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风,风就来了。裹携着从帕秦加义捎带来的沙土,吹得我们满眼都是。上头来命令说要种树。于是就种了,可是还是不管用,那些树根本就挡不住这些家伙。风,你说他像不像一伙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匪徒。很多年前,这里传说真是匪徒啸聚的地带,后来,匪患熄了,可是风患又起了。种树,种树,人们对付风的办法看来只有这点了。我们种啊种,树活了一茬,又死了一茬。风仍然活动的像往常一样。

风,它的来临不是一种福音。

风,这个词汇像是邪恶巫师倾吐言语时露出牙缝的气息。

说完,他狠命地把一个烟蒂熄灭在透明的玻璃制烟灰缸里,然后,侧耳倾听墟村传来的一声又一声催命般的狗吠和风行动的声音。

风行动的声音是无法具体描摹的。如果硬逼我描摹的话,那它起初来临时会在一片大地上形成一个预示的气场,像一个道行高深的气功师凝神发功的前兆。然后,他就会像一个赤脚的舞者,丢失了鞋子般地满世界去寻找,以舞蹈的方式:灰尘四起,纸片纷飞。灰尘飞扬中包含着各种元素。纷飞的纸片上说不定书写的是一段经文。

什么经文?

这我哪里知道!

他又点燃了一根烟,在烟雾的弥漫中继续叙述起来。

以我的风度气质,你不难看出我是一个科研工作者吧?对,没错,我真是从农林大学毕业的。分配到农科所以后,所里就派我来到这里帮助村民们治理风沙。谁叫咱年轻!治理风沙说白了就是种树,种树还需要人指导吗?不用,挖个坑栽下去就行了。 可是,所长的意思非要我蹲点,这不已经好几年了。植树时节下乡,村民们有事我还得下乡。下乡,下乡,我都习惯了。当汽车走在通往墟村的土路上时,一颠簸我都知道是哪个轮子踩在了哪块石头上。

石头!石头!疯狂的石头遍布在墟村的土地里。

他眉头紧皱 ---- 这可是难题!无法解决的难题。因此在墟村你想随便挖个坑那真不是件简单的事。你得攒足了气力,冒着使钢钎时虎口被震裂的危险。要知道,在墟村挖坑是个细致活,你要懂得如何从石头的边缘取走土,让它松动,再让它挪个窝。然后,你还要毕恭毕敬地把它放在石堆里,就差说声谢谢了!

石头真的阻碍了树根的自由发展。树根不自由,于是树就长不好,成活率就不高。

于是,我经常被所长叫去剋一顿。

墟村啊墟村,让我疲惫的想枕着一块被风吹凉的石头永远地睡过去。

墟村啊墟村,你想知道它的实质吗?想知道啊,那你就得给我散根烟……喂上火,他吐出一个烟圈,像绳套,又吐出一个烟圈,还是像绳套。房间里充斥的只有烟草味。我俩属于那种被烟草浸泡的男人,好像在洗烟雾澡。他说着,头顶上的烟雾漫向天花板,笼罩住 60 瓦的灯泡,笼罩住天花板上糊着的一张旧报纸,笼罩住天花板上我游移的目光。

 

我俩都躺在床上,外面的风声已把狗吠声给淹没了。

他又在烟雾的弥漫中继续叙述起来。

我得给你讲件事情。他的语气开始平静。

在讲这个故事之前,我得先向你讲讲墟村的风。墟村的风猛,它也同样是由气压梯度力的推动下吹起来的。一到风季,它首先要派几柱旋风打头阵,旋风摇摇摆摆地旋转着,从村中走过,过了一会儿,飞沙走石,整个村庄都包在风的大氅里,默不作声。像刻着图案的石头。久而久之,房子深陷在沙土里。人们总是抖去尘土,抖去尘土,拍衣服和裤腿成了当地人摆脱不了的习惯动作。

