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眼 狗》
这是谶语吗?
自巴桑次仁领来那条四眼狗没有多久，八廓街里再没有人叫他的原名了，人们都称他为“四眼狗”。久而久之，他也不恼了，用嘶哑的声音接茬，交谈结束时总要模仿大人的口气补上一句，“今天的太阳不赖！”听到被人打招呼，那条四眼狗也装腔作势地扭头，向打招呼者乜斜一眼，爪子和屁股坐在地上，挺胸将硕大的脑袋抬起，等着“四眼狗”跟人打完招呼。
他俩之间的默契，成了八廓街上一件有趣的事。有事没事的人都喜欢吼一嗓子，为的是看他俩的表演。
四眼狗，我在这里指的是巴桑次仁和他的那条不太纯正的藏獒。他们是八廓街系列故事的一个组成部分，需要在很寂静的环境里讲述，只有这样，我才不至于落掉一些至关重要的细节。
我让内心静下来，让时间倒回到过去。
那时八廓街很宁静，很萧条，土路坑洼不平。记忆中，八廓街里只有尼泊尔籍的人开着几家商店，里面的货物花花绿绿，可是我们的兜里总是缺少人民币，即使一分钱的硬币都掏不出来。这就意味着我们从不会去逛那些商店，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大人慌里慌张地溜进溜出。
我们经常驻足的地方，就是坐在八廓街边卖煮豌豆的次珠老太婆前。每当有人要买煮豌豆，次珠老太婆先会掀开柳条筐上面厚实的布条，再揭去置在陶罐上的圆形木板盖子，最后才把勺伸进去。那一刻，一股让人垂涎的香气会刺激我们的胃部，嘴里分泌出满口的唾液。次珠老太婆除了用尖细的嗓门吼我们滚开，从来不会施舍一颗煮豌豆。
八廓街里还能看到一些从牧区来的临时商贩，他们把碱和盐装在牛皮袋里，以物换物，或按斤售卖。没有生意时，这些牧民赤裸着上身，蹲在墙角边，在袍子里捉虱子和跳蚤。
那天中午放学，“四眼狗”领着我们去马宇池水里游泳，游着游着我感到胳膊沉重起来，向前再也游不动了，身子沉入池水底。黑暗和蓝天交替着在眼前闪现，没有一丝的恐惧，之后没有记忆了。醒来，我赤裸地躺在田埂上，吐了一滩的水。这才发现一群光腚者围住了我。
“四眼狗”愤愤地踹我一脚，骂道，“游不动就别游。差点把我也拖到了水底。”
他的头发上有水滴落，身子也是湿淋淋的。
“四眼狗”救了我的命。可是那时，我们都不叫他这个名字。
离开马宇池水时，“四眼狗”抢走了多杰的球鞋。多杰穿着“四眼狗”的烂鞋，一路闷闷不乐，落在最后头。
我们走到门诊部附近，离东方红小学不远了。“四眼狗”回头，看见多杰后面撵来一条大狗。“四眼狗”跑过去驱赶那条狗。狗转身跑开一段距离，停了下来，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四眼狗”从地上捡起石块掷过去，狗一耸一耸地跑进了对面的树丛里。
我们穿过铁丝网围住的菜地往前走，菜地里长满了莲花白。
“四眼狗”再回头，看到那条狗隔着一段距离继续尾随而来。“四眼狗”极度地恼怒，他拽着多杰去驱赶狗了。等他们消失在树丛中，我们跑向了学校。
一下午，学校里没有见到“四眼狗”。
傍晚，我们坐在四合院的天井旁，胡乱闲扯，等待气象局的白气球升空。这是我们每天都期待的一件高兴事。
“巴桑次仁回来了。”高红噌地站了起来。
我们全都站起来，转过身子，看到“四眼狗”领着一条狗直冲向我们。
我看清狗的两只眼睛上各有两个黄色的圆点，个头挨到了“四眼狗”的肚子。
“喽啰们，这是我的狗。它叫四眼狗。”“四眼狗”对我们这样说。
“你从哪里弄来的？”他的兄弟边巴问。
“虱子王，中午游泳回来时，它就喜欢上了我。怎么赶都赶不走。”“四眼狗”对满身虱子的边巴说。
“家里吃的糌粑都不够，妈妈会把你揍扁的。”
“住嘴。虱子王。”“四眼狗”的声音有些咆哮。我们谁都不敢吭声了，他比谁都个头高，力气足，八廓街东头的小孩里没人敢惹他。
“四眼狗——四眼狗——”高红颤颤巍巍地伸手，摸了一下它那毛茸茸的脑袋。狗很乖顺。我们也不害怕了，抢着伸手去摸狗。
那夜，“四眼狗”的妈妈拉宗没有发现四眼狗。“四眼狗”在他那间正对天井的满是烟灰的低矮房里，惬意地抱着四眼狗睡了一觉。
第二天上午，四眼狗把“四眼狗”和我们送到学校门口，然后走进幽深的巷子。
中午放学回家时，四眼狗慵懒地躺在墙角边，晒着太阳入睡。我们把它吵醒带回去。
拉宗发现四眼狗是在第三天。
她不容“四眼狗”解释，抄起木棍狠狠敲打他，嘴里不住地咒骂。“四眼狗”被揍疼了，向院子中央的天井方向跑去，拉宗挥舞着木棒追打。我们蹦跳，咧嘴哈哈笑。
看热闹的几个大人尖叫了起来。
拉宗一下扑倒在地，木棍飞到我们的跟前。我看见四眼狗咬住了拉宗藏装的下摆，正往后拖拽。
“四眼狗”折了回去，把四眼狗给拽开。
拉宗灰白着脸，一句咒骂的话都不敢说。等几个大人从地上扶她起来后，才哇哇地哭叫开，用手捶打自己的胸口。
“四眼狗”没有再被挨揍，可是拉宗让他跟虱子王边巴，带着四眼狗到拉鲁湿地去挖烧火用的草皮了。
我们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四眼狗”和他的四眼狗。
当“四眼狗”和虱子王边巴推着一推车的干草皮回到四合院里时，时节已经进入了秋末。
“四眼狗”从那开始再没有去上学。
那段时间，他就带着四眼狗在八廓街和清真寺一带转悠。他经常对着四眼狗发布命令，“四眼狗，到这儿来。”“四眼狗，去那里。”“四眼狗，快去咬那只狗。”“……”这样的叫喊听的次数多了，人们就把“四眼狗”这称呼送给了他。
这个名字最初也是被那些闲散的大人们给起的。要是我们这样叫他的话，肯定屁股上早挨上一脚了。
冬天学校一放假，“四眼狗”和他的四眼狗领着我们去捡干树枝。每次他都会要求我们从家里偷点吃的出来，半块窝窝头，吃剩的饼子，糌粑什么的都有。这些东西被他收去后，只属于他和四眼狗享有。
临近春季开学的时候，“四眼狗”第一次感受到了四眼狗的好处。
那天的太阳像火球，蓝蓝的天罩住它，地上的冰块在消融。我们跟在“四眼狗”的后面，准备到牛角林卡（林园）去打发一下午。一个牧民把“四眼狗”给喊住了。我们也停了下来。
“这狗是谁的？”牧民凑近后问。牧民着一身牛皮袍子，头上戴着脏兮兮的白布帽，脸黑得发亮。
“四眼狗”戒备地盯着牧民不说话。我们都举起了食指，指在“四眼狗”的脊背上。四眼狗瞅着牧民打量。
一阵沉寂之后，牧民开口了，“这条狗我要买。”
“四眼狗”的面部一下松弛下来，脸上有了笑容，酒窝显出来。
“你的狗，我想带到牧区去。”牧民再次重申了一遍。
“四眼狗”与牧民之间讨价还价了许久。最终，牧民以半小袋盐巴和一坨酥酪糕作为代价，谈妥了这笔交易。
“四眼狗”把一根羊毛织的绳子套在了四眼狗的脖子上，绳头交给了牧民。牧民把牛皮袋子递给了他。
牧民怎么拽，四眼狗就是不走。最后，我们牵着四眼狗跟牧民来到了冲赛康（自由市场）的坝子上。这里停放了很多马车，到处搭建着低矮不等的帐篷，其间屎和尿到处可见。
牧民把拴四眼狗的绳子，缠在车辕上打了个死结。旁边有两匹棕色的马，正在吃草料，脖子上的铃铛咣当咣当地响。
“四眼狗”背着牛皮袋欢喜地离开了，我们背后传来了四眼狗的狂吠声。
“今天的太阳不赖！”“四眼狗”说着头也没有回。
四眼狗被卖给牧民后，“四眼狗”威猛的形象，在我们的眼里一下委顿了许多。即使他再怎样装，都显示不出他原先的那种霸气来。
高红有次说：“别看‘四眼狗’个头高，昨天他被吉热的阿古奈木截住后搧了两耳光。”
我们确信这是真的，阿古奈木可是响当当的一个恶霸。
“四眼狗”一家人还没有把那坨酥酪糕吃光前，四眼狗又跑回到了八廓街，找到了它的主人“四眼狗”。“四眼狗”又惊又喜，可是四眼狗瘦得条条肋骨都毕露无疑。
