱着的缠绵和心痛。”
在他看不到她的心时,她让自己在人群里格外突出,她站在那还房贷穿着别致,她的身段玲珑,气质傲现,这象一种报复,但是她不知道它所指的方向。
无心女的绝症是没有心,夏花她的绝症是浓艳,冬阳女的绝症是不够温柔,绝情他的绝症是寒冷……
巴毛没有写完她的小说。巴毛走了,就象她一生崇尚的爱情带给好怕不幸。我想她在另一个世界也会对着她可以表达心声的地方说:我甘愿。这是她一生执着的爱,伤了她碎了她,她却不反悔。然而她却走了。
七
伊西的爱情:
我不是天生的天才,所以我对文字崇敬,象藏人对神佛的崇敬,崇敬它。当我不留神亵渎了它,把印有文字的物件垫在座下或踩在脚下,我会心怀惊惧向它忏悔,然后把它放到相对洁净的地方。这是奶奶古老的训诫,它延续到母亲一代,我想我也会把它延续下去,守护一种心灵上不可侵犯的净土,人才有干净的平静。文字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失的。可是我为了爱,曾忽略过它。
他一直以为我是坚强的女人,坚强到可以不管不顾自己的疼痛,我讨厌酒,我捏着鼻子喝下它时,象给婴儿灌药水。我用酒这样奇妙的液体让自己回到眼泪和真实,向爱着他的心妥协。我更不喜欢不带温情的酒,但是带温情的酒不属于我。我没有分析过我们之间最本质的问题,因为事情的表象太过简单,只是分手,只是不再手牵着手,可是事情的本质太过复杂,我理不出其中的头绪,就象当初他没有给我任何答案离我而去,似乎他吝啬于用脑过度,而我相信如果我问他,他给出的也不会是我心中能够信服的答案,所以我索性不要答案。一年来我总是睡眠不够,如果我要他的解释,我会在一场自我的甲方乙方的辩证中再次失眠和陷落。为什么有的爱过后会留下本不该留下的恨?以至于除了相爱,找不出这场爱会有怎样的出路。没有爱就只有恨,没有什么中间的不白不黑的灰色地带。
三个月后的某天,他气急败坏地来找我,说有人向他的妻子打了电话说他一直跟一个女人有来往,妻子的娘家人到他那里大闹了一场。他眼皮上的乌青活象半只熊猫眼,他几乎不长胡子的面颊和下巴象破土萌芽的春地,开始长出了硬茬茬的毛。我看着他说:那我们断了吧。他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是舍不得她那一亩三分地,直到现在他还是对它一往情深。那女人越闹越厉害,他沮丧地向我诉苦,他们终于没有再熬下去,他来找我。
“我们结婚吧!”他说,我的心在瞬间笑抽搐了的疼,我说再等等看。我开始回避他,一次又一次找借口,比当初的他更甚,我已完成了在现实中当一回演员的角色,现在这个剧情已然该落下帷幕,我该退出舞台,我比当初的他速度更快,更决然。他心中似充满了为什么的疑问,追问我,我模棱两可支支吾吾了一段时间,后来我说:爸说,你们以为这是在过家家么?左边一下右一下的,既然你们以前也没在一起,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对于那个电话我一直保持沉默,他虽然是警察也没知道是谁打的,我终于彻底走出了他的世界。
他一直都以为我种在花盆里的那朵花是郁金香,其实它是一株罂粟,在我们分开的一个月后它开了,很艳,直到他离开他都不知道它是有毒的。
原载于《西藏文学》
旦文毛,女,藏族。在国内期刊及出版发行四十余万字,获得各类文学奖项。著有诗集《足底生花》、长篇小说《王的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