他们说:风!表情怪异的像是在诅咒。

他又吐出一口烟,烟雾还未散去,他的故事就出来了。

土匪横行的年代,墟村尚不是如此的模样。它像一座土筑的堡垒,被众多的树木包围着。这些自然生长的树,好像根本就不怕地底似女妖般沉睡的石头。它们的长势太好了,好像吸走了石头的养分,我一直在研究这个谜一样的问题,可是一直就不能明白和破解它,那时候村里经常传出一声又一声忽短忽长的口哨,老一辈人都知道那是土匪们要行动的信号。老一辈人还知道这片林子的魂就是那些土匪们,只要林子存在,土匪就会存在。时间就这样飞逝,一年又一年,直到村里出现一个叫塔毕洛哲的人,他改变了局面。

那一天,塔毕洛哲背着弓箭,在林子里游荡着,宛如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又如被饥饿谴使的猞猁,眼中流露着谁都能看出的意绪,悄无声息的漫步在有风的空间。他追踪着猎物的蹄痕,老练得就像故事里传诵的被神灵护佑的猎手,脖子上悬挂的护身符,是一颗狼牙,它在林子的馨香里在它的脖颈上做着细小的晃动。塔毕洛哲当然感觉到了。他也深切地感到林子正传递的馨香里有一股母兽的体臭在些微地泛起。他知道如果执意去吸闻此种气味身体会犯困的,脑袋会迷糊的,从而导致的睡眠,其结果就是让你再也醒不过来,把一副骨头架子永久地交给林子了。他沿着目测到的动物的蹄痕前进,时而捡起被踏碎的花瓣,黄色的,像米浆。红色的,像血肉的汁液。染在他的手中,让他心中陡然一冷。要知道一个心中含有生铁的冷默猎人能够做到这点已是非常不容易了。

他的身影从一面岩石上掠过。

继而又掠过一个杜鹃花丛。

岩石下的一条青花白斑蛇正试图从一个缝隙中钻出来享受一下时日给他的快慰。但那个杜鹃花丛却成了阻挡它视野的障碍……

“塔毕洛哲,你必须沿着它的蹄痕走下去。”他在心里默默念叨,并腾出一只手抹开垂在额前的乱发。

“塔毕洛哲,你必须擦亮你自己的眼睛,此处足迹混乱,千万不要走错!”他在一处动物们时常会来饮水的水洼边继续说道。

他看见又一块岩石上刻着符咒。宗教无处不在!他感叹道。

动物的蹄痕越来越新鲜了。

是一只獐子。

当然是一只獐子。

的确是一只獐子。

他张弓搭箭警惕地张望着四周,像是突然从某个梦中惊醒的恶灵缠身的人。

说到这,做为一个农科所的技术人员,我真想描摹一下当时周遭的情形。据我臆测,在离他两里地以外的山谷中,那时正有一匹豹子盘踞在一块岩石上,它了望着东方,它张嘴打了个哈欠,一股腥臭气喷涌而出,但这种气息不会传的很远,范围也就是豹头四周三公分左右的空间。而在他的头顶,一只受伤的鹰在飞翔,它的伤口中正不断往下滴血,伤口是由于用力振翅再次裂开的。血一滴一滴地从天空滴落在树叶上,滴落在草丛间,滴落在鼠头上 ,带着一种新鲜的温度,带着鹰内心的那种气息,成为我要四处散布的逸闻抑或传说。

但当时塔毕洛哲真的看见那只鹰了。当然他不知道它正把自己的鲜血从天空滴下。

他抬了一下头。

然后听到前面的灌木中传来活物运动的声音,凭着猎人的直觉他对着那个方向把箭射了进去。

——“嗖!”箭隐没在了灌木中。

——“扑通!”猎物好像中箭倒地了。

走过去一看,天哪!塔毕洛哲浑身的汗毛钢针一样的竖了起来,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发软,倒退一步,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继而,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有如村庄前夜敲响的那阵驱鬼的鼓声,毛孔怒张成无数受惊的眼睛。

闯祸了!

坏事了!

阿爸呀,阿妈呀,我怎么竟射杀了一个土匪,这下全村的人又面临一次大的劫难了。

他仿佛看见土匪们放火烧了整个村子,那些房子在烈火中呻吟着,火光照亮着土匪们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他们赤裸着肌腱隆起的臂膀,有些提刀在手,有些把匕首含在口中,像村庙壁画上口衔滴血羊骨的恶虎。妇女们在土匪的身子下哭喊着,接着传来袍子被撕裂的声音,土匪们放肆的笑声从火上传出,又从倒塌的房子废墟的余烟中传出,又传进山谷中的一只豹耳里……可怕!塔毕洛哲想完,就低头看见,轻风吹奏着插在土匪太阳穴上的箭杆。箭尾上的雁翎在晃动,仿若土匪的灵魂正在离开,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躯壳给碰了一下。他拔出箭,土匪的太阳穴上立时就出现了一个黑洞,继而有更多的血从中冒出,转眼就漫漶到了地上,淹去了蚂蚁的巢穴。

马!