我们看到四眼狗时，感觉它的头出奇地大，身子只剩一块骨架了。那样子特别好笑。
半个多月后，四眼狗恢复了一些体力，条条肋骨被藏在了皮肉里。
“四眼狗”牵着四眼狗敢到吉热的地盘去转悠了。听说阿古奈木见到“四眼狗”时，都是避开着溜掉。
“四眼狗”时常牵着四眼狗转悠在各幽深的小巷里，逢人便说，“今天的太阳不赖！”那时刻，他真像个找不到对手的勇士。
有次，高红和我们在四合院的大门口踢球。那足球是烂的，里面被我们塞满了破布，踢上几脚，就会有布片飞出来。
“四眼狗”和虱子王边巴回来了，“四眼狗”的手里提着两条羊腿。我们没有看到四眼狗。
“四眼狗呢？”高红问。
我们都停下了踢球，脸上淌着汗水，喘着粗气，胸口嗵嗵地跳。
“四眼狗”把左右手里的羊腿举过头顶，说，“这就是四眼狗。今天的太阳不赖！”
我们一下明白了，他又把四眼狗给卖了。“四眼狗”和虱子王边巴踏上大门前的石阶进入院子里。
我们一下想起了球还没有踢完，一蜂窝地去抢塞满布条的足球了。
二十多天后，四眼狗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八廓街，找到“四眼狗”的房门口，疲惫地躺了下来。
驼背巴桑的妈妈见到四眼狗后惊叫了起来，这声惊叫让四合院里的人都知道四眼狗又回来了。我也从房子里跑了出去。
四眼狗的眼睛里布满哀伤，后爪的伤口里有血涌出。四眼狗的个头一下缩小了许多。
大人们围着狗议论开了。
驼背巴桑的妈妈用水搅了一小锅的糌粑糊糊，放在了四眼狗的面前。四眼狗暗淡无光的眼睛警惕地扫了我们一遍，这才艰难地撑起身子，啪嗒啪嗒地用舌头舔了起来。等吃完糌粑糊糊，四眼狗才有力气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觉得没有什么看头，离开四眼狗走到大门口时，被爸爸叫住了。他要我跟他一起去买馒头，我高兴地答应了。
我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两手抱着爸爸的腰部。
“‘四眼狗’不是个好人，以后你不准跟他乱跑。”爸爸说。自行车正驶过诵曲冉哇（讲经园），我看见了诵曲冉哇的石台和离它不远的那棵硕大的树冠，树冠下有玩耍的小孩。
“还有那个边巴。以后你就是不能到拉宗家里去。”爸爸的自行车铃声嘀铃铃地敲响。
没有一会儿，我们就到了五金门市部院子里。单位食堂里已经有人排着队，高压锅放气的声音和白色的蒸汽弥漫在食堂内。我把四眼狗给忘掉了，一心想的就是过会儿能吃上馒头了。
一个半月后，“四眼狗”和他的狗失踪了六七天。高红俨然成为了我们的头，取代了“四眼狗”的位置。
令我们吃惊的是，“四眼狗”穿着一身的绿军装回来了，只是衣服上没有帽徽和领章。我们在院门口围住他，投去了羡慕的目光。这次“四眼狗”没有说，“今天的太阳不赖！”因为那时太阳已经落山，不久黑暗会笼罩下来。
高红说，“‘四眼狗’把狗卖给了当兵的，肯定被当兵的剥皮后吃掉了。‘四眼狗’这样才得到了那身衣服和半袋大米。”这是次日我们去上学的路上。
清晨的阳光没有那么炽热，小巷里见不到几个人。
我想起了爸爸带我去买馒头时说的那句话。我学爸爸重复了一遍，“‘四眼狗’不是好人。”
高红、多杰、扎多都说“四眼狗”不是好人。
我心里在想，要是在学校里碰到阿古奈木的话，我一定求他好好揍顿“四眼狗”。但到了学校，马上就忘记了阿古奈木和“四眼狗”。
后来，拉宗又抄起木棍狠揍了一顿“四眼狗”，他的头被打破了，血把那身绿军装给浸湿了。我们坐在天井旁议论这件事，最后的结论却惊人的相似，假如他没有让当兵的宰了四眼狗的话，拉宗也不敢拿着木棍满院子地追打他。这是活该。
星星在天际闪现时，聚在天井旁边的人散开，回到了各自的家。
自那天开始，“四眼狗”就去了居委会办的一家自行车修理店，结束了他的游荡。
“四眼狗”下班回到院子里，再不和我们玩耍了。
半年之后，四眼狗再次回来，找到了“四眼狗”。但四眼狗到来的时候，谁都没有发现，因为晚上大门已经紧闭，它没法进入到院子里。四眼狗像其它在街头流浪的狗一样，蜷缩在路边等待天亮。
四眼狗的到来，让“四眼狗”流下了泪，他久久地抱着四眼狗不松手。
“四眼狗”骑着破烂的自行车去上班，四眼狗在后面紧追不舍。
一切都像我老爸说的，“‘四眼狗’不是好人。”没有多久，他又把四眼狗给卖掉了，脚上多了一双白色的球鞋。
我们下课回来的路上玩羊的肩胛骨游戏。
扎多说，“我看见‘四眼狗’跟一个女的走在一起。”
“还不是因为四眼狗换来的那双白球鞋。没有那双白球鞋，谁会跟他一起走。”高红不屑地说。
“我们哪天把‘四眼狗’的白球鞋偷了，让他着急。”多杰兴奋地说。
“你去偷吧，以前他不是抢走了你的球鞋吗？”高红说。
我们都笑了。多杰不再吭声了。可怜的多杰虚有这壮实的身体。
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拉宗和“四眼狗”在房子里吵得很激烈，从外面能听到摔烂东西的声音。没有一会儿，“四眼狗”气呼呼地推着破自行车离开了家。拉宗走到院子中央骂，“该死的，是谁偷走了那双晾在窗台上的白球鞋？要是被我抓住了，一定打烂他满嘴的牙齿。”
白球鞋终究没有找到，也没有再听到“四眼狗”跟女人走在一起的消息。
两年后，“四眼狗”被招工去了林芝。四眼狗很长时间没有回八廓街里。
再后来，“四眼狗”下岗了，老婆改嫁给别人，把他的儿子也带走了。
这是谶语！
“四眼狗”落魄地回到了八廓街里，跟他苍老的妈妈拉宗一起生活。
院子里的大人们都喊他“四眼狗”，他唯唯诺诺地应承着。
他给别人跑过腿，修过自行车，帮人守过店子，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院子里的老人们都在背后说，“这是‘四眼狗’曾经折磨那只狗的报应。”
我嘴上不说什么，但确信今生“四眼狗”不会有安详的日子可过。
几年后，我在拉萨国际城里看到了“四眼狗”。他用铁链拴着一条威猛的四眼藏獒，四周围了一大群人。我又想起了童年时他的那只四眼狗，心里真不是滋味。
在甜茶馆里我遇到以前同院的转经老人，我谈到了“四眼狗”。他们平静地说，“别羡慕‘四眼狗’，他买的房子、汽车都是通过买卖狗得来的，靠这行当发财的，终究不会有好结果。”他们拨着念珠谈论别的事情去了。
可是，我不断听到的“四眼狗”消息，全是他风光无限的。
我也想，哪天去找找“四眼狗”，请他帮我弄只纯正的藏獒来。
由于我的懒散，这事拖了很久，估算下来有个两年多吧。之后，我再不敢有买藏獒的想法了，它的价格让我咋舌。
有次，来了几个作家朋友，我们相约到国际城吃饭。吃完饭有人提出想到狗市去看看藏獒。
我们来到了狗市。我在狗贩中寻找着“四眼狗”，就是见不到他人。
我问一个卖狗的小伙子，“认识‘四眼狗’吗？”
“他死了。”
“怎么死的？”
“前几天去贩狗的路上翻车死的。”
“四眼狗”的面容在我眼前闪现，我转过身去。
“大哥，当时他们一家人都在车上。”贩狗的小伙子喋喋不休地从背后补充道。
午时的阳光毒辣，可我感到全身冰凉、沉重，感受跟我小时候差点溺死在马宇池水里一样。
《赤裸的女人》
那个女人跟我们同住在八廓街里，相距也不过两百多步，可我脑子里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直到出那件事情后，那个女人才走入了我的视线。
“那女人全身赤裸地站在窗台上，身上的什么都能看到。”“四眼狗”说完，眉毛还往上挑了一下。
“在哪里？”虱子王边巴问。
“我带你们去。”“四眼狗”说。
“四眼狗”领着我们几个小孩，走出了翟林康桑院子。我们走在笔直的夏充（肉市场）小巷里。
