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秋天的上午,太阳很好地照彻阿须草原。早晚气温明显低了许多,夜里已有霜降下来,集在草叶上,在阳光中散成一片若有若无的雾霭,弥漫整个草原。

    乡大院里,一些人陆续起床,搬了藤椅来院中,或拿出沙发垫子,直接铺到草坪上。他们围坐一块,嘴里咝咝地吸着冷气,喝滚烫的奶茶。他们看见苏医生还没有出现,他的房门紧闭着,乡派出所所长甲马大声喊:“苏医生!”屋里没回应。“酒喝多了,他起不来。”他解释说。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说:“酒多不多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喊他。”说着,都看乡会计朱玲。

    她的脸早已红透,嗔怪地说:“看我干啥?”

    众人说:“你去叫他。”

    朱玲说:“我为啥去叫他,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甲马一脸严肃地说:“不会出什么事吧,昨晚苏医生喝得太多,从来没见他醉那么厉害,都是我架着他回屋睡的觉。”

    朱玲瞪大了眼睛说:“你们喝到几点?”

    甲马说:“谁看时间哦,我当时也差不多了。”

    朱玲站了起来,她脸上那些怕羞的红都已散去,紧张地跨过乡院,在角落的房门前停下来,急急地拍门喊:“苏医生!苏医生!”

    屋里传来苏医生庸懒的应答:“就起来了,我在穿衣服。”

    众人停止抽烟、喝茶,屏息静观,看见朱玲一脸放松,轻快地走过来时,笑声轰然响起。甲马盘腿坐在沙发垫子上,手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朱玲意识到这不过是个恶作剧,她捡起一小块草团扔过去,说:“就你坏。”

    苏医生的房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他蓬乱着头发钻出屋,蹲在台阶边漱口,随他的出现,大家又轻快地笑了起来。苏医生没戴眼镜,他眯缝双眼,在明晃晃的阳光中他只能模糊看见几个人团坐在草坪里。他喷着满嘴白沫含糊地说:“你们笑啥?”

    朱玲说:“不用管他们,他们都坏着呢。”

    听朱玲这样说,苏医生就明白了,不再说话。

    这时候从乡大院那扇形同虚设的铁门口出现了一个骑马的男孩。他骑着马进入院子,从马背上跳下来,大家看他不过十四五岁,经过长途奔波,他口里喘着粗气,满脸通红。

    甲马说:“孩子,有什么事?”

    朱玲说:“先来喝碗烫茶,有事慢慢说。”

    孩子看看众人,嗡声嗡气地说:“谁是苏医生?”

    甲马指了指蹲在台阶边的苏医生,孩子牵马走过去,说:“苏医生,去看看我阿妈吧。”

    苏医生三两下濑了口,去屋里戴上眼镜出来,说:“你阿妈怎么了?”

    孩子手按左腹说:“我阿妈这里痛,还老头昏。”

   苏医生说:“家在哪里?”

    孩子指着东边说:“就在那边靠近山的地方。”

    极目望去,远方是低矮的山峦,一座连一座,像阿须草原的天然屏障。舒展的云团都集聚在远山巅上,凝住不动。那些山峦看上去虽感觉并不太远,真要前去,却需要许多时间。

    苏医生说:“痛了多长时间?厉不厉害?”

    孩子说:“有几年了,近一段时间越痛越厉害。”

    苏医生点点头又问:“你叫啥?”

    孩子说:“我叫多吉,阿妈叫泽央。”

    苏医生和蔼地笑了笑说:“多吉,你去喝碗热茶,等我准备准备。”

    多吉坐到人圈里,接过朱玲递来的烫茶,也咝咝地吸着冷气喝下一大口。那茶沿喉部直抵肠胃,把微烫的温暖连成一条线,让多吉全身都颤了颤,他快乐地笑起来。苏医生微笑着轻轻摇摇头,转身进屋。不能预测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该备什么药,大老远走一遭,如果无药与病匹配,会白跑一趟。苏医生把各类药片都包了些,和简单的设备一块放入药箱中,装得满满的,箱盖刚够合上。赫红色药箱四面的中心都画有红十字图案,衬着圆型的白底,很醒目。不过药箱早已老旧,许多颜色开始脱落,蹭刮的痕迹布满箱子。苏医生挎着药箱出门,朱玲早已倒了热茶递上,说:“赶快吃一点,茶凉了会儿,不烫。”苏医生接过碗,朱玲又递来一大块馍馍,苏医生摇着手,把茶都喝了,去乡院门边的棚里推出一辆老旧笨拙的单人摩托,微微撅着屁股在那里狠狠地踩动,连踩十多下摩托都没发动起来,苏医生拍拍双手,恼怒地一脚踢到轮胎上。甲马笑着说:“这东西需要耐心,越急越不行,看我来。”他一手抓了油门,一手撑着摩托后座的铁架,猛踩几下,摩托颤动着,终于响了起来。

    多吉骑在马上,苏医生驾驶摩托,保持马奔走的速度,赫红色的药箱捆绑在后座上,随摩托细微地颠动。两人在公路上并排走着,走出一大段距离,他们转入草原,向远山进发。

    请到苏医生,多吉很兴奋,一路有说有笑,还老爱说我阿爸怎么怎么样。苏医生看孩子特别崇拜自己的阿爸,就问他:“多吉,你阿爸是谁?”