那边的树干上拴着一匹马。红色的,像是林子里燥动的地火。它佩着十七颗铜泡钉闪亮的黑革马笼头。马鞍是松木做的,前桥上的木纹清晰,犹如一个苦难者的掌纹!

这个苦难的土匪显然是把马拴在这里,自己躲在灌木里解手去了。

这就是命!

 

 

塔毕洛哲说着,就将带血的箭归在箭袋里。这支杀气很重的箭,陡然间就增添了箭袋的重量!

他从马鞍后桥上取下一个用牛毛编织成的结实的马褡裢。他把马褡裢扔到地上。他听到马褡裢落地时从内传出的金属碰撞的声音,犹如一个铁匠正躲在里面打铁。地面上漫起一股土尘但很快消失于无形了,仿若遁入了时间的缝隙,岁月的缝隙。解开褡裢的扣带,白花花的光亮涌到面前,晃人眼眸。伸手一探,便抓来一大把银元在手。手一松,银元就回到褡裢里,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他想数一数,一块,两块,三块……五十块,哦,太多了,足有几千块银元。看来这是土匪们用来购置军火或者是用来做其他用途的。他回头看那具死尸,夜色已笼罩在了上面,使他看上去像一截被雷电打折的断木。

闯祸了!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就着火塘的光亮说。

坏事了!村里第二年长的老人也就着火塘的光亮这样说。

村里的好些男人那一夜就集中在了那间屋子里,仿佛要守住火塘里的火,仿佛要从火中看到整个村子的命运。大家静默无声。宽阔和窄瘦的背部排列的轮廓像一列列即将出走的山脉。火塘里的火光在他们的眼里跳跃如蚂蚱。还是安静,异常的安静,在这种不祥的安静中,有一些人开始感到内心不安了。不安的人起身走出屋子。一个走了,两个走了,三个走了……最后屋内只剩下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和第二年长的老人以及塔毕洛哲了!

启明星刚刚挂上穹空!

也就是在一只大黑狗的梦境里刚出现其它的狗离开墟村的情形时,塔毕洛哲好像猛然间就被一个无形之手把蒙尘已久的智慧之门打开了。

他一拍大腿起身说,我得带着这些大洋去省城请兵了。

二老目送他的身形消失在了浓重的雾气里。后来的情形,我想你是猜都可以猜到的。政府果然派兵来了,他们打着蓝色的旗帜,在树林间以优势兵力作战一个月,就把土匪们彻底地消灭了。然后在一个篝火晚会上,微醺的带队官宣布部队从明天就要伐木了,因为政府急需大量的木料。况且这片林子不除,土匪还会重新啸聚而来。伐木,说干就干。三个月,木头就被伐完了。木头是顺着河水漂送到下游的,在由那里等候的一些官兵用铁钩捞起,像捞起一具具的死尸,最后再装车运走的。墟村从此变得光秃秃的了。人们明显感到了气候的变化。空气开始干燥了。风开始刮起了。而且越刮越大。有一天,风刚刮完,塔毕洛哲身上蒙着尘土正往山下走,他回想起自己以前在森林里游荡的情形,再看看现在的情况,不由胸闷难奈。他吐了一口血,走了十七步,又吐出第二口血和最后一颗牙,然后就倒地死去了。

故事当然没完!

就如同我手里的这一根烟未抽完一样!

塔毕洛哲遗下了两个孩子:大的名叫金乌珠,小的名叫吉格勒。数年之后,这俩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名声更是传遍了好几座村庄。当然,他们没有继续祖辈打猎的营生,说实话光秃秃的山上,除了麻雀在无其它猎物好打了。这二人自母亲也去世之后,就跟了各自的师傅——大的学了做鞋。他做的牛舔鼻式藏靴结实耐穿中看,做鞋者络绎不绝,因此,通向他家的小径,总被踩得结实干净……而小的学会了格萨尔说唱,村里或村外每逢节庆日时,总要请他去。因而他骑在马背上,翻过山梁,涉过大河或者小河的身影成了人们认得最清的形象。

这二人转眼就到了娶亲的年龄。

整个村子没有任何姑娘可以配得上他们!

