镯子是在一瞬间掉落到地上的。
一瞬间,几乎没来得及郑洁有丁点的反应,那翠玉的镯子就被她的右手从左手腕上捋下来,但没捋到柜台上铺开的垫布上,而是飞出去,就像突然长出了翅膀一样,以一只鸟的姿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绿色的弧线,然后,“哐当”一声,落在白色的瓷砖地上。
等到营业员扑过去,从地上捡拾起那已然碎裂的玉镯,等到其他柜台的营业员都扑过来,开始七嘴八舌地打探热闹,等到四个虎背熊腰的保安突然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地团团围住了她,郑洁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其实,她还是不明白,她怔怔地看着营业员把摔断的镯子小心地捡起来放到桌子上,她茫然地听着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就真的这么着,把前一分钟还那么美好得不敢去触碰的一个物件给摔碎到地上了?这翡翠的绿中露出白色的晶粉的四截残片,真的是刚才在她的手腕上的那一只?真的是她背着王志强和儿子偷偷来看过十几次的那一只?真的是梦里头缠绕不去的那一只?
营业员说:“你必须得赔偿,毫无疑问你得赔偿!顾客试戴时我们怕磕坏一般都要在柜台上铺软布垫,今天我也这么做了,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是你自己用力过猛,使镯子掉地上的。”营业员说:“我已经请示了商场经理,商场经理和厂家经理协商,同意让你六折赔偿。这是最低的折扣。”营业员说:“你是付现金还是刷卡?”
这时候,郑洁才说出了第一句话:“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现在不是说对不起的时候,现在我们要解决问题,你必须得赔偿,商场给你打六折赔偿。”
“六折是多少?”郑洁机械地跟着营业员的话头问。
营业员把计算器推到郑洁面前,哐哐哐地敲出了一长串数字:78320元。她说:“是七万八千三百二十元。其实这也是考虑到对你也是个意外,才给这个价。我们平时从没低于七五折卖过。”
“七万八千三百二十元,七万八千三百二十元……”郑洁喃喃地重复着。她觉得这数字离她这么远,她一时还无法反应过来这数字的真正意思。她的心里,还在回忆着刚才那一幕。那只是一瞬间,像鸟突然扑棱棱扇出了翅膀,以她根本无法控制的绝望的脱逃,在飞翔中完成了致命的毁灭。那其实只是不算很尖利的一声脆响,儿子打碎一块钱一只的瓷碗,都有比这更大的动静。
为什么,这样的毁灭,这样的碎裂声,在她的生命中,要发生第二次?
“请问你是付现金还是刷卡?”营业员又问。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郑洁,妆容精致的脸上,那挤出来的笑看上去是几份假的礼貌,真的狰狞。
直到这时,郑洁才真正看清了她所面临的事情。她慌乱的目光求救似的望着围在她身边的人,她不由自己地带着哭腔说:“我没有钱,我先回家,让我回家想办法,好吗?”
“回家?你开什么玩笑!”四个保安中最胖最黑的一个厉声喊出。他跨前一步,黑塔似地堵住了郑洁。


王志强从前天起,眼皮就不停地跳。那天上午买鱼的人多,手头忙没顾上想什么,下午闲下来,他就像盆里那几条没人要的鱼一样,恹恹地靠在墙上,用手指压着那怦怦跳的眼皮,后来他忍不住问郑洁:“老听老人们说什么左眼跳是财还是右眼跳是财来着,我怎么就没记住呢?你说说看老婆!”
“别做你的大头梦了,你没看见城管来得一天比一天紧了吗?这摊儿摆成摆不成都说不定呢,还什么财!只要不是祸,就行!”郑洁头也不抬,麻利地打点着开始收摊。天都快黑透了,不会再来人买鱼了。在这个街道已经有四年了,她基本摸准了几个小区里的人来买鱼的大概时间。但今年有点不一样。今年猪肉价格飞涨,吃鱼的人就猛地多了起来。一般都是老太太老大爷在上午买鱼的多,而今年,到了下午六七点,那些刚刚下班的年轻夫妻,那些看上去本没有买的意思的小年轻单身汉,也冷不丁会停下脚步,提上一条十几块钱的小鱼回去。
生意好一点,郑洁收摊晚,王志强就也来帮忙,把郑洁在晌午时换回去吃个午饭。郑洁常说我随便买点吃就行了,为个午饭打搅你的睡划不来,可王志强不听。王志强是个疼老婆的男人。他每天凌晨四点多就起床,蹬着三轮车去肉菜批发市场进货,来去总得花三个多小时,到早市上摆了摊开了市之后,他才打电话叫郑洁接班,自己回家吃点东西睡个回笼觉。中午一两点的时候,他做好饭给郑洁送去。晚上六七点,郑洁和王文哲一个收工一个放学,王志强的饭菜也就摆到桌上了。
王志强以前干过各种活,推销液化气炉盘、洗车、卖烧烤,干得最久的是跑出租车。现在,王志强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活干了,去年腰椎间盘突出症突然病倒了后,就再没找新的活。郑洁说:“你还没大好,你那病不能累着,以前那些活是不能再干了,今年我卖鱼生意好,你就先给我帮着看看再说。”
以前的以前,王志强是一个大厂的工人,他干的是技术活儿。他有过很荣耀的经历,以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技术革新能手的身份在领奖台上发过言,他那些大红的奖状年深日久,已褪了颜色,但还是被郑洁保留着,小心地卷起来,收藏在那个放着他俩的结婚证、她的高中毕业证、他的技校毕业证、夜大大专毕业证等东西的小木箱里,那些东西看似重要,其实是没一点用的,但郑洁总是舍不得扔掉。郑洁舍不得那些记忆,舍不得忘掉王志强过去的样子。那时候那么忙那么累,但王志强衬衫的领子永远是洁白的,车间午休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打扑克,输了的人头上顶着缸子,鼻子上贴着旧报纸条儿,大家都那么热闹地高兴地混着一天又一天,只有王志强躲在一角,靠在机器遮掩的僻静处,静静地读书。郑洁的王志强,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但到头来,大家都是一样的。郑洁想不通的就是这个。她可以下岗,那些吊儿郎当打扑克混日子说粗话成天恨不得从平淡的日子里硬要拽出点荤腥的无聊的人可以下岗,王志强怎么能下岗?但偏偏是大家都被一锅端了,曾经那么红火显赫人人都想挤进来的大厂子就那么完蛋了。厂子都完蛋了,谁还能不跟着完蛋?王志强再能也只是个技术工人,他不是厂长,不是厂长身边的那些行政人员,厂子完蛋了,但他们的口袋是不会瘪下去的,他们只不过换个地方挪个位置继续去享清闲。
那一年,郑洁三十三岁,王志强三十六岁,他们以每个月一百六十元生活费的价格被生活工作了十几年的厂子买断,被一脚踢到了厂子外面的他们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看似那么大,但属于他们的立足之地却狭窄得无法转动一下身子。加入到再就业的浩荡大军中不到两个月,王志强头上就出现了白发。他从头再来的雄心在处处碰壁的焦虑中,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中,在时时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愤懑中,很快地成了肥皂泡。
郑洁看着王志强一天天地蔫下去,她心里急得满嘴起泡,但再急也没用,两个人一下子空出四只手,空落落地找不着可干的活儿。他们是忙惯了的人,猛地面对这样的清闲就像是走在钢丝上,脚底下发飘心里发怵,日子悬悬的抓不住一点点实在的东西。郑洁常常在平常上下班的时间,不由自主地走出家门,在马路上愣愣地看着脚步匆匆的人们,心里一阵阵地酸楚,为什么人家都好好的,都紧赶慢赶地有一个可去的地方,而自己却像一股流浪的风,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吹到哪儿都没人理,吹到哪儿都是径自荒着。
但郑洁不能让自己就这么荒着。王文哲刚上小学,他不光要吃饭,还要背和别的孩子一样的卡通书包,用一样的自动铅和色卡纸,他每天都要一点点零花钱。郑洁不忍心让孩子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忍心让孩子知道自己家和过去不一样了,但明明,过去是硬生生地从他们的生活中给拽出去了。王志强骂孩子:“你以为爸爸还能每月拿固定工资回来,还能拿一份技术员津贴,供你吃喝玩乐吗?告诉你,王志强完蛋了!王志强完蛋了,你小子还不跟着完蛋?”郑洁最听不得王志强给孩子这样说话,每每这时,她就黑着脸把儿子从王志强身边拉开,对儿子说:“小哲,你听着,没有谁完蛋!就是谁完蛋,小哲也不完蛋!只有不好好学习,才会完蛋,知道吗?妈妈只要你好好学习,拿回好成绩来!”这时,儿子就会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对他说:“妈妈,我每天都在好好学习呢!”
儿子脆生生的声音是郑洁的劲头。郑洁想,就单单是为了儿子,也不能像王志强一样长吁短叹,成天萎靡不振。男人真是不中用啊,平日里看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动不动就说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结果这天还没塌下,大个子自己就先趴下了。不过,郑洁也不怪王志强,她想王志强以前可是厂里的一面红旗啊,现在他一时半会咽不下下岗这口气,一时半会适应不过来到处找不着活儿的难心,也是正常的。就让他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自己卧到角落里舔一阵伤吧。
下岗一年多时间里,郑洁试过好几样行当,饭馆里帮工,医药超市里卖药,家政公司等等,每一样都干不长久。郑洁知道自己比不得以前,比不得身边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她应该腿脚麻利手不闲着,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腿脚比谁都麻利,手一刻也没闲着,却还要受气?郑洁在一年里,受够了那些老板、主管和雇主的气。最后一次辞了工回家时,郑洁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家窗户上灯光映出的丈夫和儿子的身影,她第一次放任自己泪泗滂沱地大哭,她哭尽了对那个把她扔在半路上的厂子的留恋和咒骂,哭尽了这么多天来的冤屈,也哭了对王志强的不满意。她越哭越伤心,泪水湿透了衣服前襟。等到她终于哭不动了,从地上坐起来时,她觉得通体舒泰,就像卸下了一件大包袱。推开家门,她一把抱住儿子,郑重地宣布:“小哲,从明天起,妈妈不管干什么都自己干,自己当老板。”儿子天真地欢呼起来,王志强盯着她红肿的眼睛,低着头不说话。
郑洁就这样成了一个杀鸡剖鱼的女人。她高高地挽着头发,手上戴着塑胶手套,脚下是一双高统雨靴,身前系着黑色人造革围裙。她从长方形的大水槽里吱溜一下网住一条鱼,鱼拎在她手里还滑溜溜地活蹦乱跳,然后她举起一根短木棒,“咣”地一声敲在鱼脑袋上,鱼立马成了死鱼,然后过秤,然后用刀刮鳞、剖肚,然后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装进塑料袋,这才微笑着递给顾客,说“拿好了,这是你的鱼。”这一系列动作在郑洁的手里一顺溜地完成,干净、利落,没一丝拖泥带水。在买鱼人的眼里,这个女人大概从小就是卖鱼的吧!还有许多人要的是活鱼,这就更省心了,郑洁总是笑盈盈地说:“大爷,您拎紧点,别给它跳出来了。”“大妈,活鱼提回去是新鲜,可剖鱼麻烦着呢,您真不要我杀吗?”
