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度母

 

白玛娜珍

 

作家出版社

 

【作者授权独家连载,谢绝转载,违者必究!】

 

 

引  子 

 

    琼芨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怀上了我。惊恐不安中,琼芨只想把胎儿送回死亡和往生之间,中阴那漫长的迷途中。她就要斩断我与这个世界可能相联的脐脉了—— 

    她的胎水像湿漉漉陈旧的牛皮绳,把我缠绕在前世黑色的狎昵里。我蜷缩着,紧闭双眼,沦陷在回忆的路上。但突然,我听到外面的太阳在哗哗流响,我多么向往那个闪着光的世界啊! 

    琼芨仍拼命地朝山上跑。她的背后,长长的发辫在她翘起的饱满的臀上扭动,好像两条满怀情欲的蛇。清洌的汗水湿透了衣衫,贴在身上,透出她双乳的轮廓以及她喘息时,闪现的那白月般的细齿;我想要出生的欲望就越来越强烈了。 

    她来到山上。一座老去的山顶。只剩下夕阳,在被岁月削得扁平的额头沸腾着。琼芨拖着疲惫的双脚,她停下来。她开始一件一件脱去衣服。我发抖了。那是一个多么娇媚的女人,柔软的腰,纤纤的手臂,水上蓝黛轻笼她粉荷色的躯体,天上飘过的云彩,像萦绕在她腰间的那紫红的绸带。但突然,她纵身一跃,跳进了圣洁的雪水湖。这片土地上,从没有人敢玷污雪域的甘露,却是我的母亲琼芨;她就是藏族人种起源故事里,那个和猕猴结和的罗刹女;以七天七夜的哭吼,令猕猴升起悲心,猕猴终于和罗刹女在山洞里做爱了,她不竭的欲望和广袤的生殖力啊,她的石床比大海还要坚硬! 从此,雪域大地,开始奔跑着半兽半神的人群。其中,女人的面孔分外火红,血液沸腾;左眼白度母悲悯之泪如泉涌,右眼燃烧着魔女熊熊之烈焰,令不可一世的水神变成了一头发怒的公龙,它射出的千柄利剑,使女人神魔绞缠的子宫更为热烈,子宫剧烈地抽搐起来;狼的利齿在旋转,猛虎的铁尾在劲舞,我在里面,我要被狂喜噬碎了—— 

    然而,讲到这里,成群的阳光已经袭来。在我的身上,舔触着昨夜那激亢的女人;她像白色神岩里紫色的精灵,她那绝尘的美啊! 她洞穿潮涌的黑夜,丹竹活佛也听到了落在花瓣上晨露的妙音,丹竹活佛的心,碎了——但琼芨白姆,仍要去追赶男人身后的暗影,她不断扑倒,汩汩创痛,蜿蜒在沼泽的深处。 

    因此,夜,当她扑倒于我父亲洛桑的身下,抵过未生将死的劫,我出生了。生的命运从我无数前世的脖颈上,解开了那个紧箍的古褐色的密结—— 

    母亲琼芨为我取名为:茜洛卓玛,她以为我像藏族古老传说中的那样,是因善缘而复生的,即“茜洛”,并将美丽如同从观世音眼中幻化而来的白度母“卓玛”——但我出生的那天,天上没有祥瑞的彩虹升现,没有圣莲绽放的征兆,只有夜,漫长的黑夜…… 

    于是,我沉醉在每一个夜里,看夜里月光如焰,看那个女人,在猎猎白焰里艳舞—— 

                  

 

第一章

 

 

    天亮了,斑斓的太阳向我涌来,我是西藏的光河里,一条在欲界歌唱的女儿鱼—— 

    我的双眼不禁被泪水浸淹。而远山如昨,瞬息万变的山峦,那紫蓝的峰澜,从前的霞焰正箭一般飞驰而来。但渐渐地,黑风骤起,覆盖了青灰色的大地,抽斩着云朵一般流浪的羊群。焰火慢慢熄灭下去,在黑夜和山巅相触的刹那绽亮了一瞬,滑向峡谷,在高高的山岗,那片野蔷薇林中久久徘徊。 

    据说野蔷薇林里,有一座希薇庄园。庄园因为每天都被黄昏合唱的霞光萦绕,所以得到“希薇”的美名。藏语中的意思既“霞光园”;又宛如雌蕊里金色的宫阙。 

    我的母亲琼芨白姆,她的第一声啼哭好像霞色坠漏时的绝唱,在那年金秋,某个霞光弥漫的晚上。

 

 

2

 

    这天,她出生已一百天了。希薇族人准备带她前往觉桑寺,祈请活佛为她赐名。一早,她的母亲德吉泽珍来到宽敞的黑壁厨房,从胖厨娘正在烧茶的铁锅底下,用她的中指抹了一层黑灰带回到卧房里,顺着女儿的小鼻梁涂了一条黑杠。这是每个幼婴第一次出门前民间避邪的习俗,来源于这样一个传说:从前,有两个魔鬼想分离一对夫妻,一个魔鬼等在路上,另一个藏在夫妻俩的门外。两夫妻为了战胜魔鬼,出门时背上了一口黑锅,口里念诵着度母的根本心咒,魔鬼惊恐中只见背着黑锅的度母迎面而来—— 

