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候   鸟

    随候鸟南飞,风一刀一刀地吹。

    小憩在一万三千米的高空上,脑海中突然跳进这么两句,岳绒一时有点被自己惊到了。她起身茫然四顾,一排一排的座椅上,人们要么漠然地安顿着自己的疲累,要么扑在小桌板上划拉着电脑。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热闹地说着什么。洗手间的水有点凉,岳绒就在这一刻猛地想起,刚才那话来自一个叫熊天平的歌手唱过的歌。是很旧的一首歌了,歌名已彻底忘记,但那磁性华丽的男声一经想起,便从时间的深处汹涌而来,绕耳不绝。

    飞机起了一阵颠簸。岳绒在空姐的微笑催促下回到座椅。窗外,依旧是云朵千变万化的单调。为什么,会想起这么两句歌词?这两句后面是什么?我不想南飞,泪一滴一滴地坠?岳绒下意识地伸手抚过脸颊,那里并没有湿润。是啊,这不是南飞,是北归。她在心里说。

    但江城,那么远。三年来,江城无处不在,但还是那么远。三个小时的飞机,再九个小时的车程,两天一夜的尽头,才是群山环抱中那小小的城。从电视画面上看,它现在没那么小了。8月8日那一天,好几个朋友同事打来电话,说正在看江城三周年专题节目。你们江城,重建得挺漂亮的嘛!他们都说。岳绒心里很感激这些人的问候,但她说不出更具体的什么,只能含含糊糊地附和,说是啊是啊——她看到的,也只是电视。

    本来范信这次要一起来的,临到快出发时却被硬抽去参加了学校的一个什么对外活动,死活挤不出身。他说,这三年,我好歹都去过江城两次了,这次不去也就不去吧。可你自己也总得露一次面吧?当然,要是孟芳文那边说得过去,你也可以再缓缓,等我忙完这阵子陪你一起回去看父母。

    孟芳文那边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她只是给岳绒来了个短信而已。那短信是邀请,但看成简而告之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是的,孟芳文只是告知岳绒,她要开始新生活了。她并无执意相邀岳绒出席的意思。所以,岳绒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我为什么非得赶去,参加那样一个婚礼呢?

    但孟芳文的话,让岳绒胸口堵了好多天。我希望你能来。三年了,总要面对。她说。这是什么话?安慰,劝诫,鼓励?反倒像谷秋子是岳绒的丈夫,而不是她孟芳文的。回想这三年来,就是在最黑暗的起初,岳绒也没给孟芳文说过这样的话。她知道她在面对,她必得面对。现在,她看到了孟芳文面对后的结果:江城此起彼伏的中年婚礼之又一盛典。刚听到这个喜讯时,岳绒一时无法接受,就像三年前她不能接受那个噩耗一样。可想来想去,也就这样了,还能怎样呢!偏孟芳文,却把什么面对的话反掷给了岳绒。孟芳文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她那张嘴脸,总是让岳绒咽不下气。范信多年来苦于理不清她们之间这种恩怨纠结的关系,看岳绒生气只好化繁为简、避重就轻地感慨说,你们俩呀,掐掐打打多少年,见不得又离不得,也算是铁杆闺蜜了!我们大城市的人,大学还没去读,中学同学就找不着了,几年过去,就算茫茫人海中再碰上,还能认出来,也基本无话可说了。哪像你们,中学同学做了一辈子的朋友!还是江城好啊,地小,人少,情深。

    岳绒向来看不惯范信凡事都从大城小城的角度去诠释。她觉得在她这个小城人面前,范信有掩藏不住的大城优越感。有些话听上去是自我批评,但其中不无炫耀之意。岳绒就说,是啊,你们的城市实在太大了,大到没有哪一个角落是你们可以抓住,可以拥有,可以安放共同的记忆的,所以,你们怎么能和小时候的同学做朋友呢?范信听这口气,便怕岳绒恼了,于是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敏感情绪,连连点头说,正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所以,共同的记忆要共同呵护,孟芳文的婚礼,你还是得参加,必须的!

    岳绒看着范信无辜真诚的样子,心里就想,其实,人和人之间,没有太多共同的记忆,又有什么不好呢?

    现在,她正朝着那共同的记忆所在飞去。事实上,三年来,她之所以一次次地放弃了还乡,一次次地拒绝回望这个方向,是因为她心里极其清楚,那承载着记忆的物事定然已面目全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代人的成长印记随着一个小城百年不遇的重大事件,永远地被抹去了。这是一个多么简单浅显的道理,这是城市化进程中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个道理。所以,根本用不着2010年8月8日江城天塌地陷的证明,岳绒早就懂得了这个道理。但孟芳文说,总得面对。

    面对,真的比仅仅是懂得难很多吗?

 

    父母比半年前离开上海时又老了一些了,尤其是母亲,脸色泛黑,背深深地驼着,第一眼就让岳绒鼻酸眼涩。她在岳绒身前身后忙忙地这儿动一下,那儿拍一下,好像不知道要做什么。她的眼光是切切的,又是怯怯的。岳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打量自己的儿女,开始变成了这样的眼神。她避开她的眼,只和哥嫂寒暄,又向父亲招呼,爸,你身体咋样?父亲朗朗笑着说,好啊,挺好!跟在你那边一样,吃得好,睡得好!我不像你妈,在哪儿都不安生,哪一天都不安生!大哥愤然说,你看,小妹,三句话就要扯到妈身上,无论说什么最后都成了他俩互相攻击,我简直受不了这样的老人!岳绒听大哥这口气,心里划过一阵刺疼。她轻轻说,他们一向这样,习惯了。哥,你别认这个真。

    有好几年了,每年开春,岳绒的父母都要来上海住一段时间,立秋过后再回江城。他们受不了南方冬天的冷。范信笑说,你父母这整个一和候鸟对着干嘛!正因为有他们这几年的南来北归,岳绒才整整五年没回江城。三年前特大泥石流灾害发生后,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应该回去一趟,她还是没回。最难过是春节。父母倒好说,他们老观念,认为岳绒过年应该随夫家的人。虽然公婆已过世了,但范信的哥嫂、妹妹,都还是要照应的。但岳绒的姐姐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次次地责备,岳绒,你看看电视里的春运报道,你的良心就没受一点震撼?大家那么千辛万苦为什么,还不就是为了赶回家过一个团圆年!为什么,就你例外?岳绒只得编各种走不开的理由,实在不行就干脆撒娇,哎呀姐,干嘛那么重形式?过完年,你们就送爸妈过来了,有什么团圆不团圆的事!过年是个啥,还不就是天天七大碟八大盘地吃,我一年四季呕心沥血地节食,只要回江城过一次年,就前功尽弃,我敢回来吗?

    回去,做什么?既然,父母,兄弟姐妹都能在江城以外的空间,相见,相伴,那么,那个小小的悲城,为什么还回去见它?

    可今年,今年不一样了。半年前父母回江城时,带走了所有的衣物。母亲说,绒儿,这一去就不来了。你知道的,妈不行了,不能再走动了。那一刻,岳绒五内俱痛。她知道,这一天终是要来了,而她无处藏匿。父母覆水难收的衰老,病痛,这一切的最后。还有,与江城的再见。

    她想得太过严峻。实际上,只半年时间,一场婚礼的邀约,就将她的归期提前了。

    哥嫂去看电视了,厨房里,岳绒喝下一碗黑米红豆粥。抬起头,又是母亲那样的眼光。她说,妈,这粥你从前天下午接我电话就开始煮了吧,烂得跟浆糊一样!母亲笑了,烂就好,你打小爱喝妈熬的烂粥。随后,她又凄然地说,妈现在也只会熬个粥了。本来今天想给你晒铺盖,但胳膊使不上一点劲儿,愣是搭不到院里的铁丝上去。岳绒打断母亲,妈,西屋一下午都照着太阳呢,一点儿都不潮,不用晒被褥。一听这话,母亲满脸的小心换成了无比的释然,释然又换成了感激,感激再换成了歉疚,她的声音低下去,绒儿,你知道你要睡西屋?岳绒不应声,她起身到院里水池下哗哗地洗了把脸,然后把拉杆箱扯进西屋。母亲跟在身后,这次是喜悦的近乎巴结的语调,绒儿,我刚没说完,被褥是晒过的呀,晒了一整天的好日头呢。我搭不到院里去,是你爸晒你爸铺的。

    是那种味道。整整晒了一天的北方太阳的好味儿。在这个院里的时光,屋子,床,母亲洗过晒过的衣裳,都是这个味儿。强烈的旧气息裹住了她,岳绒把脸藏进被窝,就是在黑暗中,她也不愿看到自己在流泪。太阳的味道一点点吸干了来势凶猛的泪水,她慢慢将头探出来。陌生的窗帘,透漏进丝丝缕缕的月色,光影直白地射在岳绒的床上。她再次把头藏进被窝——就连月色,也是陌生的。岳绒所熟悉的娘家的月色,是透过石榴树婆娑的树影,和芭蕉树摇曳的风声,迤逦而来,水一样流泻到窗棂的。

    可这是西屋。那时候,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从西屋看月亮。

    岳绒的娘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单位修建的那种砖混结构的老房子,但关键是它是“家属院”,而不是“家属楼”上的几间单元房,这就金贵了。如今住在城里的大多数人,都几乎不能想象一个普通人家可以拥有偌大的独门独院。确实,岳绒家的住房条件一路过来,都属上乘,这其实也是她在中学时期特别有同学人缘的硬件原因:她家地儿大,玩得开。后来,单位家属院买下来成了自家的产权房,老房子也在不断的修缮、改造、装修中,与时俱进,走向现代化了。这几年,老房子所处的地段地价开始稳稳地上涨。岳绒的父亲最喜欢吹的牛之一就是,这房子随便转个手,就能赚几十万。

    就是这样,二十几年的光阴里,院里院外的一切都变了模样,但这小院岿然不动,还有一样也没变:这个院子最东边一间屋,是属于岳绒的。她在这间屋里读完了初中和高中,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去南方工作后,一年里回两次家她还是源源不断地往这间屋添置装饰,她结婚后带范信来在这间屋里度过了蜜月,她生下儿子不到两个月就被家人接回到了这间屋。二十几年里,所有的家人提起这间屋都称为“绒儿那屋”。

    最初就是岳绒自己挑的那屋。那时候,大哥已成家,在单位分到了房子,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二哥在外地工作,姐姐刚刚嫁人,还没从镇上调回来。所以,小院子里六七间屋,平时只父母和岳绒三人住。搬进来第一眼,岳绒就看中了东厢房的窗前有花坛,可以种树种花,墙根下,栽爬山藤。几天后,父亲为她种下了一棵和她一般高的石榴树,二哥不知从哪里挖来了爬山藤的根苗,而栽芭蕉树的坑,是她自己用手刨出来的。她至今还记得黑而松软的沃土从指间流过时,心里翻涌的那一阵阵欢喜。它们都活了,那棵石榴树,竟然在当年就开出了满树火样的花。树下,她又撒上了菊花的种子。深秋的早晨,她推开门,菊花如雪似云涌入眼帘。那时候,岳绒才十二岁,不喜欢读书,只着迷于各种花树植物。父母哥姐都纵她,说我们绒儿又有眼光,又有手气,将来肯定是园林专家。

    后来,她并没往园林专家的道路上发展,但花树一样在她的窗前葳蕤生长着。爬山藤渐渐扩满了整面东墙,芭蕉树越发地高大了。女儿渐行渐远,老去的父母把不尽的顾念转注到了她的花坛上,伺弄得更是活色生香。范信第一次来江城,反来复去念叨一句话:岳绒,要是我们把你家这院搬到上海去,那是个啥情况?岳绒就得意地答,你说啥情况,上海小弄堂阁楼里出来的小范信出落成资本家了呗!

    但今夜,回到别了五年的江城,在娘家这个院里,平生第一次,岳绒住到了西屋——岳家的客房。

    母亲的眼睛,母亲满脸皱纹里堆出的那些表情,母亲那一声如释重负又歉疚难当的“绒儿,你知道你要睡西屋?”所有这一切,自踏进院门,看到的听到的,一一地从岳绒心头走过。她其实并无伤感,沧海桑田,万物之律,她知道她不应该伤感。但母亲,别离不过一百余天,她为什么就老得那么快呢?老了,为什么就变得那么愚钝呢?她问“绒儿,你知道你睡西屋?”,难道她一直揪着一颗心,怕任性的小女儿一脚踹开已不复存在的“绒儿那屋”的门?