墟村在风中叹息!

 

 

有一日,一场漫天的黄尘包裹了村子。墟村的能见度为零之时,一个姑娘头上包裹着沙巾,被风送进了村子。黄沙落尽,天光毕现。那个姑娘不知怎么已走进了他俩的屋子。饥饿使她端起放在桌上的一碗吐巴汤喝了起来。从此,她真的住进了这个家里,成了兄弟二人的媳妇。人们起初看到的是她美丽无比的脸庞。后来,人们又知道了她是个哑巴。她说不出自己从何处而来,要往何处而去。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嫁给兄弟俩。她,成了村子里的一个谜。她,同时成了墟村村史上佳话里的人物。

这兄弟俩真的幸福了!

金乌珠在他感到最幸福的日子做了七双鞋:送给了寺院里的阿卡。

吉格勒在他感到最幸福的日子里说唱了一部名为《取大鹏羽毛宗》的格萨尔史诗,受众是村里的老人们。

在这之后,一个月朗星稀之夜。村里的一支琴曲寂灭在操琴者的手掌之时,人们突然发现,这俩兄弟和他们共同的媳妇坐在自家的院中,一张羊毛织就的毡子垫在他们的臀下:一股黑夜的气息悄然地在他们的周围流淌。

三个人背影。

院墙里时间疾走。

院墙外:一声声狗吠渐次熄灭,如某家灶塘里的缕缕烟火。

难得的月光扑打在金乌珠的脸上。他的表情时而肃穆,时而又表现出前所未有过的欢愉,时而又表现出无法躲避的担忧!难得的月光把他的脸庞轮廓勾勒的线条分明,眼睛中有月光的银点在闪耀。

他说:我们应该有个孩子了。他说这话时,像是用尽了攒了一天的气力。

吉格勒这时突然发现哥哥被月亮的银光镀成了一尊塑像。良久,塑像开始动了。吉格勒听到了那句细致轻柔的言语在空间响了一下。再然后,他把头别了过去,看了看哑女,一股温情在心中传递。他又别过头看了看哥哥,同样他的哥哥也看到弟弟身披月光染就的衣裳,犹如刚从月亮的染缸里捞出一样。他觉得弟弟的衣裳开始往下湿漉漉地流淌着染缸里银色的汁水。哑女也好像感觉到这兄弟二人要说什么,她的面颊泛红,但是在那样一个属于月亮的时刻,没有人能看的出来。她看了看吉格勒,又看了看金乌珠,然后把头抬起看着月亮——

吉格勒这时也采取了同样的姿势。

他说:哥,你说的没错!

月亮走进了一朵云里。

哑女把头低下了。

月亮走出了一朵云。

哑女又把头抬了起来。

 

 

当晚,哑女再次感到了撕扯灵魂般的快感。月亮之水漫过墟村;月亮之水同时也漫过了所有的人心。

第二晚,第三晚,以后的很多夜晚哑女都感到了人世的美妙,阴阳的互补……细节我在这不想多说。只是你也知道不管是高贵的还是卑贱的丑陋的漂亮的男女在干那事时都差不多。当然,那个时期,白昼是风最横行的时候:几柱小旋风一来,不消一刻钟,大风漫卷沙尘,万物被遮蔽。人们足不出户,都处在深深的担忧中。而夜晚是最宁静的时刻:月亮占有的夜晚,美妙的让人恍若处在某处梦中仙境。

大风刮了很多很多天。

月亮的汁水在村中流了很多很多天。

一口井被黄尘填充了。

月亮汁水的味道也抵不过弥漫在墟村里的黄尘的味道。

哑女怀孕了!

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个事情了!

