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天鹅在依偎着雪山的吉仁湖里游弋。它俩起飞时,许多鱼儿于湖中映现的絮云里游来游去。有些鱼群拐向湖水稍浅的雪山的倒影里。从太阳的光芒里滑出来的那些鱼显得十分柔美好看,好像它们自己会发光似的。晴朗的秋天开始在这里扎根。清澈而泛着细碎波澜的湖水越来越活跃,经常邀请许多景物到家里作客。

那对天鹅飞得只有帐篷那么高。第二次从帐篷中出来的多青,手上多了一把猎枪,天鹅似乎沉浸在刚刚作出决定的甜蜜里—遥远的南方似温情和柔媚召唤着它俩。它俩回到海边似的低低嘀咕。它俩没发现翅膀下面的塘嘎玛草原,今天增添了几顶帐篷。

清晨,多青一边喝茶,一边对门里进进出出的邻居说:我们去耍坝子吧,今天天气多好啊。也许这是今年最后一次耍坝子。

茶碗里冒上来的热汽,像一团雾气缠绕着他的话语。

邻居们很快用实际行动呼应乡长多青的建议和决定:有的从小卖部里弄来糖果饮料瓜子,有的跑到牧民家里去借帐篷,还有地道的青稞酒。乡长多青推开依着宿舍楼的木板棚大门,不一会儿,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车子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许多人抱着东西说说笑笑的走进喇叭声。

一团青烟,裹住了多青的上半身和那把猎枪。那对天鹅从多青的眼里消失。青烟被风带走后,多青发觉同伴们跳舞似地围住一片草地。多青丢开猎枪,这时一只天鹅俯冲下来,它的翅膀击中了一些人的肩膀和脸颊。众人的手臂一阵乱舞,嘴里涌出脏话和咒骂。那只天鹅只好飞掠而去,它焦灼愤恨的嗓音在众人头顶盘旋。众人围观中的那只天鹅,它左边的那扇翅膀,一次接一次地拍打草地。右边的那扇翅膀,像一截柔软的绸缎,抚摸着一片又一片草丛。那些已经披上了淡淡橘黄的草丛,摇曳着鲜红欲滴的颗颗“血珠”。多青知道自己没有浪费子弹。

天鹅的一只翅膀让它勉强能离开地面,有一回它很好的运用了有力的双足,差点腾到人们头顶。这时盘旋的天鹅像闪电一样扑下来,人们的眼里掠过唿哨和风流。它多么像一团不明真相的幻影,许多人来不及作出反应,它便叠在开始下落的洁白而丰满的情侣背部。它以这种方式想把受伤的情侣带出众人的围堵和捉拿,它要把它带向温馨的南方。结果惯力和双方的重量战胜了它体内所有的力气,草地发出轻柔

短促的响声。那响声犹如一截树枝落入水中。它依然叠在它上面,它撑开的双翅拍打不已。可是它的一双翅膀无法实现美好的心愿。百草的气息和淡淡的血腥昧弥漫开来。它更加焦急用力地拍打双翅。

多青掀开呆立的男女,他的双手像天鸦的翅膀一样撑开。他扑上去时嘴里飞出声声责骂,他觉得这是一次绝妙的机会,一下可以收获一对天鹅的好事到哪儿去找呢?众人不敢怠慢,若干手臂忙乱而慌张地交错在噼啪作响的翅膀上。过了一阵,胖瘦和长短不一的胳膊覆盖了天鹅的声声尖叫。

忽然,那只救它情侣的天鹅,突破了树枝一样多的手指。只有目光才能抓住它了。

多青生气的脸对准天上盘旋的天鹅。那只天鹅哀怨凄凉的叫声悬挂在有云和无云的地方。叫声渐渐扩散到天边,好像到处布满了这样的呼叫。

多青的怒火和失意变成骂人的话语:这么多人,不如一群狗。

一个人的手掌捂着手背。另一个人的嘴吸吮着手指。那个嘴里塞着拇指的说:天气快冷了,血跟衣裳一样管用。

多青的注视跳到捏着天鹅的颈项,并把天鹅提到胸前朝自己走来的那个人捂着手背走到多青身旁说:这个该下锅的母天鹅,它咬住了我逮住公天鹅的手,不然我得手的是一只没有受伤的天鹅。