    江城有老规矩,照顾父母的责任通常是由家中长子承担的。半年前,父母从上海回来后,便将家中一切事宜交给了大哥。为了正式,家庭会议上拟了书面协议,姐姐代岳绒签了字,自愿放弃继承父母房产。一个月后,姐姐电话里说,大哥大嫂把自己家出租出去,搬过来和爸妈一起住了。老房子里又大动干戈了一番,他们把中间几间屋打通,整成了大客厅,卫生间从厨房后边移到了南墙那边葡萄架下,装上了新浴室。就爸妈的卧室,还有西屋那一间客房没变。姐姐说。

    岳绒知道姐姐想说又避开不说的是什么,她就问,那大哥大嫂的卧室呢?姐姐犹豫了片刻,答:他们住进你那屋了。

    姐姐说,你那屋本来干净,规整,他们倒也没怎么折腾,就搬进去了。不过是把你那些五花八门的小物件撤掉算了。只是,大嫂说你那屋门窗前面挡着太多花呀树的,湿气重,她腰腿不好,见不得阴,所以,所以就把芭蕉树砍掉了,墙上的爬山藤,也给扯下来连根清除了。那棵石榴树,倒是留着。大嫂说这石榴是老品种,结的果个儿不大,但比街上卖的那些都甜。

    今天进娘家院门时,天已蒙蒙黑了。岳绒在躁乱中,没看清那棵幸免于难的石榴树——事实上,她没让自己朝那个方向看。此刻,她在西屋光秃秃的月色下,开始想起它,一棵近在咫尺却已天涯的树。当告别了昔日的繁华,看着旧伙伴在它面前萎然倒地,它该是怎样的模样?它知道它是孤零零地站在陌生的老地方吗?花是一样要开的,但果,得十分小心地结才是,要甜,要比街上卖的甜很多才成。如今,这是它存在的唯一理由。

    也或许,石榴树什么也没想,它只是和过去一样,静默地站在时间里而已。一棵树,在见证了整整一座城的陷落、重生之后,面对一个小小院落日升月落的变迁时,它甚至懒得让风撩动一下自己最细小的枝梢。

    孟芳文说,你不要和那些外乡人一样,抱着一束白花去纪念碑前默哀,这样的场面,三年来我看够了。

    岳绒斥道,总是你的话!你怎么知道我会那么做?

    孟芳文不再说话,她默默地靠过来,握住了岳绒的手。岳绒的心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胸口某个地方一阵痉挛。整整十八年了,她和她的手不曾相握。她已不能习惯自己被她握着。这个三年前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和丈夫的女人,这个明天就要嫁作新妇的女人,她的手有着岳绒所不熟悉的沁人的凉。

    她们手拉着手慢慢走过江畔,走向北山的脚下。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孟芳文问。就看看人家跳舞吧,岳绒答。

    到处都是跳舞的人。城市里,只要能找出一块空地儿,人们就在跳广场舞。江城也是这样。岳绒熟悉的旧广场,这次回来第一次看见的新广场,都是广场舞的天下。每一个广场上,又分列着三四个舞蹈方队,阵势最大的是中老年妇女队,其次是年轻一些的女人们,在跳着更轻盈、更有难度一些的健身舞,而交谊舞和街舞的队伍,前者多为秃了发顶的男士带着些舞步青涩的姑娘,后者是一群打扮入时的少年。他们这两摊人马,虽一样放着强劲的乐曲,但和老太太们一比,显得很是散兵游勇,看客倒比舞者多。

    孟芳文说,岳绒你这不是看我跳不成舞,故意跑这儿来刺激我吗?岳绒头都不回,放心,你什么风头没出过,就这点小场面还能刺激到你?孟芳文笑起来,那你有病啊,你在上海看不到广场舞,听不到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你听听,一曲比一曲更俗不可耐!

    但岳绒没在意乐曲,她只是出神地盯着那些在乐曲中忘我地动作着的人们。是的,在哪里都能见到这样的情景,但这里是劫后余生的江城,一切在岳绒眼里便有了别样的意味。这样祥和欢乐的场面,更像是一种告慰和祈福,感恩和表达。那些面容沧桑的女人们是那么投入专注地做着简单划一的动作,仿若在举行庄严的仪式。

    她们蹦跳着的新广场,曾是泉美月圆的家园变成的大废墟。

    岳绒握着孟芳文的手。三年前,当这双手在如许绝望的废墟上,将十个手指刨出淋漓的鲜血时,她就该来握住它。岳绒,不能原谅自己,就像多年前她不能原谅孟芳文一样。

    死,也就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我不甘心的是,人家都找到了,挖出来了,为什么就没有秋子!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孟芳文说。

    我到现在都不能相信,秋子真死了。一个人,死了,总得有个坟墓吧,总得有个小小的骨灰盒吧?可秋子,就像一阵风,说没就没了!孟芳文,终于低低地哭喊出来。

    岳绒知道会有这么突然爆发的一刻。今天,在一起的整整一天时间里,孟芳文一直忙忙地说这说那,但绝口不提谷秋子。甚至,她给岳绒讲起母亲的后事,讲起好几个遇难的老同学时,话题也平静地绕过了谷秋子。但岳绒知道,她必将崩溃下来,必将爆发出来。只有过了最后这一关,明天,她才能释然地走进另一个男人的生活。

    三年了,我不甘心的就是这个,那么多人在找,那么多人都找到了,为什么单单找不到秋子?孟芳文的眼泪,在夕阳下灼灼地射着光,像一把扑闪不尽的火苗。

    岳绒依旧只是紧握着她,不作声。她知道她在犯糊涂。其实,还有许多人,和谷秋子一样,没能给亲人最后的一个慰藉。他们与家园化为一体,已经重生成脚下的土地了。

    或许,这也没什么不好。但孟芳文的泪,还是凶凶地流着。岳绒的心,重重地痛着。

    老城区新建的住宅区,远远地看去很是漂亮,在硬线条的群山映衬下,柔和得像是一幅水粉画铺到了川地里。那里,有孟芳文的两个家。一个是政府给她和谷秋子那个旧家的赔偿,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朝向户型还算好,一整天都能照到太阳。另一个,是她明天就要嫁去的新家,也是赔到的三室两厅。孟芳文说,装修时老王要把第三个卧室弄成书房,我说还是算了吧,都弄成卧室。所以,现在,我,老王,谷雨,我们一人一间卧室。

    什么意思?你婚后不和老王睡一个卧室?岳绒警觉地问。

    孟芳文笑了,岳绒你看你这一副敏感相!也就是为了休息得更好嘛,没什么别的。我试过了,我在老王身边睡不踏实,我从没睡过囫囵觉,他打呼噜。

    男人到中年,大多都打呼噜。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得适应。岳绒劝。

    孟芳文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其实也不光是我的问题,老王他夜里时常耳鸣、头痛,做恶梦,不停地折腾,他怕影响我,挺赞成分房睡的。他这些毛病,也都是出事后落下的。他是个苦命人。

    是的,孟芳文至少还有谷雨,但老王却父母妻儿一家四口都没了。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那天,几个朋友来庆贺,一家人都是在西街的老川菜吃的饭。饭后,老婆儿子先回家了,老王留下喝酒。于是,就那么简单,一个家转眼便只剩下了赤条条的他。

    岳绒知道老王,江城中学一个高大白净的教书人。他原也是高岳绒孟芳文她们三届的江城中学的校友。大学毕业后又回母校任教。

    你要多关心他,让他好起来。看他对谷雨的态度,是一个好人。大家能走到一起,多不容易。岳绒突然有点想哭,她咬着上唇,望向远处。她已经见过老王和谷雨了。她记忆中的谷雨还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粉团团的小姑娘,蜜糖一样黏着谷秋子,要他讲故事。但五年不见,小姑娘已出落成俊逸挺拔的青春少女了。她的神情举止都越来越像谷秋子,烟雾一样的悒郁笼在眉目之间。

    文儿,你要好好的,你要让自己,让孩子,让老王都好起来。岳绒又说,这次,她唤的是孟芳文的昵称。整整十八年,她没这样叫过她。

    孟芳文说,你放心,会好起来的。

    就像岳绒所知道的那样,孟芳文还是老性情,哭了,喊了,也就平静了。她把岳绒送到回家的路上,说你回去歇着吧,明天你还得陪我一天呢,够受的!咱们江城规矩多,虽说我和老王都是二婚头,也还得讲那些规矩。

    岳绒摇一下孟芳文的胳膊,别二婚头长二婚头短的,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孟芳文答,那是自然!小城泼妇嘛,说话哪有上海的大教授好听!岳绒皱眉,听听,当真成了泼妇了!两人都笑了。不觉间便走到了岳绒家门前坡下的大槐树下,几只夜归的鸟倏忽飞过,把啁啾的欢叫声撒到了她们的头顶。岳绒循声望着树枝高处的鸟慨然道,它们肯定不认识咱俩了。孟芳文说,你说谁不认识咱俩,鸟儿啊?你太自恋了吧!这鸟儿都传宗接代好几代了,凭啥认得你!除了这百年老槐树,谁还记得这俩老女人也是打蹦蹦跳跳的丫头时候走过来的?

    岳绒说,文儿,你都送我到家门口了,咱俩别再磨蹭了,你走吧!回去做个面膜,临睡前眼睛上要敷点嫩黄瓜,消肿。明早五点我就过来,我和谷雨陪你去化妆打扮,把你整得漂漂亮亮的。

    孟芳文不走,她的双眼直直地盯过来,岳绒,我一直等着你问我为什么要再婚,为什么刚刚三年就再婚,你为什么不问?

    我为什么要问?岳绒一愣,狠狠地顶回去。四目相接。然后,岳绒先转开身,和缓了语调说,芳文,你别多想了。其实,三年,也不短了。

    孟芳文依旧目光灼灼:岳绒,我这一辈子,你命中注定要做我一次伴娘!我嫁谷秋子,你当然不会来祝福我。所以,我得再结第二次,才请得到你。这是你欠我的,却要让我付出代价。

    够了,你!岳绒甩开她,扭身就走。孟芳文在后面稳稳地喊,岳绒,我一直想告诉你,只是怕伤到你,我宁愿你只恨我一个人!其实,秋子他是爱我的。没有那天晚上的事,他也会和我结婚,他是甘心情愿的。这十八年,你知道吗,我们过得特别幸福!

    身体某个地方,某个最软弱的地方,被重击了一下。孟芳文的声音裹着这个世界最凛冽狰狞的痛向她袭来,她脚步踉跄,几欲被它撞倒。

    有一只鸟从岳绒耳边闪过,悄悄停到了大槐树身上那只洞眼里。它不认识她,可它一直望着她,好像在偷偷观察她。岳绒慢慢靠到树上,她想,鸟的寿命到底是多少呢?这小精灵,它真的不是过去那么多鸟中的某一只?

    但槐树无言。它不说话,谁又能洞悉燕来雁去的老时光遗留下来的秘密,谁又辨认得出一只鸟的讯息,辨认得出比一只鸟的翅羽更轻的人心的翻云覆雨呢?又有谁会铭记着那些一句一句说出来的狠话,把人的半辈子都交待出去了的那些狠话呢?

    这老槐树下,似乎专门就是一个说狠话的地方。二十三年前,孟芳文说,岳绒,你不要他,我就要他。十八年前,岳绒说,孟芳文,我不原谅你,死生都不原谅。

    今天,孟芳文说,岳绒,我一直想告诉你,秋子,他是爱我的。没有那天晚上的事,他也会和我结婚。

    岳绒歪在西屋床上,听范信汇报他和儿子的饮食起居。儿子抢过电话问,妈妈,你每天都去吃酿皮,吃搅团吗?江城的酿皮和搅团还那么好吃吗?岳绒听着他咽口水的声音,不禁笑出声来。儿子来江城是在五岁之前,他哪里有吃什么酿皮、搅团的记忆,还不是平日里自己老念叨,念叨得连儿子都上心了。不过,儿子的口味确是赶了岳绒的,对上海的各种精美甜点没有兴趣,贪的只是一口鲜辣。岳绒家的厨房里,常年备着江城土产的各种山货,辣椒和花椒更是每餐必不可少的。范信常说,我这个上海人的肠胃饱受江城风味的摧残啊!说归说,其实,他极爱吃岳母做的酸辣面片。岳绒奚落,是啊,因为摧残才吃两碗呢,这要不摧残,范博士是五碗不过岗的壮士呢!