    一说这个,多吉全身都带了劲,声音也大了许多,说:“我阿爸全草原都认识呢,你应该也听说过,我阿爸是绒布。”

    苏医生的摩托停下了,多吉走出一段距离,勒转马头,他看见苏医生双脚撑在地上,神色大变,整张脸都青了。

    多吉说:“苏医生,怎么了?”

    苏医生凝重地说:“你是绒布的儿子?”

    多吉点头说:“你认识我阿爸?”

    苏医生缓缓摇头,下了摩托,一屁股坐到草地上,点支烟,闷头抽上了。多吉也下了马,挨着苏医生坐下来,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苏医生凝重的表情,他担心苏医生半途而废,不愿跑那样远的路。

    绒布,这个名字让逝去的时日瞬间复活。

    苏医生刚分到阿须草原时,不过二十二岁,正值青春岁月。草原生活极端枯燥,初到草原的兴奋劲头一过,日子艰辛而漫长。首先是饮食不习惯,糌粑、酥油、牛肉基本是主食。那时候连大米也不能连续地吃,只有等各单位的上级部门来区乡检查,会带些大米、猪肉等食品下来,吃完了,只能眼巴巴盼上级部门再来,或有谁去县上办事。除开饮食,最难熬的是时间,苏医生从没感受过一天会如此漫长,每一秒钟都被拉开了。懒懒地在乡大院里晒太阳,盼黑夜尽快降临,但是太阳迟迟不动,整个草原像凝住了。好不容易盼到天黑,那些年乡上还没有通电,在蜡烛的映照下,黑夜比白天更漫长。岑寂的黑夜驱散了所有睡眠,只好瞪着眼睛盼天亮,盼太阳悬到东山巅上。日复一日这样熬着,苏医生得之那条贯穿阿须草原的溪流里有许多鱼,他做了钓杆,将缝被子的针烧红后弯成钓钩,遇上公休日,就拿上这套简单的渔具,去河边消磨时光。在河边怀着希望静静坐下来,生活不仅得到改善,难熬的时光也似那溪中的水流,哗哗响着,毫无障碍地奔流而去。他很快迷上了垂钓的状态,每次都喜欢走得更远一点,在不同的河段静静坐下来。

    那一天他走了很远,远到整个乡大院和周边的藏房都只仿佛草原上一个个微微隆起的土丘。他选了一处水流平静的河段,将蚯蚓穿上鱼钩,抛进溪水中,再点上一支烟,想钓满那只塑料袋,慢慢回去,这时间会耗去大半天。鱼太爱咬钩,不到两小时,带去的塑料袋已快装满。苏医生知道草原的鱼特别多,乡上的人偶尔想吃鱼,拿一张网,骑着摩托去河边,不过半小时,准提回一桶鱼来。苏医生不愿意用网,用网只能解决嘴馋,却没办法消耗时间。塑料袋浸在水里,那些鱼拥挤着在袋内劈劈拍拍地挣扎,苏医生看着它们,正犹豫该不该这样早就回去,这时候他看见两个牧民骑着马从远处走来,他站起身,挥动着手给他们打招呼。这也是他来阿须新学到的规矩,无论是谁,无论认不认识,碰见了,彼此都会亲切地招呼对方。他看见两个牧民越走越近,其中一个非常壮实,面色黑红透亮,长发用红发辨系着,满脸络腮胡更显出他的英武剽悍。他们在苏医生面前勒住缰绳,从马背上跳下来。那个壮实的汉子特别高大,加上横别在腹部的长腰刀,只仿佛一座铁塔立在面前。苏医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眼里有一种让人恐惧的杀气,苏医生再次笑着招呼他们。他发现那个壮实汉子的面色非常阴沉,好在另一个牧民开口说:“喂!你在干啥?”

    那时候的苏医生还听不懂藏语,他点着头说:“你们好!”

    那个牧民说:“你是哪里的?”