不住吸吮手指的停止了吸吮说:我的手指也是母天鹅袭击的。

多青说:原来我的子弹先划破了天鹅的肚皮,然后打折了它的翅膀。

侥幸的天鹅焦灼不安地在众人的头顶绕圈子。处理好伤口的两个人,拿着猎枪开始打它的主意。那只天鹅对猎枪比较敏感,但众人一次次嘲笑他俩的枪法。

多青不满地说:你俩打枪的水平跟闭着双眼没区别,只能到梦里去报复天鹅。

枪声在辽阔的草地和天空来回走动。众人的观赏,偶尔滴下那只天鹅的悲鸣。比众人先一步乘坐在车子里的那只天鹅,每次枪响时,均在里面扑腾和尖叫,甚至用它完好的一只翅膀和结实的双脚,把自己一次次撞向透明的车窗。河水中沐浴不久的车子,它的玻璃正在盛开殷红的小花朵。

多青对着车子说:你激动什么,他俩的枪又没有打你。

另一个自作聪明地说:乡长,它好像在提抗议。

这时,温和的阳光,让草丛不断失去天鹅用身子点缀的血珠。它们没有完全散发到空中,它们像一只只昆虫,歇在微微抖动的草丛上。多青用命令般的口气说:别打了,我的脖子看疼了。

两个人的脸不情愿的转向众人,众人的笑声像河水发出的声音。

多青又说:我的子弹不是地上的石头。

多青用一根细绳,把天鹅健硕的双足固定到屋角。天鹅的身下是他曾经穿过的衣服。衣服的外圈摆满了青稞野果和清水。

多青对着绷带缠身的天鹅说:冬天快来了,我给你支援几张羊羔皮。

卓妮告别多青和天鹅时,天幕上缀满了宝石般的星星。人们都知道她是卫生所的卫生员。获得自由的牧狗守护牛群的吠叫,河水离开草原的响声,和她一起走进卫生所的院门,乡长的手电筒照亮了她回家的路。今天夕阳在天边放飞五彩的光环时,乡长派了一个孩子来敲她的门,要卓妮到他屋里来一趟,顺便带上她的药箱。卓妮踱进乡长的门时:天鹅的身上披满了血垢和夕阳的光芒。乡长和天鹅在门口等着她。卓妮知道谁是自己的病人。那对候的天鹅没有一只鸡的力气大,它本能的挣扎和反抗根本不是卓妮的对手。

卓妮抚摸着天鹅蓬松柔和的羽毛说:我是来救你的,你不要乱动,你要好好配合我的治疗。

朦朦胧胧的光亮在窗外踱步。凄楚悠远的呼叫,像是会推开门窗一样涌进室内。多青翻了几次身后,伸手狠狠拉亮了电灯。屋角的天鹅也像摆脱了梦境似地抬起头。它朝着窗户聆听片刻,它开始伸颈引项呼应外面的天鹅,它的话语  一下吸引了搜寻它的天鹅。窗户成了两只天鹅交流语言的通道。天鹅的言语在他的室内飞翔。站在墙角的天鹅的述说慢慢显得底气不足。

多青瞥一眼窗外飞来飞去的天鹅说:你这样扰乱我的瞌睡,会让我的猎枪发脾气的。

人们起床后,那只天鹅就在房屋的上空盘旋。它孤独落寂的嗓音,整天飘荡在有云和无云的地方。

地上的青稞和干果,少了很多伙伴。碗里的泉水,不住降低水位。两只天鹅对着窗户交谈了几个清晨后,屋里的天鹅终于对食物产生了兴趣。

天气一天天变冷。天空再变阴时,雪花在北风里翩跹而下。后来北风的脚步声温柔了许多。天亮时,整个草原犹如铺了一层厚厚的白云。

那只每天黎明到多青窗前幽会的天鹅,这天清晨忽然失踪了。多青终于睡了一次舒服的懒觉。这么多天来,他对自己得意的枪法失去了信心,仿佛神灵在暗中护佑那只天鹅似的。现在好了,一场大雪让天鹅消失了。多青想天鹅多半是昨天下午离去的,那时候空中聚集了树林中的树荫一样多的阴云。真正的冬天到来了,那只天鹅,肯定是最后一只离开草原的天鹅。