    但范信对岳绒最爱吃最放不下的另两样江城小吃——酿皮和土豆搅团却反应淡定,他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没你夸得那么玄乎嘛!岳绒气得从此不和他提这茬。儿子是岳绒的小跟屁虫,凡岳绒说好吃的,他必定认为好吃,所以,遥远的江城酿皮和搅团便成了母子两个人共同的思乡情结。

    岳绒结婚晚,生孩子也晚,江城老同学们的孩子大多都高中毕业了,孟芳文和谷秋子的女儿也十七岁了,她的儿子才上小学五年级。

    范信问起孟芳文的婚礼,岳绒说挺好,挺热闹,摆了十好几桌。又问起孟芳文新夫种种,岳绒说老王也挺好,别的不说,单看他给谷雨收拾的小闺房,就知道他是个待人真诚有爱心又有眼光的人了。范信说,那就好。少顷,又添一句,这你就可以放心了。岳绒回,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范信幽幽地说,岳绒,你不知道你自己的不放心吗?

    岳绒明白范信心底的芥蒂。其实,那不过就是一些疑惑、猜测,或者,只是一种隐隐的妒忌,因为自己的不能介入其中。多年前,他第一次随岳绒回江城,就被孟芳文谷秋子夫妻俩请到当时最好的饭店隆重接待。孟芳文那不由分说的热情,拣菜添茶时大包大揽的熟稔,一看就知是岳绒知根知底的儿时伙伴,但岳绒对孟芳文,却是一张阴晴不定的脸,看得范信一阵阵纳闷,一阵阵尴尬。中途孟芳文出去了一趟,提回来一塑料袋酿皮兴高采烈地摆到了岳绒面前:知道你馋酿皮呢,可这饭店里的哪有老陈家摊子上的好吃!你嘴刁,以前只吃老陈家的,我跑去给你买来了,快吃!

    谁知岳绒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她闲闲地把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又慢慢喝一口茶,才回,什么老陈家酿皮?我怎么不记得了?

    气氛一时便僵住了。那盘酿皮辣香扑鼻地摆在他们面前,岳绒碰都不去碰一下,孟芳文颓然地靠在后椅上,谷秋子默默不语啜饮着酒,范信只得没事儿似地笑着夹了一筷子,又夹了一筷子,打圆场说,芳文,你说的对,果真好吃!话没说完,嗓子被辣椒呛着,他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甚是狼狈。岳绒根本不理会,孟芳文起来给范信倒茶递纸,等他的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了,她让服务员撤走了酿皮。范老师,你上海人吃不惯这么辣的东西,别吃了。孟芳文眼望着窗外说。

    那天回去的路上,范信开始数落岳绒,你要么干脆不去吃人家的请,要么去了就别给人家脸子看,又要去又要不痛快,这是何苦呢?岳绒反唇相讥,是啊,一到关键时候就胳膊肘朝外拐,恨不得帮别人灭了我,这是何苦呢!范信急得当街就跳起来,你讲不讲理!人家孟芳文怎么你了?什么叫帮别人灭你,我们大家巴结你还巴结不过来呢,瞧你那臭架子摆得!岳绒不再理他,只管往前走,脚步快得生风。范信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口气早已软下来,岳绒,我不是责怪你,我不过就是好奇嘛!今天的你可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做派,你哪儿这么待过人?那个孟芳文又请你吃大餐,又跑去小摊给你买小吃,她容易吗?她的腿——她的腿管我什么事?岳绒停步,厉声打断范信,她的腿,她活该!

    范信听岳绒言辞凛冽如坚冰,但双眼却汪满了泪,便不敢再出声。又有一次,闲聊中不经意问起孟芳文的腿疾是因为什么落下的,岳绒冷冷地笑:我倒也很想知道是因为什么呢!你既然对她这么感兴趣,不妨打探清楚了把谜底告诉我。范信很觉没趣,自此后,他尽量避免和岳绒提起这些事。但岳绒自己倒冷不防就会说到她和孟芳文小时候的事。你根本想象不到孟芳文那时候有多淘,比男孩子都无法无天。她带着我满世界乱走,江城那小地方,就没有我俩没吃到、玩到的角落!岳绒一脸的神采飞扬,范信在她的讲述里,慢慢勾勒着少女岳绒江城年代的飒爽英姿。但往往正听到高兴处,岳绒莫名其妙就打住了,脸色淡得白水似的。

    他们每次回江城,岳绒的老同学们都要聚聚,尤其是孟芳文两口子,还是像第一次见范信一样,盛情招待。岳绒也还就那喜怒无常的老样子。其实,一两回过去,范信凭着做丈夫的直觉,早就断定岳绒和孟芳文这两人犯迷糊的亲疏远近,肯定是和谷秋子有关。那个男人不爱说话,饭局上很少掺乎岳绒和孟芳文的女人话题,也不太和范信交流,只是不断地劝范信酒,自己也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但范信从没见他喝醉过。孟芳文说,江城的男人都是喝白酒长大的,这点啤酒算什么!有一年夏天,范信一个人去江城,刚巧又在街上碰见了谷秋子,谷秋子还是非要请范信吃饭喝酒。这次,孟芳文也没来。两个男人在江边酒楼里默默地对坐,喝酒。范信觉得不自在,冷清。但谷秋子却一副范信本来就是他的哥们儿的样子,好像他们之间从不需要第三个人的联介。他脸上天长地久的表情,让范信很是感动。但感动过后,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他凭什么这么对他?他算是他的什么人?

    甚至,范信对谷秋子特有的标志式的忧郁气质都生出了嫉妒,他为什么多少年如一日,让忧郁深锁在眼角眉梢?一个小城男人,一个在路边小饭摊上抽烟喝酒的乡下小公务员,他何以忧郁得这么优雅,这么云淡风轻?

    范信有点惭愧自己内心深处这种狭隘的“大城意识”,他在岳绒面前向来是拒不承认这点的。但面对谷秋子的干净卓然,他还是极自然地这么想了。他从此对岳绒和孟芳文夫妻的关系存了心思。但他从没问起过,岳绒那脾气,怎敢轻易招惹?都说上海男人怕老婆,范信尤甚。其实,怕就是疼,范信疼老婆那是在同事朋友的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岳绒发脾气,不像别的女人摔盘子砸遥控器,不吹胡子瞪眼做河东狮吼,也不拿上信用卡到商场狂刷,她有个怪毛病,一生气一掐架就立马起身走人,火速撤离不和谐现场。若在家里,她即刻往外冲,若在外面,她抬脚就回家。范信几个哥们儿刚开始听这症状,都很不理解范信的叫苦连天,反过来直羡慕他呢,你媳妇不愧为高级知识分子啊,打架也打得文明!走人好啊,过一阵儿双方都心平气和了,再见面就什么都好说了。换了我们家里那些死缠烂打的,你想逃开一会,逃得掉吗?

    但后来,当他们有幸亲眼目睹了岳绒的文明发作,便立即对范信充满了深切的同情,对自己的老婆们生出了感激之心。是啊,他们宁愿被她们死缠烂打,也不愿经受范信那样的强刺激。啧啧,想象一下吧,一个女人,风驰电掣、横冲直撞在都市的车水马龙中,她勇往直前,如入无人之境,一条街道的交通因她而陷入了瘫痪。

    范信多少次事后苦苦哀求岳绒说,你怎么发脾气都行,可以摔家具,可以骂我打我,就是不能走,不能乱跑。他把自己说哭了,岳绒,你要是给撞了,我怎么办啊!看他这样子,岳绒总是后悔莫及,她紧偎在他怀里,一声接一声地说,老公,对不起!老公,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了。

    以后,却还是老样子。慢慢地,范信也就不再求了,不再试图改变岳绒了。范信只能改变自己,力求不惹岳绒生气。同时,他时时看紧着她。是的,认识他们的人常开玩笑说,范信怕老婆,说范信把老婆看得特别紧。范信想,这有什么不好,我不怕老婆我去怕谁,我不看老婆我看谁?

    范信爱岳绒,当年在留学生同学会上第一次见她就爱上了她。为了追她,毫不犹豫从研究所调到她的大学去教书,三年辛苦终得如愿以偿喜结夫妻。除了生气的表现形态略有点剑走偏锋之外,岳绒是一个特别好的妻子。结婚十多年了,范信对她的感情无丝毫削减。他的父母在他当年刚出国读书时就相继去世了,他把未尽的孝心全补偿给了岳绒的父母,一直当他们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岳绒也信任他,总是把娘家的事放心地交给范信,多年来他一趟趟接送岳父母于江城和上海之间。说起来,范信回江城的次数要比岳绒多好多,他已完全适应那里的一切。有一回,他在江城着了风寒,全身酸痛,忽冷忽热。岳母做了酸汤揪片子给他吃,硬逼着他吃。结果那一大碗汤面一下肚,他全身出了场透汗,一觉睡过来,通体舒泰。后来在上海,又是岳母拿酸汤面片治好了他的感冒。他从此贪上了那又酸又辣的好味道。这以后,只要范信打一声喷嚏,岳绒就笑,想吃我妈的酸汤面明说,别来装感冒这套!

    今年,岳母离开上海后,范信又感冒了一场。岳绒照着母亲平日的做法,给范信做了半锅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的酸汤面。但范信吃在嘴里,觉得不是他馋的那个味儿,他只喝下去半碗。岳绒,做不出母亲的手艺,最地道的江城味,已跟着老岳母远走了。想着这个,范信心里怅怅的。他觉得那千里之外的西北小山城,也成了自己的故乡。

    但有一点,范信知道自己是无法与之溶为一体的,那就是岳绒留在江城的青春岁月。岳绒娘家院里的姹紫嫣红,鸡鸣犬吠,最是他流连不舍的风景,但在“岳绒那屋”里,他却常常感到一种外来者的滋味。原本,在江城,在那个院里,岳绒的屋该是他感到最亲近的地方,但事实上,恰恰相反。范信常常看着那些岳绒舍不得扔掉的旧物件,看着压在书架最下面的几大本旧影集,已蒙尘褪色的油画框,精巧的挂钟,巨大的兔宝宝,听挂在床头的样式老旧的风铃发出细碎的叮叮当当,他就想,这一切的背后,有着怎样的一个成长故事?这屋里一步步长成的岳绒,真的是最终来到他面前的这个人吗?他为什么会觉得,她和他之间,隔着这么多他不懂得的旧时光?

    岳绒一直知道范信心里的这点事。其实,说穿了,还不就是因为自己和孟芳文的特殊关系使范信起了疑问?说穿了,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谷秋子这个人的存在让范信难以释然?都是冰雪聪明的人,这层窗户纸哪里用得着捅破?范信从来不问,岳绒从来不说。父母在江城,她不能不回江城。近年来,她能做的只是尽量把父母接出来,尽量地不回江城,尽量地减少一切回江城的可能性。但只要回了,和孟芳文谷秋子相见该怎么说话还怎么说话,想怎么撒气还得怎么撒气,虽然范信在旁边看着,她也做不到装。她不是有意要伤害范信,而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两个故人交往。许多时候,言行并非由衷,好像只是惯性在推着她走。

    或许,她只是习惯了以这样的姿态对待孟芳文和谷秋子?