    苏医生一头雾水,茫然看着他们。

    壮实的汉子一把抢过苏医生手里的钓杆,掰成两段,狠狠扔向对面。又蹲到河边,将浸在水里的塑料袋搂底翻起,鱼哗哗跌入水里。苏医生看见鱼入水的瞬间,用力摆动尾鳍,散成无数黑影,闪动着,消失在溪水里。有两条鱼躺在水面,它们翻着白肚,随水流缓慢飘走。在阳光的照耀下,白色的鱼肚发出剌目的光芒。壮实的汉子呆呆盯着两条鱼越漂越远,汇入踹急的河段后,只剩两个小小的白点。汉子转过头时,苏医生看见他的双眼红透了,眼白里突然涌现的红血丝显示出汉子的愤怒,他原本英武的面孔这一刻变得极为狰狞,也不知他高声骂了句什么,猛冲过来,一掌将苏医生推倒在地,他紧攥双拳,苏医生的心跳加快了节奏,感觉像要蹦出嗓眼。另一个牧民紧紧拉住汉子,他们相互说了些什么,两人总算骑上马,夹了夹马腹向远处跑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草原里,苏医生才喘出一口大气。感觉心脏有力地敲击着心房,双腿也软得没法站立。

    后来他知道那正是绒布。

    苏医生一直认为绒布欺生,欺负他才到阿须。苏医生在乡大院里主动打探绒布的事,一经提到这个名字,乡院里的人总有许多故事。后来也不需要他再问,来乡大院办事的牧民时常讲起绒布的传奇。那些故事多得像草原上翩飞的蝴蝶,随处可见。苏医生还记得甲马讲过的两件事,说绒布二十多岁时,遇上另一个牧场的五个壮实汉子,在夜里来阿须盗牦牛,得之牦牛被盗走后,绒布来不及等待牧场的汉子们集结起来,只身骑马飞奔着去追赶,跑了几小时,在一个坡地里赶上那几个汉子。绒布把长长的腰刀高举过头,双眼布满愤怒的红血丝。几个汉子围住他,听他高声喊到:“要么把牦牛留下来,要么把你们几个留下来,要么让我留在这坡地上。”几个汉子见这是一个血性的人,一个不顾忌性命的人,被他几乎要喷出火焰的双眼震慑住,强硬下去,讨不到半点好处,讪讪地骑马离去。赶回被盗的牦牛,这事本该完美了结,绒布还咽不下那口气,要去对方的牧场以牙还牙。他不打算夜晚潜入,他想在他们刚刚苏醒时赶走牦牛,让他们有一整天的时间从容追赶。去那个牧场有两条路,一条绕开峡谷,翻过山脊,这条路要远许多,却避开了危险。另一条近路得穿越峡谷,那峡谷被草原上的人们称着黑狼谷,是狼群的栖息之地,没人愿意从那里过。绒布半夜出发,专捡黑狼谷走,深入谷中,果然遭遇狼群,在月光朦胧映照下,四面都是发绿光的眼睛。绒布手握长刀,双腿紧夹颤栗的马腹,一路砍杀过去,也不知砍伤多少狼。到那牧场时,天刚亮开,黑帐篷飘着淡淡的青烟,有牧民已在帐蓬外忙碌,他们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剽悍男人骑着同样沾满鲜血的白马站定在牧场边,将整个牧场尽收眼底。帐蓬外的人越集越多时,他才发一声吼,骑着马在牛群里赶出几头牦牛,扬长而去。那几个盗牛的汉子也站在帐篷外,他们示意牧民们不必追赶,这是绒布,阿须的绒布,怪只怪自己主动招惹了他。

    绒布爱喝酒,爱喝烈性白酒。有一次他和几个朋友去镇上办事,回来的途中,在马背上不停喝酒。翻越一座山岗时,他们远远看见一头半大的棕熊立在崖下想吃岩蜂的蜂蜜。一个朋友开玩笑说:“绒布,都说你的胆量大得没人能比,你敢不敢去骑那头熊?”绒布勒住马,看了看远处的熊,翻身下马,几个朋友看他真要前去,都慌了神,拉着劝他,说只是个玩笑,千万别当真。这时候那些烈性的酒都在绒布的血液里激荡,谁也拦不住,他挣脱开众人的拉扯,给大家说:“你们只需悄悄看着吧。”躬着身,悄无声息地爬向那头半大的棕熊,慢慢靠近了它。那头熊的注意力都在蜂窝上,根本意识不到会有人如此胆大,悄悄向它靠来。绒布离熊越来越近,到只有一两步的距离时,他猛然吼了一声,一跃就攀在熊背上,熊受到惊吓,向前冲出两步,全身一挣,摆脱绒布后,像一个圆滚滚的肉球,直滚下山坡,一路逃去。