郑洁慢慢在这个巷子里站稳了脚。她为人实诚,秤给得足,人就都喜欢到她摊子上来。几乎没经过最初艰难的起步阶段,郑洁的生意就不好不坏地步入了常轨。
王志强没想到,郑洁就这么着还真的创出了点门路。老婆干得这么累,起早贪黑的,他再不能窝在家里了,就出来帮忙。郑洁高兴,于是又加大了进货量,除了卖鱼也卖鸡卖鸭。她说:“我俩本来就应该经营一个事才对,有劲往一处使嘛,现在可就安心了。”
可王志强不安心。王志强是一个要强的男人,他想一个大男人守在几条鱼几只鸡旁边算什么,这生意再好,也是郑洁闯出来的,自己蹭在她旁边算怎么回事?更重要的是王志强想到哪一天若是这小生意做不成了,家里得有个退路,俩人都绑到这上头,往哪儿退去?
于是,王志强不管郑洁的伤心,开始找自己要做的事。其实,郑洁也没怎么伤心,她是了解王志强的,知道他怎么想。王志强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窝在家里生闷气了,王志强又开始头脸干净地出来见人找事了,这让郑洁心里高兴得不行。郑洁想:到底是王志强啊,他怎么会一蹶不振呢,他不会的。
王志强,是郑洁任何时候都愿意相信的那个人。


郑洁就是因为相信王志强才嫁给他的。当年的郑洁,是名副其实的厂花,追她的小伙子排成了队,但她心硬如铁,对谁都不看一眼,直到出现了从技校毕业分配进厂的王志强。王志强一来,郑洁便换了个人似的。她喜欢王志强读书上进,喜欢王志强干干净净,喜欢王志强打一手好篮球。更重要的是,只要和王志强在一起,她就安静、踏实,她就相信生活其实也是好的,而且一天比一天会更好。这是和任何人在一起都没有过的感觉。自从四年前家里出了大事,两年前以几分之差高考落榜然后放弃复读进了厂子,郑洁就一天比一天灰心,一天比一天冷漠,直到王志强出现。王志强出现了,郑洁才知道,自己的心里还能腾出这么大块好地方容纳一个人,一个男人。
他俩第一次单独约会的那一天,是个秋日的傍晚。公园里,有些树红得很好看,有些树已开始一片一片地落叶了。湖水是比往日的颜色更要明净通透的碧蓝。他们一左一右默默地走着路。关于厂子里的那些事,关于小姐妹们的七长八短,还有前几天他们一大帮年轻人一起去看的那几部电影的好坏,郑洁都说给王志强听了。现在,她不知道还该说什么,她发现原来什么也不说,就这么走着,也挺好。王志强从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铺在湖边的草地上,说:“咱们坐坐吧。”于是,他们停下脚步。脚下的草有些泛黄,是北方秋天特有的干燥,其实也很干净。但王志强坚持让郑洁坐在报纸上,自己离她一尺远,坐在草地上。
郑洁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年,这个公园这面湖,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从小学开始,每年学校组织春游秋游,老师带他们来的就是这个公园,他们嬉戏玩闹,分吃各自书包里的煮鸡蛋和饼干,划着小船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每年学雷锋活动,他们来的也是这个公园,捡垃圾,给小树浇水,给那些塑像拂去灰尘,跑去向随地吐痰的游人敬礼,然后背诵老师教好的那些话语。那时候的日子是多么好啊,那样的情景快乐得就像过年一样。郑洁默默地坐在王志强身边,目光却一点点看回过去,那么多的好日子怎么说没就没了,那么多的儿时梦想怎么说放下就放下了?今天走在这个人身边的自己,到底是好还是不好?郑洁这样想着,突然就很心酸,很想哭,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郑洁知道王志强看见了她流泪,但奇怪的是,王志强一句话也不说不问,只是静静地望着湖水。湖水在夕阳下,在他们的目光中,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涟漪。是那么让人心安的一种寂静。
后来,王志强的目光从湖面上收回来,落在郑洁的手上,他几乎是认真地端详着郑洁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
“你的手,很好看。”他说。
郑洁松开抱着双膝的手,嗔怪地说:“手有什么好看的!”
“你的手,真的很好看。”王志强认真地强调着说。
郑洁觉得脸一阵热,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一双白皙圆润的小手,修长的手指,盈盈一握的手腕,轻细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隐约可见,仿佛吹弹即破。郑洁当然知道自己的手是漂亮的,可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从早到晚要和车间里那些铁疙瘩打交道?还不是一年四季都要藏在油腻腻黑乎乎的白线手套里?还不是不出三年五年,就变得和男人的手一样粗一样硬一样难看了?
王志强继续盯着她的手,他突然说:“三十岁的时候,我要给你买蓝宝石戒指。你的手天生是戴蓝宝石戒指的。”停了停,他又说:“你的手腕上,还该有个翠玉的镯子。”
一种尖锐的刺痛袭过郑洁的心。一时间她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风徐徐吹来,把她耳后的发翻卷到脸上,遮住了她的视线,她这才回过神来。王志强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这是什么话?这算求婚吗?可这才是他俩的第一次单独约会。郑洁很想反驳他,说他胡说八道。可她心里热热的,身上软软的,她在王志强的话里感到一种力量,那样一种笃定自信的强有力的力量就那么俘获了她。她久久地感味着心中的疼痛、喜悦和感动,好久好久,才抬头问:“为什么是三十岁?为什么是蓝宝石?”
王志强羞涩地笑了,他说:“我算过了,不到三十岁我大概没有钱置办这个礼物。我们结婚后几年,一直到我们的孩子上学前,我们可能都不会过上宽裕的日子。三十岁,我估算过了,在三十岁,怎么着也该奋斗得有点名堂了。那时候,就首先要给你买蓝宝石戒指,你看,这天是蓝的,今天这湖也是蓝的,我想象中的大海的蓝色也是这样的,你就要戴这样颜色的蓝宝石戒指。”
你一定要戴一枚和蓝天和湖水和大海一样蓝的蓝宝石戒指。这是郑洁铭刻在心里整整二十年的王志强的话。
三十岁其实说来就来了。郑洁三十岁那年,厂子里已开始了各种变动,今天分流啊,明天改制啊,搞得人心惶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但郑洁身边的一帮工友们从来都不操这个心,他们说:“这么大一个国家的厂子,败还能败到哪儿去,虽说不是工人老大哥吃香的时代了,难不成我们还会失业?”大家发完牢骚还是该吃吃该喝喝,玩扑克说段子一切照旧。郑洁看着他们,就觉得天还是那个天,心里就稳当。但回到家里,王志强不是这个说法。王志强一天比一天郁闷,人一天比一天变得黑瘦,他下班回来,不再像过去那样哼着歌干家务了,他坐在那把自己做的躺椅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一声又一声地叹气。郑洁看着王志强这样,心里就慌慌的,就觉得日子一下子没了着落,这步子一脚一脚地不知要迈到哪儿去。
乱子先是从孩子身上开始的。小哲上了一年的幼儿园,从厂子交到了地方,被兼并到了街道幼儿园,并开始收费,一学期要交一千几的学费。为这多出来的一千多元,工人们在厂里闹,后来到市里闹,争来吵去,结果还是乖乖地交出去那百般委屈的入托费。不交能行吗?孩子总不能不上幼儿园吧,不上幼儿园咋上小学?到处都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现在大家尤其明白了这句话。千说万说眼下的这些遭遇都是因为自己当初没考上个大学,没成为国家干部,如果是干部,还能像工人这么背时吗?