年青而秀丽的卓妮,成了多青屋里的常客。她越来越喜欢上了不得不留下来在这里过冬的天鹅。卓妮把卫生所里最好的药品带来了。干鱼、牛肉和人参果已经代替了青稞野果。

多青开玩笑说:卓妮,你不在时,我多半要偷食天鹅的美餐。

卓妮对天鹅说:他吃了你的东西要拉肚子的。

多青倒上一碗酥油茶递给卓妮,说:我知道这些是你舍不得吃的东西。

卓妮说:你跟天鹅也送碗酥油茶吧。

卓妮把羊羔皮做成了一个又大又深的窝巢,这样天鹅在里面睡觉时会感到舒适和温暖。此时,听不到河水流动的声音。河水曾经奔腾的地方,厚实银亮的冰河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饥渴的牛群站在冰河上,它们伸出腥红的舌头,它们不住地舔着坚硬的冰河,它们就这样在冰河上解渴。鱼儿在它们眼前溜来溜去,它们仿佛生活在冰层里。太阳出来后,孩子们跑向冰河,那儿有他们的游戏和笑声。

水缸中的水整夜像老鼠一样叫唤。第二天冰从水缸中长出来。人们烧茶煮饭时,便用劈柴的斧头去劈冰块。卓妮在最冷的时候,要求把天鹅带到自己家里。

多青点点头说:我相信你。

卓妮抱起天鹅说:太阳不出你是不起床的。

多青笑了笑说:春天时你要把天鹅还给我。我要看看南方的那只天鹅,会不会来找寻留在高原的天鹅。那时它俩相见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

火盆里总是簇拥着旺旺的炭火,娇小玲珑的火焰,犹如夏天里的朵朵花儿。卓妮担心怕冷的天鹅,熬不过漫长的寒冬。卓妮害怕正在愈合伤痛的天鹅,忽然有什么不测。许多时候,卓妮在温暖的炭火旁梳理天鹅的羽翅,她用的是自己的那把象牙梳子。有时她用温开水,清洗天鹅的身子,把天鹅打扮得像自己一样干净漂亮。曾经敌对她的天鹅,就这样成了她的好伙伴。

太阳踱到半空时,卓妮拿着水桶和斧头,到河边去挑冰块。那时孩子们在冰河上惊吓鱼群,或者三三两两地坐着木块滑冰。卓妮突然扔掉斧头,她惊奇的眼睛不停搜寻,但河对面招展白雪的灌木林,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卓妮挑着

冰块行走在纤细的枯草路上。刚才从灌木林中飘落的微弱的呼叫,依然在她的耳畔缭绕。卓妮的双脚不由拐上伸向乡政府的路。

卓妮满脸疑惑地说:乡长,那只天鹅好像没有离开这里。

多青上升的茶碗停在嘴边,说:你挑着冰块来吹牛,你不累吗?

卓妮说:我在河边砍冰时,听见了类似天鹅的叫声。那叫声多么微弱凄凉,那叫声还留在我的心头。

多青嘿嘿地笑着说:有时自己的耳朵会骗自己的。

春天过去了一半,积雪开始一天天消融。河面上的冰层湿漉漉的,夜晚结束后,那些水又变成了形状怪异的薄冰。冰河因为它们而显得凸凹不平。初夏来临时,这里的河水才能像别处的河水一样奔流。那时淡淡的绿意开始装扮荒凉空旷的草原。

中午时分,神仙把多余的风吹到别处去了。这是一天中阳光妩媚多情的时刻。卓妮抱着天鹅去享受温和的阳光。不一会儿,多青出现在她身旁。天鹅的羽翅柔美洁白。天鹅美丽的眼里闪现着渴望飞翔的神情。天鹅淡黄的嘴唇和黛黑的下颌,依然那样清晰和亮丽。

多青抚摸天鹅的手移到卓妮的肩膀上说:我的天鹅比当初与我分别时的天鹅神气多了。

卓妮说:天鹅的伤几乎医好了,它在我的院子里试飞了好几天,最好时能飞到房顶那么高。

卓妮说完,天鹅从她的怀里拍翅起飞。多青的身子不停转动,双手拍出的掌声时断时续。天鹅在他俩的头顶绕了一圈。天鹅在卓妮身旁合翅歇憩。多青上前捉它时,天鹅双翅拍出的风流使他的头发不停起舞。孩子们弃下玩耍,他们兴奋的叫声像波浪一样涌过来。就在这时,天鹅向冰河奔去。它奔驰的速度越来越快,它根本不理睬卓妮的呼唤和追随。天鹅跑一阵飞一阵,天鹅飞一阵跑一阵。天鹅把多青、卓妮和孩子们远远地丢在后面。天鹅充满惊喜和渴求的叫声,引领着他们的好奇、疑惑和追赶。

卓妮的嘴唇呼出团团雾气,不住地自语道:天鹅,今天你怎么像逃避死亡一样逃避我呢?

