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使大地四处生辉。河面掀起的波澜,像一群鸽子低低飞翔。单增贡布从房背的暗影中缓步而出。半山腰滑下两粒鲜红的东西。单增贡布的眺望,没有捕捉到这些。最近,他的心思走不出这座房宅。

    单增贡布无声的对自己说,我会抵挡到最后的。

    单增贡布想把这句话放飞到夕阳里时,感觉自己身单力薄。感觉对付自己的势力,如同簇拥在身上的夕阳。当然,自己周围日渐扩大的势力,不会象夕阳一样温柔。不会象金灿灿的光芒充满温馨抚摸。

    一股浓浓的气息拽出一句话,我会是他们的对手吗?

    夕阳滑入西面的群峰,满天霞光,天幕有时也会呈现秋天的景色。单增贡布的目光伸进面对他的村庄,他发觉村庄其实不大。散落的几十座藏式雕房和层层绕在山脚的田野,相当于大山的一只脚板或更小一些。

    房前的空地上升起他的名字。呼叫声第二次跳上房背时,单增贡布才肯定嗓音跟自己有关。前段时间,他的想象与幻觉里,曾出现过这种不友好的呼叫。因此,他要花点时间,判断响声是在体内还是身外。

    单增贡布说,你们上来吧。

    一串话跳上房背,我们不会爬上罪孽的顶端。

    单增贡布探探身子说,我也不会滚到你们的袈裟前。

    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他知道老伴和儿子尼玛上楼了。最后上来的好象是儿子的媳妇曾珠。

    下面的嗓声如一片波澜涌上房背,今年冬季举行的颂经大法会,寺庙不允许你们上山朝佛烧香。  

    单增贡布收回身子。他的目光在没有绿意的田野里走。目光所到之处,一些鸟儿正在歌唱秋天带给它们的惊喜。奉命下山的僧人接着说,寺庙已视你们全家为叛逆之徒。

    老伴儿子媳妇求救似的眼神,慢慢靠拢他,那是一些没有变作声音的语言。

    单增贡布用狠狠的盯视,阻挡了那些靠近的语言。

    两个僧人没有等到回话,便警告若在一个月内,不弃掉建在神灵之上的房屋,对死人的亡灵超度和对活人的消灾驱邪,单增贡布你不得求助于寺庙。

    单增贡布看见老伴把哭泣埋进怀里,也听见儿子尼玛的叹息在变凉的风波里扩散。曾珠已经离开房背。不知她把泪眼带到哪去了。

    夜幕在山腰低低飞翔。单增贡布想说点拒绝的话语时,却看见两个僧人火焰般滑进夜幕。

    清晨,背水回来的曾珠,放下木桶欲言又止地站在灶头旁。

    单增贡布说,今天的水缸怎么只喝了一桶水。

    曾珠埋头垂手,嘴里的嗫嚅总是走不到单增贡布面前。

    单增贡布说,听不清你说什么。

    灶头上忙碌早茶的老伴说,她说村里的女人不让她接水,还说了许多让她耳热心跳的话。

    单增贡布说,曾珠,你大声说她们说了什么。

    曾珠颤颤向前走两步说,我刚到水槽旁,她们的嗓音就跑过来,一个说你们看呀佛塔里走出了女菩萨。另一个说女菩萨身上怎么有一种……嗯……男人……气味……

    曾珠的脸红了两个圆圈。“男人”两字还卡在她喉咙里,让她不住喘气。她想她没有说出来的,阿爸会听出来吗?

    单增贡布把脸拉到别处去了。

    老伴的嗓声从油烟里突围出来,她们还说些什么?

    曾珠回身颤颤地说,她们说众生的神灵众生何处朝拜你呀。

    老伴走出油烟说,她们怎么不让你接水的?

    曾珠说,她们谁先满了,故意不拿走,让另一个空桶挤上来,弯腰抱桶时,就给外面的人喊,进去呀快轮到你了。

    老伴说,还有这样不讲道理的? 

    曾珠说,一个女人还说泉水的源头居住着我们无家可归的神灵。我想挤进去却有几个女人并肩靠拢,挡住我的手脚。她们说泉水是神灵的,神灵不想把占据自己归宿的男女饮用泉水。

    单增贡布说,这些妖精。

    曾珠说,我等啊等,终于等来了一个空档。再去背水我不知等到什么时候,不知承受多少安着箭矢的话语。

    曾珠的眼泪在说最后那句话时,沾住了长长的睫毛。

    中午时分,上山拾柴的尼玛只背回来一小捆柴火。面对热气蒸腾的午饭,他一直板着面孔。单增贡布想,他面前摆放的又不是猪屎狗尿,这娃今天怎么了?尼玛的手掌按在盘腿的膝头上。另一只手掌的指头间燃着红红的纸烟。喷出来的烟雾迅速涌上尼玛的脸盘。那张脸看上去有点不真实。单增贡布也在靠右边的灶角里吸烟。他吸的是自制的蓝花烟,用的是自制的铜烟管。看着儿子膝头边,落下了十几个烟屁股,单增贡布没心思再吸烟。

    单增贡布说,咱父子继续吸下去,房屋都快撑破了。

    尼玛说,撑破了没什么不好。

    单增贡布说,山上发生了什么?