郑洁三十岁生日的那天,她是躺到床上才知道自己的生日的。她累了一天,烦了一天,安顿儿子睡了后,她草草洗漱了一下,刚躺下就觉得眼皮子沉得不行。在快要睡着了时,她感觉到了王志强的抚摸。王志强的手指在她的头发上一丝一缕地走过,那么地轻柔,充满爱意。那手指就像会说话似的,一点点地消退了郑洁的睡意,一点点地唤醒了郑洁身心深处的一种柔情。她慢慢向王志强靠过去,但王志强的手还是停在她的头上,王志强没有像往日一样一把搂住她。王志强的身体就像一座蕴藏了万千热情但又沉默压抑的岛屿。郑洁伸出手摸他的脸,摸到了湿湿的眼泪。他怎么了?他怎么哭了?郑洁的手在黑暗中诧异地缩回来。这时,她听见王志强开口了,王志强说:“对不起,郑洁。”
“对不起,郑洁。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三十岁的生日。我说过,三十岁要送你蓝宝石戒指,可我没能做到。今天,你三十岁了,你甚至连自己的生日都给彻底忘掉了。日子过成这个样子,是我对不起你,郑洁。”
“我说过,三十岁要送你蓝宝石戒指。”



其实,相比蓝宝石戒指,郑洁的心里更记着王志强初次相约时说过的另一句话:你这手腕上,还该有一只翠玉的镯子。郑洁喜欢蓝宝石,只是因为王志强的缘故。蓝宝石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名词,一份浪漫的承诺和向往。而翠玉的镯子,王志强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属于郑洁自己的一份鲜活的记忆。一份历久弥新的伤痛。
一只美丽的翠玉的手镯,郑洁常常在夜里想起它。甚至有时,在车间机器的轰鸣声中,在浮尘弥漫的午休时间的打牌游戏中,她都会突然想起它。想起它,心里便一寸寸走过细细密密的痛,痛里又渗进细细密密的光。
那是藏在奶奶的红樟木箱子里的一只翡翠的玉镯。它翠玉的光泽,那种无与伦比的绿光,是透过一层一层的旧衣服渗出来的,是压过一股一股的樟脑味跳出来的,是推翻了一天一天的凡俗从日子的褶皱深处熠熠生辉起来的。
知道奶奶有这样一只镯子是在郑洁刚升初中的时候,那年大她八岁的小姑已经回城进了厂子。
小姑是郑洁最喜欢的人。小姑是陪郑洁玩大了的人。小姑既是小姑,也是伙伴、姐姐、保姆,甚至是妈妈、老师。她从四岁半就跟着小姑睡。她弄脏了衣服,小姑马上去洗,小姑最见不得她脏。她淘气了,小姑从来不看哥嫂的脸色,伸手就打她。她会唱会念的那么多儿歌全是小姑一字一句教会的。从小,郑洁就是胡同里最漂亮的女孩,因为她有小姑打扮她,她的发辫上永远有那么多五颜六色的花头绳,她的脸蛋上散发着“孩儿面”的香气,这些,都是小姑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她买的。
郑洁是小姑的跟屁虫,她一时半会儿都离不开小姑。常常,她快乐地听从着小姑的摆布,傻呵呵地盯着小姑花一般好看的脸,突然,就会一阵心悸,一种毫无来由的难受会突然抓住她小小的心:要是小姑不在了,她怎么办?这么好的小姑,有一天如果看不见她听不到她摸不着她,那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奶奶常说,小孩子最灵醒,小孩子的话不能不信呢。
郑洁长大后常常恨自己小时候的灵醒。要是自己不那么想,或许后来,小姑就不会走那条路了。
小姑后来当了末代知青。小姑去农村的那三年,郑洁的日子过得有盐没醋的。虽然慢慢有了自己的女伴儿,但谁都不及小姑的好。谁能像小姑那样待她呢?三年级,她想小姑常常偷着哭;四年级,她开始给小姑写信,一星期写一封;五年级,小姑说马上就可以回城了。她开始天天等,等了整整一年,小姑才回来。
回来的还是那个把郑洁当宝贝疙瘩的小姑,她买来各色毛线开始给郑洁织漂亮的毛衣,天天早上给她扎各种发辫。但郑洁又好像觉得小姑不是以前的那个小姑了。小姑黑了瘦了,小姑以前整天笑盈盈的眼睛现在时时地藏着忧郁,小姑以前整天叨叨个没完的巧嘴现在常常静静地抿着,又突然悄悄绽开一个甜蜜的笑。郑洁粘着她时,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
小姑的心事是不会瞒着郑洁的。终于有一天,小姑告诉她,她有男朋友了。他们是一个生产大队里的知青,现在他考上大学了,是上海的一所著名大学。
小姑有男朋友了,小姑的男朋友是大学生,他在遥远的上海。这一切在十二岁的郑洁的心目中是多么神奇。她害羞地听着小姑讲关于那个小伙子的许多事,她搂着小姑的脖子,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和小姑一起看那个大学生写来的信。信很多,小姑按邮戳的日期码好顺序,用橡皮筋扎成一束,有的拿出来给郑洁看,有的坚决不让看。看郑洁噘着嘴生气,她就咯咯笑着宝贝长宝贝短地哄她,说你还小呢,你懂那么多干嘛?又说,你太霸道了吧,你就不允许小姑有一点点秘密?我给你一天买两根娃娃脸总行了吧?
郑洁喜欢吃娃娃脸雪糕,小姑每天都会买给她吃。小姑也是喜欢吃的,但她从不给自己买。郑洁现在也不是小小孩了,她懂事了,她不让小姑给她随便花钱,只要看见小姑给她买东西,她就坚决地拉走她。她有一个秘密没告诉小姑,那就是她的存钱罐里已攒了有六元多的钱了。她计划攒够十元,就全部送给小姑。
郑洁多么兴奋,全家人,奶奶、爸爸妈妈、大姑二叔,没有一个人知道小姑的事,但她知道,她不光知道,她还要帮助小姑。这么一想,郑洁不光兴奋,还骄傲得不行,她觉得小姑是伟大的,自己也是伟大的。
其实,事情很简单,小姑的大学生男朋友上学需要小姑供,他的一切花费都是从小姑这里出的。小姑每个月都要给他寄钱。为了他,小姑每天下班时间都在找一些零工做。小姑手巧、手快,小姑说只要有心,不愁找不着活挣不到钱。为了小姑,郑洁每天放学后都急着回家,帮妈妈做家务,该小姑做的一些事她抢着去做。她最怕妈妈说小姑的闲话,她最难受的就是妈妈和小姑因为一些鸡毛蒜皮姑嫂怄气。
妈妈和小姑发生口角时,郑洁常常是站在她俩中间,一句话都不说,眼泪就那么流,哭成小泪人一般。看她这样,那俩人往往也就偃旗息鼓,从不拿出最厉害的招式,从不撕破最后的面子。郑洁知道奶奶心疼小姑,所以常指望着奶奶出场弹压,但奶奶人老了,奸猾得很,她看见儿媳和闺女闹别扭,总是说一句女大不中留啊,就缩进自己的厢房,捣鼓那些宝贝去了。
奶奶的宝贝都藏在一个大红樟木箱里。箱子是奶奶的陪嫁,听说本来是大红的,因为年岁久了,现在看去是那种红不红黑不黑的褐色。箱子是好木材,加上奶奶多少年天天的擦试,摸上去溜光水滑的。奶奶把这箱子看得命根子似的,不管住那间屋,都要安置在她的床头才安心。郑洁和小姑小时候常缠着奶奶打开箱子,其实箱子里也就是些旧衣服,带毛领的,镶滚边的,双排钮扣的,在她们看来都那么稀奇古怪。藏在箱子最底下的是奶奶出嫁那天穿的绣花鞋,特别艳,特别俏,还有什么鸳鸯戏水、红梅报春的鞋垫,一针一线绣得那叫一个精致啊。小姑和郑洁总是看了又看,比划了又比划。
奶奶每天翻腾箱子,除了晾晒那些永远不会再穿的衣服外,最主要的就是操心她最后要穿的那套衣服。郑洁听小姑说那叫老衣,就是人死后穿的衣服。奶奶其实还不老,她为什么要操心死?人死后穿的衣服是什么样子的?郑洁又害怕又好奇,就忍不住想看。那时候,衣服还没做成衣服,只是一堆绸缎,摸上去水一样滑润。奶奶说:“都是上好的料子啊,还是你爷爷在世时备下的,现如今可找不着这么好的东西了。”奶奶总是一边说,一边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无比珍爱地摩挲着那一叠绸缎料子。郑洁和小姑看不出那些东西好在哪里,在奶奶昏暗的房间里,那些花的图案是暗沉的,那些鸟的样子是死呆的。那匹白缎子,一日日失去了它最初鲜亮的纯白,在奶奶的手指下变成了陈色的旧缎子。
奶奶六十大寿后,那些布料就做成了那种叫老衣的衣服。但郑洁长大了,不会再好奇地去乱翻乱问了,她已经知道了忌讳这些东西。奶奶的那个大箱子,再也勾不起郑洁和小姑的兴趣了。可谁承想,奶奶的箱子里还藏着那么美丽的宝物!奶奶到底是给她们藏了一手呢。郑洁想,一个活到六七十岁的老奶奶,可真的就像故事里的老神仙一样神奇啊!
那是过年时,小姑的男朋友从上海回来,第一次来她们家。虽然郑洁老早就知道了这个计划,老早就看过那个大学生的照片,但她还是和小姑一样又兴奋又紧张。
大学生来了,他和小姑讲的一模一样,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高高的,瘦瘦的,眉眼很英俊,笑起来很好看,那么善良的样子。郑洁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她悄悄地捏小姑的胳膊,小姑就回捏她的脸蛋。大学生给每个人都带来了礼物,给郑洁的是一本精美的硬皮笔记本和一套很多本的《十万个为什么》,郑洁很高兴,看得出大人们也很高兴。晚饭后,大学生走了,小姑看奶奶的脸色,又看哥嫂的脸色,郑洁看她急的样子就大声说:“你们快说呀,我小姑夫怎么样?”
听她这么说,妈妈狠狠地瞪她,小姑做势要打她,奶奶笑着说:“倒是个脸面干净的小伙子,看着也懂事。”爸爸说:“关键是有前途,人家是大学生呢。”妈妈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就是家景不好,拖累大,怕委屈了小妹。”妈妈的话还没说完,郑洁就打断她说:“妈,你说啥呢,爸刚不是说过了嘛,人家是大学生!”