    苏医生原来有着极强的复仇心理,总在脑袋里勾勒那样一幅画面,画面上是绒布跪在他面前,绒布滴着眼泪,一直苦苦哀求,要苏医生别记过去的事,那时候只怪他绒布不认识苏医生。当然,勾勒这些画面时,苏医生还没听到绒布的故事,越来越多的故事压得苏医生喘不过气来,这些听上去像神话一样的故事削弱了苏医生的复仇心理,只徒添了绝望和恐惧。有几年时间,绒布像一大团阴霾笼罩了苏医生的整个天空,他害怕听绒布的故事,有人讲起这些故事,他会立即躲开。夜里,他老做恶梦,梦见绒布提着极长的腰刀一直追他,他惊异地发现自己不会奔跑,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劲,眼看绒布越追越近,他只能瘫坐在地,看那高举的腰刀一挥而下。半夜惊醒,苏医生发现早出了一身冷汗,汗水黏着身体,原本极不舒服,苏医生却喘着气庆幸这仅仅是一场梦,一场极为逼真的梦。发展到后来,苏医生甚至不愿意再听到绒布这个名字,有人说到这名字,苏医生都会产生生理反应,全身起一层鸡皮疙瘩,心脏猛烈跳动起来。这样的恐惧压着他,他只有一个最简单也最不堪的希望,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别让绒布家的人生病,生了病也别来请他前去。

    苏医生想起多年前那个恶狠狠的念头,那个念头刚刚产生时,他脑袋里没有答案,他不知道绒布家的人真生了病来请他,他该采取怎样的行动除去心中压抑的恐惧。事隔十多年,现在,却要他面对这个答案。苏医生又燃上一支烟,这一次他抽得极为缓慢,不时扭头专注地看看多吉。十多年时间里,苏医生再也没见过绒布,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深刻的记忆,在多吉稚嫩的脸上,他慢慢恢复了绒布的相貌。

    多吉不再说话,静静看着他,多吉的眼睛里都是期待,单纯质朴的期待。

    他是一名医生,他在阿须草原已呆了足有十四个年头,他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草原之事的异乡人,他也没理由继续惧怕绒布,他只是去看一个病人而已。苏医生弹掉手中的烟蒂站了起来,他看见多吉一脸惶恐,生怕他骑上摩托打道回乡,他拍了拍多吉的脑袋说:“走吧,去看你阿妈。”

    多吉笑得灿烂,非常开心,他骑上马背,看苏医生狠踩摩托,苏医生嘴里小声咒骂着,踩了无数下,摩托才轰然响起,苏医生跨上摩托,要见到绒布,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有一点恐惧,还有一点好奇。

    一路上多吉都在讲母亲的病。母亲泽央一直很瘦弱,头昏是老毛病,几年之前,泽央的右下腹又开始疼痛,只是她忍着,谁都没说。近几月来,疼痛越来越厉害,终被绒布发现。泽央是一个固执的人,她最怕医院里那些冰冷的器械,好说歹说,总算去了镇上的卫生院,医生细细检察之后,发现她腹部有一个硬块,看她如此消瘦,估计是肠癌,让绒布领她去县上的医院看看。泽央听说要去县上的医院,坚决不答应,反复说即或要死,也得在自己的家里,不去那样远的地方。绒布没一点办法,听镇上的医生说:“她态度这样坚决,也不能强求,得到这病,再去哪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在家里尽量满足她的要求,要吃啥都让她吃,也许这样更好些。”绒布清楚了泽央的状态,不再强行要求她去县城,回到家里,尽可能照顾好她的生活,听凭她说的一切,只是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每天都痛得直不起腰来。

    听见这样的病情,苏医生有点哭笑不得。最初因为绒布,他犹豫自己该不该来,现在一心前往,无非是白跑一趟。面对癌症他束手无策,能做的只有安慰,作为一名医生,面对一双双满怀希望的眼睛,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无能。当他把一个个希望冷冷浇灭后,除去难堪,个中滋味谁又能明白呢?他最终只能再骑上破旧的摩托孤单地回到乡上。

    绒布的藏式木楼紧挨着一个不太高的山崖,两面围墙和那爿石崖在藏式木楼前圈出一个极大的院子。苏医生和多吉抵达时,太阳已悬在西山巅上,苏医生看见许多野鸽子都飞向房子左侧的崖壁上,那里一定有个极大的鸽子窝。站在大门前,苏医生听见院里的狗叫得厉害,多吉说:“苏医生,进院吧,狗拴着呢。”

    苏医生摆了摆手说:“你还是去挡着它。”

    多吉先去拴了马,把狗拖到角落里用力摁着,才喊到:“苏医生,你进来吧。”

    苏医生把摩托推进院,架到墙边。院子里散落着几只野鸽子,那几只鸽子不怎么怕人。苏医生这时候的注意力都在多吉摁住的狗身上,狗足有小牛犊大,它低沉地吠叫着,想挣脱多吉。苏医生想幸好让多吉摁住了它,要不然,如此宠大厉害的狗,再粗的铁链也难说。他快步跨过院子,进了门。

    两人攀着吱吱响的木楼,还没登上二楼,就听见绒布的声音:“多吉,这一整天你跑哪去了?”

