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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木嘎露出两个小虎牙,诡异地说,重要着呢,要认真听。
既然是故事,就慢慢讲。我说。
可那木嘎缠着我,非要一口气讲完。
……老人的哥哥卧病在床,那是很久前的事儿。那木嘎接着说,实际上老人自己的身体也不怎么好。活佛给他说,坚持放生,病会好起来的。于是老人就在村口喂养起鱼来,一喂就是十多年。老人身体果然好多了,你可别不信,现在人家健康得很。
一个故事整得像真的一样。我说。
对对对,是故事。说完之后,那木嘎笑了起来,又说,就当故事听。
难道是真的?我问他。
你自己不会判断?那木嘎反问我。
说得和真的一样。我说。
那就是真的了。那木嘎说,故事就在车巴河南边不远处的唐尕村里。闻道而来的放生者找老人,一定会给他大把票子,心意只有一个——让老人帮着喂鱼,或是放生。老人见钱就眼红,罢了会劝导送钱者,说,他喂鱼不为钱。钱会拒收,但喂鱼的食物会留下来,老人不但会帮着喂鱼,还会替他们诵经。拿些喂鱼的食物,专门去看笑话,结果你知道的……
听不出那木嘎所讲故事的重要性,也猜不出他讲故事的用意,但我倒是希望能见到这位老人。于尘世谁不心怀愧意?喂鱼,放生,诵经,或许真能使人心安。
老人叫达吉。这天村委会主任来办公室,无意之中也说起了老人喂鱼的事儿。说这个叫达吉的老人,就在车巴车向南不远处的唐尕村口喂养鱼。
为何将事实扯成故事呢?让那家伙当猴耍了。本想在电话骂一通那木嘎,村委会主任在,我只好将所有愤怒嚼碎,咽到肚子里去。
说好第二天早早去牧民家里的,偏偏下了一整夜的雨。中午时分,雨停了,可泥泞泛滥,寸步难行。进村入户的事儿暂时作罢,但我决意想去唐尕村。
从龙多村驶出不到一公里,车轮胎破了。将车停在村口一个狭窄的巷道里,找老朋友去聊天。不巧,朋友家这几天正在念经,我只好回村委会。
下午,天晴了。
窗外是成片成片郁葱的森林,森林脚下的河流之上是一座水磨坊。
整天坐在房间里,心里就感到缺样东西。走出房间,径直来到磨坊前。水磨坊挂着锁,青稞的香味从门缝里挤出来,在四周不住扩散。
那夜枕着车巴河入睡,心里感到缺的那样东西依然找不到,从头至尾也想不出到底缺了什么东西,一直到后半夜才迷糊了。
那木嘎来电话,说酥油找好了,让我去取。
揉了揉眼睛,拉开窗帘,才发现天刚刚亮。天空不是很透亮,天空被四周的森林围困着,似乎失去了让四面透亮的力气。
那木嘎这么早来电话,并不是诚心不让我睡觉。因为再迟点,人家就去牧场了。
酥油在南边最远的尼巴村,路很难走。尼巴村有佛事活动,路人都不说话,只是用手指路。村口白塔四处全是人,相互之间同样不说话。这时候,我才真正听见了车巴河的声音,晚上枕着的是绵柔的轻音乐,而此时的才是宏大的交响曲。
取到酥油,我没有找那木嘎,我知道最近他忙得像大雨前的蚂蚁。
小贡巴村距离龙多村已经不远了。这一带的村子基本都在车巴河两岸,近处是零碎的沙棘林,远处却是成片的松木林。沙棘树上的红红的小果子就是一群野孩子,它们用力将身子向下垂。必须要折,让这些野孩子变成果汁。我一边窃喜,一边疯折,顾不上手掌和指尖处全是老鼠眼睛一样的血珠子了。
有人在路口拦车,我没有拒绝。前几天我在路口拦车,别人也没有拒绝。
是个很精干的小伙子,但却很腼腆,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当我问到曲拉,他才活起来。
他说,村里曲拉很多,你要多少斤?
我笑了笑说,多少钱一斤?