那时候,大学生这个词可是一记重槌。妈妈看看大家,不再说什么。小姑的男朋友,就那么得到了全家人的认可。奶奶最后嘀咕说:“就是瘦点,太瘦了啊。”妈妈打趣她:“看老人家已经开始心疼女婿了。”
“怎么不心疼,心疼女婿,就是心疼我的老女儿啊!”奶奶说。那天晚上,奶奶兴致特别高,回到自己屋后,还絮絮叨叨的。小姑和郑洁就又跟过去听奶奶讲那些讲了不止多少遍的事:当年因为娘家成份不好嫁到郑家后的委屈啊,爷爷过世后她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的辛苦啊,布票不够给每个孩子扯布做过年新衣服的难肠啊等等。最后说到小姑,小姑是爷爷去世半年后才生的,小姑还在肚子里就天天听着娘的哭声。“你这苦命的娃啊,你还没落地就没了爹,娘四十三了,一场月子坐下来满头头发都白了,娘不知道能不能把你养成人。”奶奶抹着泪说。每次说到这里,奶奶都会抽抽嗒嗒地落泪。每次听到这里,小姑就会摇着奶奶的胳膊说:“妈,您又来了,这不是养成了嘛,这不是养成了一个忒漂亮能干的大姑娘了嘛!妈,您老什么人,没有您做不成的事。您要是想养,再养十个八个也没问题呢!”每次听小姑这么说,奶奶就会破涕为笑,说:“我这老女儿,就是个嘴巧,从小就会哄着老娘开心。”
郑洁常常看着这样的情景,无端地生出些羡慕。她想,一生下就没了爹,怕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坏事吧?要不小姑怎么会出落得这么人见人爱呢?郑洁感兴趣的是奶奶的哭,奶奶总是说哭就哭,人不让她哭她就立马能止住哭,没事人似的。郑洁觉得奶奶就像演员演戏似的,是不是人一上岁数就有这本事了呢,反正自己是哭出来不容易,哭了再想不哭也不容易。
今天晚上又是那哭了笑了的一幕。但今天晚上,哭完了笑完了,奶奶突然掏出钥匙开了箱子,低头在箱子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揭开一层又一层,里面是一个漂亮的宝蓝色的丝绒匣子,打开匣子,里面赫然躺着一只翠绿的手镯。奶奶的箱子,郑洁和小姑老早就熟悉得腻味了,今天却亮出来这么一个稀罕物。她俩一起扑上去看,奶奶吓得用双手护着匣子说:“你俩可千万不敢毛手毛脚啊,这可是玉镯子啊。玉比不得金银那些粗笨物件,玉碎了,就没办法复原了。”
郑洁已上了初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成语她是知道的,但在生活中她从没见过玉,更不明白玉为什么既然比金银还宝贵,却那么容易破碎。她看着奶奶把镯子拿出来,在灯光下轻轻地摩挲,那镯子在转动间便生出一圈水一般流动的绿色的光晕,让人心生怜惜的一种柔软的美的光晕。郑洁突然有一种想把那镯子套到自己手腕上的愿望,这愿望强烈得让她感到了一阵焦渴。她在这么小的年纪,只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么女人的东西,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奶奶拿着玉镯,开口声音就打颤了:“这镯子原是一对,另一只……”她说不下去了,鼻翼抽动着,泪水流下来。原来这镯子是有故事的,郑洁和小姑对看了一眼,都靠着奶奶坐下来,等着听那一只的下落。但奶奶和许多次的表现一样,突然间就阴云转晴了,她用那条永远都洗得洁白的手帕擦擦眼角,然后满脸皱纹里绽开了特别开怀的笑,她说:“今儿个咱们不提那伤心事,今儿个相老闺女的女婿,妈高兴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糟心事,就让它烂到肚里去吧。”奶奶伸出手,轻轻地抚过小姑油黑发亮的发辫,抚过小姑白皙紧致的脸蛋,眼里的慈祥和抚爱能滴得出水来。“我的老女儿啊,”奶奶唱歌一般地长叹着说,“你总算长大了,你总算有着落了,我看这小子不错,你就跟了他吧。”
听奶奶这么说,小姑有点得意有点害羞地冲着郑洁挤挤眼。这时,奶奶抓着小姑的左手腕,把那只玉镯轻轻地套上了。转瞬间,那只美丽的玉镯,在郑洁惊诧的目光中,就森森地绿在小姑的手腕上了。小姑的手腕在绿玉的映衬下显得益发的白嫩细巧,而玉镯在小姑的手腕上更是有了生命一般,盈盈生光,晶莹剔透,那绿翻转在白的肤色上,是一种无可比拟的沁人心脾的绿。
郑洁呆呆地盯着小姑的手腕。小姑的手好像不再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只手了,那手突然变得那么高贵那么娴雅又那么温润安静。小姑的手,在那一瞬间以一种无以复加的美刺痛了她的眼,绝望了她的心。
奶奶说:“这手镯因没了那一只也配不成个对儿,我都懒得再理它,理它我就心慌。今儿个我思谋着,它好歹是个值钱货,我老闺女找着可心的人了,我就翻出来备着,让你做新娘子那天鲜鲜亮亮地戴上。虽说是一只,这年头怕也是再找不着这样的货色了。”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手镯从小姑手腕上捋下来,又放回那个小匣子里。小姑撅着嘴说:“妈,你就让我戴一个晚上嘛,我又不弄丢它!”奶奶笑了:“它就是你的了,你急什么,想赶紧当新娘子啊?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害羞。”
那天夜里,郑洁和小姑回到她俩的房间后,小姑很兴奋,想跟她说话,她木木的,不愿意接话头。小姑说:“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伸手来摸她的脸,她抬起胳膊挡开了。小姑很纳闷,愣愣地看着她的脸,然后一声不响地上床,拉灭了电灯。
郑洁躺在黑暗中,她听到左边屋子里奶奶用木槌子嘭嘭敲腿的声音,听到右边屋子里爸爸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她睡不着,她知道小姑也没睡着。但一辈子第一次,她不想和小姑说话。黑暗隔开了她和小姑。沉默比黑暗更黑,更沉,压迫着郑洁。郑洁想从脑子中抹去那玉镯,抹去那玉镯在小姑手腕上的美,但越是想要这样,那影像便分外地凸现,那美便美得更加尖锐。终于,两行泪悄悄地滚落下来,流过脸颊,流进耳窝。在微凉的刺激中,郑洁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伤心。如果没有小姑,奶奶总会把那只镯子给我的。她哀哀地想。
如果没有小姑,那只镯子就是我的。她恨恨地想。
郑洁当然不会想到,那天夜里的一个念头,是她长长一辈子都走不出的一个噩梦。
三年时间就那么过去了。在郑洁升上高中的那个夏天,小姑感人的爱情故事突然有了一个最不堪的收尾。小姑的未婚夫,那个痴情浪漫的小伙子,小姑拼命挣钱省吃俭用供出来的大学生,在毕业分配时不愿回小姑苦苦等待的城市,而是选择留在了上海。他的信中,对小姑的致歉一次比一次恳切,但谁都可以看出,他要和小姑分手的意思一天比一天更明确。小姑知道他在等她的答复,知道她答复不答复对他其实已不重要,小姑于是给他回了信,说:“就这样吧。我很好,你没有什么对我抱歉的。祝你幸福。”
发走信,小姑就病倒了。三天三夜,小姑全身发冷发热,眼睛直直地干干地盯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奶奶。三天三夜,小姑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躺着。第四天,小姑清早起来,和平常一样梳洗得干干净净,吃了稀饭油条,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她想走得精神些,她想和平时一样潇洒地飞身上车,但她的身子软软的,脚步飘飘的,她试了三次,滑行了一大截,才骑上去了。看着小姑慢慢骑远了,跟在后面的郑洁蹲在院门口放声大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几乎噎过去,爸妈怎么拉怎么劝都止不住她的哭,最后爸爸带着哭腔说:“小洁啊,知道你和小姑好,可是谁心疼她也不及你奶奶心疼她,你想气死奶奶吗?奶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小姑就更没得活了。”
小姑没能戴着那只美丽的玉镯,成为幸福的新娘。小姑,这么好的小姑,竟然被人抛弃了。那玉镯,本来以为它是所有美好的象征,是要见证小姑的幸福的,却原来它是不幸的兆头。郑洁想着它,咒骂着那个祸害小姑的男人。郑洁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她知道了不相信爱情。她的生活中,还不曾走进任何一个男人,但她学会了仇恨男人。
半年后,小姑答应相亲,答应谈对象。但条件是哥嫂永远不能向那个大学生要回她给过的钱。郑洁知道,之前为了阻止他们要钱,小姑几次和大家翻脸,但家人亲戚们都咽不下这口气。如花似玉的姑娘从农村下乡到回城工作,死心塌地地整整等了他六年。六年容易吗?一个男人上大学,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姑娘的血汗钱,书念成了,他屁股一拍走人,说不要人家姑娘了,这样的人还叫人吗?连牲口都不如!这样的陈世美,还跟他讲什么过去的情份,别说要回咱的那点钱,让他几十倍地赔偿也是应该的!大家义愤填膺,二叔更是眼里喷火地说:“要什么钱,我要他的命,我不去上海废了他,我不姓郑!”
不管别人怎么说,小姑都不松口。小姑说:“谁要是再提要钱的事,谁要是敢动他一根皮毛,我就死给他看。我要是说话不算话,我不姓郑!”
没有人不知道小姑的脾性。大家气得不行,但只能作罢。奶奶一遍遍劝二叔:“忍了吧,忍了吧!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咱家这事也不是头一遭。姑娘心性好强,嘴上不说心里苦着呢,你们再添乱,不定怎样呢,大家伙都忍了吧。钱是人身上的垢甲,就权当没这事。”
小姑答应第二天去相亲的那天夜里,郑洁躺到被窝里才悄悄把自己给小姑买的一只发卡递过去,小姑接着,不说话。“漂亮吗?”郑洁问。“漂亮。”小姑答。“那你喜欢吗?”郑洁尽量兴奋着语调问。“喜欢。”小姑平平地回答。她不知再说什么,只好拉灭灯,在黑暗中感觉着死一般的寂静。
终于,郑洁忍不住了。她说:“小姑,你要是实在不愿意,你明天就别去。”半晌,小姑回答:“明天不去,后天还得去。迟早都是个去。”郑洁又问:“明天那个人的情况,你知道吗?”小姑说:“你爸知道,他知道就行了。”小姑的声音空空的,透过这声音,郑洁看见了小姑空空的眼神。自从和大学生分手,小姑就常常是这样的眼神。郑洁一阵心痛,就哽咽起来,她想说小姑你不愿去就哪儿都不要去,你就在这个家里,我永远陪着你。可她说不出口,她不是当年吃娃娃脸雪糕的郑洁了,她知道小姑的话是对的。迟早都是个去。就连自己,也迟早是个去。谁又能在这个家里陪着谁一辈子呢?她越想越伤心,哭声渐渐大起来。小姑伸过胳膊,钻进郑洁的被窝,像小时候一样,把郑洁紧紧地搂到了怀里。小姑的身上头发上,已经没有了那种郑洁爱闻的香味儿,郑洁的鼻涕眼泪蹭湿了小姑的睡衣前襟。终于,小姑忍不住也哭出声来。她俩的哭声在沉沉暗夜里显得分外真切,右边屋里奶奶敲腿的声音戛然中止了,左边屋里爸爸一声一声的呼噜声换成了叹气声。
“以后,不管我到哪里,你都要来看我。”
“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上大学。”
这是小姑哭着一字一顿说给郑洁的两句话。这是郑洁一边哭着一边点头答应了小姑的两话。
这是折磨了郑洁整整一辈子的两句话。
第二天,小姑出门时,好多天阴云密布的天气豁然开朗,才七点多钟,窗外就是一院子的好太阳。妈妈又是给小姑张罗早点,又是和奶奶嚷嚷小姑穿哪件衣服合适。郑洁看妈妈对小姑一脸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很是讨厌,不由得越发地同情小姑。多好的小姑啊,过去一直是郑家的骄傲呢,怎么一眨眼就到了愁嫁不出去的境地?