“到了。”“四眼狗”说。
这里对街的各扇门都紧闭，连条走动的狗都看不到。我们有些失望。
“看，就是上面那扇窗子。”“四眼狗”的右手指着二楼上的一扇窗子说。这扇窗子没有什么特别起眼的，只是四周被木板搭了个长方形的窗台，再用网罩铁丝把整个窗子给包住。
“什么都没有！”我说。
“想看就得等。刚才还出来了呢。”“四眼狗”说。
等得无聊了，高红和扎多比试摔跤，我们围着大声地鼓劲。高红的右脚勾住扎多的左腿，身子再往前一倾，扎多失去支撑点倒了下去。扎多在高红的身下使劲地蹬腿，搅起了一股灰尘。他们的衣服上沾满黄土。
“出来了吗？”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停下车，望着网罩围住的窗子问。
“没出来。”虱子王边巴回答。
“有烟吗？大哥。”“四眼狗”问。
“怎么还不出来？”骑自行车的人说着抽出一根烟，从中间掰断，分给了“四眼狗”和虱子王边巴。他们俩在点烟，高红的身子从扎多的身体上移开。我们围在了自行车旁边。
“你们看到了吗？”骑自行车的人问。他穿件油腻的劳动布衣服，脑门上歪戴一顶鸭舌帽。
“光的。什么都没有穿。”“四眼狗”回答。
半截烟抽完，窗子里什么都没出现，骑车人仰望着的脑袋低下来，失望地蹬车走了。
几条流浪的狗从巷子的南头追逐过来，跑过我们的身边，向北去了。
“走吧。”
我们离开那扇窗户，向赤门公司走去。
从那天起，每次上学从那扇窗户下过，我都要抬起头瞄一眼，每次那扇窗户都严实地紧闭着。
有次，我从姨姨家回来，路过那扇窗户下。我看到一个头发卷曲的年轻人坐在那扇窗户下的房门口，呆呆地望着地面。好奇心让我走了过去。
我问他：“大哥，这楼上是不是有个光身子的女人。”
他表情异样地盯了我很久，最后用一种舒缓的语调回答，“小孩，这楼上住的是一个病人，没有光身子的女人。”
“他们说前几天有个光身子的女人站在窗台上。”我说完，才注意到他左眼底下有颗小黑痣。
“他们给你说谎呢。这楼上住的是个病人。”他说话的语调总是那样不急不缓，一排整齐的白牙露出来。
我不想再问什么，抬脚走开了。
“小孩，相信我，这楼上住的是个病人。”声音从后面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小孩——多好听。在学校里，在巷子里，在家里谁都不会这样喊我，最惯常的叫法是，你、喂、崽子、大头等。由于他喊我小孩，我对他有了一丝好感，也相信那楼上住的肯定是个病人。
这几天老师忙着写大字报，我们都不用呆在教室里，一天都在学校院子里瞎转悠，到处乱哄哄的。
高红跑来叫我，说他有一角钱，要給我买吃的。
我们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
在赤门公司，他化几分钱买了一块豆腐乳，给我分了半块。我们把豆腐乳贴在手掌心里，然后用舌头舔着吃。一路上嘴里辣辣的。我们只能大口地吸气呼气，鼻涕直往下淌。
刚拐到夏充路上，我们看到前面围了一大群人。高红兴奋地叫道，“光女人出来了！”他撇下我杀了过去。我也跟着跑。
网罩围住的窗子里，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赤裸女人，她好奇地盯着下面的围观者看。她有时嘿嘿地冲我们笑，有时皱眉凝思。过路的人越聚越多，大伙都仰头凝视她。
看了一会，我觉得女人身子一光，就很丑陋的，一对奶子怎能那样垂落。围观的男人们却目不转睛，连句话都不肯说。
“来了。”不知谁轻轻喊了一声。
上次见到的那个卷发年轻人，跑到了房门口，开锁进入房子里。
当卷发的年轻人出现在二楼的窗子前时，手里拿着一件藏装。女人转过身去，臀部正对向我们，白花花的。有人吹了一声口哨，同时女人的身子被藏装给裹住。卷发年轻人把裸女人拉进房子里。
人们散去，小巷里开始有说笑声。
卷发年轻人再次出现在窗子前，他和我的目光对接上了。一缕卷发掉落在他的额头上，忧郁沉重地绽在那张脸上。我觉得羞愧时，他却收回了目光，轻轻关上窗子。
“他的妈妈疯了。”高红对我说。
“那样光着，她一点都不觉得羞。”我说。我的脑袋里一直晃着她白花花的屁股。
“疯子怎么会知道羞。”高红说着舔他的掌心。我想起我的掌心里还有豆腐乳，就用舌头舔。
晚上，家里点着油灯，妈妈在织毛袜子，爸爸已经躺进被窝里。
“我今天看到女疯子了。”我跟妈妈说。
“崽子，以后你不准跑去看。”妈妈停下编织，一脸怒气地瞪我。
“我是放学回来的路上撞见的。”我赶紧解释。
“桑多妮妮（桑多夫人）又犯病了。她的小男人多可怜呀。”爸爸从被窝里坐起来，点燃了一根凤凰牌香烟。烟雾里飘散的香气，飘荡在房间里。我用鼻子吸这香气。
“活该。谁叫他赖在那个老女人身上。”妈妈又用她在居委会召集人开会时的大嗓门说。
“不说了。”爸爸马上制止了，“喂，马上给我睡觉。”他转头冲我喊。
我开始脱衣服，钻进被窝里，用被子蒙住头。
“女的比男的大近三十岁。这叫什么婚姻。”妈妈又叨叨开了。爸爸没有接话，他肯定在不停地吸烟，吐出一口一口浓香的烟雾来。
我头脑里出现了那个卷发的年轻人，他的五官我却记忆不起来了，惟一记住的是那颗眼睛底下的小黑痣。后来，想到了高红给我的豆腐乳，不久我就睡着了。
早晨路过那扇窗子下面时，高红给我们说，“我妈说，那个年轻人不是光女人的儿子。”
我也插嘴说，“我知道，是她的男人。”
“四眼狗”瞪了一下，我们不敢吭气了。“四眼狗”肯定记恨我们也看到了赤裸的女人。
走到八朗雪时，对面走过来推着手推车去掏粪的“一只睾丸”。听说旧社会时，他的一只睾丸被割了下来，至于什么原因没人给我们说过。
中午回家时，那扇窗子下又聚了很多的人。网罩的窗台里那个叫桑多妮妮的光着身唱歌。
我们站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后来肚子饿，就回家去了。
“让她唱这样的歌怎么行。我们已经告诉那个小男人了，再出这样的事就要把她抓起来。”吃晚饭时妈妈跟爸爸说。
“人家已经疯了，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怎样？”爸爸把一勺泡辣椒水倒进嘴里。
“疯了就不能抓？”
爸爸再没有说什么，他把碗里的最后一坨糌粑塞进嘴巴里，咀嚼个没完。
从那以后桑多妮妮再没有站到窗台上。偶尔，有一些路过的行人，还是情不自禁地转头，盯一眼那扇按着网罩的窗子。他们肯定希望桑多妮妮光着身子出现在那里。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在小巷里见到了这对奇异的夫妻。
桑多妮妮穿着藏装，头发梳成了两根辫子，脸上再没有了那种好奇的傻笑。桑多妮妮的年轻丈夫从一旁搀扶她，慢慢往前走去。我一直仰着头，目送他们走过去。
桑多妮妮穿上衣服真好看，她的脸是我在八廓街里看到的最迷人的脸蛋。
我想知道更多桑多妮妮和他年轻丈夫的事，但谁都不肯告诉我，一问大人们就会说：“大头，你的上半身还没有长全，下半身就发育成熟了？”
桑多妮妮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可我跟谁都不敢说。
每天晚上下完课，我就坐在大门口，用脚踢着小石子，等待桑多妮妮和她的年轻丈夫从我身旁走过去。只要看到桑多妮妮的脸，那一晚上我就能平静下来。
“这几天你怎么不跟我们在天井旁玩？”“四眼狗”有一次问我。
我很慌张，脸燥得难受，匆忙说，“我妈叫我回去呢。”
我没等“四眼狗”说什么，撒腿跑开了。
“这小子也快要疯了。”“四眼狗”望着我的后背给其他人说。
二十多天后，我再没有见到桑多妮妮在小巷里散步。