多青忽然说:灌木林中下来了一只怪鸟。

卓妮说:你听,那怪鸟发出的叫声是天鹅的叫声。

多青说:想不到那只天鹅,把灌木林当成了遥远而温暖的南方。

那只变得不像天鹅的天鹅,它在冰河上冲刺时,跌了几次跟斗。最后一次跟斗跌在迎面而来的天鹅的怀抱里。他们围住重逢在冰河上的天鹅。两只天鹅长长的颈项绞缠在一起。那只灌木林中踉踉跄跄下来的天鹅,它浓密柔美银色的羽毛,像树叶一样全部交给了冬天的寒风冷霜和白雪。它身上的有些部位腥红如刚剥的牛皮。有些乌黑似压碎的炭块。它赤裸的肌肤皱皱巴巴,里面嵌着草屑和碎叶。这样怪异嶙

峋的鸟在传说里也没出现过啊。

眼前的情景中断了他们的话语和脚步。那对天鹅忽然奋力拍翅腾空。准确的说是那只母天鹅把情侣带上了天空。因为它的情侣只剩下一对光秃秃的肉翅。肉翅是无法实现飞翔的。但它下意识地努力拍打一对肉翅,以减轻母天鹅的重荷和负担。它俩飞到电杆那么高时,才从他们的注视里跌落下来。天鹅再次起飞,这次它俩只飞到电杆的一大半。后来它俩只飞到一人多高。再后来溅开的水珠在阳光下变得殷红而美丽,犹如很多野果从那里蹦跳出来。

卓妮跑上去,她的话语在阳光下奔跑:天鹅啊,你不要再飞啦,你的伤口爆裂了。

那对天鹅终于静静地躺在那里。卓妮俯首抱起和她一起度过冬天的那只天鹅,全身赤裸的天鹅也缓缓抬起它。它俩的颈项更紧地纠缠在一起,它俩已经成了不能分离的整体。

一个孩子说:天鹅想睡觉了,它们的眼睛在慢慢合拢。

多青喃喃地说:天鹅睡着了,它俩不会醒来了。

这时,大家发现卓妮的眼里绽放出许多霜花般的露珠,不住的泪水几乎把她迷人的眼睛给淹没了。

多青往回走时,卓妮的左手抱着母天鹅,右手捂着它的情侣。

卓妮颤颤地说:天鹅,你是想把它带到很远很远的南方吧。

过了一阵,多青忍不住回头,卓妮却已经越过了冰河。

多青对着卓妮的背影大声说:卓妮,你要到哪去?

卓妮不回头地往前走,层层叠叠的灌木林慢慢地把她从多青的眼里化掉。

泽仁达娃,藏族, 90 年开始文学创作,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已在《芳草》《青春》《中华散文》《民族文学》《西藏文学》《四川文学》《诗歌报》《散文诗》《重庆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百余万字的文学作品。其长篇小说《雪山的话语》被《芳草》头条推出, 被《长篇小说选刊》转载 。作品入选藏地文丛短篇小说集《智者的沉默》和《散文诗精选》等选本,曾被聘为巴金文学院创作员,获第四届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等。

卓妮告别多青和天鹅时,天幕上缀满了宝石般的星星。人们都知道她是卫生所的卫生员。获得自由的牧狗守护牛群的吠叫,河水离开草原的响声,和她一起走进卫生所的院门,乡长的手电筒照亮了她回家的路。今天夕阳在天边放飞五彩的光环时,乡长派了一个孩子来敲她的门,要卓妮到他屋里来一趟,顺便带上她的药箱。卓妮踱进乡长的门时:天鹅的身上披满了血垢和夕阳的光芒。乡长和天鹅在门口等着她。卓妮知道谁是自己的病人。那对候的天鹅没有一只鸡的力气大,它本能的挣扎和反抗根本不是卓妮的对手。

卓妮抚摸着天鹅蓬松柔和的羽毛说:我是来救你的,你不要乱动,你要好好配合我的治疗。

朦朦胧胧的光亮在窗外踱步。凄楚悠远的呼叫,像是会推开门窗一样涌进室内。多青翻了几次身后,伸手狠狠拉亮了电灯。屋角的天鹅也像摆脱了梦境似地抬起头。它朝着窗户聆听片刻,它开始伸颈引项呼应外面的天鹅,它的话语  一下吸引了搜寻它的天鹅。窗户成了两只天鹅交流语言的通道。天鹅的言语在他的室内飞翔。站在墙角的天鹅的述说慢慢显得底气不足。