于是小伙子开始打电话,到龙多村,电话还没打通。小伙感到不好意思,就要了我的电话,说一定给我回话。我并不在意,因为这样的事情我遇到过不少。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做完了果汁,要准备做饭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那个拦车的小伙子,说曲拉一斤十五元,都是刚晒干的。又说,明天去村里给我阿爸打电话,让他带你去,最近收曲拉的贩子多,你去难说是这个价。说实话,我被突然的、意想不到的某种真诚有所感动。
挂了电话,又想起那木嘎,那个看起来大大咧咧而却十分认真的我的朋友。他总是说工作难搞,每天仰头出去抱头回来,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可靠的落脚点。
贫困户摸底工作真如履薄冰?我对那木嘎的工作能力开始质疑。其实我和那木嘎坐在一起,认真研讨工作的时间还是有限。缺少最起码的沟通,仅仅凭多年的交往而相互依靠,这种方式的确不大适合当下的工作,但还有啥更好的办法?是该好好讨论一下,至少要有那份诚意才行,何况那木嘎对工作的熟悉程度和对村子情况的掌握是我无法比拟的。
那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必须去一趟扎古录镇。
车巴河两面树林里鸟雀的鸣叫有点刺耳,河水的轰响也有些烦人,这一切像是有意在捉弄我这样在泥水里爬行的人。
中午到了扎古录,天阴沉沉的,吃过饭,买了鸡蛋和青菜,又轮到我在路口等车。
拖拉机其实也特好,虽然颠簸,但减轻了拖着腿在泥水中爬行的苦楚。
车厢不大,里面挤满了男男女女形色各异的人,他们说着牧场上的笑话,也谈论着今年的天气。其中一个老人最能说笑,有他在车厢里,就能感觉到坐拖拉机的乐趣。
咣当一下,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拖拉机掉进很深的水坑,不过还好,只是很高的起伏,然后又咣当一下落在原地,没有翻车。
车厢里沉默了,拖拉机的声音摔在泥水上,也失去了昔日张狂地吼叫。
走了大约三四公里,车厢里还是没有声音,于是我开口问老人关于达吉喂养鱼的事情。
老人停顿了一会儿,慢慢说,都十几年了。
就在唐尕村?我说。
嗷赖(表示肯定的语气,相当于是)。老人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又说,最好不要去打扰。
喂鱼可以吗?我说。
切个切个(可以的意思)。老人想了一下,又说,没有诚心,最好别去打扰。
去看看,何谈打扰呢?我想。
钱会拒收,但鱼食会被留下来。老人不但会喂鱼,还会替他们诵经。打着幌子去看笑话,会遭报应。而这位老人所说的最好不要去打扰莫不如此?我对那木嘎和这位老人的话只能理解到此,实际谁知道呢!
龙多村距离唐尕村有五公里路程。
一切与人有关的事实都不会过于可靠。比如到唐尕村,远远超过了五公里。但按照我所走的时间来计算,根本没有五公里。
向南走,路在车巴河右边。过一座小桥,路又在左边。两岸全是沙棘林,橘红色的小果子低头看着来回走动的小鼠。流水在这里缓和了许多,它们轻柔地吻过石面,将自己铺成一条高低起伏的闪亮丝绸。
老人的确叫达吉,已经七十八岁了。我叫他阿克(对长者尊称,这里是叔叔的意思)达吉。阿克达吉看起来很精神,脸色红润,步伐矫健,和年龄不搭界。一切都很简单,所谓鱼池,只是用铁丝网将车巴河的半面改流到一处较为平坦的草滩上,然后又在草滩上挖个大坑,最后在坑上面修建了一处小房子。鱼池之上的小房子是用玻璃装修的,干净整洁,十分明亮。小房子里摆着许多方木凳,坐上去,感觉漂在水面。