之后，传来了桑多妮妮病逝的消息。
我们绕在天井旁，等待气象局的气球升空时，多杰却没头没脑地说，“哈哈，那光身子的女人死了。”
所有人都怔了，都在瞪眼怒视多杰。虱子王边巴的巴掌利落地击在多杰的脸上，我们听到了呜呜的哭泣声。为这一巴掌，两家人吵了很长时间的架。
桑多妮妮去世七天后，卷发年轻人也在那间房子里自尽了。
院子里晒太阳的大人们是这样议论卷发男人的：“多么可怕啊！那个男的穿着桑多妮妮的藏装，脸上涂了胭脂，脚上穿着女靴，吊死在二楼的房柱上……”
卷发年轻人的死，一时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
大人们老拿卷发男人的死来吓唬我们：“你们去那边玩吧，他会伸着长舌头来吃你们的。”
“那个死人流着血泪，在巷子里来回走动。”
“晚上从那边过时，能听到两个死人在房子里凄惨地哭。”
“……”
他们的话，让我们夜夜都在做恶梦，就连我妈半夜都会被惊吓着醒过来。
天将要黑下来时，我们都会跑回家，没人敢在夜色里到八廓街去玩耍。
直到尼泊尔国王比兰德拉要来拉萨访问，八廓街里被铺上石板路时，人们才从对桑多妮妮和她年轻丈夫的死亡恐惧中摆脱了出来。
桑多妮妮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好多次，每次她都是那样地美丽、白净。醒来，我都会陷入到是幻是真的境地，需要好长时间才能清醒过来。
一年多后，桑多妮妮从我的梦境里退了出去。也就从那个时候，我努力让她迷人的脸蛋从我记忆中消隐掉。这一忘记，就忘了三十多年。
那天，我为拍摄八廓街的照片，又回到了夏充小巷。这里的老房子早已被推倒，建起了笔直的高楼，窄狭的巷道里商贩们为了生计，吵吵嚷嚷。我对眼前的这种景象，感到有些茫然失措。
我坐在一家商店的台阶上，大口地抽着烟。
“喂，让一下！”
我扭头看时，惊得张大嘴，腿都不能往边上挪动。
“别挡道啊！”
喊话的竟是一个卷发而左眼下有颗黑痣的年轻人，他旁边的年轻女人穿着雅致的藏装从我旁边掠过。女人的曲线是那样地优美，我看到的她的侧脸，觉得太熟悉了。
“桑多妮妮——”我的嘴里脱口而出，声音马上被嘈杂声给淹没……
这天晚上，我们全家人吃完饭，坐在露天阳台上乘凉。夕阳正从西边的山头落下去。
八廓街里的奇遇，一直萦绕在我的头脑里，折磨的很难受。我说：“今天我在八廓街里见到了很像桑多妮妮和她的小男人的人!”
妈妈手上的念珠嚓啦地掉落在白色瓷砖地板上，惊骇的嘴都歪了。
“你怎么跟你妈妈提死人的名字呢！”爸爸瞪我一眼，迅速从凳子上站起来，拉着妈妈干瘦的手往房门口走去。
“桑多妮妮——”这名字好像被赋予了什么魔力，第二天开始妈妈发疯了。
有时趁爸爸不注意，妈妈脱去身上的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窗子前。
我们感到了妈妈病情的严重，把她送去了医院。
从此，我再也没有提起“桑多妮妮”这名字。
《念 珠》
扎桑结婚时，我正好八岁。
在翟林康桑院子里，扎桑还算是个长得俊俏的女人，可她找来跟她结婚的男人，却让所有人惊住了。他是个还俗的僧人，长脸带点麻子，招风耳朵，身子矮小，言语木讷，身上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虱子王边巴随口给这个男人取了个外号“猴子”，我们都学他在背地里这样唤这个男人。我们为扎桑觉得难受，谁都没有兴趣知道这男人的真名。
没过几天，我们又发现扎桑男人的走路姿势，在八廓街里是独一无二的。走路时，他的两个肩膀一耸一耸，步伐跨得很大，可以用横冲直撞来形容；加上那头永远长不长的寸寸头发，我们觉得“猴子”这外号不是很贴切。
“猿人”“驴”“大象”“……”等一大堆外号被我们想了出来，又全都被否定掉了。我们这才知道，给人起个恰如其分的外号，的确需要一些能耐。
我们为给这个男人起不到恰当的外号而沮丧时，高红问我们，“他的走路姿势像不像一头被锯掉犄角的牦牛？”
问这话时，扎桑的男人正从二楼的房门里掀开门帘走了出来。他走下楼梯，穿过院子上厕所。我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吱呀”地推开厕所的那扇木门，人影消失掉。
“没有犄角的牛！”“四眼狗”咀嚼这几个字，然后捂着胸口笑开了。我们也被这种情绪感染，头脑里幻化出没有犄角的牦牛，然后觉得滑稽且可笑，不觉也笑出了声。
扎桑的男人从厕所出来时，高红得意地冲他喊，“没有犄角的牛！”
扎桑的男人看都不看一眼，跨着大步，肩膀用力甩动，上了楼梯。我们再次笑了。
那天，我们很兴奋，终于给扎桑的男人起了个形象的外号。
每天我们去上学，扎桑的男人都会迈着大步，匆忙从我们身旁掠过去。我们差不多要异口同声地喊，“没有犄角的牛”。他也不理会，永远都显得那样地急促，仿佛不知道要把步伐慢下来。他独来独去，跟同院的人都不打一声招呼。
去上学的路上，我们讨论过扎桑男人的古怪，只因“四眼狗”的一句，“他是个还俗的僧人。”我们觉得扎桑男人所表现的一切就正常了，没有必要再说三道四了。在我们的头脑里形成了一种想法：僧人一旦还俗，就理应如此表现。
扎桑的男人解放前在小昭寺当僧人，解放后还俗成了一名城镇居民。再后来到了街道缝纫厂，当了一名缝纫工，听说手艺还不赖。我们对于他的认识只停留在这些上，谁都不愿知道的更多，因为有很多有趣的事等着我们去做呢。
“四眼狗”率领四眼狗和我们经常穿梭在八廓街各个幽深的小巷里，天天晃荡，忙个不停。
那天我们走到清真寺的大坝子上时，四眼狗突然去追咬一条棕红色的流浪狗，我们兴奋地叫喊着尾随而去。跑过一两条街巷，我们看到四眼狗摁着流浪狗疯狂地撕咬。流浪狗的耳朵和前腿上被咬出了伤口，有殷红的血渗出来，哀鸣着拼命地反击挣脱。看到血后，我们谁都不敢再大声胡喊了。即使“四眼狗”也被僵在原地，不敢制止这血腥的争斗。
“啪”。一块石头砸在了四眼狗的身上，疼痛使它一下停止了凶猛的行动。流浪狗哀嚎着乘势起身，一溜烟跑到别的巷子里去，地上流了一滩的血。四眼狗扭头一望，斗志全都败泄了下来。
我们看到“没有犄角的牛”，他手里攥着一块硕大的鹅卵石，怒气冲冲地瞪着四眼狗。他的手一抬起来，四眼狗夹着尾巴转身逃命去。鹅卵石从“没有犄角的牛”手里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又弹向对面的石墙，撞击出火星的同时伴有刺耳的声响。
“没有犄角的牛”脸色暗红，麻点和耳朵燃烧着，掉垂的两条胳膊更加细长了。看到这个样子，让我们感到恐惧。
我们一声不响地迈开步子，准备离开巷子时，“没有犄角的牛”伸过来长胳膊，揪住了“四眼狗”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四眼狗”大声叫喊，腿在半空旋舞。“没有犄角的牛”一松手，“四眼狗”落在地上，身子却晃动个不停。等完全静止下来，“没有犄角的牛”的食指重重地戳在“四眼狗”的额头上。“四眼狗”的身子向后仰去。“没有犄角的牛”把手拿开，跨着大步向街口走去。
这个警告让“四眼狗”不敢吭一声，我们更加惧怕这个还俗了的“没有犄角的牛”。
自那开始，我们再不敢当着他的面喊他“没有犄角的牛”了，尽量不再惹他生气。