    听见绒布的声音,苏医生特别想证实十多年的草原生活给最初的恐惧带来了怎样的变化,怀着这个强烈的愿望,苏医生内心尤为忐忑。

    他们攀上二楼,多吉说:“我去请医生了。”

    苏医生看见绒布坐在藏桌边,屋里还没有开灯,黄昏的天光从藏桌上方的木质方格窗里透进来,斜斜地洒在藏桌上。苏医生看不清绒布的脸,绒布陷在黑暗中,原本魁梧的身体经黑暗的皴染给苏医生造成了一个错觉,藏桌边的绒布宠大无比,像一个巨人。苏医生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眼,多年前一直折磨他的恐惧重又清晰再现。

    绒布短暂地沉默着,像在思考什么。多吉和苏医生也一动不动地立在楼梯口。苏医生感觉时间凝住了,屋内的空气不再流淌,这压抑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正难受,猛听绒布再次开口说:“你这孩子,要去请医生,也该给我说一声,让医生过来坐,喝碗烫茶,吃点东西。”

    绒布这样说,多吉又高兴了,搀着苏医生的胳膊说:“苏医生,来坐,先吃东西。”

    苏医生说:“病人在哪?我先看病人。”

    多吉领他去了泽央的卧室,拉亮灯,苏医生看见泽央躺在藏床上,极度的削瘦让她的颧骨高高突起,整个身体在被子下几乎隆不起稍大些的曲线。看见病人,所有恐惧和不安都远远退去,这也是苏医生多年行医养成的习惯,一见到病人,他能立即全神贯注,不再被其它事影响。他把药箱放到桌上,取出听诊器,为方便他诊断,绒布悄悄把多吉叫出了屋。

    苏医生一项项检查下来,手触到右下腹,的确有一个硬块凸在那里。他坐到病床边,详细问起泽央的感受,泽央说自己头昏,已是老毛病了,腹部是后来才痛上的,中午一过,总爱发烧。

    没有设备进一步诊断,要让他们去县上的医院泽央又坚决不同意,苏医生在脑袋里搜索着应对的办法,他喜欢在病人身上寻找另一种可能。他想起过去在卫校学习时,老师讲过肠结核最容易与结肠癌混淆,听泽央诉说的病情,与肠结核也极为相似。他再一次详细检查了一番,应对肠结核的症状,一项项都仔细询问了泽央,这一番检查做完,结合牧场的环境和营养的单一,苏医生有了一个直觉,泽央极有可能患的是肠结核,镇卫生院给误诊了,也难怪,设备不全造成的。苏医生按捺着内心的喜悦,找出结核类药,给泽央服下,一切都还得等到用药有没有效果才能做进一步的判断,苏医生内心的喜悦此刻像那只拴着铁链的藏獒,不能欢畅地撒腿奔跑。

    苏医生拍着手走出寝室,他看见外屋的灯这时候已经拉亮,绒布还坐在藏床上,多吉坐了对面,看苏医生出来,绒布说:“快吃点东西,这样晚,早该饿了。”

    被灯光照亮的绒布并没那样巨大,和十多年前相比,绒布老了许多。还是满脸的络腮胡,不过,一些细小的皱纹已攀上他的额头。苏医生估计绒布最多也就大他六七岁而已,他们算得上是同辈人。苏医生傍着多吉坐下来,绒布让他坐到身边的藏床上,苏医生摆着双手拒绝了。

    多吉说:“阿妈怎样?”

    苏医生说:“服了药,最快也要明早才能看到效果。”这个晚上,他还不能说出自己的诊断,这时候给了希望,又没判断清楚,亲属们受到的伤害会更大,苏医生对此一直特别谨慎。不过,无论是什么病,跟上营养总是好事。肠结核在很大程度上是营养不良、单一造成的,加上泽央一直头昏,这和腹部的疼痛不沾边,也需要营养,天麻炖鸽子是一道上好的补品,不仅能治头昏,对肠结核也极有滋补作用。苏医生想起了盘踞在崖壁上的野鸽子,他打算第二天一早回去,带上天麻,再去甲马那里把小口径步枪借来,多打些野鸽子,让他们和着天麻一块炖,每天给泽央吃一点。