阿克达吉笑眯眯看着我,没有说话。眼下是浑浊的河水,看不见一条鱼。阿克达吉依旧笑眯眯,没有开口。我走过小房子一圈,看遍了每扇窗户,还是没有鱼,甚至连一片树叶都没有。
阿克达吉转身走出了小房子,一会儿又进来了。他从另外的一间土房里端来一盆糌粑颗粒,抓了一把向窗外撒去。糌粑在水面上漂浮着渐而下沉,这时候我突然看见一群小鱼跃出水面,拥挤着、嬉闹着、争抢着那些糌粑颗粒。
阿克达吉将盆子交到我手里,走了出去。糌粑颗粒越来越少,而鱼却越来越多。喂了一会儿,我放下盆子来到外面。河对面就是唐尕村,唐尕村显得很寂静。河边的一处高地上有很多玛尼旗,它们在微风的拂动下,发出扑棱扑棱的声响。
……公社时期,我在队里放牛羊。当时条件就那样,不屠宰是活不过来的。
第二天阿克达吉开始说他喂鱼的事情。
屠宰牛羊的事情做得多了,除了给队里以外,自己也偷偷宰杀过。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想起来很害怕。不宰杀牛羊的话也许早就饿死了,也许早转世了。
阿克达吉的表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他望着哗哗流淌的车巴河,缓缓低下了头。
后来,日子好多了,梦也多了,那么多牛羊拥挤在路口,没有我走的路。几十年了,梦一直没有间断过,也醒不来了。在梦里,它们折磨我。在梦里,它们都哭。醒来之后,我同样会看见白白的阳光,同样会看见青青的草地,也同样会看见山坡上吃草的牛羊,不同的是,我有了心事,但却说不出来。年长日久感觉病了一样,阳光也不那么温暖明亮了,活着没有啥意思了。奇怪的是那几年家里也不平安,梦里许多事情有时候就出现在眼前。家里念了好几次经,几日过后,那样的梦便又开始了。
阿克达吉对反复出现的梦深感恐惧。阿克达吉似乎对活在尘世有了无望和灰心,以至于后来,他听取了活佛的教诲,干脆搬到了河边,天天看着河面,渴望有鱼跳出水面。当然,这是阿克达吉在第三天才说到的。
我又跑了一趟扎古录镇。这次不是去买鸡蛋和青菜,而是去买鱼食。
小卖铺里的小老板很贤惠,她给我介绍了很多种鱼食,有小馒头,也有叫不上名字的像沙子一样东西。
我说,大家都买哪种呢?
她笑着说,不一样的,谁也没有规定,还有买方便面的呢。
我说,我还是到别处去看看吧。
她见我离开,又说,买花卷的最多,就在隔壁。
走出小铺子大门,隔壁果然是一个专门买花卷的小柜台,柜台上是几个用柳条编织的箩筐,里面放满了花卷。
要多少呀?说话的依旧是小卖铺的那个小老板,她说,这些都是我做的,没有放碱,专门喂鱼的。
你刚才怎么不说?我问。
她不接我话茬,只是问,买多少的?
小老板真狡猾,买现成的鱼食自然贵了。也难怪,做那么多花卷,那得几点起床呢?再说万一别的地方没有的话,再次来找她就有点难为情了。
……阿克达吉每天起来得很早,那个被我叫做院子的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
所谓院子是没有院墙的,四周都是树林,只有铁丝围栏,铁丝围栏中间是一个只容两人侧身而进的栅栏门。进入栅栏门,便是一人进出的小道,除此之外全是草地。鱼池之上的小房子门口栽有两颗杏树,没有结果,但上面挂满了透明的小灯笼,灯笼里装有石子,石子上刻有六字真言。小房子前面是破旧的一间土房屋,里面有炕,河边还有一辆废弃的面包车,里面放着杂物。
放下花卷,我站在河边,痴痴望着河水,一时竟想不起怎么和阿克达吉搭话。
鱼池之上的小房子里有人,我听见了声音。走进一看,是一个阿伊(藏语,老奶奶),她坐在木凳上,一边念经一边喂鱼。河水之中,众鱼欢呼着,拥挤着,一会儿散向四周,一会儿又抱在一起。阿伊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她神态安详,一副无视风雨雷电的姿态。
就在前两天,拖拉机上的那位老人说过,如果不是诚心去喂养,就不要去打扰了。这话哪里有错呢?