    现在好了。谷秋子没有了,孟芳文另嫁人了。连“绒儿那屋”也没有了。岳绒想,范信那话其实说给他自己才合适:这你就可以放心了。

    大嫂这两天脸色难看,饭桌上也不太招呼岳绒和公婆,只自己闷闷地吃。岳绒倒没觉着什么,她知道大嫂心里烦。但母亲紧张得不行,老是偷偷看各人的脸色,又急急说些搭讪的话,掩饰着对儿媳对女儿的讨好。岳绒最见不得母亲这样子。夜里她坐在母亲床边落了泪,妈,这半年你怎么成这样了?都是你的孩子,有话你就直说,干嘛缩手缩脚的?你以前多大气的人呐!母亲头对着墙壁,轻轻说,还提以前有啥用呢?你看,你五六年才回这么一次家,我都让你吃不了一顿可口的饭!厨房交给你大嫂了,做也做不动了。岳绒又说,妈,你和大嫂得长期处呢,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别憋屈自己!母亲说,你懂什么,媳妇儿究竟比不得闺女,得互相礼让着才行。现如今可不是我们给人家当儿媳的年代了!岳绒一时无言。母亲转过身来握住了她的手,绒儿,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好好待范信,管好我外孙儿,娘家的事不用你惦记。你们好了,我和你爸才能安心呢。

    母亲蜷缩在被筒里,身形小小的,单薄得像一个孩子。她的眼神里,有凄惶,无奈,但更多的是服老认命,是彻底放手之后的松沓,和懈怠。这样的表情集结在母亲的脸上,使她在岳绒的眼里突然变得陌生起来,隔膜起来。有一刻,岳绒特别想俯身紧紧抱住母亲,但她怕自己哭出来。她只是紧攥住母亲的手。母亲说,不早了,绒儿你也睡吧。赶明儿也和你大嫂聊聊,宽解一下。这两三年,她过得难肠啊!她娘家那些泼烦事,没一天让她省心。

    岳绒早在电话里多次听父母、大哥、姐姐讲过大嫂娘家的事。大家都很愤慨,却又不好铿锵有力地指判谁是谁非,末了只能感叹一句,世道变了,人心变了!尤其是母亲,每回提起总要归结到抚今追昔的主题上去。咱们江城以前不是这样的,咱们江城人以前做事不是这样的啊!母亲说,哪有亡人还没有入土,灵前亲人们就反目成仇打得不可开交的道理呢?作孽啊!过去谁家要是闹出这种是非曲直,那名声早就臭了,可现在,你听听,满耳朵都是这档子事,丢人现眼败坏门风好像成稀松平常的了,世道啊世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岳绒理解母亲的痛心疾首,可她更清楚,这全然陌生起来的故乡其实不过只是走在一条中国广大的城镇早已走着的路上。江城多半的人家都搬到新区去了,留下的也要听从老城改造的安置。他们房前屋后的花椒林和菜园子,只要是一块地,就都变成了一幢楼。他们的猪圈牛舍被房地产商收购,他们门前的泉眼,一处处被堵死。江城的九十九眼泉水,早在泥石流发生之前就已沦为传说了。泉水当然好,但人们一律住进了住宅楼,自来水日夜哗哗地,也就淘走了那份怀想。新家里,不能再养下蛋的鸡,不能再养猪,不能再起火,世代流传下来的熏腊肉也就没法再自制了。但宠物是可以养的。以前的江城,人们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现在江城也时兴养狗,却是因为狗成了宠物。既然城市人都喜欢养宠物,江城人怎会不喜欢?广场上,穿着手织毛线肚兜的狗狗昂然走过晒太阳的老人们面前,它瞥都懒得瞥他们一眼。它知道自己要是淘气一下,跑到那个石柱子后面藏起来,主人就会焦急无比地唤它,四处找它。而这些佝偻着身子的老头老太太,大早上来,一坐就坐到了石阶被暮气打湿的时辰,为什么没人喊他们回家?家里,难道就没有等着他们回家的人?他们一个个歪在那里,像无人问津的泥塑。那些早已说过了说倦了的陈年旧事,莫非可以当饭吃,当水喝?

    就是这样,既然什么都变了,变得简单而彻底,人心又怎能不变呢?世道若不变,还叫世道吗?

    可再变,总不能把做人的良心一锅端掉吧?总不能人伦纲常一点都不讲了吧?大嫂说。岳绒看着她悲愤的样子,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她。三年没见,大嫂鬓角的头发丝丝缕缕变白了。母亲说,都是愁白的,都是闹心闹的。岳绒觉得母亲说的这个闹心一词特准确传神。是啊,闹啥呢?闹来闹去,闹的还不是自己的心!

    大嫂娘家人少,父母就她和弟弟两儿女。三年前那场灾难中,大嫂的弟弟也没了。但比痛失手足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弟媳独占了政府按一比三的比例赔偿下来的大房子,对古稀之年遭受丧子重创的公婆无丝毫抚恤之意。弟弟生前的房子是父母资助买的,现在房冲走了,人没了,财都落到了弟媳手中。大嫂不服,换谁谁都不服啊!她支持父母将弟媳告到了法院,自此,双方恩断义绝,使出了最狠的手段,法院久判不下,判了也执行不利。死疙瘩越结越大,整整三年了没有眉目。大嫂的母亲自儿子死后就没下过病床,前不久更是被气得住进了医院。媳妇翻脸也就翻脸了,但孙子跟着翻脸,跑到爷爷奶奶处,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到最后竟然动手砸碎了爸爸在世时拍的唯一一张祖孙三代的全家福。那可是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孙子啊!老太太当场就晕了过去。

    小妹,你是文化人,你给评评理!有这么教唆儿子的吗?大嫂越说越气,越说越伤心。那个女人坏到没有任何底线了,她知道俩老人放不下的就是孙子,做一切事都是为了孙子,所以她才要往他们心口戳刀,她打发儿子去和老人们闹,就是为了把老人们活活气死,能早一天气死就早一天气死,她好没有一丝麻烦地享用我弟用命换来的一切。

    那孩子,他太没有良心了,他太伤人的心了!你知道的,他是我们家的独苗,我弟没了,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为我们老尚家顶门户的,我们做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他?谁知这三年他妈生生把他教成了白眼狼!大嫂忍不住抽泣起来,她的脸上早就泪水横飞了。岳绒递着纸巾,眼睛也湿了。她能体会得到大嫂的伤痛。那孩子上次她回江城时还见过,亲亲地跟在大嫂身边,一声一声地唤着“姑”。现在,他该是和孟芳文的女儿谷雨一般大的高中生了吧?岳绒想象不出他对爷爷奶奶翻脸打骂时是怎样一副凶恶的面孔?他知道他砸碎的不是一副全家福的镜框,而是一对苦难的老人心吗?本为骨肉,相煎何急!

    晚上在姐姐家,再提起这事时,姐姐对岳绒说,你也别听大嫂的一面之词,闹到这个份儿上,双方都肯定有责任,一个巴掌能拍响?但凡有一个人念点旧情,能看在死去的人的面子上退让一步,事情何至于到这么人仰马翻的地步?大嫂和她父母,口口声声说她们争财产是为了那孩子,可人家是孩子的亲妈呀!为了孙子,那么对待儿媳,说得过去吗?孙子能领情吗?说实话,媳妇是不孝,但老人的所作所为也确实挺让人寒心的。

    这些事三年来岳绒也略有耳闻。说是大嫂他父亲抢先领取了儿子的死亡抚恤金,给媳妇连声招呼都没打,然后又跑政府,跑民政局,要求继承儿子的全部财产。他的理由是孙子还小,他得做孙子的唯一监护人,替孙子处理一切事宜。据说儿子的头七刚过,老爷子就盘问儿子家里的存款,还要带儿媳到公证处公证他拟定的财产分割协议,那个协议大致意思是,在他们老两口去世之前,在他们的孙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前,儿媳不得改嫁他人。她若做不出有法律效应的保证,就得放弃对儿子的监护权,对丈夫的继承权等等。

    你说这事做得愚不愚蠢!姐姐说,其实老人也是可能担心自己的养老送终问题,担心媳妇万一改嫁了孙子不好过,但不管怎么样,事情不能做这么绝呀,本来平日里就处得不好,这不明摆着要火上浇油嘛。听说大嫂弟媳当场就拍了桌子,撂了狠话:就算我明天就嫁人,儿子照样是我的,房子也是我的!和你们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这不,仇怨一结,几家子人三年都没能安生下来。

    法律上应该有比较明确的规定吧,既然走到这一步,法院按程序走就是了,岳绒说。姐姐黯然道,走程序有那么好走吗?人情薄凉时,法律也不过就一张纸啊。这几年,在咱们江城,这样的事不是一家两家,一桩两桩了。你说这怪不怪,经过这么大灾难,家破人亡的,许多人反倒更看不开了。有多少钱,有多少房产,到底有什么意义?人这辈子,说到头就到头了,走的时候谁都带不走一棵草!

    也或者,恰恰是因为人都看这么开了,才争眼前这能抓在手里的东西呢。岳绒说。

    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岳绒走过江城熟悉的十字街。这里比五年前更灯火璀璨,声响震天了。夜色中人头攒动,似乎比岳绒过去在江城停留的多少年间遭遇的人还要多。记得十七八年前,只要一走到十字街口,迎面碰上的总是认识的人。就算不认识,也肯定是面熟的人。可今夜,熙攘的夜市人流中,岳绒找不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没发现一张对她绽开的笑脸。恍惚间,她以为自己是走在上海的街市上。是啊,这个时候出来玩的都是一些更年轻的人,他们怎么会认识一个少小离家的中年妇女呢?她的那一代,看着她那一代由少年步入中年的上一代人,此时此刻,都该是在某一个窗口的灯火下静默地面对生活的人了。十字街口夜里的繁华和热闹,已不属于他们。

    但这街,却是唯一一条没被改变的街道。灾后重建已经完成,城市扩建新建还在如火如荼,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高楼,鳞次栉比的大桥。就像夜灯下的人流一样,它们和岳绒互不相识。可这十字街,却还是二十年前那条街,是三十年前那条街,站在这条街上,岳绒闭上眼都能找得到回家的方向。只有走在这条旧街,这条旧路上,岳绒才觉得自己确实是回到了江城的土地上。

    她抬起头望向两边的高楼,这都是些漂亮的新楼。它们突兀而起,遮去了远山,遮去了星空和月色,只让夜幕下的一切沐浴在霓虹的招摇中。这家KTV的招牌是五种颜色的,旁边的洗浴城却更胜一筹,仿若要把那鬼魅暧昧的广告画直接植入天空。但无论高处有怎样迷乱的布局,街道上却横着一条旧的道路。岳绒想,这是多么好的事啊。

    那些住进新楼上去的人们,他们的心中,定然是有这么一条旧路的吧。

    孟芳文说,咱们那些老同学请吃饭,该去你还得去,别让人说你现在成大城市人了,架子大,请不动。

    岳绒说,随他们说去吧,我还真吃不动了。你看看,最近这几个饭局,请的时候,都说是农家乐,结果还不都是大鱼大肉?现在举国上下刮节俭风,城里的大饭店是冷清了,可农家乐里别有洞天啊!

    孟芳文吃吃地笑,吃人的嘴软,你反倒吃了人的又说人!你又不是纪检委的,管人家在哪儿吃,吃什么呢。你要理解别人的心情嘛,你这衣锦还乡了,我们留在江城的人,也得给你显摆一下我们在这儿也混的不错,吃得开玩得转,是不是?

    岳绒黯然道,何必呢?说实话,我是应酬不动了,关键是好多人坐一起,也没什么话说,无非是喝酒闲扯。中学毕业都多少年了,每个人走的路不一样,内心里其实陌生得很。

    孟芳文说,但你还是老样子,这么不顾人情面,一说话就要说真话,一说人就要说内心。内心是什么?你不懂有时候情面比内心更重要吗?岳绒说,行了孟芳文,你别这么高抬我了,我早就不是你说的那种纯粹的人了。我当然知道情面比内心重要,岂止是情面,许多事,都比内心重要。最最不重要的就是内心了。

    孟芳文说,你这是给谁甩话呢?岳绒回,没给谁,瞎说呢。两人都沉默下来,暮色一点一点洇在西屋的窗棂上。母亲在外面喊,绒儿,你和文儿一起到堂屋来看电视哦。岳绒闻声起立,芳文,你回家吧,今天又陪我这么长时间。我再过三天就回上海了,明后天给妈妈换洗一下衣裳什么的,就不出来了。你好好待老王,看好谷雨的学习。咱们就此别过。孟芳文骂,这巴掌大一块地儿,抬脚就到了,你急吼吼地别什么别!你走时,我还得过来一趟,给你送些山菌干果,都备好了。岳绒劝,你别这样好不好,那狼肚菌什么的,咱们小时候吃得和萝卜白菜一样,可现在都炒成什么价了,你还买!你觉得值吗?上回你捎来,我就跟你说过了,坚决不能再买。再说了,现在全国的市场一个样儿,咱们这儿有的上海一样不缺。

    知道!孟芳文平平地打断岳绒,知道你们上海什么都有,只要有钱就没有买不着的,可这是江城的东西。

    岳绒长叹一口气,不再开口。孟芳文拍拍她的肩,说,我走了。你别这么无奈的样子,好像谁欺负了你似的,不就是一两袋山菇草菌吗,知道你爱吃,才两三年里买一次给你,有什么了不起!岳绒说,好,好,都是你的理,就算我爱吃,你以后就供我吃吧。孟芳文笑着开门,哟,那可供不起,秋子说那年你俩去泸沽湖玩,一路走过去,你把人家云南的各种菌菇尝了个遍,尽着当饭吃呢。吃完又念叨,说还是江城的山茸狼肚菌最可口。秋子说,那一趟玩下来,他但凡看见有菌菇的菜,胃里就泛酸呢,可你怎么就没个够!