期间，我们也看到了一些成为笑话的场景，但没有人明着敢开这种玩笑了。如，“没有犄角的牛”跟扎桑出门，他照例跨着大步，不管不顾地往前走，扭头左看右看，不见扎桑跟过来，就停在那里等扎桑。扎桑挨近时，他是那样地矮小。“没有犄角的牛”似乎怕跟着扎桑并肩走，一靠近他又大步往前走去。扎桑只得匆匆迈着碎步，追赶他的步伐。再有，扎桑每次在天井旁洗头时，“没有犄角的牛”就站在一旁，用铜勺将一勺一勺的水浇到她的头上去，洗完用干毛巾帮着擦拭，再用梳子梳头发。做这一切时，“没有犄角的牛”动作非常的柔和，面部的表情依旧不苟言笑。他俩一同站在天井旁时，“没有犄角的牛”显得很丑，扎桑却白净而美丽。最可笑的是，我们四合院里的厕所是不分男女的，只要大白天扎桑上厕所，“没有犄角的牛”都要陪着。他立在厕所门口，不让旁人如厕。为这事“四眼狗”真的有点恼怒，说，“这男人把扎桑当宝了？”高红接过话回答，“他不想让别人听到扎桑的撒尿声。”我们笑了，但声音是压制的。
由于对于“没有犄角的牛”的惧怕，到后头我们都不再关注他和扎桑了。我们的精力被别的一些事所吸引去，直到他们的儿子出生，我们才又开始偷偷议论起他们来。
“没有犄角的牛还能造出儿子来，真是怪事！我敢打赌，那儿子跟他一样丑。”“四眼狗”说。我们都解气地笑了。
那天正好是夏天，四合院的天井里我们刚丢进去了几条从池塘里抓来的小鱼，大伙围着天井往下瞅。鱼一翻身，一道白光从井水底闪耀，这时我们兴奋地大吼几声。
“扎桑怎能忍受得了这么一个古怪的人。”虱子王边巴说。
我们那时太小了，不懂感情，只想着“没有犄角的牛”的儿子肯定是个丑陋不堪的，等着看笑话。
扎桑生产儿子后，每天早晨“没有犄角的牛”提一个尿桶到厕所去，那屎尿的臭气会一路熏过去，这臭气会让你干呕。倒完尿桶，他就要蹲在天井旁洗尿布，五颜六色的尿布片装了一盆子，不久这些尿布片飘扬在他们的窗户上。使那扇久经日晒，显得衰败、破旧的窗子，显出喜庆的气氛来。
一个月里院子里的人没有见过扎桑，“没有犄角的牛”让她躺了整整一个月。高红给我们说，“我妈看到没有犄角的牛抱着扎桑，让她在尿桶里撒尿。”
我们马上想起了，大人抱小孩撒尿的情景，立刻反驳，“扎桑又不是小孩。”
“信不信由你们。”
我们把这当成一句笑话了。
一个月后，满院子的人都惊讶地说，“扎桑的儿子真漂亮！”
扎桑变得白白胖胖，五官都有些变形，没有以前好看了。
“四眼狗”对我们说，“没有犄角的牛的儿子绝对不纯种。”
我们又哈哈地笑出了声。但“没有犄角的牛”的儿子脸上没有麻点，耳朵也不招风，那双眼睛很大。
第三年，扎桑又生了一个女儿。
“没有犄角的牛”每天又蹲在天井旁洗尿布，五彩的尿布再次飘扬在他们的窗户上。
没有多久，我们再次听到邻居在说，“扎桑的女儿真漂亮呀！”
这次没有人说，“没有犄角的牛的女儿不纯种。”经常怀疑人的“四眼狗”被招工走了，再不会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来。
后来，随着扎桑儿女们的成长，我们发觉了一件奇怪的事，“没有犄角的牛”的两个儿女都喊他“阿酷啦”（叔叔），连扎桑也称他为“阿酷啦”。难道“没有犄角的牛”不是他们的亲身父亲？怀疑的迷雾又罩在了我们的心头。
说实话，扎桑可是个很规矩的女人，除了白天去鞋帽厂工作，晚上足不出户的。现在想想，对她产生怀疑，那真有点亵渎的意味了。
就这么一个贤良的女人，在她女儿三岁多时，生了一场大病。在她近四个月的生病期间，人日渐消瘦。
我们时常看到“没有犄角的牛”在院子里铺开草垫，让扎桑躺在上面，用阳光暴晒扎桑的身子，往她枯瘦的身上涂抹酥油。两个小孩围绕着他俩，那女孩更是抱住“没有犄角的牛”的大腿，一直要他抱着。他为扎桑还偷偷地在藏柜里点供灯，把藏柜的一个隔板都给烧掉了。
“没有犄角的牛”还是没能挽留住她的生命。
扎桑的去世，让“没有犄角的牛”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他去缝纫厂上班时，背上背着女儿，手里牵着儿子，步伐再没有跨的那么大，那么急促了，可那讨厌的肩膀还是要一耸一耸的。
我们看到这种场景，就不再忍心喊他“没有犄角的牛”了，而改口喊他叫“阿酷啦。”
他的儿子长到八岁时，有次把他偷藏的念珠当成玩具，带到了院子里。次珠老太婆把偷藏念珠的事向上告发了。
那天晚上，公安和街道干部提着手电来敲“阿酷啦”的房门。他们翻箱倒柜查找一阵后，念珠和人被带走了。两个小孩只能由邻居暂时带领着。
三天后，“阿酷啦”被放了出来，但他被缝纫厂开除了，居委会命令他到拉萨市郊的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在我们的预想中，“阿酷啦”回来后，会狠狠地揍他儿子一顿，一解他的心头之恨。可他不但没有揍，还像以往一样待儿子好。
“阿酷啦”把该带的口粮和棉被装进一辆手推车里，锁上房门，弓着背下了楼。他再把儿子和女儿抱到手推车上，推着车出了院门。
“阿酷啦”走后，扎巴羡慕地感叹道，“要是有这样的父亲，该是多么地幸福！”
我们就戏谑他说，“那你认他做父亲吧，你会有很多圆钱（麻点）。”
“大头，你也不是羡慕嘛，赶紧去认认。”高红把我也糟蹋了一下。
我们都为那两个小孩有这么个爸爸感到羡慕。
我上中学后，偶尔还能在巷道里看到掏粪的“阿酷啦”。他弯着腰，半个身子伸到粪池里，用一把长柄的勺舀屎尿。整个巷子里弥漫一股臭气。我只能匆忙地从他身旁跑过去。
我听说“阿酷啦”又偷偷地在藏柜里点酥油供灯。
我听妈妈在家里说，“这个男人顽固的像块硬石头，要不是看在两个小孩的份上，早该把他关进监狱里去了。”
一年后的秋季再次见到“阿酷啦”时，他的头发已经发白了，脸上的皱纹越加深刻。他穿件有很多补丁的劳动布衣服，推着粪车从缝纫厂门前过。我想他一定会转头看一眼缝纫厂的大门，可他低头只顾往前走。这一举动，让我有些不可理解。
几年后，他回到了翟林康桑院子里，两个小孩都已长大。“阿酷啦”除了苍老之外，干活时手脚都有些笨拙了。
我跟随家人搬到了妈妈的单位，偶尔跑去八廓街的翟林康桑院子里，却再没碰到“阿酷啦”。
听说有好心的邻居给他介绍过女的，希望他再娶个老婆。他耐着性子听人讲完，最后用这句话来回绝他们：“扎桑一直在我心里，你就不用劳神了。”
后来没有一个人提亲的。
“阿酷啦”一直没有再娶，他一心抚养着两个小孩。
在上大学时，三浦友和和山口百惠演的电影风靡一时，那种坚贞的爱情让我同寝室的人悲梗唏嘘。我想到了“阿酷啦”和扎桑，给他们讲他俩的爱情故事，结果遭到了一顿唾骂。他们说，“这哪里是爱情，简直是在糟蹋‘爱情’这两个字。”
我想可能是“阿酷啦”太丑的缘故吧！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俩也从我的记忆里淡忘掉了。
十五年后，我在色拉寺的印经堂里撞见到了“阿酷啦”。
他坐在一块方垫上，穿一身红袈裟，头发剃得锃亮，动作娴熟地往木刻板上放纸。对面那个人的滚筒一碾过去，他从刻板上揭去印满经文的纸，嘴角一直浮现着微笑，脖子上的念珠随身体的运动，在胸前跳荡。
我沐浴金色的阳光，凝视着他，不觉心里微微感到了暖意。
从上方的庙堂里传来了悠扬的海螺声，铃杵和铙钹声随后激越地奏响。
他们停止了印经，其他人从地上站了起来。“阿酷啦”双手撑地，艰难地站立起来，他的背弯弓着。
我们的目光相撞在了一起。他却认不到翟林康桑院子里的大头了，岁月让我们都变了形。
他把脖颈上挂的念珠取下来，眯上双眼，一珠一珠地拨动，神态是如此地安详。
念珠“咔嗒咔嗒”地撞击，我心一揪一揪的。没想到念珠拨动声，能让我的心如此地激荡而辽远。
《赤裸的女人》
那个女人跟我们同住在八廓街里，相距也不过两百多步，可我脑子里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直到出那件事情后，那个女人才走入了我的视线。
“那女人全身赤裸地站在窗台上，身上的什么都能看到。”“四眼狗”说完，眉毛还往上挑了一下。