临出门时,奶奶从她屋里走出来,手里捧着那个郑洁只见过一次的蓝丝绒面的匣子,拿出了那只玉镯。她说:“闺女,你戴着它。你精精神神地去见人。妈不是让你打扮好了给人去挑去看,妈是让你自己提起做人的精神头!你遇的这档子事,比起妈这辈子受过的那些苦,算不得什么。妈送你一句话,你只要自己不把自己扔掉,不把自己心里的好东西扔掉,你就还是一块宝。别人的那点势利眼,你还懒得去理它呢。”
小姑呆呆的,奶奶的那些话好像并没有往她心里去。镯子套到了她的手腕上,她也没有多看一眼,只是由着奶奶摆布。郑洁上次见这镯子是在夜里,那天夜里,灯光下的玉镯是温润的安静的,而小姑是活泛的,快乐得要飞起来似的。现在,阳光下的玉镯是闪亮的炫目的,而小姑是僵冷的,那镯子在她的手腕上便也失去了让郑洁心疼不已的颜色。郑洁想着那个夜晚,想着那个夜晚自己曾有过的那些念头,愧悔得真想杀了自己。
谁也没想到,天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那天黄昏七点多的时候,家里开始吃晚饭。妈妈很高兴地对奶奶说:“小妹还不回家,八成是和那个小伙子对上了,俩人一起吃饭,说不定还去看电影了呢,我看这事准行!”奶奶却有点忧心忡忡的,她说:“这老闺女脾气倔,一根筋,她还没从那事里醒过来呢,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于是妈妈又开始骂那个大学生,害人姑娘骗人钱财,忘恩负义丧尽天良。奶奶脸上很烦厌的表情,她放下碗筷说:“算了,媳妇儿,别骂了,骂有啥用呢?”过了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这闺女该回来了呀!可别有什么麻烦才好。我这眼皮咋老跳呢?”
郑洁也觉着小姑该回来了。小姑不会第一次见面就和人家从早待到晚,就算对上眼了,也不会。小姑不是那样的人,尤其现在。郑洁草草吃完饭,也没帮妈妈收拾,就到胡同口去等小姑。没想到她刚站到电线杆下,就看见小姑走过来。她跑过去高兴地喊:“小姑,我在等你呢!”小姑看见郑洁像小时候那样站在路口,痴痴地等她,眼睛亮了一下,她伸手摸了摸郑洁的脸,说:“你最近瘦了,你为了我受苦了,洁儿。”
郑洁觉得小姑的表情有点怪,于是她不敢问相亲的情况,就说:“奶奶等着呢,咱们赶紧回家。”但小姑不动,小姑说:“你先回吧,几个小姐妹约我有事,我还得出去一趟。”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硬纸,说:“这个你拿回去交给你爸爸妈妈。”然后她又从手腕下捋下玉镯:“这个交给奶奶。”她又伸出手摸了一下郑洁的脸,说:“一定小心拿回去啊。”
小姑转身走了,刚开始一步一步,走得特别累特别犹豫的样子,随后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走出了郑洁的视线。郑洁呆立在路灯下,不知怎地,她一阵心悸,小姑的背影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舍,仿若生离死别的感觉。她慢慢回头,一边往家走,一边打开那纸,她这才看清了,这是一张邮政汇款单,这几年,她经常跟着小姑去邮局给那个大学生寄钱,这单子是再熟悉不过了。
郑洁的心一阵刺痛,小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到底发生了。这是那个负心人从上海寄给小姑的钱,在“汇款人附言”里,那个熟悉的笔体写着:“前几日接你哥嫂的信。现将你这几年资助我的学费悉数退还,这样我也心安。一共是一千九百五十元。几年来我都有日记记录,应该不会有太大出入。”
郑洁顾不上生气、愤怒,看完那两行字,她拔腿就往家跑。她直觉到要出事,大事。还没跑到家,她就先哭出来了。奶奶站在院子里,看见她这样,慌得连问:“怎么了?怎么了?”郑洁把汇款单摔到迎上来的妈妈脸上,大声喊:“看你们干的好事!”然后又冲到奶奶跟前,把玉镯递过去。
“咣”一声,不大不小一声清脆的响声,玉镯掉到脚下的水泥地上,然后在地上碎成了几段。一瞬间,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来不及有任何反应。郑洁甚至没弄清楚镯子是从她的手里掉下去的,还是她已递给了奶奶是奶奶没拿稳摔的。她吓傻了,她呆呆地看着妈妈蹲到地上,把几截碎玉捡起来捧到手上,然后无措地望着奶奶。她看着奶奶的脸一时间变得煞白,嘴唇突突地抖动着,好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突然,奶奶的身体摇晃起来。郑洁只觉得脑袋里轰地一响:天啊,奶奶要晕过去了!
那一阵儿,奶奶到底没有晕过去,奶奶晕过去是在第二天——第二天,彻夜不归的小姑被人们从河里打捞出来。
小姑葬礼的第三天,妈妈给奶奶端进去一碗粥,发现奶奶躺在床上已咽了气。身上里里外外整整齐齐地穿着她翻看了多少遍的那最后的华服。


郑洁以为自己这一生都是绝缘于幸福的。然而王志强那么好,王志强的好渐渐捂热了赶走了郑洁生命中的冰冻。婚后的她,一天天变得快乐起来,因为王志强总能让日子变得快乐,快乐而有意义,有点像郑洁想象中的那种日子。秋天,王志强说“你知道吗,滨河路上的树叶都变红了,咱们快去看,不然来不及了。”于是,在工休日,他俩蹬着自行车,在滨河两岸慢慢地走走看看。渴了,王志强就会把水壶递到郑洁嘴边,饿了,两人在河畔草地上铺开报纸塑料布,就着榨菜吃烤大饼,吃赶早在家里做的韭菜合子。平日吃惯了的东西拿到外面就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让郑洁想起小时候在公园的野餐。冬天下雪的早晨,王志强总是鼓动郑洁去爬山,他兴冲冲的样子使她不忍心扫兴,于是两人换上球鞋去爬白雪覆盖的南山。在山顶上,王志强对着远方“啊——啊”地喊,群山回鸣“啊——”听着这浩荡的声音,看着脚下的城市,郑洁便觉得浑身热乎乎的,充满了劲头。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城市里到处都是花开,通往车间的厂区大道上弥漫着黄玫瑰和紫丁香的芬芳。王志强有一部老式的傻瓜相机,他急着要给郑洁拍照,总是一得空就骑自行车捎着她往有好风景的地方跑。他那么认真,好像拍下郑洁在花间树丛的各种笑容和姿势,是多么不容耽搁的重要事。
王志强就是这样一个又爱学习肯钻研又爱玩会找乐子的人。郑洁跟了他,便觉得日子比以前快了许多,春花秋月一晃就没了,而一天一天的日子又都是实实在在的。后来有了儿子,再没办法出去疯了,但高兴却翻了倍儿。王志强给孩子换尿布、洗衣服,出来进去嘴里都哼着歌儿。家里的活儿,厂里的活儿,王志强一样儿没落下,而且在三年时间内硬梆梆地读完了夜大的大专课程,拿到了文凭。王志强如今也是大学生了。
王志强不是大男子主义,他经常说:咱们要共同进步呢。孩子刚断奶那会儿,他就鼓动郑洁也上夜大,他怎么也弄不懂为什么郑洁坚决不上,其实她挺爱读书学习的,她的文科比他强,她高中的底子应该很不错,车间里黑板报上的宣传文章基本都是她写的呢。
郑洁固执地不愿上夜大、电大,还有乱七八糟的什么函授。大学,在她心目中,不是这个样子的。这样的大学,当然也能学到一样的知识,也许也会有一样的功用,但她宁愿不要。她的大学,是一堆梦的残渣,是只能在梦中才能哭出的泪。
关于大学,关于小姑,是郑洁独独不能向王志强诉说的痛。
郑洁从不愿和任何人聊起以前的生活,婚后除非逢年过节她不轻易回娘家。她以为有了眼下这样的安宁和平和,她就能忘掉许多。她甚至以为,她已经忘掉了在娘家那间屋里和小姑共同走过的那些日子。那么多的小秘密藏着的欢乐,那么多的哭哭笑笑的儿时,那么多的梦想构画的未来。那样的未来里,小姑是大学生美丽的妻,而郑洁,是在美丽的大学校园里穿着白裙走出高高的教学楼的一个美丽的女大学生。
可一切都破碎了。和那翡翠的玉镯一起破碎了。再也无法弥合了。那样的相依为命,那样的万千宠爱,最后变成了小姑冰冻的遗体,和遗体前被冰冻了的郑洁的十六岁的青春。
那么长的黑暗,郑洁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
亏得有了王志强。王志强就像一片踏实的土地,让郑洁的日子终于踩到了实处。郑洁想,就这样,挺好,让王志强读夜大,搞革新,当先进。王志强是她的门面和靠山,只要王志强出人头地,她就乐得轻轻松松,不想那么多。王志强爱厂恋家,下班进门最爱把儿子举得高高,当儿子在半空中发出清脆的快乐的笑声时,郑洁的心也就笑出了声。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只要他们好,她还有什么不好?生活像一条阳光下泛着清波的小溪,快乐地向前流着。那么简单,那么明澈,就连溪底的鹅卵石在涟漪中激起的波纹也是小小的,静静的,清晰可见的。