    夜,哗地从开开的门里扑进来。比夜更黑的黑,从孟芳文的话音里涌过来,重重地打在岳绒的眼里。她的手抖抖地,抓不稳另一只手。恍惚中,她听见孟芳文脆脆的声音朝客厅喊,阿姨,我走了,赶明儿再过来送岳绒。她看见母亲急急地走出来,说,文儿啊,这天都黑了,你一个人走行吗?小心啊!

    等等!从东边那间花树掩映的屋门里,传出来一个声音。岳绒的心头,石破天惊般浮起一个声音。随着这声音,从“绒儿那屋”的花门帘后面,走出来白衣的谷秋子。他说,要不,我去送送芳文?树影斑驳,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的声音,和平日一样安稳。岳绒伸出手挽住他,高兴地说,好啊,我俩去送她。

    绒儿,芳文走了,你也不送出院门,愣这儿干嘛呢?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岳绒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看见自己站在哥嫂的卧室门前,看见自己的右胳膊突兀地朝前伸着,右手在夜色中摊开着,空空的——是的,幻境中,她挽不住十八年前的那个人。

    十八年前,和今夜如此相似的那个夜,她失去了她紧紧挽着的那个人,相恋六年的谷秋子。她的手上分明还留着他的余温,他却转瞬间成了别人的人。

    作为补偿,孟芳文在那个夜残了一条腿。那条在江城中学连年获跨栏冠军的健美的腿,那条跳过“吉米吉米,来吧来吧”的性感的腿。

    一直以来,岳绒认为所有的故事都早在那个夜里就尘埃落定了。她既承受了结果,就不愿再探究最初的来龙去脉。她只是坚持着遗忘,在遗忘中将不原谅进行到底。可现在,就连那个人都没有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有关他的一切却为什么要试图呈现另一面的水落石出?难道,这十八年来的爱恨铿锵其实只是一笔糊涂账?

    母亲说,你今晚怎么迷迷瞪瞪的样子?芳文和你说什么了?绒儿,妈这么多年也没和你说起过这些,知道你性子倔,知道你心里结着死疙瘩,听不进劝。再说了,你和范信那么好,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何必再提?可现在,逢着咱们江城这么大变故,你再想想,总该想清楚了吧,人强不过命的。是你的,别人抢不走,秋子那孩子,命里就不是你的姻缘,所以这事儿没法儿怪罪芳文的。

    妈,还说这些干什么,我没怪罪孟芳文。要怪罪她,这次能回来吗?岳绒无力地答。

    你早就不该怪罪她,她是个苦命人啊。自打和秋子扯上关系,你看,她顺当过吗?这是她的劫啊。母亲摇着头叹息,女人最怕的就是让人给撂半路上,她偏偏就被撂半路上了。

    岳绒止住母亲,妈,你别说了,什么半路不半路的,她现在不又成家了吗?老王挺好的。

    老王再好能好得过范信对你?这半路夫妻的情分,总是牵牵绊绊的,你哪里懂!母亲撇着嘴角的皱纹,还要往下说,一看岳绒的脸色,便掐了话头,好,好,妈不说了,妈还不是想着芳文是你打小最好的伴儿,心里疼她吗?你呀,以后别再和她别扭了。

    夜里十二点,岳绒忍不住拨了孟芳文的手机,竟然通了。她悄声问,你还没睡呀,这么晚不关机干嘛呢?老王在旁边吗?孟芳文说,你不是也没睡吗?老王在他屋里,你有话就说。她直愣愣的声气,使得岳绒一时倒没了话。电话里听得见两人的呼吸。终于,岳绒开口说,芳文,今天听你说我和秋子游泸沽湖那些话,我突然悟过来了,我和他之间的事,没有你不知道的吧?秋子对你没有秘密,你才是和他共享一切的人。我多年来错以为,是你抢了他,你用你的腿绑架了他。但事实上,正如你那天告诉我的,他原本就是爱你的。芳文,我很抱歉。

    你在胡说什么,岳绒!孟芳文厉声接过话头,她的声音震得岳绒耳膜嗡嗡地响。我那天说的那些混账话哪儿能当真啊,那还不都是因为气你这多年不理我,一时瞎编派的,说完当时就后悔了呀!岳绒,是我欠你的,要不是十八年前那天晚上我替你和谷秋子挡了那辆飞车,要不是我残了一条腿,谷秋子怎么会放下你娶我?江城的老同学谁不知道,你和他好了六七年,而我不过是跟着你俩混的电灯泡?

    我更欠谷秋子的,要不是我拖累他和我结婚,他早就和你一起远走高飞生活在外面了,江城发不发泥石流与他何干?我欠你俩的,我夺走了你的初恋,我害了他一条命。岳绒,我知道我没法还这个债,再残一条腿也没法还。

    岳绒听着孟芳文的滔滔不绝,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她太了解孟芳文了,这样急急的不容辩驳的矢口否认,有时正是一种确证。那么,她那天说的那些话,或许真的不是谎言?那么,致命的欺骗和背叛,果真是在那天夜里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刹车声之前,就已开始?

    你别说了,我明白了。岳绒想挂断电话,孟芳文又一声急呼,你明白什么?你说你明白了什么!岳绒,过去多少年,我们从没说过这些话,现在秋子没有了,死无对证,你可不能冤枉他啊!他心里只有你,根本谈不到爱不爱我。

    岳绒凄然地笑了,我这儿什么都还没说呢,你心虚什么!我还能怎么冤枉秋子,他爱你也娶了你,不爱你也娶了你,他爱你娶你我会恨你,他不爱你娶了你,我还不照样恨了你?对我来说,结果是一样的。

    但在你心里,是不一样的。真相比结果对你更重要。孟芳文答。

    那么,请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相?你总不会告诉我说,真相就是你们为了成全我的高尚才要在一起的?

    岳绒感觉口渴得要命,嘴唇干得吐不出话来。她全身上下,像是捂着闷火。她扔下手机,在黑暗中坐起身。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回想起,那天夜里,自己也是这样的感觉。本来,好好地挽着谷秋子的臂膀,走在送孟芳文回家的路上。本来,左边是耳鬓厮磨的女伴,右边是情投意合的男友,一切都和他们三个人共同度过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安恬温馨,但她突然地焦躁难耐。她就那么无端地冲谷秋子发了火,然后挣脱他,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万劫不复的夜色。

    是怎样的暗流,在那一刻流进了她的心,莫名地灼伤了她?她看到什么,嗅到什么,感觉到了什么?她为什么突然发疯失控,像一头哭不出泪喊不出声的兽?

    这一切,都不愿再费神思量了。记起的只是,她哭倒在孟芳文的病床边,而刚刚从麻醉里醒过来的孟芳文,一字一顿地说,岳绒,我不要你为我伤心,我是为了谷秋子才成这样的。看在我成了残废的份儿上,你把他让给我吧。

    孟芳文说,还记得吗,五年前咱们高考结束后我给你说过的话,你不要他,我就要他?岳绒,你太骄傲了,你的眼睛看不见别人,所以你当这话是开玩笑。可这不是玩笑。你和他从高二就好上了,你不知道我也从那时候就暗恋他了。高考你考上了全国重点,我考了个二本,秋子才刚刚够大专,我以为这下你俩一定是会分手的。可谁知你还是让我空等了四年。岳绒,你现在读研究生,你接下来还要读博士,还要出国,你是计划好了要把秋子带走,可他是一个男人,你想过他的感受吗?要是他并不想以你的家属的身份迁到东飞到西,要是他更愿意和我一样,在江城父母身边安顿下来,老老实实上班过日子呢?

    所以,这是咱们三个人的命,我的腿必须得残,谷秋子,你必须得让给我。孟芳文说。

    然后是谷秋子。谷秋子说,孟芳文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除了娶她,我还能怎么报答她?谷秋子说,孟芳文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们这样扔下她,自己又怎么会幸福?那时候,岳绒用不着去问谷秋子爱不爱孟芳文,谷秋子狂乱的发和充血的眼说明了一切,谷秋子所有的悲恸和凄绝,都只是为着岳绒。谷秋子说,岳绒,你忘掉发生的一切,安心去奔前程,你必须得这样。你的世界不在江城。岳绒说不出一句话,她只是哭,泪水像经年不干的湿衣包裹着她。在最后的诀别时刻,她在谷秋子的肩头狠狠地咬出了血。

    然后,然后是两个月后,岳绒还病在床上,孟芳文倒已经拄着拐开始走动了。她来看岳绒,被岳绒的二哥拒之门外。岳绒追出去,在大门口的老槐树下听到了孟芳文谷秋子的婚讯。她心里原本准备好了祝福的话,但说出口的却是,孟芳文,我不原谅你,死生都不原谅。

    那时候,自以为已经沧海,其实年事尚轻,太多的人生还没来得及展开,岳绒不知道,没有人可以在自己的一生,死死地守住“不原谅”。原谅并非如她想象的那么坚硬和强大,有时候,它和死生一样脆弱,说发生就发生了。

    岳绒说,后天你得开车到机场来接,我要带好多东西回来呢。爸妈哥姐准备的吃食,亲戚们送来的零碎,还有孟芳文的土特产,哪一样都不能落下,不然他们生气。

    范信叹气,我就知道是这样嘛,哪回去江城不是大包小包,整得跟逃难似的?你们江城就这点不好,礼多,繁琐,也不怕给人添累。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上海什么都可以买到的。

    是啊,我也是这样跟大家说的,希望他们能把东西兑成人民币,或者直接网订上海的超市卡给我,这样我家掌柜的就不烦心了。可小城人没见过世面,总以为他们那点小东西,别人也会金贵呢。真是的,人上海人什么没见过啊!

    你可别在人前胡说八道!范信急了。我没说让你不要啊,你别自己嫌烦,往我头上栽赃!我这回没和你一起回去,你不能怀恨在心,在背后败坏我!

    岳绒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范信就是这样,年过四十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脑子里不过事,肚子里没弯弯绕。你以为他容易受操控,以为他简单,其实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收在心里。他只是不设防,不计较。他像阳光下的雪。

    我老姑半年前就开始给你和咱儿子做鞋,昨儿表姐送过来了,手纳的千层底儿,我问你,这个你要不要?不要,我就不带来了。还有,我妈给你赶做了件小棉袄,今年才出的新棉花,她说让你夜里在书房穿。只能夜里在书房穿的衣服,用处也太小了吧,我看也可以不带。

    岳绒,你别嬉皮笑脸了好不好!范信的声音突然有点异样,好半天,他才又开口,替我谢谢妈,老太太肯定累坏了。刚我还说什么都可以买到呢,我们总是浅薄到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自以为是。

    呵呵,受点小恩小惠就开始煽情了!岳绒不听劝,还是一点正经没有的腔调。掌柜的,你的小心脏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感动的症状,那就买一束蓝色妖姬来接俺如何!

    什么蓝色妖姬?怎么突然就跳到蓝色妖姬上了,你这思路!范信有点懵住了。

    什么叫突然跳到,我可是一直惦记着呢。回江城前跟你去参加你师兄的结婚二十年纪念日,你忘了你师兄送他太太那好一大抱蓝色妖姬?你可知道,在场的女人们都羡慕嫉妒恨呢,我也是。岳绒一边说着,一边感到了不好意思,便又换成了调侃的口气,你想想,俺可是载着一车乡愁回来呢,功劳大大的,理应被一束鲜花迎着回家,是不是?

    哦,原来这蓝色妖姬还有出处,既然喜欢,咱也不必等什么二十年纪念日了,就后天买给你吧,何必羡慕别人!范信说,不过岳绒啊,你知道的,我那师兄是个烧包,咱干嘛跟他学?就算送花,也得送和你搭调的花,是吧?据本人了解,你从童年时代就颇通园艺学,花草学,所以,你确定蓝色妖姬那种花真是你想要的?我个人认为,还是送一盆栀子花让你在家养着更合适,你意下如何?范信煞有介事的语气逗得岳绒扑哧一下乐了,他自己也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又接着说,所以,关于你要我鲜花接机一事,经过多方面考虑,我劝你还是忍痛割爱放弃算了,你想想,抱束花回家,既不符合你大包小包的逃难形象,又不顶吃顶喝的。我已断然决定,提着一煲亲手熬的银耳莲子羹来机场,让你第一时间感受到上海人民迎你回家的热情!