就在娃娃出生的那几天,风停了。墟村迎来了三天难得的好天气。艳阳高照。金卡鸟在空中结队飞过,行动的阴影投置在大地上:掠过,迅捷地掠过,从房顶,也从人们的头上,也从一些牲畜的头上,也从村头一株叫不出名讳的树上……

村里开始出现一些传言。散布传闻的是一个叫达瓦群培的成天无所事事的人。他说,他亲眼目睹了当时的情形:金乌珠和吉格勒兄弟在等候着孩子诞生时的那声啼哭。金乌珠不断地揉搓着自己的双手,显得很紧张。而吉格勒的鼻尖沁出细密的含珠。他俩都蹲在墙下。一个双眼流露出期待;一个双眼中流露出焦急。当他俩听到孩子那声清亮的啼哭,都猛地站起身来,不约而同地走向门边……

孩子出生了。满屋都飘荡着一股胎血的香气!

这兄弟俩走进屋子,完全沉浸在巨大幸福的中央,没有人能够察觉他俩眼中闪烁的泪花,也没有人能知道他俩内心的各种想法:金乌珠端起碗喝了一口茶水,他听到孩子又哭了一下;吉格勒接过他递过来的碗也喝了一口茶水,他听到孩子的哭声在屋内随着一股香气在传彻——他的心狂跳了一阵,然后平静了下来,然后他平静地看着发生在屋内的一切。

接生婆不知从那里找来一个木盆子,她把孩子放在里面,然后,用一个铜勺往他身上泼温水。她口中念念有词,还用她那双粗糙的手抚摸着孩子发红的身子,像抚摸一块红铜。末了,还用手把温水泼在他的小鸡鸡上。这时,接生婆的脸上漾起一种笑意。接生婆还说了一句话,整个屋子的人都被幸福包围着,因此没有人在听她言语。接生婆用干净的绵布,擦干孩子的身子,用左手从酥油盒中剜出一块酥油贴在孩子的脑门上。她的胳膊不小心碰着了前三分钟时闲置在立柜上的铜勺——铜勺落地,声音很闷,像是在敲一个尘封已久的门扉,孩子又哭了起来。

 

 

那一夜据说出现了无数瑞兆。

有人听到自家的牛皮口袋中传出一声又一声法号的呜鸣;有人听到自家柜子中的金刚杵发出一声声青铜的啸鸣;还有人看到紫气在金乌珠、吉格勒兄弟俩的院中弥漫。继而漫上村道,继而上升入天空……

当然,这些瑞兆并不能掩盖这孩子在六年之后成为疯子的事实。墟村没有一个人明白他怎么一夜之间就疯了。人们还记得在前一天,天气还不是太冷的时候:这孩子跟在他二爸吉格勒的身后,从山上走了下来。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吉格勒把他扶了起来,拍去他身上的灰尘。然后,父子俩同时看到几柱旋风从村道上走过。接着一场大风不请自来。这父子俩就躲在一个人工挖就的洞穴里,互相依偎着,互相感到呼吸的热气喷吐在对方的脸上。他俩还感到洞穴里不住地有土在往下落。掉在他们的头上;掉进他们的脖子。于是,身上就感到痒痒的难受。儿子把身子往土壁上蹭,父亲就听到儿子的背部有更大的土尘在往下掉的声音。之后,还是风声不绝于耳。那时他们之间的对话显然是易于描述的。儿子说,这讨厌的风。父亲也说,这讨厌的风。只是他的语气更重些,更坚决些。儿子说,二爸我到底像你还是像大爸?父亲说,你说像谁就像谁。儿子说,我像母亲。父亲说,我看也是。孩子咧嘴便笑了一阵。父亲看到孩子的牙齿在惨白地闪烁。同时他感到了全村人洞穴鼠类般的命运。父亲的心不由一沉……

接着,在另一个白昼人们看到的事实是:这孩子手握一把藏刀追逐着几柱旋风。他挥刀就砍。旋风摇摇摆摆地似在躲避着刀锋……然后,一场大风把其后的场景彻底地掩盖!