阿克达吉又开始说他的梦。
十几年来,经常被那个梦惊醒。真的病了吗?家里念了一次又一次经,还是不管用。不怕活佛斥责,我老老实实说了那个梦,以便求得解脱。活佛说,多养些小动物,多放生吧。好几年都不敢吃肉了,放生也是经常有的,可还是没能彻底甩开那个梦呀。喇嘛噶让给他的弟子说过一件事,他说莲花山大师出生时,那湖中便有许多鱼。喇嘛噶让还说,他的一个施主的儿子专门去过印度,将那些鱼喂养了一段时间,真是功德无量。去不了印度,但身边不就有河吗?于是我就将小河围了一圈,喂养起鱼来。当时看见的小鱼只有几条,喂养了两年之后,鱼就渐渐多了起来,以至于到现在的十几万条吧。它们白天会出去,晚上会回来的,像小孩子一样听话。
阿克达吉似乎对无法摆脱烦恼,却还要活在尘世有了无望和灰心,以至于后来,他干脆披一袭袈裟,独自住在车巴河边。
当然,这是阿克达吉在第四天才说到的。
那木嘎等了我很久,语气很生硬,看来他有点不耐烦了。紧走慢赶,见到那木嘎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中午时分。他弯着腰,在河水里洗拖把。见到他的样子,我也有点生气。
我说,你闲着洗拖把,却赴前线一样催我。
那木嘎没有抬头,也没有跟我说话。
洗个拖把都这么虔诚。我不再理他,坐在河边,向河水里仍了几个小石子。
十分钟左右,那木嘎才停下来,凶狠狠对我说,你看我在洗拖把?真是口无遮拦,小心满嘴生疮。
我才看见,他手里拿的并不是拖把,而是一个印佛像的模子。当然了,模子伸进水中也是看不见的,何况他站在河中心的一块巨石上,我在岸边。
那木嘎说,我在水面上印佛,也是功德无量的。你去过唐尕了?我问过达吉了。
没等我的回答,那木嘎先说了出来。
我以为真是你讲的故事呢。我说。
那木嘎将印佛像的模子放在岸边的石头上,坐在我身边,又说,有那么动人的故事?
我们沉默了。河水哗哗的声音很大,柳树尖尖的叶片斜飞着,部分在岸边翻飞,部分跌入河水,小舟一样颠簸着起伏着,渐渐消失在远方。
哪是什么?我问那木嘎。
你应该知道的。他说。
我没有说话。
那木嘎说,是塔塔(原指是用喇嘛的骨灰和泥土制作的供养在神山或者寺院的佛像)。又说,知道吗?这些塔塔都是无量佛和观音菩萨,印在水面上,水中万物会得到加持,会逢凶化吉的。
那木嘎说得很认真,而且神情也很严肃。
达吉那儿就放了很多,你没有看到吗?那木嘎问我。
摇了摇头,我说,就算看到,也不敢多问。
也是。那木嘎又问我,他知道你也信佛吗?
不知道。我说,我们没有说太多的话。
那木嘎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前几年达吉都穿上了袈裟。
出家了就应该去寺院。我说。
那也不一定。那木嘎说,达吉有自己的想法,不过话说回来,他毕竟不是出家人,穿着袈裟在河边喂鱼也是不合适的。其实,他就想一门心思在河边喂鱼。你想,一个有家室的人,肯定做不到万念皆空。就算没有家室,做到万念皆空的有几个?看起来真做到了,因为他的心里只有那些鱼。当然,在河面上印塔塔佛,祈求水中一切生灵无病无灾,我们只是这么做了,但纯粹的善念你和我估计都没有。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突然间,我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木嘎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的初衷来。也只是感觉,却也很难和当下的实际工作联系起来。
那木嘎不再说达吉的事儿了,反过来问我这几天进村入户的情况。
说不上,是因为我的确没有认真去做。
我也问了那木嘎他们的进展情况。那木嘎告诉我说,大家都是公平的,不存在过于悬殊的贫富,只是欲望大小的事儿,只是在宽容和理解上有所偏差。
听起来的确是,然而做起来却远远不是。
和那木嘎道别之后,沿河整整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才到达龙多村委会。
那木嘎很忙,倒是今天抽出时间,于印塔塔佛之时说了些真心话。宽容和理解,听起来很对的。说白了,不就是欲望在作祟吗?