    范信,你少给我丢人现眼!岳绒笑骂,飞机上也给吃,哪里就饿死我了,你当我是吃货呀?范信答,No,no!此言差矣,怎么会是吃货,你这叫一贯热爱生活,热爱美食!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一车乡愁?这话倒有点意思,嗯,一车乡愁,愁。岳绒眼前浮现出他摇头晃脑的样子。还有,岳绒,你们江城女人们管老公叫掌柜的,这个我听着倒受用,你别光开玩笑时叫,平时也就这么叫我吧。

    臭美吧你,咱家就没柜,你掌个鬼!岳绒挂了手机。

    母亲从窗外看着岳绒,看岳绒看她,便又忙忙转过脸去,在院子里拾掇些小物件。岳绒望着她瘦削驼背的身影,刚还谈笑嬉闹的心情一下变暗了,一阵阵难言的疼痛袭来。又一次,要离开母亲远去了。从中学毕业那一年开始,岳绒从没停止过从这个院里离去。她已习惯了出发,习惯了离别,也习惯了再一次归来时,永远有母亲为她打开热气腾腾的家门,家门里有四季葳蕤的花树。

    那么,现在,她是否该学着去习惯一棵孑孓独立的石榴树下径自静默的母亲,一个全然老去的不一样的母亲?她空远的时而又切切的怯怯的目光,她接受天命一般接受离别的岁月之脸,使岳绒一刻比一刻锥心地认识到,故园已是他乡,此去才开始漂泊。

    你总是想得太多,妈身体还好呢,别瞎担心。姐说。她来叫岳绒逛街,随便走走,赶走再吃点喜欢的。岳绒不愿去,搅团天天吃着,今天就歇了吧,哥嫂早就怪罪,说这一回来天天往外跑呢。酿皮呢,也没啥可惦记的,老陈家酿皮摊关门了,她不想吃别家的。

    姐姐笑得不行,绒儿,你可真逗,老陈家关门一年多了,江城人吃酿皮还不照样吃得热火朝天的,有你这样一根筋的吗?告诉你,老城门洞上那一家,本来就味道好,现在老陈家的顾客也都跑他家去了,生意好得不行呢。还有南街的,还有菜市口的,人都排队吃呢。现在都是年轻人经营,不光让你吃得香,还注重环境,店面漂亮。说实话,老陈家就算不关门,他那个样子做下去,未必竞争得过别人呢,当街摆张桌子一条凳子就开饭馆的年代结束了,大教授!

    最后还是和姐姐闲扯着上了街。一路上岳绒耿耿于老陈家的关门。姐姐说,不关怎么办,老陈老了,做不动了,那不光是卖个手艺的事,也是个苦力活。他儿子打小就是个不学好的,考大学没考上,拿着老子挣的辛苦钱到南方晃悠,这几年才回江城安定下来。按理他应该继承父亲创下的那牌子吧,偏偏他不干,想的就是不吃一点苦,边玩边赚钱。折腾了好几样新鲜玩意儿,最后开了一家网吧,这开网吧能省心吗,今天出事明天罚款的,愣是把老陈卖酿皮的钱都填了黑窟窿了。老陈一气之下,不干了。

    他肯定特别伤心一门好手艺后继无人了,岳绒说。姐姐呵呵直乐,岳绒啊,看你这心有戚戚的样子,我看你别在上海教书了,干脆回来拜老陈为师卖酿皮吧,一边卖一边自己吃,多来劲!岳绒也笑了。姐又说,说实话,做点小吃食哪能算什么手艺,咱江城许多真正的绝门手艺都失传了呢,现在再想看到那些东西,就要去参观给游客开的风情园了,你知道,那有多假!

    说话间,走过东街的古泉石边。岳绒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蹲下来,默默地出神。清清的泉水汩汩地从眼前流过,在她的心里拍溅出一串串伤感的音符。那伤感像是从大地的深处从泉眼的源头汹涌而来,沉重而悠远,又像是从落叶的枝头从风中的鸽哨声里飘忽而过,轻飏而干净。岳绒照见水里的自己,一块又一块童年的鹅卵石荡漾着她。

    城里的泉水差不多都堵死了,干了,东边也就只剩下这眼了。泥石流时排山倒海的,按说也就污了,它倒好好的,流得更欢,真是很神呢!姐姐说。

    岳绒低下头,小心地用双手掬起水,美美地喝了一口,又一口。她蹦跳着走回姐姐身边,欣悦地说,姐,还是那个味呢,好喝!我们高考那年夏天,秋子每天下午都要专门给我灌一水壶来,我一喝这泉水,头脑立马就清醒,比他们抹清凉油还管用。

    姐姐愣愣的眼神盯过来。岳绒还在说,孟芳文馋我的水,每天抢着喝。秋子看不惯,说你干个啥,孟芳文就要跟着干个啥。我骂他,孟芳文是我最好的朋友,亲姐妹一样,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你懂不懂!一口凉水你不舍得分她?秋子再也不敢吭声,第二天就换了个大一点的水壶。呵呵,我们那时候,没有饮料,连一毛钱一根的冰棍也不能想吃就吃,现在回头想想,也没觉着有啥苦嘛,喝凉水也喝得那么滋润!

    岳绒见姐姐一脸讶异,便挽住她不好意思地说,姐,不准你骂我,咱们全家人都以为我是上大学以后才和秋子好上的,其实我是早恋哦!高中时,我学习好,老师家长都盯我盯得特别紧,就怕有闪失,妈还做过盯梢的事呢,可我还是早恋了,多可怕呀!

    去,去!姐姐摆手。什么早恋,都啥年龄了,说那没用的!我是奇怪你怎么突然就提起这些事了?岳绒,这么多年你可是连谷秋子的名字都不愿听到呢,我知道,你是为了咱爸妈情非得已才回江城的,我知道你每次回来见到谷秋子和芳文,心里都会难过,可今儿你这是怎么了,反倒兴冲冲地提起陈年旧事?

    岳绒松开姐姐,默默地往前走。过一会她平静地开口,姐,以前不提他,是自以为他是我的秘密,可现在才知道,事实上,那是别人的秘密。

    你能不能说话说明白点?姐姐问。岳绒笑答,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姐?这类狗血剧你还看得少吗,闺蜜撬走了未婚夫,男友劈腿与女友的女友约会,新郎在婚礼上醒悟过来伴娘才是自己的真爱,等等,诸如此类。我不过就是曾经的一出人间喜剧里一个小小的角色罢了!

    姐姐的脚步慢下来,脸上是复杂的思虑。终于,在河堤大桥上,她停下来,正色对岳绒说,我不知道你知道了什么,突然间这样说,反正我呢,不同意你的话。有些话,以前怕扰到你和范信,我也不想跟你提。咱们江城就这么大,谁和谁都是隔三岔五就能碰到的,但我和秋子几乎见不着,我知道那是他刻意避着我,你姐夫和二哥也这么说。但在你结婚那年,生孩子那年,还有,地震那年,我前后三次在街上遇见秋子。是的,正好三次。岳绒,我不重复他和我说的话了,我只告诉你,你现在这样回头下结论,对你们三个人都是不公平的。你忘了,刚出事那会儿,你自己一遍遍哭着喊,你愿意用你的一切换孟芳文一条腿,难道你现在后悔了,觉得不值了?芳文是对谷秋子有心思,是抓住了那个机会,但你想想,谷秋子娶她也是为了帮你啊!要不是他,你能这么安心过你的生活,还多少年来对芳文摔摔打打的,好像人家欠着你似的,岳绒,那天晚上的祸可是你闯下的!

    所以,在我看来,你们都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事情的真相绝非你刚才所说的那么复杂,不堪。

    姐,别再说了!岳绒打断姐姐。这几天,我听够了真相这个词了,我不想再知道任何的真相了。咱不扯这些糟心事了,你还是再领着我去搜罗一下,还有什么好吃的,可以带给我家那两个馋猫。

    岳绒重新挽起姐姐,对着她轻快地笑出来。与此同时,两串泪水猝不及防从她的笑容里滚出来,她伸手拭去,但更多的泪水狂涌而出,凶凶地流了满脸。她突然地爆发,她喊,人都死了,还要真相干什么!

    有人走过桥头,回头侧目。姐姐用肩膀遮住她,她低低地吼,姐,我恨自己的自私,我恨自己的妒嫉,我恨自己这么多年没和他俩好好做朋友!我没想到秋子会死,现在,还说真相干什么,什么真相比生命更重要!

    姐姐不出声,她把岳绒搂到胸口,听岳绒抽泣着,哽咽着,诉说着。姐,我这次回来孟芳文告诉我,她和秋子其实很幸福,你知道我听到这话是什么感受吗?起初我感觉不平衡,感觉自己被欺骗,被背叛,可很快我发现这只是一点点虚荣心在作怪,我并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受伤。我这才知道自己其实早已经不恨他们了,内心里早已经希望孟芳文和秋子能像我和范信一样了!

    可五年前回江城那次,我还是对他们说话没一点好声气,就像我真的一辈子都不原谅似的,我为什么那么傻,那么放不下姿态呢!那是我和谷秋子今生最后的一次见面,他和以往每一次一样,始终那么沉默,那么逆来顺受,我凭什么让他这么受我?我凭什么让孟芳文这么受我?一个女人坚强踏实地面对着她自己的生活,我凭什么固执地认定这里面有我的牺牲?

    姐,我现在才知道,真相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就算真相就是欺骗就是背叛,就算孟芳文和秋子再欺骗一次,再背叛一次,我也愿意他俩在一起的日子,是幸福的!

    可我永远地错过了,无法挽回了!我再也没法让谷秋子知道,其实我是真心希望他和孟芳文幸福的。我永远没法让他知道我这份心了。而对于孟芳文,这迟到的祝福,还有意义吗?她需要吗?

    岳绒哭着,说着,像一个孩子。随着拭不完的泪水,和一句句倾诉,她胸口的郁结,她内心经年不化的坚冰,慢慢地轻轻地消融,化成潺潺的暖流,流经了她的全身。从未有过的一种释然、安然,像桥下的江水声,一浪,一浪,舒缓地涌来。岳绒感受着这久违的暖流,它那么甘美,那么澄净,那么切近,又那么无限,像是她终于在时光中等到的一个巨大的馈赠,又像是谷秋子的旧水壶,把清冽的江城山泉,再一次捧到了她的嘴边。她闻到了它遗留在青春之夏的气息,也听到了它在今天历久弥新的流淌声。

    绒儿,你懂了,走过来了。姐姐轻轻说。

    岳绒拿姐姐掏出的湿巾抹了脸,姐姐问,你还想上街吗,要不咱就掉头回家吧?你的眼皮有点肿。岳绒冲姐姐撒娇地笑,没关系,戴上太阳镜不就行了,老城门洞下的那家酿皮,我还从来没尝过呢,你带我去吧。姐妹俩踱步向前。人流渐密,街道渐窄,在最热闹的十字街上,又一家店铺开张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停了又响,撞得行人左奔右躲。姐姐说,你看,江城永远就这么乱!岳绒答,哪儿都一样。

    喧嚣中,岳绒突然听到一首歌袭来,如泣如诉的旋律第一句便抓住了她。她蓦地停下,茫然四顾。怎么会这么巧,正是那首歌!那天在回家的飞机上突如其来想起的那首歌,此刻正从路边一家美发店里,汹涌澎湃地流出。

    随候鸟南飞,风一刀一刀地吹。我不信你忘却,你遗弃的世界,我等你要回,我又回头去飞,去追……这是那个叫熊天平的歌手二十几年前的旧声音,它压住了冲天的市声,破空而来。这一刻,在一座小小的离别之城里,万籁俱寂,它是唯一的高音。

    我又回头去飞,去追,我有过的一切,你给的最美。

 

《民族文学》2014年3期头题刊发《小说选刊》2014年4期转载

    父母比半年前离开上海时又老了一些了,尤其是母亲,脸色泛黑,背深深地驼着,第一眼就让岳绒鼻酸眼涩。她在岳绒身前身后忙忙地这儿动一下,那儿拍一下,好像不知道要做什么。她的眼光是切切的,又是怯怯的。岳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打量自己的儿女,开始变成了这样的眼神。她避开她的眼,只和哥嫂寒暄,又向父亲招呼,爸,你身体咋样?父亲朗朗笑着说,好啊,挺好!跟在你那边一样,吃得好,睡得好!我不像你妈,在哪儿都不安生,哪一天都不安生!大哥愤然说,你看,小妹,三句话就要扯到妈身上,无论说什么最后都成了他俩互相攻击,我简直受不了这样的老人!岳绒听大哥这口气,心里划过一阵刺疼。她轻轻说,他们一向这样,习惯了。哥,你别认这个真。

    有好几年了,每年开春,岳绒的父母都要来上海住一段时间,立秋过后再回江城。他们受不了南方冬天的冷。范信笑说,你父母这整个一和候鸟对着干嘛!正因为有他们这几年的南来北归,岳绒才整整五年没回江城。三年前特大泥石流灾害发生后,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应该回去一趟,她还是没回。最难过是春节。父母倒好说,他们老观念,认为岳绒过年应该随夫家的人。虽然公婆已过世了,但范信的哥嫂、妹妹,都还是要照应的。但岳绒的姐姐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次次地责备,岳绒,你看看电视里的春运报道,你的良心就没受一点震撼?大家那么千辛万苦为什么,还不就是为了赶回家过一个团圆年!为什么,就你例外?岳绒只得编各种走不开的理由,实在不行就干脆撒娇,哎呀姐,干嘛那么重形式?过完年,你们就送爸妈过来了,有什么团圆不团圆的事!过年是个啥,还不就是天天七大碟八大盘地吃,我一年四季呕心沥血地节食,只要回江城过一次年,就前功尽弃,我敢回来吗?