但郑洁没有想到,后来,这样的日子突然就断了前路。人到中年,却一下子没有了路可走。她更没有想到,当厂子这座大靠山倒了后,家里,王志强这座山竟然也好像要倒下去了。下岗后,王志强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他整个人闲下来,但从不再翻看书和杂志,他看见过去自己画的那些机械草图就撕得粉碎。他对儿子动不动发脾气。整整一年里,窗外的风景依次变换着,但再也听不见他说一句爬山拍照之类的话。他长吁短叹,目光散淡。衬衣领子上一圈黑,头发上挂着挠出来的头皮屑。王志强,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怎样一个人。
郑洁暗自思忖,与其说下岗这事打击了自己,还不如说下岗的王志强的样子实在让人灰心得要死。每天,看着趿拉着拖鞋斜在躺椅上的王志强,郑洁心里就一阵阵难受。这么多年了,她已经习惯了一切让他说话让他拿主意,习惯了听他说:有我呢,小洁。可现在,她流着泪一遍遍回想起奶奶说过的话: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什么时候都只能靠自己。是的,现在她只能靠自己了。她从来不是弱人。只是因为体制的稳定和王志强的呵护,她才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不思进取地滋润着。现在,既然不能再躲在谁的背后享清闲了,那么她只能站起来,走出去。她不能让这个家垮下来,不能让王文哲整天看到的是一个发脾气的爸爸,一个只会摸眼泪的妈妈。
满世界好像都是下岗失业的人,满世界好像都是讨生活的人。像无头苍蝇乱碰乱撞了一年多之后,郑洁给自己找着了一份卖鱼的营生。虽然苦点累点脏点,但她觉得挺好,不用太看人脸色不用太和别人算计,卖一条算一条,反正没有哪一天一条也卖不出去的道理,不至于吃不上一碗饭。耳根清静心里踏实比什么都重要。郑洁庆幸自己做了这活儿,庆幸自己做稳了。她是那么快乐地挣着这一点点来之不易的小钱。
但花钱的地方,却像看不见的黑窟窿一样堵也堵不住。小哲的幼儿园从中班就开始收费,一个孩子一年的花费超过了全家人的吃喝开支。该上小学时,这一带所有的父母都不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进辖区的三流小学,有办法没办法有门路没门路的都削尖了脑袋往好学校里挤。郑洁不忍心让小哲从一开始就比别人差,她愁得整宿睡不着觉,他们手头没钱,就算有钱烧香也找不着庙门。但郑洁不甘心,她说砸锅卖铁也要跑成这事。她收了鱼摊丢下生意,成天不着家地四处跑,四处打探消息,最后果然寻着了一点线索:一个初中同学的姐夫在区里一所好小学当教导主任。
花了好些钱,交了高额跨片费,王文哲终于上上了那所小学。开学报到那天,郑洁起大早,给儿子做了早点,收拾得整整齐齐,骑着自行车把儿子送到学校,校门口热闹得像展销会似的。刚入学的新生还没有校服,个个穿得花红柳绿,一看就知道都是家境好的孩子,更别提那些坐着公车私车来上学的孩子们。看到自己的孩子人模人样地走进校门,和那些孩子一样背着新书包挺着小胸膛东张西望,郑洁欢喜得流下了眼泪。只要小哲好,她吃再多的苦受多少委屈都是甘心的。那一整天,她觉得就连水槽里的鱼儿都游得分外得欢。
就这样,一天天地为这几个数得着的钱忙乎着,顾不上吃顾不上睡。但小钱攒下去,终有一天会变成大钱的。虽然物价不断上涨,钱越来越不值钱,但郑洁还是这样想着。更关键的是,她的劲头终于感染了王志强,终于带动了王志强。两年过去了,王志强整整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白发越来越多,眉目间清楚地有了年纪。但他终于从下岗失业的坏心情中走出来了。他又开始一点一点地变回过去的王志强,那个郑洁从一开始就在心里认了、跟了的男人。
十多年来在一个工厂一个车间上班的郑洁和王志强,现在有了各自的活,每天早上分头奔向自己的地方。现在他们更加地知道,有一个可去的地方,手头有一份可忙的活儿,是多么好的事。一天天的日子就这样过了,王文哲已读六年级了,眼看着就要升初中。政策说是义务教育九年制,但哪一步不得花钱?只要有学上,有好学校上,花钱也是应该的。接下来就是上高中、考大学,长长的辛苦,长长的希望,一眼望不到头的有奔头的日子啊!
但节骨眼儿上,王志强病倒了。生活刚刚重新有了点起色,王志强就病倒了。郑洁知道他是累病的。开出租车两三年,王志强开始腰痛腿麻。有时半夜痛得翻不过身,郑洁让他休息一天,他不听,天天起早贪黑,为了多拉几个人去别人不愿去的城边角,跑那些难跑的有风险的路线,有时一天下来连个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拼命干,落到自己口袋里的钱还是没几个,绝大部分都给公司交了车租。王志强一直想着开一辆自己的车,他经常对郑洁说:“我就是新时代的骆驼祥子啊,拉一辆自己的车,现在就是我最大的梦想!”
王志强憋足了劲,想以最快的时间挣到买一辆二手车的钱。但他真的和祥子一样,最终没能开上自己的车。他的腰椎间盘突出症越来越严重,他一直忍着不说,忍着出工,最后突然有一天就倒下了,起不来了。
老百姓最怕的就是得病,人都这么说。王志强病倒后,郑洁是领教了这句话的厉害。短短三个月的治疗,什么中医西医,什么按摩敷疗牵引,还有形形色色的膏药都试过了,钱哗哗地流走了,眼看着就要掏空他俩这几年那点可怜的积蓄,但人还不见好。王志强恨得砸自己的腰,说:“都他妈的是骗人的狗皮膏药,往后谁也别再提看医生的话。”
郑洁拗不过王志强,便终止了医院的治疗。她到处留心,总想着肯定有什么好药一定能治好王志强。来买鱼的老头老太太跟前,她也不忘打听。这一来,信了这个又信了那个,便又花去了许多冤枉钱。一年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王志强虽然没能彻底好起来,但多少有点起色,疼痛一阵紧一阵松的。松的时候他又做家务又帮郑洁进货、卖鱼、收摊,一刻也不闲着。渐渐的,王志强精神好了,腰腿也灵便了不少,早上的事慢慢就交给他了。郑洁发现,经过了这么多,自己在王志强面前,就还是那个撒懒撒娇的小女人。每天凌晨四点多,王志强起床去进货,他穿好衣服出门时总是为郑洁掖好被角。这时候,郑洁其实总是醒着的。但她闭着眼睛,她特别喜欢王志强的手拂过她的发梢的那种感觉。
现在,王志强的生病使郑洁警醒了许多,年纪一天天长着,什么毛病都是说来就来,防不胜防,可除了儿子的上学费用,手头这几个钱哪能再经得起折腾。她跑了好几家保险公司,比较来比较去,终于狠狠心,拿出最后的一点钱,给王志强和儿子都买了医疗保险。明年,一定得给自己也补着买上。一家三个人,谁都得保险,谁都得好好的。
今年,鸡鸭鱼好卖些,但为了选评什么全国百个文明城市,城管的袭击一天紧似一天。昨天,摊儿刚摆好,城管的三辆车就风驰电掣地进了巷子,巷子里眨眼间就像日本鬼子进村,卖菜的卖水果的卖袜子的卖碟片的,蹬着三轮车背着编织袋跑的跑溜的溜,相互碰撞一片狼藉。苹果、梨滚了一地顾不上捡,五块一斤的香蕉被城管狠狠地碾碎在马路上。摊贩们跑得脱的跑了,跑不脱的被推推搡搡,摊子被掀翻,三轮车被没收。一时间,骂的骂,哭的哭,吼的吼,整个巷子里一片鬼哭狼嚎。小区里的居民们远远地看着冲锋陷阵的城管和狼狈不堪的小贩,眼神里一半是看热闹的兴奋,一半是漠然和厌恶。
每次,这个时候,郑洁都就傻了,来不及跑掉。她的水槽里几十条鱼,她没法像人家一样卷起包推着车跑,她眼睁睁地看着城管冲到自己面前,两个大汉一掀,满槽的水和鱼就给倒到了地上,那些鱼在地上大张着嘴乱蹦跶,城管们拿起木棒一阵咣咣咣地乱敲,鱼们立即肚子朝天,成了死鱼,随后,一双双脚又踩上去,一踩一个准儿,脚所到之处,没一条鱼是干净的,囫囵的,可以见人的。
接着是罚款。如果城管来得早,他们还没开市卖上钱,挨骂就更凶些。可谁都愿意被骂,被推搡,甚至被打,也不愿交出那刚从别人兜里跑到自己兜里的那一元一角的活命钱。被逼无奈,郑洁现在和别的摆摊女人一样,学会了对付城管罚款的绝招,那就是钱一到手立即塞进胸罩里,不管那一张张零票看上去有多脏。那些男城管可以下毒手打人,但却没有人敢把手伸进女摊贩的胸窝里。
人是多么地容易鼠目寸光啊,现在,郑洁最最烦恼的甚至不是王志强的病,不是王文哲的学习,而是城管的管。这叫个啥管啊,怎么越管越乱,越管越不得法呢?咋管都得给人安顿个地儿,都得让人挣个活命钱不是?可眼下这样子,动不动猫捉耗子似的,说来了,折腾人个半死,说走了,一切又照旧。来不来,人的心都悬着,做生意把人做成了贼,整天提溜着一颗心。郑洁想:环境是多么改变人啊,五六年前,自己是什么人,现如今又成了什么人。可这个样子,竟然也能活下去,也还能过得有精神头,人真是能上能下。不知怎地,她现在常常地想起奶奶最后说给小姑的那句话:人只要不把自己扔掉,不把自己心里的好东西扔掉,你就还是一块宝。
也许,支撑着自己的就是心里的那个好东西。那是什么呢?当然是关于王志强,王文哲,关于这个家的所有。还有,还有在她心的深处,不能对王志强和儿子尽情袒露的那些。那些有多么好就有多么痛的记忆。为什么,她的日子里其实从来就没抹去过那些记忆?为什么,这几年来,她会越来越更多更深地跌入那些记忆?