他疯了。村里的藏医确诊道。

他疯了。他的父母亲和其他村民也这么想。

从此,这事就成了盛开在墟村的独特风景。

唉,故事讲完了。

他坐起身子把烟蒂弹射出去。于是,空中划过了一道烟雾。烟雾散去后,他已把被子盖在身上。然后,探手拉熄电灯。一切都好像淹没在了黑暗中。接着,我听到他把一口痰吐到了屋子的墙壁上。“啪”,那声音异常的清晰,犹如苍蝇拍击打在了墙上。再接着我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好像是吊着两座雪山。于是我深陷进一场梦境之中……

 

第二天,我真的看见了那个挥刀追逐旋风的疯子。只是他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而风依然年轻,依然已旧有的速度前进,依然摇摇摆摆。只是他的刀锋已不像以前那样可以威胁到它了。

 

我仍然无法把这于墟村的实质联系起来。

他知道后瞪了我一眼!

然后,躲在墙角又点燃了一根香烟。

他说:这里居住的是一群与风对抗的人。

 

 

江洋才让,藏族诗人、作家。

诗作散见《诗刊》、《星星诗刊》、美国华语同仁诗刊《新大陆》、《青海湖》、《康巴文学》、《西部》、《黄河文学》等刊物。诗作曾入选《1997中国诗歌年鉴》、《青海诗歌年鉴》、《中华文学选刊》、“2012年度中国民刊《诗歌月刊》年选”等。诗歌作品曾获青海省政府奖、青海青年文学奖。

散文《康巴笔记》入选《2012中国散文精选》。

长篇小说《灰飞》于2013年由《钟山》第3期推出。长篇小说《康巴方式》被《长篇小说选刊》选载,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荣获首届唐蕃古道文学奖。短篇小说《炽热的马鞍》荣获《作品》及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作品奖。短篇小说《风事墟村》被《中华文学选刊》选载。

 

我俩都躺在床上,外面的风声已把狗吠声给淹没了。

他又在烟雾的弥漫中继续叙述起来。

我得给你讲件事情。他的语气开始平静。

在讲这个故事之前,我得先向你讲讲墟村的风。墟村的风猛,它也同样是由气压梯度力的推动下吹起来的。一到风季,它首先要派几柱旋风打头阵,旋风摇摇摆摆地旋转着,从村中走过,过了一会儿,飞沙走石,整个村庄都包在风的大氅里,默不作声。像刻着图案的石头。久而久之,房子深陷在沙土里。人们总是抖去尘土,抖去尘土,拍衣服和裤腿成了当地人摆脱不了的习惯动作。

他们说:风!表情怪异的像是在诅咒。

他又吐出一口烟,烟雾还未散去,他的故事就出来了。

土匪横行的年代,墟村尚不是如此的模样。它像一座土筑的堡垒,被众多的树木包围着。这些自然生长的树,好像根本就不怕地底似女妖般沉睡的石头。它们的长势太好了,好像吸走了石头的养分,我一直在研究这个谜一样的问题,可是一直就不能明白和破解它,那时候村里经常传出一声又一声忽短忽长的口哨,老一辈人都知道那是土匪们要行动的信号。老一辈人还知道这片林子的魂就是那些土匪们,只要林子存在,土匪就会存在。时间就这样飞逝,一年又一年,直到村里出现一个叫塔毕洛哲的人,他改变了局面。

那一天,塔毕洛哲背着弓箭,在林子里游荡着,宛如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又如被饥饿谴使的猞猁,眼中流露着谁都能看出的意绪,悄无声息的漫步在有风的空间。他追踪着猎物的蹄痕,老练得就像故事里传诵的被神灵护佑的猎手,脖子上悬挂的护身符,是一颗狼牙,它在林子的馨香里在它的脖颈上做着细小的晃动。塔毕洛哲当然感觉到了。他也深切地感到林子正传递的馨香里有一股母兽的体臭在些微地泛起。他知道如果执意去吸闻此种气味身体会犯困的,脑袋会迷糊的,从而导致的睡眠,其结果就是让你再也醒不过来,把一副骨头架子永久地交给林子了。他沿着目测到的动物的蹄痕前进,时而捡起被踏碎的花瓣,黄色的,像米浆。红色的,像血肉的汁液。染在他的手中,让他心中陡然一冷。要知道一个心中含有生铁的冷默猎人能够做到这点已是非常不容易了。