    回去,做什么?既然,父母,兄弟姐妹都能在江城以外的空间,相见,相伴,那么,那个小小的悲城,为什么还回去见它?

    可今年,今年不一样了。半年前父母回江城时,带走了所有的衣物。母亲说,绒儿,这一去就不来了。你知道的,妈不行了,不能再走动了。那一刻,岳绒五内俱痛。她知道,这一天终是要来了,而她无处藏匿。父母覆水难收的衰老,病痛,这一切的最后。还有,与江城的再见。

    她想得太过严峻。实际上,只半年时间,一场婚礼的邀约,就将她的归期提前了。

    哥嫂去看电视了,厨房里,岳绒喝下一碗黑米红豆粥。抬起头,又是母亲那样的眼光。她说,妈,这粥你从前天下午接我电话就开始煮了吧,烂得跟浆糊一样!母亲笑了,烂就好,你打小爱喝妈熬的烂粥。随后,她又凄然地说,妈现在也只会熬个粥了。本来今天想给你晒铺盖,但胳膊使不上一点劲儿,愣是搭不到院里的铁丝上去。岳绒打断母亲,妈,西屋一下午都照着太阳呢,一点儿都不潮,不用晒被褥。一听这话,母亲满脸的小心换成了无比的释然,释然又换成了感激,感激再换成了歉疚,她的声音低下去,绒儿,你知道你要睡西屋?岳绒不应声,她起身到院里水池下哗哗地洗了把脸,然后把拉杆箱扯进西屋。母亲跟在身后,这次是喜悦的近乎巴结的语调,绒儿,我刚没说完,被褥是晒过的呀,晒了一整天的好日头呢。我搭不到院里去,是你爸晒你爸铺的。

    是那种味道。整整晒了一天的北方太阳的好味儿。在这个院里的时光,屋子,床,母亲洗过晒过的衣裳,都是这个味儿。强烈的旧气息裹住了她,岳绒把脸藏进被窝,就是在黑暗中,她也不愿看到自己在流泪。太阳的味道一点点吸干了来势凶猛的泪水,她慢慢将头探出来。陌生的窗帘,透漏进丝丝缕缕的月色,光影直白地射在岳绒的床上。她再次把头藏进被窝——就连月色,也是陌生的。岳绒所熟悉的娘家的月色,是透过石榴树婆娑的树影,和芭蕉树摇曳的风声,迤逦而来,水一样流泻到窗棂的。

    可这是西屋。那时候,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从西屋看月亮。

    岳绒的娘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单位修建的那种砖混结构的老房子,但关键是它是“家属院”,而不是“家属楼”上的几间单元房,这就金贵了。如今住在城里的大多数人,都几乎不能想象一个普通人家可以拥有偌大的独门独院。确实,岳绒家的住房条件一路过来,都属上乘,这其实也是她在中学时期特别有同学人缘的硬件原因:她家地儿大,玩得开。后来,单位家属院买下来成了自家的产权房,老房子也在不断的修缮、改造、装修中,与时俱进,走向现代化了。这几年,老房子所处的地段地价开始稳稳地上涨。岳绒的父亲最喜欢吹的牛之一就是,这房子随便转个手,就能赚几十万。

    就是这样,二十几年的光阴里,院里院外的一切都变了模样,但这小院岿然不动,还有一样也没变:这个院子最东边一间屋,是属于岳绒的。她在这间屋里读完了初中和高中,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去南方工作后,一年里回两次家她还是源源不断地往这间屋添置装饰,她结婚后带范信来在这间屋里度过了蜜月,她生下儿子不到两个月就被家人接回到了这间屋。二十几年里,所有的家人提起这间屋都称为“绒儿那屋”。

    最初就是岳绒自己挑的那屋。那时候,大哥已成家,在单位分到了房子,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二哥在外地工作,姐姐刚刚嫁人,还没从镇上调回来。所以,小院子里六七间屋,平时只父母和岳绒三人住。搬进来第一眼,岳绒就看中了东厢房的窗前有花坛,可以种树种花,墙根下,栽爬山藤。几天后,父亲为她种下了一棵和她一般高的石榴树,二哥不知从哪里挖来了爬山藤的根苗,而栽芭蕉树的坑,是她自己用手刨出来的。她至今还记得黑而松软的沃土从指间流过时,心里翻涌的那一阵阵欢喜。它们都活了,那棵石榴树,竟然在当年就开出了满树火样的花。树下,她又撒上了菊花的种子。深秋的早晨,她推开门,菊花如雪似云涌入眼帘。那时候,岳绒才十二岁,不喜欢读书,只着迷于各种花树植物。父母哥姐都纵她,说我们绒儿又有眼光,又有手气,将来肯定是园林专家。

    后来,她并没往园林专家的道路上发展,但花树一样在她的窗前葳蕤生长着。爬山藤渐渐扩满了整面东墙,芭蕉树越发地高大了。女儿渐行渐远,老去的父母把不尽的顾念转注到了她的花坛上,伺弄得更是活色生香。范信第一次来江城,反来复去念叨一句话:岳绒,要是我们把你家这院搬到上海去,那是个啥情况?岳绒就得意地答,你说啥情况,上海小弄堂阁楼里出来的小范信出落成资本家了呗!

    但今夜,回到别了五年的江城,在娘家这个院里,平生第一次,岳绒住到了西屋——岳家的客房。

    母亲的眼睛,母亲满脸皱纹里堆出的那些表情,母亲那一声如释重负又歉疚难当的“绒儿,你知道你要睡西屋?”所有这一切,自踏进院门,看到的听到的,一一地从岳绒心头走过。她其实并无伤感,沧海桑田,万物之律,她知道她不应该伤感。但母亲,别离不过一百余天,她为什么就老得那么快呢?老了,为什么就变得那么愚钝呢?她问“绒儿,你知道你睡西屋?”,难道她一直揪着一颗心,怕任性的小女儿一脚踹开已不复存在的“绒儿那屋”的门?

    江城有老规矩,照顾父母的责任通常是由家中长子承担的。半年前,父母从上海回来后,便将家中一切事宜交给了大哥。为了正式,家庭会议上拟了书面协议,姐姐代岳绒签了字,自愿放弃继承父母房产。一个月后,姐姐电话里说,大哥大嫂把自己家出租出去,搬过来和爸妈一起住了。老房子里又大动干戈了一番,他们把中间几间屋打通,整成了大客厅,卫生间从厨房后边移到了南墙那边葡萄架下,装上了新浴室。就爸妈的卧室,还有西屋那一间客房没变。姐姐说。

    岳绒知道姐姐想说又避开不说的是什么,她就问,那大哥大嫂的卧室呢?姐姐犹豫了片刻,答:他们住进你那屋了。

    姐姐说,你那屋本来干净,规整,他们倒也没怎么折腾,就搬进去了。不过是把你那些五花八门的小物件撤掉算了。只是,大嫂说你那屋门窗前面挡着太多花呀树的,湿气重,她腰腿不好,见不得阴,所以,所以就把芭蕉树砍掉了,墙上的爬山藤,也给扯下来连根清除了。那棵石榴树,倒是留着。大嫂说这石榴是老品种,结的果个儿不大,但比街上卖的那些都甜。

    今天进娘家院门时,天已蒙蒙黑了。岳绒在躁乱中,没看清那棵幸免于难的石榴树——事实上,她没让自己朝那个方向看。此刻,她在西屋光秃秃的月色下,开始想起它,一棵近在咫尺却已天涯的树。当告别了昔日的繁华,看着旧伙伴在它面前萎然倒地,它该是怎样的模样?它知道它是孤零零地站在陌生的老地方吗?花是一样要开的,但果,得十分小心地结才是,要甜,要比街上卖的甜很多才成。如今,这是它存在的唯一理由。

    也或许,石榴树什么也没想,它只是和过去一样,静默地站在时间里而已。一棵树,在见证了整整一座城的陷落、重生之后,面对一个小小院落日升月落的变迁时,它甚至懒得让风撩动一下自己最细小的枝梢。

    岳绒说,后天你得开车到机场来接,我要带好多东西回来呢。爸妈哥姐准备的吃食,亲戚们送来的零碎,还有孟芳文的土特产,哪一样都不能落下,不然他们生气。

    范信叹气,我就知道是这样嘛,哪回去江城不是大包小包,整得跟逃难似的?你们江城就这点不好,礼多,繁琐,也不怕给人添累。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上海什么都可以买到的。

    是啊,我也是这样跟大家说的,希望他们能把东西兑成人民币,或者直接网订上海的超市卡给我,这样我家掌柜的就不烦心了。可小城人没见过世面,总以为他们那点小东西,别人也会金贵呢。真是的,人上海人什么没见过啊!

    你可别在人前胡说八道!范信急了。我没说让你不要啊,你别自己嫌烦,往我头上栽赃!我这回没和你一起回去,你不能怀恨在心,在背后败坏我!

    岳绒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范信就是这样,年过四十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脑子里不过事,肚子里没弯弯绕。你以为他容易受操控,以为他简单,其实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收在心里。他只是不设防,不计较。他像阳光下的雪。

    我老姑半年前就开始给你和咱儿子做鞋,昨儿表姐送过来了,手纳的千层底儿,我问你,这个你要不要?不要,我就不带来了。还有,我妈给你赶做了件小棉袄,今年才出的新棉花,她说让你夜里在书房穿。只能夜里在书房穿的衣服,用处也太小了吧,我看也可以不带。

    岳绒,你别嬉皮笑脸了好不好!范信的声音突然有点异样,好半天,他才又开口,替我谢谢妈,老太太肯定累坏了。刚我还说什么都可以买到呢,我们总是浅薄到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自以为是。

    呵呵,受点小恩小惠就开始煽情了!岳绒不听劝,还是一点正经没有的腔调。掌柜的,你的小心脏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感动的症状,那就买一束蓝色妖姬来接俺如何!

    什么蓝色妖姬?怎么突然就跳到蓝色妖姬上了,你这思路!范信有点懵住了。

    什么叫突然跳到,我可是一直惦记着呢。回江城前跟你去参加你师兄的结婚二十年纪念日,你忘了你师兄送他太太那好一大抱蓝色妖姬?你可知道,在场的女人们都羡慕嫉妒恨呢,我也是。岳绒一边说着,一边感到了不好意思,便又换成了调侃的口气,你想想,俺可是载着一车乡愁回来呢,功劳大大的,理应被一束鲜花迎着回家,是不是?