    尼玛说,村里拾柴的男人没一个理睬我,我在山上当了半天哑巴。

    单增贡布说,我捆好了一大堆柴,却没人帮我推柴起身。

    单增贡布说,这些跟女人一样的男人。

    尼玛说,我咬牙奋力起身,结果挣破了裤裆。柴捆晃动了一下便沉默了。

    单增贡布说,是头牛也起不了身。

    尼玛说,林中飘出嬉笑声,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说,他的裤裆挡不住风了。

    单增贡布说,吃饭吧孩子。别人对自己不好时,自己对自己应该更好。

    尼玛说,他们后头的取笑,被我扔柴的响声挡回去了。

    土地承包到户时,半山腰的二十多亩坡地分给了六家人。单增贡布分得三亩多。现在那儿的青稞该开镰了。单增贡布让尼玛、曾珠去换工。日落时分,尼玛和曾珠一声不响的回来了。

    单增贡布知道事情没有办成。但他还是忍不住说,没有一家愿意换工吗?

    尼玛软软地说,我俩走了十几家,家家都说我们已经和别人换工了。

    第二天,那五家每家都有七八个人上山收割青稞。单增贡布家只有尼玛和曾珠走出家门。单增贡布望着渐渐变小的若干黑点,止不住叹口气。

    老伴说,你就答应寺庙吧,我们好象不属于这个村庄了。

    单增贡布说,别人排挤我们,我们自己不要排挤自己。

    第二天晌午,尼玛和曾珠背来青稞说,其它五家收割完了,咱家只收了一半还不到。

    下午时分,尼玛从山上下来说,好多牛跑来吃咱的青稞。他们收割完了,就把牛吆到地里,咱恐怕损失了几十斤粮食。

    单增贡布猛吸一口烟说,曾珠呢?

    尼玛说,曾珠在地边看守青稞,我一个人天黑也背不完。

    单增贡布说,连畜牲也欺负咱们,你和曾珠把那些牛打下山。

    第二天清晨,泽巴在院门外大呼大叫。单增贡布推开院门。泽巴的表情十分不友好。

    泽巴说,赔钱吧,你儿子打伤了我的牛。

    单增贡布说,我还找你赔我的粮食呢。

    泽巴说,你们一家真是豹狼转世,以前在佛塔上修房子,现在连畜牲都不放过。

    单增贡布说,我是豹狼。你想做猎人的话,尽管找我报复,我天天在院门口等你。

    泽巴的老婆把泽巴拉走了。

    到了很远处那妇人对泽巴说,跟神灵作对的除了魔鬼还有谁?

    单增贡布对快要消失的身影说,有本事跑过来发泄,别躲躲藏藏骂人。

    

    又是个晴朗的清晨,下山的画眉在村庄里展翅飞翔。松鼠也偷偷的溜到墙根,在谁家的柴垛上耸起毛绒绒的尾巴。使家狗野狗发出想解馋的哼哼唧唧声。藤条般的山径上,各种衣服织成的色彩缓缓移动,宛如一排拐向深山的春天桃树。不时传来清脆的铃铛声,使这个清晨变得不同寻常。

    山上的寺庙开始为期三天的颂经大法会。全村的男女老少此时都在进山路上。只有单增贡布家的大门,没有走出焕然一新的人马。尼玛贴住窗缝,山上的人马如一条五彩飘带缩进山的深处。

    单增贡布说,有什么好看的。

    尼玛说,难道寺庙也是他们的?

    单增贡布说,我们不烧香朝佛照样过好日子。

    尼玛说,寺庙和村庄变着花样排挤我们,好象要把我们流放到什么地方,我真有点怕。

    单增于布霍的站起来说,怕什么,我老汉年青时打仗都没哆嗦过,我老汉怕谁!

    尼玛看见阿爸的腰板挺直了,好象当年的军装又回到他身上。花白的胡须根根抖动,让他想起雪原上的竹草。

 

    十几个老人站在单增贡布的院门外。最前面是手摇转经筒的泽巴。单增贡布拔掉门栓。老人们的颂经声从门缝里倾涌进来。单增贡布的目光,掠过曾经熟悉的众多面孔。现在那些面孔冷漠傲慢生硬,如同一群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泽巴转身示意大家中断颂经。

    单增贡布在自动敞开的门里转过身子。身后一片寂静。单增贡布想你们不颂经念佛,你们就看我的背影吧。

    泽巴走近门槛说,老伙计把我们的佛塔还给我们吧。

    老人们附合泽巴的嗓音,如波似浪地席卷而来。

    单增贡布缓缓回头说,我不会答应你们。

    泽巴说,其它村庄都有了供老人教徒转经的佛塔,而且佛塔全修在原来的遗址上。

    单增贡布说,你们另择一个地方修佛塔吧。

    泽巴说,寺庙的高僧活佛都说佛塔修在别处就失灵了。我们凡人无法随意搬迁神灵居住的地方。

    单曾贡布说,你们想干什么?