今天,郑洁在床上睁开第一眼,就清楚地想起了日子:9月27日,阴历8月初3。好长时间了,她从没这么清楚地记起过日期。从走出厂子以后,日期对她已没有了什么意义。再没有谁会给下岗工人过五一节国庆节什么的,逢年过节在工会排队领吃领喝的记忆,重大日子穿上崭新的厂服唱大合唱的记忆,如今在梦里都是越走越远了。如今无论什么节日假日,那都是别人的热闹。不管什么日子,不管星期几,她都得出摊。别人越闲,她就得越忙,只有忙才有奔头。
但今天是闲的。昨天城管扫荡过后,下了死命令:文明城市评选活动已经进行到了关键的阶段,所有街道巷子里的摆摊一律清除,谁胆敢违规,严惩不贷。看他们的架势,确实是来势凶猛,严惩不贷的样子。不过,谁知道呢,先闲个一半天看看,也许用不了几天,又就各就各位了,隔一天一个政策,换一个领导一个章程,摊贩们已经习惯了,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嘛。但郑洁还是有点不习惯,早晨她醒来,听到王志强在她身边呼呼地发出鼾声,朦朦胧胧中,她奇怪他为什么还没去进货,还在睡觉,她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今天不能出摊,想了半天才想起昨天那一水槽被糟踏了的鱼。
她睁开眼,糊着旧报纸的天花板映入视线,就在这时,她想起来日子,想起来今天是她的生日。
郑洁四十岁了。三十岁的生日,她一点都没记起来。如今,她四十岁了,她其实还是一点都没记起来,她没有任何预感。但这个日子从无数个日子中自动地跳出来,跳进了她的心。
四十岁,就这么来了。
如果,小姑活着,也就四十八岁了。
如果,小姑活着,又该是怎样的情景?也许,生活不会像她俩小时候想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小姑失恋后她俩想的那么坏。生活其实永远是不好不坏,能让人过下去的。
但小姑不过。这让大多数人一天天过下去的日子,小姑那么断然地选择了不过。她就那样,死于年华。连同那只翠绿的玉镯。
当年,同学姐妹都知道小姑死于一场爱情巨大的伤害。郑洁的父母在奶奶和郑洁面前,哭都不敢哭出声来,他们知道,小姑死于一张薄薄的汇款单。可独独没有人知道,小姑死于她最爱的侄女对她的诅咒:如果没有小姑,这玉镯该是我的。
是的,那个夜里,当那只玉镯在暗夜里熠熠生辉的时候,当一种美以日常生活中没有的力度,尖锐地走进一个小女孩艳羡的心时,郑洁就是那样想的。结果,小姑没有了。玉镯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女人无论怎样幸福怎样苦难都难以遮蔽的记忆,一辈子的痛和悔。
可是,那天夜里的郑洁,面对着生命中第一次美的苏醒发出的砰砰心跳,真的是不能饶恕的罪恶吗?
郑洁没有告诉王志强,其实她是记着的,他说过的关于蓝宝石戒指的话,她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从心里抹去。因为这句话,她心里一直记着他俩第一次约会那天的蓝的天,蓝的湖,还有至今没见过的那一片蓝的海。想起这个,她心里也像被染上了暖暖的蓝一样。但他说过的另一句话:你这手腕上,应该有一只翠玉的镯子。她却是不敢记着的。但越不敢记着的,越是往心里去了,越是在心里扎了根了。她没告诉过王志强,甚至都羞于向自己承认:一只翠绿的玉镯,那只曾映亮了她和小姑的玉镯,她的心是怎么努力着想放下,但都放不下的。
她曾在空闲时一个人偷偷去商场看过翡翠玉镯的专柜。那样琳琅满目的富贵宝气,她站到那儿,就觉得自惭形秽。那些营业员一边热情主动地招呼,一边斜着眼角打量郑洁身上的穿着。这时候,她就感觉脸红,就急急地走开,从没试戴过一次。以前的郑洁不是这样的,她从小就大气笃定,但人一穷就变得特敏感,特脆弱,常常觉得手脚都放的不是地方。
但她还是禁不住去看。其实,她已经看过不下十三四次了。终于,在亚盛商场的那家叫玉美人的专柜里,她看到了那一只。
和碎了的那一只,一色一样的一只。和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夜里宿命般现身的那一只,一色一样的一只。
和多少年来无可救药地想要拥有的那一只,一色一样的一只。
现在,当郑洁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时,她突然就想马上去商场,去看看那玉镯。反正今天闲着,逛逛也没什么可耽搁的。这么想着,她快快地下床、穿衣,在水龙头下洗脸时,她突然注意起自己的手。她仿佛从来没看见过自己的手一样,一点一点,一根一根手指地看上来,看到了手腕时,她颓然坐在椅子上。
这是一双已经被苦日子毁掉了的手。那样的手镯不该戴在这样的手腕上。
这是一双被四十年的岁月磨练成精的手。这样的手,戴上那样的玉镯,怕是有另一番想不到的样子吧?
可是,又何必操这个心呢?自己只是去看看。那些镯子,她看过标签,个个都是吓人的天价。买走它们的,永远是另一些美丽精致的手。她只是去看看,看看又能怎样呢?郑洁站起身,重新开始洗脸梳头。
今天,是她四十岁的生日,她没有别的事情,她想要去看一看那只手镯。
只是看一看,看一看它还在不在。


王志强今天难得睡了个懒觉。起来时,饭桌上扣着郑洁做好的早餐。他看看表,都已十点半了。大上午的她去哪儿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他给郑洁打电话,小灵通的铃声从卧室传出。她会去哪儿?连电话都忘拿了。
王志强几口扒拉完了稀饭馒头,刷碗时,哗哗的水声中,脑海中某一根弦突然绷了一下,他不早不晚,就在这时候, 轰地想起今天是郑洁的生日。
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三十岁,要给她买蓝宝石戒指。今天,郑洁已经四十岁了。王志强怅怅地坐进躺椅,他突然想要抽一根烟,他都快十年没抽烟了,家里也没有烟。他呆望着天花板,不知坐了多长时间,再看表时已过十二点,是该吃午饭了。孩子在学校吃小饭桌,所以中午饭他和郑洁历来是凑和的。尤其今天,刚刚吃过早饭。可他今天不想凑和,想好好地做一顿饭菜,等郑洁回来。
王志强出门买菜,巷子里空荡荡的,所有的摊贩都不知去向。他只好坐了两站的公交车去离家最近的大超市。在超市里,他买好菜临走时,突然看到了鱼。同样的鱼,摆的地方不一样,身价命运都就不一样了。这些鱼神奇活现地游在玻璃缸里,玻璃缸底下有水草,还有五彩的碎石,玻璃缸上头是漂亮的吊灯。鱼们在这些装饰这些光线的映衬中,身上的鳞片也分外地显出了那闪闪的亮。这些鱼,是不用担心被凌空摔到地上,然后被一些穿着皮鞋的脚狠狠地踩烂的。
王志强停下脚步。他已经挑了酸菜鱼调料,家里有昨天被城管摔坏敲死了的鱼,他想好了要做一煲郑洁爱吃的酸菜鱼。可现在,他改了主意,他决定买一条超市的鱼,一条新鲜的娇贵的没受过惊吓委屈的鱼,做给老婆吃。
都快两点了,酸菜鱼又酸又辣的香味在小小的屋子里久久地弥漫着,王志强立在窗前,焦灼地望着窗外。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前两天老是眼皮跳的事。
电话铃响了,王志强扑过去。是郑洁。
“郑洁,你去哪儿了?你为什么不回家?赶紧回家吃饭。”
“王志强,我在亚盛商场,我回不了家了。”
“发生什么事了?快说!”
“我被扣在这儿了。他们要你来,要赔七万八千三百二十元。志强,我们得赔七万八千三百二十元。”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玉碎了。那只玉镯,它又碎了。”

《青年文学》2009年第10期(下半月)


王志强从前天起,眼皮就不停地跳。那天上午买鱼的人多,手头忙没顾上想什么,下午闲下来,他就像盆里那几条没人要的鱼一样,恹恹地靠在墙上,用手指压着那怦怦跳的眼皮,后来他忍不住问郑洁:“老听老人们说什么左眼跳是财还是右眼跳是财来着,我怎么就没记住呢?你说说看老婆!”