    绒布拿出一只银碗,把酒倒上,叹口气,又介绍起泽央的病情。说到泽央的病,绒布显得极为笨拙,拉拉杂杂陷入了冗长的讲述。苏医生吃了些风干牛肉,接过多吉给他挼好的酥油糌粑,就着烫烫的奶茶,也一并吃下去,填饱肚子,他缓慢地端起银碗喝酒。听绒布讲到镇卫生院的情况,只仿佛已宣判了泽央的命运,绒布连声叹气。苏医生不经意抬头,他看见绒布的眼睛里又布满红血丝,只是绒布此刻那通红的双眼并没带给苏医生更多的恐惧,绒布很伤心,表情忧郁,剽悍的绒布如此伤心忧郁,反倒让他另有一种如水的温情。苏医生发现绒布根本不认识他了,多年前的事绒布也许一直就没放在心上,这让苏医生有一点失落,他直视着绒布的眼睛,端起酒碗说:“绒布,来喝一口,别老想伤心事了。”

    绒布端起碗,像一个听话的大孩子,乖乖把酒倒进嘴里,停止了诉说。即或这一刻,绒布的眼里充满温情,苏医生发现直视他时,心里还有些不安。

    多吉说:“苏医生来了,阿妈的病会好起来的,苏医生的事我们听得多,他不仅治好了许多人,连快死的牛和马,苏医生也都治好过。”

    还记得几年前的早晨,一个牧民急匆匆跑来叫苏医生,见他急迫的样子,苏医生背着医疗箱忙跟着去,整整骑了半天摩托,到牧民的帐房前一看,一匹重病的马瘫在地上,牧民开始说马的病情,苏医生慢慢蹲下来,从那一刻起,苏医生同时担负起了兽医的角色。这十多年时间里,苏医生也有了许多属于自己的故事。他学的原是内科,十多年的实际工作却使他无所不能,内科外科,接骨疗伤,有求必应。牧民们对他产生了充分的信任,凡他治愈的病例,无论人或牲畜,都被牧民们四处传颂。苏医生最初听到这些故事时,惊异于他们的想像力,一件原本极简单普通的事情,总会让牧民们讲得既神密又传奇,甚至说他是藏医始祖宇妥·云丹贡布的转世。故事多了,苏医生开始理解那样的传说,这一片土地不仅是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的主要流传地,也是史诗主人翁格萨尔王的诞生地,这里出过许多神授的史诗说唱艺人,还有许多格萨尔的遗址遗迹。他想起绒布的那些传说,那些传说直接增添了他的恐惧。十多年之后他同样拥有了众多的传说和故事,他已经知道,这样的传说和真实有很大的距离。

    多吉的话并没减轻绒布的忧伤,泽央已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可能再好的医生都无能为力,多吉只是个孩子,他不知道有些事不能回转。而苏医生这时候已深深地陷入思绪中,两个汉子都沉默不语,只端了酒,各怀心事地喝进肚里。

    十多年时间让苏医生和过去截然不同,那时候在河边他听不懂绒布的藏语,他只能傻站在那里。但现在,他的藏语已经像母语那样纯熟。十多年前,他还有着白皙的肌肤,还是个戴眼镜的小白脸,但现在,他的肤色早被太阳一次次涂镀,黑里透红。这十多年时间里,他还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虽然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一年只能在春节放假回家才能见上一面。不仅这样,他在阿须草原里,还有了相好的人,那就是乡会计朱玲,他们相互体贴、关心,把思念亲人的难熬时刻都化解到对方身上。过年的时候,给老婆讲起朱玲,讲起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的内心已像草原一样豁达、宽阔,连老婆也被这豁达和宽阔感染,说那样枯燥的生活,没一个体已人,还能呆下去?说这话时,竟没半点醋意。但是这十多年时间,当他像一个地道的牧民了解阿须后,却还无法消除对绒布的恐惧。

    苏医生长叹一口气,扶了扶眼镜,也不再管绒布,只端起酒碗沉闷地喝。

    藏人不吃鱼他后来才知道,这也是当年绒布发怒的主要原因。后来的日子里,他知道乡上资历深一些的人去网鱼,并没人阻拦。煮一锅豆瓣鱼端上来,喝着喷香的酒,连乡派出所长甲马也忍不住要吃上一些。

    像草原上几乎成灾的土拨鼠,这边都俗称为雪猪,苏医生最初拿一支小口径步枪去打时,甲马也曾指责过他,苏医生耐心地讲雪猪对草原的破坏,又讲老旧的雪猪油对风湿病极显著的疗效。甲马有风湿病,关节爱痛,苏医生将晒透的雪猪油泡了酒,给他擦,效果非常好。值此,苏医生扛着小口径步枪出去时,他也不会再说什么,只是在苏医生血淋淋地剖雪猪时,他会远远躲开。

    没理由再惧怕绒布什么了,十多年之后他像一个草原汉子那样喝着烈性白酒,那些酒也同样在他的血液里翩翩起舞。酒后的苏医生在这晚上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他得让绒布回到真实,远离传说和故事。他希望把多年前的恐惧自身体内部一点点全部剔除,他还希望绒布能忆起多年之前的那个中午。

    苏医生忽然笑了起来,他端起酒碗,对绒布说:“来,喝酒。”

    绒布和多吉都惊异地看见苏医生戴着眼镜的双眼已经红透,他们认为苏医生已喝到了份上。看他端着酒碗,吱地一声就喝下一大口,咂着嘴继续说:“绒布啊绒布,你认识我不?”