“在哪里？”虱子王边巴问。
“我带你们去。”“四眼狗”说。
“四眼狗”领着我们几个小孩，走出了翟林康桑院子。我们走在笔直的夏充（肉市场）小巷里。
“到了。”“四眼狗”说。
这里对街的各扇门都紧闭，连条走动的狗都看不到。我们有些失望。
“看，就是上面那扇窗子。”“四眼狗”的右手指着二楼上的一扇窗子说。这扇窗子没有什么特别起眼的，只是四周被木板搭了个长方形的窗台，再用网罩铁丝把整个窗子给包住。
“什么都没有！”我说。
“想看就得等。刚才还出来了呢。”“四眼狗”说。
等得无聊了，高红和扎多比试摔跤，我们围着大声地鼓劲。高红的右脚勾住扎多的左腿，身子再往前一倾，扎多失去支撑点倒了下去。扎多在高红的身下使劲地蹬腿，搅起了一股灰尘。他们的衣服上沾满黄土。
“出来了吗？”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停下车，望着网罩围住的窗子问。
“没出来。”虱子王边巴回答。
“有烟吗？大哥。”“四眼狗”问。
“怎么还不出来？”骑自行车的人说着抽出一根烟，从中间掰断，分给了“四眼狗”和虱子王边巴。他们俩在点烟，高红的身子从扎多的身体上移开。我们围在了自行车旁边。
“你们看到了吗？”骑自行车的人问。他穿件油腻的劳动布衣服，脑门上歪戴一顶鸭舌帽。
“光的。什么都没有穿。”“四眼狗”回答。
半截烟抽完，窗子里什么都没出现，骑车人仰望着的脑袋低下来，失望地蹬车走了。
几条流浪的狗从巷子的南头追逐过来，跑过我们的身边，向北去了。
“走吧。”
我们离开那扇窗户，向赤门公司走去。
从那天起，每次上学从那扇窗户下过，我都要抬起头瞄一眼，每次那扇窗户都严实地紧闭着。
有次，我从姨姨家回来，路过那扇窗户下。我看到一个头发卷曲的年轻人坐在那扇窗户下的房门口，呆呆地望着地面。好奇心让我走了过去。
我问他：“大哥，这楼上是不是有个光身子的女人。”
他表情异样地盯了我很久，最后用一种舒缓的语调回答，“小孩，这楼上住的是一个病人，没有光身子的女人。”
“他们说前几天有个光身子的女人站在窗台上。”我说完，才注意到他左眼底下有颗小黑痣。
“他们给你说谎呢。这楼上住的是个病人。”他说话的语调总是那样不急不缓，一排整齐的白牙露出来。
我不想再问什么，抬脚走开了。
“小孩，相信我，这楼上住的是个病人。”声音从后面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小孩——多好听。在学校里，在巷子里，在家里谁都不会这样喊我，最惯常的叫法是，你、喂、崽子、大头等。由于他喊我小孩，我对他有了一丝好感，也相信那楼上住的肯定是个病人。
这几天老师忙着写大字报，我们都不用呆在教室里，一天都在学校院子里瞎转悠，到处乱哄哄的。
高红跑来叫我，说他有一角钱，要給我买吃的。
我们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
在赤门公司，他化几分钱买了一块豆腐乳，给我分了半块。我们把豆腐乳贴在手掌心里，然后用舌头舔着吃。一路上嘴里辣辣的。我们只能大口地吸气呼气，鼻涕直往下淌。
刚拐到夏充路上，我们看到前面围了一大群人。高红兴奋地叫道，“光女人出来了！”他撇下我杀了过去。我也跟着跑。
网罩围住的窗子里，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赤裸女人，她好奇地盯着下面的围观者看。她有时嘿嘿地冲我们笑，有时皱眉凝思。过路的人越聚越多，大伙都仰头凝视她。
看了一会，我觉得女人身子一光，就很丑陋的，一对奶子怎能那样垂落。围观的男人们却目不转睛，连句话都不肯说。
“来了。”不知谁轻轻喊了一声。
上次见到的那个卷发年轻人，跑到了房门口，开锁进入房子里。
当卷发的年轻人出现在二楼的窗子前时，手里拿着一件藏装。女人转过身去，臀部正对向我们，白花花的。有人吹了一声口哨，同时女人的身子被藏装给裹住。卷发年轻人把裸女人拉进房子里。
人们散去，小巷里开始有说笑声。
卷发年轻人再次出现在窗子前，他和我的目光对接上了。一缕卷发掉落在他的额头上，忧郁沉重地绽在那张脸上。我觉得羞愧时，他却收回了目光，轻轻关上窗子。
“他的妈妈疯了。”高红对我说。
“那样光着，她一点都不觉得羞。”我说。我的脑袋里一直晃着她白花花的屁股。
“疯子怎么会知道羞。”高红说着舔他的掌心。我想起我的掌心里还有豆腐乳，就用舌头舔。
晚上，家里点着油灯，妈妈在织毛袜子，爸爸已经躺进被窝里。
“我今天看到女疯子了。”我跟妈妈说。
“崽子，以后你不准跑去看。”妈妈停下编织，一脸怒气地瞪我。
“我是放学回来的路上撞见的。”我赶紧解释。
“桑多妮妮（桑多夫人）又犯病了。她的小男人多可怜呀。”爸爸从被窝里坐起来，点燃了一根凤凰牌香烟。烟雾里飘散的香气，飘荡在房间里。我用鼻子吸这香气。
“活该。谁叫他赖在那个老女人身上。”妈妈又用她在居委会召集人开会时的大嗓门说。
“不说了。”爸爸马上制止了，“喂，马上给我睡觉。”他转头冲我喊。
我开始脱衣服，钻进被窝里，用被子蒙住头。
“女的比男的大近三十岁。这叫什么婚姻。”妈妈又叨叨开了。爸爸没有接话，他肯定在不停地吸烟，吐出一口一口浓香的烟雾来。
我头脑里出现了那个卷发的年轻人，他的五官我却记忆不起来了，惟一记住的是那颗眼睛底下的小黑痣。后来，想到了高红给我的豆腐乳，不久我就睡着了。
早晨路过那扇窗子下面时，高红给我们说，“我妈说，那个年轻人不是光女人的儿子。”
我也插嘴说，“我知道，是她的男人。”
“四眼狗”瞪了一下，我们不敢吭气了。“四眼狗”肯定记恨我们也看到了赤裸的女人。
走到八朗雪时，对面走过来推着手推车去掏粪的“一只睾丸”。听说旧社会时，他的一只睾丸被割了下来，至于什么原因没人给我们说过。
中午回家时，那扇窗子下又聚了很多的人。网罩的窗台里那个叫桑多妮妮的光着身唱歌。
我们站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后来肚子饿，就回家去了。
“让她唱这样的歌怎么行。我们已经告诉那个小男人了，再出这样的事就要把她抓起来。”吃晚饭时妈妈跟爸爸说。
“人家已经疯了，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怎样？”爸爸把一勺泡辣椒水倒进嘴里。
“疯了就不能抓？”
爸爸再没有说什么，他把碗里的最后一坨糌粑塞进嘴巴里，咀嚼个没完。
从那以后桑多妮妮再没有站到窗台上。偶尔，有一些路过的行人，还是情不自禁地转头，盯一眼那扇按着网罩的窗子。他们肯定希望桑多妮妮光着身子出现在那里。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在小巷里见到了这对奇异的夫妻。
桑多妮妮穿着藏装，头发梳成了两根辫子，脸上再没有了那种好奇的傻笑。桑多妮妮的年轻丈夫从一旁搀扶她，慢慢往前走去。我一直仰着头，目送他们走过去。
桑多妮妮穿上衣服真好看，她的脸是我在八廓街里看到的最迷人的脸蛋。
我想知道更多桑多妮妮和他年轻丈夫的事，但谁都不肯告诉我，一问大人们就会说：“大头，你的上半身还没有长全，下半身就发育成熟了？”
桑多妮妮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可我跟谁都不敢说。
每天晚上下完课，我就坐在大门口，用脚踢着小石子，等待桑多妮妮和她的年轻丈夫从我身旁走过去。只要看到桑多妮妮的脸，那一晚上我就能平静下来。
“这几天你怎么不跟我们在天井旁玩？”“四眼狗”有一次问我。