“别做你的大头梦了,你没看见城管来得一天比一天紧了吗?这摊儿摆成摆不成都说不定呢,还什么财!只要不是祸,就行!”郑洁头也不抬,麻利地打点着开始收摊。天都快黑透了,不会再来人买鱼了。在这个街道已经有四年了,她基本摸准了几个小区里的人来买鱼的大概时间。但今年有点不一样。今年猪肉价格飞涨,吃鱼的人就猛地多了起来。一般都是老太太老大爷在上午买鱼的多,而今年,到了下午六七点,那些刚刚下班的年轻夫妻,那些看上去本没有买的意思的小年轻单身汉,也冷不丁会停下脚步,提上一条十几块钱的小鱼回去。
生意好一点,郑洁收摊晚,王志强就也来帮忙,把郑洁在晌午时换回去吃个午饭。郑洁常说我随便买点吃就行了,为个午饭打搅你的睡划不来,可王志强不听。王志强是个疼老婆的男人。他每天凌晨四点多就起床,蹬着三轮车去肉菜批发市场进货,来去总得花三个多小时,到早市上摆了摊开了市之后,他才打电话叫郑洁接班,自己回家吃点东西睡个回笼觉。中午一两点的时候,他做好饭给郑洁送去。晚上六七点,郑洁和王文哲一个收工一个放学,王志强的饭菜也就摆到桌上了。
王志强以前干过各种活,推销液化气炉盘、洗车、卖烧烤,干得最久的是跑出租车。现在,王志强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活干了,去年腰椎间盘突出症突然病倒了后,就再没找新的活。郑洁说:“你还没大好,你那病不能累着,以前那些活是不能再干了,今年我卖鱼生意好,你就先给我帮着看看再说。”
以前的以前,王志强是一个大厂的工人,他干的是技术活儿。他有过很荣耀的经历,以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技术革新能手的身份在领奖台上发过言,他那些大红的奖状年深日久,已褪了颜色,但还是被郑洁保留着,小心地卷起来,收藏在那个放着他俩的结婚证、她的高中毕业证、他的技校毕业证、夜大大专毕业证等东西的小木箱里,那些东西看似重要,其实是没一点用的,但郑洁总是舍不得扔掉。郑洁舍不得那些记忆,舍不得忘掉王志强过去的样子。那时候那么忙那么累,但王志强衬衫的领子永远是洁白的,车间午休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打扑克,输了的人头上顶着缸子,鼻子上贴着旧报纸条儿,大家都那么热闹地高兴地混着一天又一天,只有王志强躲在一角,靠在机器遮掩的僻静处,静静地读书。郑洁的王志强,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但到头来,大家都是一样的。郑洁想不通的就是这个。她可以下岗,那些吊儿郎当打扑克混日子说粗话成天恨不得从平淡的日子里硬要拽出点荤腥的无聊的人可以下岗,王志强怎么能下岗?但偏偏是大家都被一锅端了,曾经那么红火显赫人人都想挤进来的大厂子就那么完蛋了。厂子都完蛋了,谁还能不跟着完蛋?王志强再能也只是个技术工人,他不是厂长,不是厂长身边的那些行政人员,厂子完蛋了,但他们的口袋是不会瘪下去的,他们只不过换个地方挪个位置继续去享清闲。
那一年,郑洁三十三岁,王志强三十六岁,他们以每个月一百六十元生活费的价格被生活工作了十几年的厂子买断,被一脚踢到了厂子外面的他们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看似那么大,但属于他们的立足之地却狭窄得无法转动一下身子。加入到再就业的浩荡大军中不到两个月,王志强头上就出现了白发。他从头再来的雄心在处处碰壁的焦虑中,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中,在时时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愤懑中,很快地成了肥皂泡。
郑洁看着王志强一天天地蔫下去,她心里急得满嘴起泡,但再急也没用,两个人一下子空出四只手,空落落地找不着可干的活儿。他们是忙惯了的人,猛地面对这样的清闲就像是走在钢丝上,脚底下发飘心里发怵,日子悬悬的抓不住一点点实在的东西。郑洁常常在平常上下班的时间,不由自主地走出家门,在马路上愣愣地看着脚步匆匆的人们,心里一阵阵地酸楚,为什么人家都好好的,都紧赶慢赶地有一个可去的地方,而自己却像一股流浪的风,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吹到哪儿都没人理,吹到哪儿都是径自荒着。
但郑洁不能让自己就这么荒着。王文哲刚上小学,他不光要吃饭,还要背和别的孩子一样的卡通书包,用一样的自动铅和色卡纸,他每天都要一点点零花钱。郑洁不忍心让孩子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忍心让孩子知道自己家和过去不一样了,但明明,过去是硬生生地从他们的生活中给拽出去了。王志强骂孩子:“你以为爸爸还能每月拿固定工资回来,还能拿一份技术员津贴,供你吃喝玩乐吗?告诉你,王志强完蛋了!王志强完蛋了,你小子还不跟着完蛋?”郑洁最听不得王志强给孩子这样说话,每每这时,她就黑着脸把儿子从王志强身边拉开,对儿子说:“小哲,你听着,没有谁完蛋!就是谁完蛋,小哲也不完蛋!只有不好好学习,才会完蛋,知道吗?妈妈只要你好好学习,拿回好成绩来!”这时,儿子就会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对他说:“妈妈,我每天都在好好学习呢!”
儿子脆生生的声音是郑洁的劲头。郑洁想,就单单是为了儿子,也不能像王志强一样长吁短叹,成天萎靡不振。男人真是不中用啊,平日里看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动不动就说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结果这天还没塌下,大个子自己就先趴下了。不过,郑洁也不怪王志强,她想王志强以前可是厂里的一面红旗啊,现在他一时半会咽不下下岗这口气,一时半会适应不过来到处找不着活儿的难心,也是正常的。就让他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自己卧到角落里舔一阵伤吧。
下岗一年多时间里,郑洁试过好几样行当,饭馆里帮工,医药超市里卖药,家政公司等等,每一样都干不长久。郑洁知道自己比不得以前,比不得身边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她应该腿脚麻利手不闲着,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腿脚比谁都麻利,手一刻也没闲着,却还要受气?郑洁在一年里,受够了那些老板、主管和雇主的气。最后一次辞了工回家时,郑洁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家窗户上灯光映出的丈夫和儿子的身影,她第一次放任自己泪泗滂沱地大哭,她哭尽了对那个把她扔在半路上的厂子的留恋和咒骂,哭尽了这么多天来的冤屈,也哭了对王志强的不满意。她越哭越伤心,泪水湿透了衣服前襟。等到她终于哭不动了,从地上坐起来时,她觉得通体舒泰,就像卸下了一件大包袱。推开家门,她一把抱住儿子,郑重地宣布:“小哲,从明天起,妈妈不管干什么都自己干,自己当老板。”儿子天真地欢呼起来,王志强盯着她红肿的眼睛,低着头不说话。
郑洁就这样成了一个杀鸡剖鱼的女人。她高高地挽着头发,手上戴着塑胶手套,脚下是一双高统雨靴,身前系着黑色人造革围裙。她从长方形的大水槽里吱溜一下网住一条鱼,鱼拎在她手里还滑溜溜地活蹦乱跳,然后她举起一根短木棒,“咣”地一声敲在鱼脑袋上,鱼立马成了死鱼,然后过秤,然后用刀刮鳞、剖肚,然后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装进塑料袋,这才微笑着递给顾客,说“拿好了,这是你的鱼。”这一系列动作在郑洁的手里一顺溜地完成,干净、利落,没一丝拖泥带水。在买鱼人的眼里,这个女人大概从小就是卖鱼的吧!还有许多人要的是活鱼,这就更省心了,郑洁总是笑盈盈地说:“大爷,您拎紧点,别给它跳出来了。”“大妈,活鱼提回去是新鲜,可剖鱼麻烦着呢,您真不要我杀吗?”
郑洁慢慢在这个巷子里站稳了脚。她为人实诚,秤给得足,人就都喜欢到她摊子上来。几乎没经过最初艰难的起步阶段,郑洁的生意就不好不坏地步入了常轨。
王志强没想到,郑洁就这么着还真的创出了点门路。老婆干得这么累,起早贪黑的,他再不能窝在家里了,就出来帮忙。郑洁高兴,于是又加大了进货量,除了卖鱼也卖鸡卖鸭。她说:“我俩本来就应该经营一个事才对,有劲往一处使嘛,现在可就安心了。”
可王志强不安心。王志强是一个要强的男人,他想一个大男人守在几条鱼几只鸡旁边算什么,这生意再好,也是郑洁闯出来的,自己蹭在她旁边算怎么回事?更重要的是王志强想到哪一天若是这小生意做不成了,家里得有个退路,俩人都绑到这上头,往哪儿退去?
于是,王志强不管郑洁的伤心,开始找自己要做的事。其实,郑洁也没怎么伤心,她是了解王志强的,知道他怎么想。王志强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窝在家里生闷气了,王志强又开始头脸干净地出来见人找事了,这让郑洁心里高兴得不行。郑洁想:到底是王志强啊,他怎么会一蹶不振呢,他不会的。
王志强,是郑洁任何时候都愿意相信的那个人。


王志强今天难得睡了个懒觉。起来时,饭桌上扣着郑洁做好的早餐。他看看表,都已十点半了。大上午的她去哪儿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他给郑洁打电话,小灵通的铃声从卧室传出。她会去哪儿?连电话都忘拿了。
王志强几口扒拉完了稀饭馒头,刷碗时,哗哗的水声中,脑海中某一根弦突然绷了一下,他不早不晚,就在这时候, 轰地想起今天是郑洁的生日。
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三十岁,要给她买蓝宝石戒指。今天,郑洁已经四十岁了。王志强怅怅地坐进躺椅,他突然想要抽一根烟,他都快十年没抽烟了,家里也没有烟。他呆望着天花板,不知坐了多长时间,再看表时已过十二点,是该吃午饭了。孩子在学校吃小饭桌,所以中午饭他和郑洁历来是凑和的。尤其今天,刚刚吃过早饭。可他今天不想凑和,想好好地做一顿饭菜,等郑洁回来。
王志强出门买菜,巷子里空荡荡的,所有的摊贩都不知去向。他只好坐了两站的公交车去离家最近的大超市。在超市里,他买好菜临走时,突然看到了鱼。同样的鱼,摆的地方不一样,身价命运都就不一样了。这些鱼神奇活现地游在玻璃缸里,玻璃缸底下有水草,还有五彩的碎石,玻璃缸上头是漂亮的吊灯。鱼们在这些装饰这些光线的映衬中,身上的鳞片也分外地显出了那闪闪的亮。这些鱼,是不用担心被凌空摔到地上,然后被一些穿着皮鞋的脚狠狠地踩烂的。
王志强停下脚步。他已经挑了酸菜鱼调料,家里有昨天被城管摔坏敲死了的鱼,他想好了要做一煲郑洁爱吃的酸菜鱼。可现在,他改了主意,他决定买一条超市的鱼,一条新鲜的娇贵的没受过惊吓委屈的鱼,做给老婆吃。
都快两点了,酸菜鱼又酸又辣的香味在小小的屋子里久久地弥漫着,王志强立在窗前,焦灼地望着窗外。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前两天老是眼皮跳的事。
电话铃响了,王志强扑过去。是郑洁。
“郑洁,你去哪儿了?你为什么不回家?赶紧回家吃饭。”
“王志强,我在亚盛商场,我回不了家了。”
“发生什么事了?快说!”
“我被扣在这儿了。他们要你来,要赔七万八千三百二十元。志强,我们得赔七万八千三百二十元。”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玉碎了。那只玉镯,它又碎了。”

《青年文学》2009年第10期(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