    绒布不知该说什么,连连点头,说:“听说过很多你的故事。”

    苏医生用力摇晃着手说:“不是那个,我是说你在那些故事之前,认不认识我?”

    绒布仔细看了看苏医生,疑惑地说:“我们过去没见过,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吧。”

    确定了绒布根本不记得他后,苏医生有点生气,这时候他不愿意直接讲出那个下午的事,他只想激一激绒布,看看那些故事和传奇离绒布究竟有多远。他想到了要替泽央打下的野鸽子,说:“不说这个了,我们说说那些鸽子吧。”

    多吉说:“苏医生,你也看见那些鸽子了?”

    绒布不明白苏医生忽然说那些鸽子干啥,瞪着眼听他的下文。

   苏医生说:“看见了,我们进村的时候就看见许多野鸽子飞向那崖壁上。”

    多吉笑着说:“最开始是阿妈看见崖上有鸽子,她时常在院里给鸽子撒些青稞、麦子,倒养成了习惯,鸽子越来越多,连我和阿爸也爱在每天黄昏时分,给它们喂食。”

    听见说这个,绒布的脸上有了笑容,说:“今天下午,你们来之前,我还喂过一遍呢。”

    多吉说:“有几只鸽子,胆子特别大,我把食物放到手心里喂它们,那几只鸽子敢跳到我手上吃,我给它们都取了名字。”

    酒一个劲向上冲,苏医生看着绒布说:“你们都知道我的习惯吧?”

    绒布和多吉同时摇头,不解地看着他。

    苏医生说:“唉,这也是我在草原的唯一爱好了,没事时我就好打点东西,那些兔子、雪猪都打过,可惜今天没带枪,不然可以打些鸽子。”苏医生故意不把鸽子和泽央联系起来。

    多吉无话再说,他呆呆看着苏医生。绒布的脸却阴沉下来,只还不确定苏医生讲这些做啥。苏医生推了推眼镜,点起一支烟,很悠然地抽一口,缓慢吐着烟雾,讲起他打猎的事,说雪猪肉不好吃,气味大,只能红烧,还得加很重的味,吃着才舒服。那些野兔身上有许多包囊虫,清理时,必须特别仔细小心。讲到吃鱼,苏医生更有心得,说许多地方已吃不上这样的野生鱼了,这些鱼是最好的美味,不过许多人还不会做,网回鱼来,加豆瓣煮一锅,他们不知道欣赏鱼的本味。最好的方法是网鱼时,就带好锅碗,在河边支起三石灶,就着河里的水烧开,网得的鱼在河边剖干净后立即煮进去,除了放一点盐,啥都不能放,这样煮出来的鱼,坐在河边吃,那个香味啥也没法比。讲到这里,苏医生咂着嘴,咕嘟一声,吞下一大口清口水。

    多吉低着头,不再听苏医生的话,双手把玩着自己的腰带。绒布紧锁眉头,一双眼睛瞪得奇大,双肩微微耸起,苏医生看见多年前的绒布在一点点还原。他端起酒碗,对绒布说:“来啊,再喝。” 

    绒布没再端酒碗,苏医生把剩下的小半碗酒一块倒进嘴里说:“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回去,我把小口径步枪拿来,我们打鸽子。” 

    他看见绒布把双手握成了拳头,绒布的眼睛再一次布满血丝,红红的双眼像要喷出火来。那些恐惧并没有退去,苏医生感觉到心脏有力地敲击着心房,双腿也微微擅抖起来。苏医生低下头,不敢再看绒布的眼睛,他默默等待着一次爆发,一次可以把那些恐惧落到实处的爆发。整个屋子陷入了沉默,只听见两人喘着粗气的声音,那沉默在苏医生的感受中异样地长久。

    也不知有多少时间,绒布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对多吉说:“多吉,你替医生把被子铺好,他醉了,你照顾他休息。”说着,回到自己的寝室,啪地一声关上门。

    苏医生躺到藏床上,夜在旋转,在岑寂的夜色中,苏医生听见崖壁上的野鸽子咕咕地叫个不停,他还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地敲响,很有力。

    一大早,苏医生醒来,看见多吉已熬好奶茶,见他睁开眼睛,多吉忙倒上一碗。苏医生喝下那碗烫茶才穿衣起来,没见着绒布,问:“你阿爸呢?”