第二天早早起来,我又去了扎古录镇,买了花卷,也买了些水果。原本是虔诚的,然后总有那么一念,总感觉心里发虚。
没有去村委会,我直接去了唐尕。
天终于晴了,成片成片的云奔跑着,它们似乎没有方向,不知所措。太阳已经很高了,太阳透过云层,照在草地上,很温暖。河水闪动着金波,树林里鸟儿的鸣叫悦耳动听,阿克达吉用四个铝盆子做成的风中玛尼在高空里一圈一圈转动着。
我们坐在小房子里,阿克达吉用极为缓慢的语调又开始给我讲叙他的过往。
星星出齐了,看着清亮的河水,听着树林里鸟儿的声音,我心里就空了。心空了,也就不想回家了,于是我做了一件袈裟,尽管心里很踏实,但孩子们不愿意,他们说我不是出家人,而且整天不回家,没有那个必要。村里突然间多了个僧人,大家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后来想通了,实际上喂鱼和穿袈裟不是一回事儿,是我想偏了。那段时间,我很少回家,原因很简单,到家后,心静不下来,一边想牧场上的事情,一边想孩子们的事情,同时还想着河边的事情。一个人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的,做好一件事情已经不错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忘记回家。后来孩子们就买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让我在车上休息。有了那辆面包车之后,我就干脆不回家了。尽管村里人说三道四,家人也不愿意,而所有一切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别人也无法拦挡。再后来,孩子们就给我在这里修了个小房子,之后就彻底安下心来了。鱼越来越多了,我心里很高兴,家里也平安了。空闲时间,家里人也过来喂鱼,看着那么多鱼,他们慢慢感觉到我做的对,就不再说啥了。不但如此,村里人也来喂鱼,附近的人也来喂鱼。可能是他们看着我守在河边辛苦吧,于是有人给我钱。那怎么行呀,在这里喂鱼完全是为了自己,为了心安,和钱是没有关系的。几十万条吧,吃的需要很多,家人已经理解了我,他们会拿糌粑过来,村里人和附近村里人也会拿鱼吃的东西过来。我不能不收,大家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一边喂鱼,一边念经,日子越过越踏实了。
阿克达吉一边说着,一边还拿出手机让我看。手机上有许多照片,照的都是鱼,然而那些鱼都没有头,我感到很奇怪。阿克达吉自己也看着那些照片,他的神情很伤感。当然,他给我说起那些没有鱼头的鱼的事儿已经是第五天下午了。
九月已经出头了,阴雨却一天紧随一天,赶趟一样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在龙多村住了半个多月,和那木嘎一直在电话里交流。晴天大伙儿都去了牧场,原本想着雨天应该闲下来。但当我拖着泥鞋来到村里的时候,很多人家都关着门,要么去扎古录镇办事情,要么去河边的水磨坊磨青稞。
就这么搁下来?很显然不对。对贫困户摸底帮扶的事情上那木嘎比我急多了。
依旧在阿克达吉的那儿。
这天,我吃完饭早早就来了。难得天气有所变化,一坨一坨能看见蓝天。阿克达吉很忙,他说要给金巴准备食物,于是我就在鱼池周边走动,在草地上来回走动原本是不允许的。阿克达吉在那间土房子里忙着,顾不上看我,他以为我在小房子里喂鱼呢。
池鱼后面不远处铺满了破败的席片,席片上撒满糌粑粒,由于接连阴雨,那些糌粑粒都被泡散了,而且味道极为难闻。
脚下的草很长,有的挑着空空的躯干,有的弯下沉重的腰身。河流平缓,阳光充沛,这里应该是水草最为丰满的地方了。树林里有层层黄叶,还有很多黄叶正慢慢悠悠从高处飞转而下,偶尔也有拖着大尾巴的不知名的鸟儿斜飞而过,除此之外就是寂静,只有河水哗哗的声音。对面村子也非常安静,只有山坡上的经幡在风中翻滚着。路上少了行人,也只有几头牛卧在碎草里,仰头望着变化多端的天空。
转了大半圈,就在池鱼小房左边的河岸上,我看见了摆放着的塔塔佛模子。心不纯,就算在河面上印万万佛像,也是加持不了水流中的万物。我绕过那些摆放着的塔塔佛模子,来到那辆破败的面包车前。不过还好,阿克达吉不用在那里睡觉,它已经变成阿克达吉的小库房了。
绕过面包车,我就看见了阿克达吉。阿克达吉并没有露出不高兴或要斥责我的神情来,相反,今天的阿克达吉比前些日子都要开心。后来我才知道,是金巴要快出窝了。
阿克达吉没有直接说金巴,倒是先说起那些没有鱼头的鱼来。实际上,我更想听关于金巴的事儿。小时候老人经常骂走路低头的人,说像金巴一样。也只是听说,我根本就没有见过金巴。
鱼开始死了。接连好几天,而且都是不大的鱼,它们漂浮在水面上,或是在河边的草地上,这些鱼一夜之间都没了鱼头。阿克达吉伤心极了,他一边说,一边不停用双水搓着那早已松弛的脸。
佛祖是慈悲的,就算惩罚我,也轮不到这些小鱼呀。于是,我就花了整整半月的时间,不管白天黑夜,都爬在窗户上看。有次睡着了,差点掉进水里。那夜月光很亮,想起来还不到半夜,我看见了一只鸟,它的嘴很长,尾巴也很长。它从水面上飞过去,然后就不见了。对了,接下来就不是一只,而是很多很多,甚至连水面都被盖满了。第二天,水面上就漂出了很多没有头的鱼,河边的草地上也有很多没头的鱼。我下定决心,要将那些长嘴鸟打光,甚至都想好了用啥打,怎么打。后来又想,喂鱼是为了啥?将那些长嘴鸟全部打死的话,那喂这些鱼有啥意义呢?