多青瞥一眼窗外飞来飞去的天鹅说:你这样扰乱我的瞌睡,会让我的猎枪发脾气的。

人们起床后,那只天鹅就在房屋的上空盘旋。它孤独落寂的嗓音,整天飘荡在有云和无云的地方。

地上的青稞和干果,少了很多伙伴。碗里的泉水,不住降低水位。两只天鹅对着窗户交谈了几个清晨后,屋里的天鹅终于对食物产生了兴趣。

天气一天天变冷。天空再变阴时,雪花在北风里翩跹而下。后来北风的脚步声温柔了许多。天亮时,整个草原犹如铺了一层厚厚的白云。

那只每天黎明到多青窗前幽会的天鹅,这天清晨忽然失踪了。多青终于睡了一次舒服的懒觉。这么多天来,他对自己得意的枪法失去了信心,仿佛神灵在暗中护佑那只天鹅似的。现在好了,一场大雪让天鹅消失了。多青想天鹅多半是昨天下午离去的,那时候空中聚集了树林中的树荫一样多的阴云。真正的冬天到来了,那只天鹅,肯定是最后一只离开草原的天鹅。

年青而秀丽的卓妮,成了多青屋里的常客。她越来越喜欢上了不得不留下来在这里过冬的天鹅。卓妮把卫生所里最好的药品带来了。干鱼、牛肉和人参果已经代替了青稞野果。

多青开玩笑说:卓妮,你不在时,我多半要偷食天鹅的美餐。

卓妮对天鹅说:他吃了你的东西要拉肚子的。

多青倒上一碗酥油茶递给卓妮,说:我知道这些是你舍不得吃的东西。

卓妮说:你跟天鹅也送碗酥油茶吧。

卓妮把羊羔皮做成了一个又大又深的窝巢,这样天鹅在里面睡觉时会感到舒适和温暖。此时,听不到河水流动的声音。河水曾经奔腾的地方,厚实银亮的冰河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饥渴的牛群站在冰河上,它们伸出腥红的舌头,它们不住地舔着坚硬的冰河,它们就这样在冰河上解渴。鱼儿在它们眼前溜来溜去,它们仿佛生活在冰层里。太阳出来后,孩子们跑向冰河,那儿有他们的游戏和笑声。

水缸中的水整夜像老鼠一样叫唤。第二天冰从水缸中长出来。人们烧茶煮饭时,便用劈柴的斧头去劈冰块。卓妮在最冷的时候,要求把天鹅带到自己家里。

多青点点头说:我相信你。

卓妮抱起天鹅说:太阳不出你是不起床的。

多青笑了笑说:春天时你要把天鹅还给我。我要看看南方的那只天鹅,会不会来找寻留在高原的天鹅。那时它俩相见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

火盆里总是簇拥着旺旺的炭火,娇小玲珑的火焰,犹如夏天里的朵朵花儿。卓妮担心怕冷的天鹅,熬不过漫长的寒冬。卓妮害怕正在愈合伤痛的天鹅,忽然有什么不测。许多时候,卓妮在温暖的炭火旁梳理天鹅的羽翅,她用的是自己的那把象牙梳子。有时她用温开水,清洗天鹅的身子,把天鹅打扮得像自己一样干净漂亮。曾经敌对她的天鹅,就这样成了她的好伙伴。

太阳踱到半空时,卓妮拿着水桶和斧头,到河边去挑冰块。那时孩子们在冰河上惊吓鱼群,或者三三两两地坐着木块滑冰。卓妮突然扔掉斧头,她惊奇的眼睛不停搜寻,但河对面招展白雪的灌木林,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卓妮挑着

冰块行走在纤细的枯草路上。刚才从灌木林中飘落的微弱的呼叫,依然在她的耳畔缭绕。卓妮的双脚不由拐上伸向乡政府的路。

卓妮满脸疑惑地说:乡长,那只天鹅好像没有离开这里。

多青上升的茶碗停在嘴边,说:你挑着冰块来吹牛,你不累吗?

卓妮说:我在河边砍冰时,听见了类似天鹅的叫声。那叫声多么微弱凄凉,那叫声还留在我的心头。

多青嘿嘿地笑着说:有时自己的耳朵会骗自己的。

泽仁达娃,藏族, 90 年开始文学创作,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已在《芳草》《青春》《中华散文》《民族文学》《西藏文学》《四川文学》《诗歌报》《散文诗》《重庆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百余万字的文学作品。其长篇小说《雪山的话语》被《芳草》头条推出, 被《长篇小说选刊》转载 。作品入选藏地文丛短篇小说集《智者的沉默》和《散文诗精选》等选本,曾被聘为巴金文学院创作员,获第四届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