    多吉说:“阿爸一早就出去了,这时候肯定在牛群里忙碌。”

    苏医生点点头,去看泽央服药后的反应。

    泽央半躺在床上说:“吃了药之后,病情好像更重了些,只没再发烧。”

    这是一个好征兆,证明结核类药在泽央身上有了效果,如果苏医生之前的诊断仅为百分之三十,现在,他已有了百分之六十的把握,他非常高兴,再一次细细地替泽央检查一遍之后说:“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回去,再带些药来,到下午,你应该感觉轻松点。”

    多吉替苏医生摁住院里的狗,苏医生将摩托推出院子,发动起来,对多吉说:“你给你阿爸说,我下午赶回来,我们一块打鸽子。”

    多吉一脸担忧,犹豫着说:“苏医生,你别再来了。”

    苏医生哈哈笑起来,说:“来,我一定来,打那些野鸽子,是为了治疗你阿妈的病,她得吃点好东西,身体才能恢复。”

    回去的路上,苏医生将摩托驾驶得极快,治愈泽央的希望越来越大,这让他快乐得几乎要飘到天上。只是那多年的恐惧在前一夜没能得到解决,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发现自己并不像一个在草原生活了十多年的汉子,他仍然没能将那些传说和故事从绒布身上剥离开,他颤抖了,像在河边时那样,双腿发软。这让苏医生非常不满,两种情绪交织着,让他的表情时而畅快,时而忧郁。

    回到乡大院,他看见朱玲坐在檐下等待他,朱玲满脸都是关切,大声说:“你总算回来了,我在这等了一上午,快去吃饭,饭菜我都给你闷在锅里了。”

    苏医生想幸好是中午,大家都回屋睡午觉了,要不然,朱玲这样关心他,他们又得笑话了。苏医生支起摩托说:“再等等,你那里有没有天麻?我存了一些,还不够。”

    朱玲说:“有一些,我去取来。”

    苏医生回到屋里,把天麻都放到一个军用书包里,又取了些结核类的药装上。朱玲也把存着的天麻全都拿过来,装了满满一书包。

    苏医生说:“甲马呢?又睡午觉去了?”

    朱玲说:“一大早就走了,去镇上开会。”

    苏医生点点头,开了甲马的门,去他床边的墙上摘下那支小口径步枪,又从抽屉里拿了满满一盒子弹,都准备好后才去吃饭。匆匆刨下两碗,要赶着走,朱玲说:“这样急?”

    苏医生说:“病人家远着呢,得赶着走。”

    朱玲满眼都是温情,说:“路上小心点,我等你回来。”

    苏医生端详着朱玲关切的眼睛,他说不清什么事让自己特别亢奋。前一夜逞能,一直想和绒布斗下去,都没能化解心里的障碍。给多吉讲清楚打鸽子的原因后,他反倒越来越轻松。再去绒布家,心里的问题一定能消除得干干净净,被误诊的泽央,也会让他治疗得完好如初。他要和绒布畅快地喝酒,主动讲讲多年前的事,再把泽央的病情说清楚,让那个剽悍的男人不再忧郁。趁着这激动,苏医生猛然把朱玲拥进怀里,紧紧抱住,这许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接触她。    

    再骑上摩托,苏医生感觉自己的思绪有些散乱,多吉会不会把话讲清楚呢?他担心这个。随着离绒布家越来越近,他想多吉没讲清楚他自己能讲啊,再说多吉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了,关系着阿妈的病,还能讲不清楚?这些小事根本就用不着他再担心。

    苏医生哼着一首老歌进入村庄,他看见天色已渐渐暗下来。黄昏的天空让整个村庄都呈现出一种淡黄的色泽,藏式木楼顶上袅袅桑烟已飘荡起来。他驶过小桥,穿越了一些房屋,他看见那些野鸽子在绒布家上空盘旋。他将摩托停到院门前,先想喊多吉把狗摁住,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怕那只拴着的狗,根本不像在草原上生活了十多年。他暗笑着自己,推着摩托,拿前轮直接撞开了院门,他把摩托推进去,惊异地看见绒布、多吉和瘦弱的泽央都站在崖壁下,他们手中举着长长的木条,正试图阻止那些野鸽子回到崖壁的巢穴中。

 

 

【作者简介】

    尹向东 1969年生,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人。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作品被选入多种选刊、选本及排行榜,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鱼的声音》。曾获多种文学奖项。系中国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