    泽巴说,其实没啥别的意思,就是让你另择一处地方建房。

    单增贡布说,我迁到别处,我的房屋便成了佛塔的牺牲品,就象当年佛塔成了我房屋的奠基石一样。

    泽巴嘿嘿地笑起来。老人们也嘿嘿笑。那笑分明说这就是六道轮回里的因果报应,你还顽抗什么呀!

    单增贡布说,我不搬了。

    泽巴说,老伙计,我们这代人辛苦劳累了大半生,现在属于我们的日子不多了,我们想清静的转经念佛,争取来世有个好投生啊。

    单增贡布望着远方,好象泽巴的话语在远方行走,或者在他的心里行走。

    泽巴说,贡布答应我们吧。

    单增贡布说,我想在那块地里修房子。

    泽巴说,那是我家的承包地啊。

    单增贡布说,那块地一年出多少斤粮食?

    泽巴说,四五百斤吧。

    单增贡布说,让每家每户凑粮食吧,村里要是想修佛塔的话。

    泽巴说,村里会答应吗?

    单增贡布说,这我管不了,另外我的房屋也是有价的。

    泽巴说,你想做交易?

    单增贡布说,每家伍十斤粮食伍拾元现金,我就在那块地里修房子。

    老人们一个个愣在单增贡布不住出口的话语里。

    单增贡布说,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大家明白我和村里做了一笔交易。

 

    接下来的日子,村里没有什么动静。

    单增贡布觉得这事不会过去。又一个朝阳升空时,泽巴出现在院门口,他的身后跟着几条没事干的老狗。

    泽巴说,村里多数人不同意你的交易。我家的也反对你在那块地里修房子。

    单增贡布说,我管不了村里和你们家的事。

    泽巴悻悻地走了。那些老狗还在那里游荡。它们好象嗅着了埋在土里的几块骨头。单增贡布看了一会儿,老狗们开始撕咬起来。后来一条狗蹿出来,其它狗紧随其后,单曾贡布想一块骨头,也许要拼掉它们几颗老牙。单增贡布正欲关窗,泽巴的嗓音出现在飘渺的狗叫里,这回泽巴身后跟着两位僧人。但不是那天滑进夜幕的两个僧人。

    泽巴说,你自己到每家每户门口去取粮食和现金。

    单增贡布说,我又不是乞丐。

    泽巴说,你做事要想到今生来世啊。

    单增贡布唰地关上窗户。

 

    单增贡布的院门,围满了扛着粮食口袋的村民,黑压压的一片又一片。

    单增贡布对尼玛说,我们去清点东西吧。

    泽巴对走出院门的父子说,你们要的东西拿来了,初五那天我们要修佛塔。

    单增贡布说,初五那天我也要修新房。

    泽巴喊一声名字,一个人站起来走向单增贡布。肩上扛着半袋粮食手里捏着几张票子。泽巴不歇地喊下去,一条长长的队形便走向单增贡布。单曾贡布心头一怔,人群走来时念着咒语。有些小孩夹在人群里,叫嚷着脏话,这显然是大人下了一番功夫教会的。人群丢下粮食和票子走过去。单增贡布的胸前身后,飘荡着大人小孩的咒语脏语。单增贡布脸上走出缕缕“乌云”,那些乌云象翻越山岭一般翻越纵横交错的皱纹。过了一会儿,他的脸盘由阴转晴,几缕笑意象阳光一样把乌云驱散了。人们不明白自己的咒语,怎么变成了甜甜的赞美。

    泽巴最后说,钱和粮食没有什么出入吧。

    单增贡布对一旁埋头喘息的尼玛说,你去抱柴火,别忘了拿块松光来。

    尼玛出来时,柴火把他的上身挡得只剩下一张脸。

    单增贡布说,柴火还不够。

    尼玛又去了几趟,柴火堆得有半人高了。

    单增贡布说,点燃吧,尼玛。

    已经看出父亲心思的尼玛,吞吞吐吐地说,阿爸,这样做值得吗?

    单增贡布说,我单增贡布不稀罕这些钱粮,我要让咒语化成灰烬!

    人们的目光缠绕着丹增贡布手里厚厚的那沓钞票,以及身旁的粮食口袋。

    快来帮我们抢东西!妇人尖利而焦急的嗓音从什么地方掀落下来。

    扭来转去的许多头脸捉住了窗口那儿飞出的衣裳、被盖、毡毯、皮毛……从那里落下的锅碗瓢盆和木箱等,扬起刺耳的响声和团团灰尘。房背上冒出的浓烟告诉大家身后的房屋起火了。

    来不及细想的人们朝丹增贡布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