阿克达吉说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流下了眼泪。
不知道那些长嘴鸟平常吃什么,可它们夜夜来,那样下去怎么成?于是我就在鱼池边铺了席片,起初将馒头揉碎撒在上面,但它们不吃,也可能是吃惯了小鱼,看不见馒头。后来,我又将糌粑粒撒在席子上。有天晚上,我看见它们飞过来落在席片上,开始吃糌粑粒,吃完之后就飞走了。没有吃鱼,我高兴了好多天,但需要的糌粑却多出了喂鱼的好多倍。还好,附近的人都会送来糌粑,我只有念经了。
……那木嘎又来电话了,我听得出,电话里的那木嘎有点激动。
事情解决了,他说,其实大家都很忙,根本顾不上议论。还说,其实根本不需要议论,只是我们拿自己的心去猜测大家了。关于扶贫摸底一事,村里都相互退让,最后落实到真正需要帮扶的人家那里。
所有一切完全合乎救赎与被救赎的故事。我对那木嘎说。
那木嘎也笑着说,和喂鱼不一样吧?又说,救赎之外,就剩心安了。
嗯。爱,救赎,心安,没有一件不是不重要的。而我们缺少得是什么?我说。
那木嘎笑呵呵地说,世界没有仇恨是不可能的,生活没有争吵也是不可能的。又说,阳光多了,温暖才会铺满尘世。
又下雨了。
阿克达吉自己也破例了,他带我沿那一片草地走了一大圈。
草很长,还没有完全枯败,但一条狭窄的拐拐弯弯的小路我还是能分辨出来。
阿克达吉说,金巴快要睡觉了。
他终于再次提到金巴。
阿克达吉说,鱼是我的好朋友,那些鸟也是,金巴也是。金巴走路的时候低着头,不看前面,只从腿缝里看后面的路,如果将路破坏了,金巴就找不见路(说到这里,我还是不知道金巴是什么。后来,我专门找人打问了,最后才确定,金巴就是猪獾)。每年六七月,我都会将金巴的路打扫一次。冬天它要在窝里睡三个月觉,三个月之后就醒来了,我要给它准备吃的。
阿克达吉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说,金巴喜欢吃青稞苗子,我喂饱它之后,它就不吃青稞苗了。又说,有时候,金巴晚上会来我床边过夜,天亮前吃完盆里的食物就走了。金巴只走一条路,所以,下雪的时候也要给它去扫雪路。奇怪呀,金巴会生许多孩子的,但到这儿来的就一只,要么是大的,要么是小的。听村里人说,这几年在青稞地里也没有见到过金巴。
那片草地很大,我们走了很长一阵。阿克达吉不住地说着这片草地上的故事,我听着听着,都有了异样的感觉。
鱼会越来越多的,等我不在了,这里会有人继续喂养它们。阿克达吉送我走出栅栏,就返身去了鱼池之上的小房子里。
我沿着路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片草地,还有那条被圈了的河流。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了阿克达吉,他变成了一只鸟,低低飞过那片草地,飞过河面,迎着晨风,掠向青空,化为了虚无。
第二天我去了扎古录镇,吃了饭,买了花卷,也买了水果,捎带给去唐尕的村民,然后给那木嘎打了电话。
路边恰好有人宰了牦牛,买肉的人很多,因为马上就到中秋节了。
我买了二斤牦牛肉。
晚上睡不着,车巴河的水流声愈来愈大了。
打开窗户,天上是奔跑着的铅色云团,不知道它们的下一站会是哪儿?
我只是想,再坚持两天,我就可以回家了。
原刊于《青海湖》201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