我很慌张，脸燥得难受，匆忙说，“我妈叫我回去呢。”
我没等“四眼狗”说什么，撒腿跑开了。
“这小子也快要疯了。”“四眼狗”望着我的后背给其他人说。
二十多天后，我再没有见到桑多妮妮在小巷里散步。
之后，传来了桑多妮妮病逝的消息。
我们绕在天井旁，等待气象局的气球升空时，多杰却没头没脑地说，“哈哈，那光身子的女人死了。”
所有人都怔了，都在瞪眼怒视多杰。虱子王边巴的巴掌利落地击在多杰的脸上，我们听到了呜呜的哭泣声。为这一巴掌，两家人吵了很长时间的架。
桑多妮妮去世七天后，卷发年轻人也在那间房子里自尽了。
院子里晒太阳的大人们是这样议论卷发男人的：“多么可怕啊！那个男的穿着桑多妮妮的藏装，脸上涂了胭脂，脚上穿着女靴，吊死在二楼的房柱上……”
卷发年轻人的死，一时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
大人们老拿卷发男人的死来吓唬我们：“你们去那边玩吧，他会伸着长舌头来吃你们的。”
“那个死人流着血泪，在巷子里来回走动。”
“晚上从那边过时，能听到两个死人在房子里凄惨地哭。”
“……”
他们的话，让我们夜夜都在做恶梦，就连我妈半夜都会被惊吓着醒过来。
天将要黑下来时，我们都会跑回家，没人敢在夜色里到八廓街去玩耍。
直到尼泊尔国王比兰德拉要来拉萨访问，八廓街里被铺上石板路时，人们才从对桑多妮妮和她年轻丈夫的死亡恐惧中摆脱了出来。
桑多妮妮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好多次，每次她都是那样地美丽、白净。醒来，我都会陷入到是幻是真的境地，需要好长时间才能清醒过来。
一年多后，桑多妮妮从我的梦境里退了出去。也就从那个时候，我努力让她迷人的脸蛋从我记忆中消隐掉。这一忘记，就忘了三十多年。
那天，我为拍摄八廓街的照片，又回到了夏充小巷。这里的老房子早已被推倒，建起了笔直的高楼，窄狭的巷道里商贩们为了生计，吵吵嚷嚷。我对眼前的这种景象，感到有些茫然失措。
我坐在一家商店的台阶上，大口地抽着烟。
“喂，让一下！”
我扭头看时，惊得张大嘴，腿都不能往边上挪动。
“别挡道啊！”
喊话的竟是一个卷发而左眼下有颗黑痣的年轻人，他旁边的年轻女人穿着雅致的藏装从我旁边掠过。女人的曲线是那样地优美，我看到的她的侧脸，觉得太熟悉了。
“桑多妮妮——”我的嘴里脱口而出，声音马上被嘈杂声给淹没……
这天晚上，我们全家人吃完饭，坐在露天阳台上乘凉。夕阳正从西边的山头落下去。
八廓街里的奇遇，一直萦绕在我的头脑里，折磨的很难受。我说：“今天我在八廓街里见到了很像桑多妮妮和她的小男人的人!”
妈妈手上的念珠嚓啦地掉落在白色瓷砖地板上，惊骇的嘴都歪了。
“你怎么跟你妈妈提死人的名字呢！”爸爸瞪我一眼，迅速从凳子上站起来，拉着妈妈干瘦的手往房门口走去。
“桑多妮妮——”这名字好像被赋予了什么魔力，第二天开始妈妈发疯了。
有时趁爸爸不注意，妈妈脱去身上的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窗子前。
我们感到了妈妈病情的严重，把她送去了医院。
从此，我再也没有提起“桑多妮妮”这名字。
《念 珠》
扎桑结婚时，我正好八岁。
在翟林康桑院子里，扎桑还算是个长得俊俏的女人，可她找来跟她结婚的男人，却让所有人惊住了。他是个还俗的僧人，长脸带点麻子，招风耳朵，身子矮小，言语木讷，身上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虱子王边巴随口给这个男人取了个外号“猴子”，我们都学他在背地里这样唤这个男人。我们为扎桑觉得难受，谁都没有兴趣知道这男人的真名。
没过几天，我们又发现扎桑男人的走路姿势，在八廓街里是独一无二的。走路时，他的两个肩膀一耸一耸，步伐跨得很大，可以用横冲直撞来形容；加上那头永远长不长的寸寸头发，我们觉得“猴子”这外号不是很贴切。
“猿人”“驴”“大象”“……”等一大堆外号被我们想了出来，又全都被否定掉了。我们这才知道，给人起个恰如其分的外号，的确需要一些能耐。
我们为给这个男人起不到恰当的外号而沮丧时，高红问我们，“他的走路姿势像不像一头被锯掉犄角的牦牛？”
问这话时，扎桑的男人正从二楼的房门里掀开门帘走了出来。他走下楼梯，穿过院子上厕所。我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吱呀”地推开厕所的那扇木门，人影消失掉。
“没有犄角的牛！”“四眼狗”咀嚼这几个字，然后捂着胸口笑开了。我们也被这种情绪感染，头脑里幻化出没有犄角的牦牛，然后觉得滑稽且可笑，不觉也笑出了声。
扎桑的男人从厕所出来时，高红得意地冲他喊，“没有犄角的牛！”
扎桑的男人看都不看一眼，跨着大步，肩膀用力甩动，上了楼梯。我们再次笑了。
那天，我们很兴奋，终于给扎桑的男人起了个形象的外号。
每天我们去上学，扎桑的男人都会迈着大步，匆忙从我们身旁掠过去。我们差不多要异口同声地喊，“没有犄角的牛”。他也不理会，永远都显得那样地急促，仿佛不知道要把步伐慢下来。他独来独去，跟同院的人都不打一声招呼。
去上学的路上，我们讨论过扎桑男人的古怪，只因“四眼狗”的一句，“他是个还俗的僧人。”我们觉得扎桑男人所表现的一切就正常了，没有必要再说三道四了。在我们的头脑里形成了一种想法：僧人一旦还俗，就理应如此表现。
扎桑的男人解放前在小昭寺当僧人，解放后还俗成了一名城镇居民。再后来到了街道缝纫厂，当了一名缝纫工，听说手艺还不赖。我们对于他的认识只停留在这些上，谁都不愿知道的更多，因为有很多有趣的事等着我们去做呢。
“四眼狗”率领四眼狗和我们经常穿梭在八廓街各个幽深的小巷里，天天晃荡，忙个不停。
那天我们走到清真寺的大坝子上时，四眼狗突然去追咬一条棕红色的流浪狗，我们兴奋地叫喊着尾随而去。跑过一两条街巷，我们看到四眼狗摁着流浪狗疯狂地撕咬。流浪狗的耳朵和前腿上被咬出了伤口，有殷红的血渗出来，哀鸣着拼命地反击挣脱。看到血后，我们谁都不敢再大声胡喊了。即使“四眼狗”也被僵在原地，不敢制止这血腥的争斗。
“啪”。一块石头砸在了四眼狗的身上，疼痛使它一下停止了凶猛的行动。流浪狗哀嚎着乘势起身，一溜烟跑到别的巷子里去，地上流了一滩的血。四眼狗扭头一望，斗志全都败泄了下来。
我们看到“没有犄角的牛”，他手里攥着一块硕大的鹅卵石，怒气冲冲地瞪着四眼狗。他的手一抬起来，四眼狗夹着尾巴转身逃命去。鹅卵石从“没有犄角的牛”手里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又弹向对面的石墙，撞击出火星的同时伴有刺耳的声响。
“没有犄角的牛”脸色暗红，麻点和耳朵燃烧着，掉垂的两条胳膊更加细长了。看到这个样子，让我们感到恐惧。
我们一声不响地迈开步子，准备离开巷子时，“没有犄角的牛”伸过来长胳膊，揪住了“四眼狗”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四眼狗”大声叫喊，腿在半空旋舞。“没有犄角的牛”一松手，“四眼狗”落在地上，身子却晃动个不停。等完全静止下来，“没有犄角的牛”的食指重重地戳在“四眼狗”的额头上。“四眼狗”的身子向后仰去。“没有犄角的牛”把手拿开，跨着大步向街口走去。
这个警告让“四眼狗”不敢吭一声，我们更加惧怕这个还俗了的“没有犄角的牛”。
自那开始，我们再不敢当着他的面喊他“没有犄角的牛”了，尽量不再惹他生气。