他的身影从一面岩石上掠过。

继而又掠过一个杜鹃花丛。

岩石下的一条青花白斑蛇正试图从一个缝隙中钻出来享受一下时日给他的快慰。但那个杜鹃花丛却成了阻挡它视野的障碍……

“塔毕洛哲,你必须沿着它的蹄痕走下去。”他在心里默默念叨,并腾出一只手抹开垂在额前的乱发。

“塔毕洛哲,你必须擦亮你自己的眼睛,此处足迹混乱,千万不要走错!”他在一处动物们时常会来饮水的水洼边继续说道。

他看见又一块岩石上刻着符咒。宗教无处不在!他感叹道。

动物的蹄痕越来越新鲜了。

是一只獐子。

当然是一只獐子。

的确是一只獐子。

他张弓搭箭警惕地张望着四周,像是突然从某个梦中惊醒的恶灵缠身的人。

说到这,做为一个农科所的技术人员,我真想描摹一下当时周遭的情形。据我臆测,在离他两里地以外的山谷中,那时正有一匹豹子盘踞在一块岩石上,它了望着东方,它张嘴打了个哈欠,一股腥臭气喷涌而出,但这种气息不会传的很远,范围也就是豹头四周三公分左右的空间。而在他的头顶,一只受伤的鹰在飞翔,它的伤口中正不断往下滴血,伤口是由于用力振翅再次裂开的。血一滴一滴地从天空滴落在树叶上,滴落在草丛间,滴落在鼠头上 ,带着一种新鲜的温度,带着鹰内心的那种气息,成为我要四处散布的逸闻抑或传说。

但当时塔毕洛哲真的看见那只鹰了。当然他不知道它正把自己的鲜血从天空滴下。

他抬了一下头。

然后听到前面的灌木中传来活物运动的声音,凭着猎人的直觉他对着那个方向把箭射了进去。

——“嗖!”箭隐没在了灌木中。

——“扑通!”猎物好像中箭倒地了。

走过去一看,天哪!塔毕洛哲浑身的汗毛钢针一样的竖了起来,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发软,倒退一步,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继而,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有如村庄前夜敲响的那阵驱鬼的鼓声,毛孔怒张成无数受惊的眼睛。

闯祸了!

坏事了!

阿爸呀,阿妈呀,我怎么竟射杀了一个土匪,这下全村的人又面临一次大的劫难了。

他仿佛看见土匪们放火烧了整个村子,那些房子在烈火中呻吟着,火光照亮着土匪们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他们赤裸着肌腱隆起的臂膀,有些提刀在手,有些把匕首含在口中,像村庙壁画上口衔滴血羊骨的恶虎。妇女们在土匪的身子下哭喊着,接着传来袍子被撕裂的声音,土匪们放肆的笑声从火上传出,又从倒塌的房子废墟的余烟中传出,又传进山谷中的一只豹耳里……可怕!塔毕洛哲想完,就低头看见,轻风吹奏着插在土匪太阳穴上的箭杆。箭尾上的雁翎在晃动,仿若土匪的灵魂正在离开,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躯壳给碰了一下。他拔出箭,土匪的太阳穴上立时就出现了一个黑洞,继而有更多的血从中冒出,转眼就漫漶到了地上,淹去了蚂蚁的巢穴。

马!

那边的树干上拴着一匹马。红色的,像是林子里燥动的地火。它佩着十七颗铜泡钉闪亮的黑革马笼头。马鞍是松木做的,前桥上的木纹清晰,犹如一个苦难者的掌纹!

这个苦难的土匪显然是把马拴在这里,自己躲在灌木里解手去了。

这就是命!

 

 

江洋才让,藏族诗人、作家。

诗作散见《诗刊》、《星星诗刊》、美国华语同仁诗刊《新大陆》、《青海湖》、《康巴文学》、《西部》、《黄河文学》等刊物。诗作曾入选《1997中国诗歌年鉴》、《青海诗歌年鉴》、《中华文学选刊》、“2012年度中国民刊《诗歌月刊》年选”等。诗歌作品曾获青海省政府奖、青海青年文学奖。

散文《康巴笔记》入选《2012中国散文精选》。

长篇小说《灰飞》于2013年由《钟山》第3期推出。长篇小说《康巴方式》被《长篇小说选刊》选载,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荣获首届唐蕃古道文学奖。短篇小说《炽热的马鞍》荣获《作品》及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作品奖。短篇小说《风事墟村》被《中华文学选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