    哦,原来这蓝色妖姬还有出处,既然喜欢,咱也不必等什么二十年纪念日了,就后天买给你吧,何必羡慕别人!范信说,不过岳绒啊,你知道的,我那师兄是个烧包,咱干嘛跟他学?就算送花,也得送和你搭调的花,是吧?据本人了解,你从童年时代就颇通园艺学,花草学,所以,你确定蓝色妖姬那种花真是你想要的?我个人认为,还是送一盆栀子花让你在家养着更合适,你意下如何?范信煞有介事的语气逗得岳绒扑哧一下乐了,他自己也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又接着说,所以,关于你要我鲜花接机一事,经过多方面考虑,我劝你还是忍痛割爱放弃算了,你想想,抱束花回家,既不符合你大包小包的逃难形象,又不顶吃顶喝的。我已断然决定,提着一煲亲手熬的银耳莲子羹来机场,让你第一时间感受到上海人民迎你回家的热情!

    范信,你少给我丢人现眼!岳绒笑骂,飞机上也给吃,哪里就饿死我了,你当我是吃货呀?范信答,No,no!此言差矣,怎么会是吃货,你这叫一贯热爱生活,热爱美食!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一车乡愁?这话倒有点意思,嗯,一车乡愁,愁。岳绒眼前浮现出他摇头晃脑的样子。还有,岳绒,你们江城女人们管老公叫掌柜的,这个我听着倒受用,你别光开玩笑时叫,平时也就这么叫我吧。

    臭美吧你,咱家就没柜,你掌个鬼!岳绒挂了手机。

    母亲从窗外看着岳绒,看岳绒看她,便又忙忙转过脸去,在院子里拾掇些小物件。岳绒望着她瘦削驼背的身影,刚还谈笑嬉闹的心情一下变暗了,一阵阵难言的疼痛袭来。又一次,要离开母亲远去了。从中学毕业那一年开始,岳绒从没停止过从这个院里离去。她已习惯了出发,习惯了离别,也习惯了再一次归来时,永远有母亲为她打开热气腾腾的家门,家门里有四季葳蕤的花树。

    那么,现在,她是否该学着去习惯一棵孑孓独立的石榴树下径自静默的母亲,一个全然老去的不一样的母亲?她空远的时而又切切的怯怯的目光,她接受天命一般接受离别的岁月之脸,使岳绒一刻比一刻锥心地认识到,故园已是他乡,此去才开始漂泊。

    你总是想得太多,妈身体还好呢,别瞎担心。姐说。她来叫岳绒逛街,随便走走,赶走再吃点喜欢的。岳绒不愿去,搅团天天吃着,今天就歇了吧,哥嫂早就怪罪,说这一回来天天往外跑呢。酿皮呢,也没啥可惦记的,老陈家酿皮摊关门了,她不想吃别家的。

    姐姐笑得不行,绒儿,你可真逗,老陈家关门一年多了,江城人吃酿皮还不照样吃得热火朝天的,有你这样一根筋的吗?告诉你,老城门洞上那一家,本来就味道好,现在老陈家的顾客也都跑他家去了,生意好得不行呢。还有南街的,还有菜市口的,人都排队吃呢。现在都是年轻人经营,不光让你吃得香,还注重环境,店面漂亮。说实话,老陈家就算不关门,他那个样子做下去,未必竞争得过别人呢,当街摆张桌子一条凳子就开饭馆的年代结束了,大教授!

    最后还是和姐姐闲扯着上了街。一路上岳绒耿耿于老陈家的关门。姐姐说,不关怎么办,老陈老了,做不动了,那不光是卖个手艺的事,也是个苦力活。他儿子打小就是个不学好的,考大学没考上,拿着老子挣的辛苦钱到南方晃悠,这几年才回江城安定下来。按理他应该继承父亲创下的那牌子吧,偏偏他不干,想的就是不吃一点苦,边玩边赚钱。折腾了好几样新鲜玩意儿,最后开了一家网吧,这开网吧能省心吗,今天出事明天罚款的,愣是把老陈卖酿皮的钱都填了黑窟窿了。老陈一气之下,不干了。

    他肯定特别伤心一门好手艺后继无人了,岳绒说。姐姐呵呵直乐,岳绒啊,看你这心有戚戚的样子,我看你别在上海教书了,干脆回来拜老陈为师卖酿皮吧,一边卖一边自己吃,多来劲!岳绒也笑了。姐又说,说实话,做点小吃食哪能算什么手艺,咱江城许多真正的绝门手艺都失传了呢,现在再想看到那些东西,就要去参观给游客开的风情园了,你知道,那有多假!

    说话间,走过东街的古泉石边。岳绒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蹲下来,默默地出神。清清的泉水汩汩地从眼前流过,在她的心里拍溅出一串串伤感的音符。那伤感像是从大地的深处从泉眼的源头汹涌而来,沉重而悠远,又像是从落叶的枝头从风中的鸽哨声里飘忽而过,轻飏而干净。岳绒照见水里的自己,一块又一块童年的鹅卵石荡漾着她。

    城里的泉水差不多都堵死了,干了,东边也就只剩下这眼了。泥石流时排山倒海的,按说也就污了,它倒好好的,流得更欢,真是很神呢!姐姐说。

    岳绒低下头,小心地用双手掬起水,美美地喝了一口,又一口。她蹦跳着走回姐姐身边,欣悦地说,姐,还是那个味呢,好喝!我们高考那年夏天,秋子每天下午都要专门给我灌一水壶来,我一喝这泉水,头脑立马就清醒,比他们抹清凉油还管用。

    姐姐愣愣的眼神盯过来。岳绒还在说,孟芳文馋我的水,每天抢着喝。秋子看不惯,说你干个啥,孟芳文就要跟着干个啥。我骂他,孟芳文是我最好的朋友,亲姐妹一样,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你懂不懂!一口凉水你不舍得分她?秋子再也不敢吭声,第二天就换了个大一点的水壶。呵呵,我们那时候,没有饮料,连一毛钱一根的冰棍也不能想吃就吃,现在回头想想,也没觉着有啥苦嘛,喝凉水也喝得那么滋润!

    岳绒见姐姐一脸讶异,便挽住她不好意思地说,姐,不准你骂我,咱们全家人都以为我是上大学以后才和秋子好上的,其实我是早恋哦!高中时,我学习好,老师家长都盯我盯得特别紧,就怕有闪失,妈还做过盯梢的事呢,可我还是早恋了,多可怕呀!

    去,去!姐姐摆手。什么早恋,都啥年龄了,说那没用的!我是奇怪你怎么突然就提起这些事了?岳绒,这么多年你可是连谷秋子的名字都不愿听到呢,我知道,你是为了咱爸妈情非得已才回江城的,我知道你每次回来见到谷秋子和芳文,心里都会难过,可今儿你这是怎么了,反倒兴冲冲地提起陈年旧事?

    岳绒松开姐姐,默默地往前走。过一会她平静地开口,姐,以前不提他,是自以为他是我的秘密,可现在才知道,事实上,那是别人的秘密。

    你能不能说话说明白点?姐姐问。岳绒笑答,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姐?这类狗血剧你还看得少吗,闺蜜撬走了未婚夫,男友劈腿与女友的女友约会,新郎在婚礼上醒悟过来伴娘才是自己的真爱,等等,诸如此类。我不过就是曾经的一出人间喜剧里一个小小的角色罢了!

    姐姐的脚步慢下来,脸上是复杂的思虑。终于,在河堤大桥上,她停下来,正色对岳绒说,我不知道你知道了什么,突然间这样说,反正我呢,不同意你的话。有些话,以前怕扰到你和范信,我也不想跟你提。咱们江城就这么大,谁和谁都是隔三岔五就能碰到的,但我和秋子几乎见不着,我知道那是他刻意避着我,你姐夫和二哥也这么说。但在你结婚那年,生孩子那年,还有,地震那年,我前后三次在街上遇见秋子。是的,正好三次。岳绒,我不重复他和我说的话了,我只告诉你,你现在这样回头下结论,对你们三个人都是不公平的。你忘了,刚出事那会儿,你自己一遍遍哭着喊,你愿意用你的一切换孟芳文一条腿,难道你现在后悔了,觉得不值了?芳文是对谷秋子有心思,是抓住了那个机会,但你想想,谷秋子娶她也是为了帮你啊!要不是他,你能这么安心过你的生活,还多少年来对芳文摔摔打打的,好像人家欠着你似的,岳绒,那天晚上的祸可是你闯下的!

    所以,在我看来,你们都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事情的真相绝非你刚才所说的那么复杂,不堪。

    姐,别再说了!岳绒打断姐姐。这几天,我听够了真相这个词了,我不想再知道任何的真相了。咱不扯这些糟心事了,你还是再领着我去搜罗一下,还有什么好吃的,可以带给我家那两个馋猫。

    岳绒重新挽起姐姐,对着她轻快地笑出来。与此同时,两串泪水猝不及防从她的笑容里滚出来,她伸手拭去,但更多的泪水狂涌而出,凶凶地流了满脸。她突然地爆发,她喊,人都死了,还要真相干什么!

    有人走过桥头,回头侧目。姐姐用肩膀遮住她,她低低地吼,姐,我恨自己的自私,我恨自己的妒嫉,我恨自己这么多年没和他俩好好做朋友!我没想到秋子会死,现在,还说真相干什么,什么真相比生命更重要!

    姐姐不出声,她把岳绒搂到胸口,听岳绒抽泣着,哽咽着,诉说着。姐,我这次回来孟芳文告诉我,她和秋子其实很幸福,你知道我听到这话是什么感受吗?起初我感觉不平衡,感觉自己被欺骗,被背叛,可很快我发现这只是一点点虚荣心在作怪,我并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受伤。我这才知道自己其实早已经不恨他们了,内心里早已经希望孟芳文和秋子能像我和范信一样了!

    可五年前回江城那次,我还是对他们说话没一点好声气,就像我真的一辈子都不原谅似的,我为什么那么傻,那么放不下姿态呢!那是我和谷秋子今生最后的一次见面,他和以往每一次一样,始终那么沉默,那么逆来顺受,我凭什么让他这么受我?我凭什么让孟芳文这么受我?一个女人坚强踏实地面对着她自己的生活,我凭什么固执地认定这里面有我的牺牲?

    姐,我现在才知道,真相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就算真相就是欺骗就是背叛,就算孟芳文和秋子再欺骗一次,再背叛一次,我也愿意他俩在一起的日子,是幸福的!

    可我永远地错过了,无法挽回了!我再也没法让谷秋子知道,其实我是真心希望他和孟芳文幸福的。我永远没法让他知道我这份心了。而对于孟芳文,这迟到的祝福,还有意义吗?她需要吗?

    岳绒哭着,说着,像一个孩子。随着拭不完的泪水,和一句句倾诉,她胸口的郁结,她内心经年不化的坚冰,慢慢地轻轻地消融,化成潺潺的暖流,流经了她的全身。从未有过的一种释然、安然,像桥下的江水声,一浪,一浪,舒缓地涌来。岳绒感受着这久违的暖流,它那么甘美,那么澄净,那么切近,又那么无限,像是她终于在时光中等到的一个巨大的馈赠,又像是谷秋子的旧水壶,把清冽的江城山泉,再一次捧到了她的嘴边。她闻到了它遗留在青春之夏的气息,也听到了它在今天历久弥新的流淌声。

    绒儿,你懂了,走过来了。姐姐轻轻说。

    岳绒拿姐姐掏出的湿巾抹了脸,姐姐问,你还想上街吗,要不咱就掉头回家吧?你的眼皮有点肿。岳绒冲姐姐撒娇地笑,没关系,戴上太阳镜不就行了,老城门洞下的那家酿皮,我还从来没尝过呢,你带我去吧。姐妹俩踱步向前。人流渐密,街道渐窄,在最热闹的十字街上,又一家店铺开张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停了又响,撞得行人左奔右躲。姐姐说,你看,江城永远就这么乱!岳绒答,哪儿都一样。

    喧嚣中,岳绒突然听到一首歌袭来,如泣如诉的旋律第一句便抓住了她。她蓦地停下,茫然四顾。怎么会这么巧,正是那首歌!那天在回家的飞机上突如其来想起的那首歌,此刻正从路边一家美发店里,汹涌澎湃地流出。

    随候鸟南飞,风一刀一刀地吹。我不信你忘却,你遗弃的世界,我等你要回,我又回头去飞,去追……这是那个叫熊天平的歌手二十几年前的旧声音,它压住了冲天的市声,破空而来。这一刻,在一座小小的离别之城里,万籁俱寂,它是唯一的高音。

    我又回头去飞,去追,我有过的一切,你给的最美。

 

《民族文学》2014年3期头题刊发《小说选刊》2014年4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