期间，我们也看到了一些成为笑话的场景，但没有人明着敢开这种玩笑了。如，“没有犄角的牛”跟扎桑出门，他照例跨着大步，不管不顾地往前走，扭头左看右看，不见扎桑跟过来，就停在那里等扎桑。扎桑挨近时，他是那样地矮小。“没有犄角的牛”似乎怕跟着扎桑并肩走，一靠近他又大步往前走去。扎桑只得匆匆迈着碎步，追赶他的步伐。再有，扎桑每次在天井旁洗头时，“没有犄角的牛”就站在一旁，用铜勺将一勺一勺的水浇到她的头上去，洗完用干毛巾帮着擦拭，再用梳子梳头发。做这一切时，“没有犄角的牛”动作非常的柔和，面部的表情依旧不苟言笑。他俩一同站在天井旁时，“没有犄角的牛”显得很丑，扎桑却白净而美丽。最可笑的是，我们四合院里的厕所是不分男女的，只要大白天扎桑上厕所，“没有犄角的牛”都要陪着。他立在厕所门口，不让旁人如厕。为这事“四眼狗”真的有点恼怒，说，“这男人把扎桑当宝了？”高红接过话回答，“他不想让别人听到扎桑的撒尿声。”我们笑了，但声音是压制的。
由于对于“没有犄角的牛”的惧怕，到后头我们都不再关注他和扎桑了。我们的精力被别的一些事所吸引去，直到他们的儿子出生，我们才又开始偷偷议论起他们来。
“没有犄角的牛还能造出儿子来，真是怪事！我敢打赌，那儿子跟他一样丑。”“四眼狗”说。我们都解气地笑了。
那天正好是夏天，四合院的天井里我们刚丢进去了几条从池塘里抓来的小鱼，大伙围着天井往下瞅。鱼一翻身，一道白光从井水底闪耀，这时我们兴奋地大吼几声。
“扎桑怎能忍受得了这么一个古怪的人。”虱子王边巴说。
我们那时太小了，不懂感情，只想着“没有犄角的牛”的儿子肯定是个丑陋不堪的，等着看笑话。
扎桑生产儿子后，每天早晨“没有犄角的牛”提一个尿桶到厕所去，那屎尿的臭气会一路熏过去，这臭气会让你干呕。倒完尿桶，他就要蹲在天井旁洗尿布，五颜六色的尿布片装了一盆子，不久这些尿布片飘扬在他们的窗户上。使那扇久经日晒，显得衰败、破旧的窗子，显出喜庆的气氛来。
一个月里院子里的人没有见过扎桑，“没有犄角的牛”让她躺了整整一个月。高红给我们说，“我妈看到没有犄角的牛抱着扎桑，让她在尿桶里撒尿。”
我们马上想起了，大人抱小孩撒尿的情景，立刻反驳，“扎桑又不是小孩。”
“信不信由你们。”
我们把这当成一句笑话了。
一个月后，满院子的人都惊讶地说，“扎桑的儿子真漂亮！”
扎桑变得白白胖胖，五官都有些变形，没有以前好看了。
“四眼狗”对我们说，“没有犄角的牛的儿子绝对不纯种。”
我们又哈哈地笑出了声。但“没有犄角的牛”的儿子脸上没有麻点，耳朵也不招风，那双眼睛很大。
第三年，扎桑又生了一个女儿。
“没有犄角的牛”每天又蹲在天井旁洗尿布，五彩的尿布再次飘扬在他们的窗户上。
没有多久，我们再次听到邻居在说，“扎桑的女儿真漂亮呀！”
这次没有人说，“没有犄角的牛的女儿不纯种。”经常怀疑人的“四眼狗”被招工走了，再不会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来。
后来，随着扎桑儿女们的成长，我们发觉了一件奇怪的事，“没有犄角的牛”的两个儿女都喊他“阿酷啦”（叔叔），连扎桑也称他为“阿酷啦”。难道“没有犄角的牛”不是他们的亲身父亲？怀疑的迷雾又罩在了我们的心头。
说实话，扎桑可是个很规矩的女人，除了白天去鞋帽厂工作，晚上足不出户的。现在想想，对她产生怀疑，那真有点亵渎的意味了。
就这么一个贤良的女人，在她女儿三岁多时，生了一场大病。在她近四个月的生病期间，人日渐消瘦。
我们时常看到“没有犄角的牛”在院子里铺开草垫，让扎桑躺在上面，用阳光暴晒扎桑的身子，往她枯瘦的身上涂抹酥油。两个小孩围绕着他俩，那女孩更是抱住“没有犄角的牛”的大腿，一直要他抱着。他为扎桑还偷偷地在藏柜里点供灯，把藏柜的一个隔板都给烧掉了。
“没有犄角的牛”还是没能挽留住她的生命。
扎桑的去世，让“没有犄角的牛”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他去缝纫厂上班时，背上背着女儿，手里牵着儿子，步伐再没有跨的那么大，那么急促了，可那讨厌的肩膀还是要一耸一耸的。
我们看到这种场景，就不再忍心喊他“没有犄角的牛”了，而改口喊他叫“阿酷啦。”
他的儿子长到八岁时，有次把他偷藏的念珠当成玩具，带到了院子里。次珠老太婆把偷藏念珠的事向上告发了。
那天晚上，公安和街道干部提着手电来敲“阿酷啦”的房门。他们翻箱倒柜查找一阵后，念珠和人被带走了。两个小孩只能由邻居暂时带领着。
三天后，“阿酷啦”被放了出来，但他被缝纫厂开除了，居委会命令他到拉萨市郊的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在我们的预想中，“阿酷啦”回来后，会狠狠地揍他儿子一顿，一解他的心头之恨。可他不但没有揍，还像以往一样待儿子好。
“阿酷啦”把该带的口粮和棉被装进一辆手推车里，锁上房门，弓着背下了楼。他再把儿子和女儿抱到手推车上，推着车出了院门。
“阿酷啦”走后，扎巴羡慕地感叹道，“要是有这样的父亲，该是多么地幸福！”
我们就戏谑他说，“那你认他做父亲吧，你会有很多圆钱（麻点）。”
“大头，你也不是羡慕嘛，赶紧去认认。”高红把我也糟蹋了一下。
我们都为那两个小孩有这么个爸爸感到羡慕。
我上中学后，偶尔还能在巷道里看到掏粪的“阿酷啦”。他弯着腰，半个身子伸到粪池里，用一把长柄的勺舀屎尿。整个巷子里弥漫一股臭气。我只能匆忙地从他身旁跑过去。
我听说“阿酷啦”又偷偷地在藏柜里点酥油供灯。
我听妈妈在家里说，“这个男人顽固的像块硬石头，要不是看在两个小孩的份上，早该把他关进监狱里去了。”
一年后的秋季再次见到“阿酷啦”时，他的头发已经发白了，脸上的皱纹越加深刻。他穿件有很多补丁的劳动布衣服，推着粪车从缝纫厂门前过。我想他一定会转头看一眼缝纫厂的大门，可他低头只顾往前走。这一举动，让我有些不可理解。
几年后，他回到了翟林康桑院子里，两个小孩都已长大。“阿酷啦”除了苍老之外，干活时手脚都有些笨拙了。
我跟随家人搬到了妈妈的单位，偶尔跑去八廓街的翟林康桑院子里，却再没碰到“阿酷啦”。
听说有好心的邻居给他介绍过女的，希望他再娶个老婆。他耐着性子听人讲完，最后用这句话来回绝他们：“扎桑一直在我心里，你就不用劳神了。”
后来没有一个人提亲的。
“阿酷啦”一直没有再娶，他一心抚养着两个小孩。
在上大学时，三浦友和和山口百惠演的电影风靡一时，那种坚贞的爱情让我同寝室的人悲梗唏嘘。我想到了“阿酷啦”和扎桑，给他们讲他俩的爱情故事，结果遭到了一顿唾骂。他们说，“这哪里是爱情，简直是在糟蹋‘爱情’这两个字。”
我想可能是“阿酷啦”太丑的缘故吧！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俩也从我的记忆里淡忘掉了。
十五年后，我在色拉寺的印经堂里撞见到了“阿酷啦”。
他坐在一块方垫上，穿一身红袈裟，头发剃得锃亮，动作娴熟地往木刻板上放纸。对面那个人的滚筒一碾过去，他从刻板上揭去印满经文的纸，嘴角一直浮现着微笑，脖子上的念珠随身体的运动，在胸前跳荡。
我沐浴金色的阳光，凝视着他，不觉心里微微感到了暖意。
从上方的庙堂里传来了悠扬的海螺声，铃杵和铙钹声随后激越地奏响。
他们停止了印经，其他人从地上站了起来。“阿酷啦”双手撑地，艰难地站立起来，他的背弯弓着。
我们的目光相撞在了一起。他却认不到翟林康桑院子里的大头了，岁月让我们都变了形。
他把脖颈上挂的念珠取下来，眯上双眼，一珠一珠地拨动，神态是如此地安详。
念珠“咔嗒咔嗒”地撞击，我心一揪一揪的。没想到念珠拨动声，能让我的心如此地激荡而辽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