    在度母经的吟唱声中,这天,我的母亲,希薇庄园初生的女儿就要和活佛相见了。 

    希薇家族老老少少一行三十多人,穿过弥漫在野蔷薇林里,浆果和落在陈年树叶里果实古老得有些甜腻的气息,踏着林间朝露,起程开始去往觉桑寺。 

    如海的阳光,盈满浩渺万象。绵延的远山,犹如静美的挽歌,又似圣莲曼舞在形同大伞盖佛母——宝伞山的两旁。宝伞山舒展的山羽,像开屏的孔雀华光闪耀;威踞山腰的觉桑寺,被白云飘浮的哈达萦绕,遥遥望去,像金刚铃,像威严的王—— 

    希薇家族一行人,朝着山上缓慢地行进着。长长的队伍中,黑牦牛背上,驮着牛毛编织的五彩口袋,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青稞、鲜润的酥油和洁白的奶酪;仆人背着希薇庄园五岁的二小姐曲桑姆,怀抱刚出生不久的女婴;搀扶着夫人和老爷。 

    临近正午时分,狂风大作,宝伞山的山羽在风浪中飘摇起来,觉桑寺像一艘就要飞离的船。 

    “夫人,看这天气,恐怕今天不宜上山朝佛,万一遇上泥石流——”管家上前对德吉泽珍悄声说。 

    已经有雨点像破碎的花瓣,从风的缝隙里飘落下来,前面还在攀爬的人的脚下,滚落的小石子犹若断线的珠链。 

    德吉泽珍犹豫了。二女儿曲桑姆见母亲停下来,挣脱女仆跑过去说:“妈妈,我们不去觉桑寺给妹妹求名字了吗? ”粗冷的秋风把她胖胖的小脸蛋吹拂得像一朵红珊瑚,她两眼扑闪着,焦急地摇着德吉泽珍的手说,“妈妈,我们去嘛,我想大哥。” 

    “别闹了! ”德吉泽珍皱起眉头说着,朝身旁壮实的女仆怀抱的襁褓里望去,只见小小的女儿并没有被狂风惊醒,洁如花蕾的脸庞被鼻梁上避邪的黑杠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与活佛相遇时离鞘的剑一般蓝色的光影,另一半是摇曳在夜晚那白色的啜泣—— 

    “先等一等看。”德吉泽珍对管家说。 

    人们退到一片平地上,管家让仆人支起帐篷生火烧茶。 

    过了两个多时辰,风雨渐停,几道清澈的细水从山上缓缓流淌下来。大家起身收拾东西,正准备上路,突然,彩虹像哈达在空中腾献,群乌在树林和草丛里欢歌,襁褓中的女婴醒了,她不哭,悄悄睁开了一双水褐色的眼睛—— 

 

 

 

    这时,觉桑寺里的两位年少的转世活佛:希薇庄园的长子昂旺赤列和丹竹刚刚接受完不偷盗、不杀生、不谎骗、不奸淫等三十六条沙弥戒。 

    “遵守经上规定的一切戒律,为众生之事,身体力行——”他们坚定的誓言,以少年喉音初变时稍许的沙哑,流旋在大殿一盏盏酥油金灯燃烧的焰火上。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快来看彩虹——” 

    “堪布我可以去了吗? ”说着,昂旺赤列起身朝殿堂外张望。 

    土登曲扎堪布坐着没动,他点点头。他已有六十多岁了,是觉桑寺里资深的大堪布,也是两位转世的经师。 

    丹竹也站起来轻声问:“我能去看看吗? ” 

    “走,一起去吧。”土登曲扎堪布微笑道。丹竹扶着年迈的经师来到殿外,只见阳光如雪,铺满了石阶,山群像远海闪跃的鲸鱼;澄净如洗的晴空中,彩虹仿佛远古神秘的图腾,又如一弯拉满的神弓——土登曲扎堪布不禁颤声地感慨道:“虚空盈满处,识性亦盈满,识性盈满处法性亦盈满啊——” 

    丹竹听了,心里恍若虹光流注,激动地接道:“幻觉虽见种种有,自性真实无一物——” 

    土登曲扎堪布沧桑的脸膛上,漾开了笑容。 

    “我的家人上来了! ”昂旺赤列从楼顶欣喜地指着山下惊呼。 

    土登曲扎堪布闻声转过他有些矮胖的身体,仰头朝楼顶望去时,双眼突然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他震惊地朝顶楼上喊道:“那里对您很危险! 请您快下来。” 

    丹竹看到土登曲扎堪布异样的神情,也朝楼顶望去,只见天上的彩虹像燃烧的鸟群,在昂旺赤列身旁旋绕—— 

 

 

    为了迎接觉桑寺福田施主希薇族人的到来,昂旺赤列和丹竹回到殿堂,端坐在法座上,等候着。 

    顶礼膜拜的人流开始鱼贯而入。怀抱幼婴的希薇.德吉泽珍和吾坚泽仁也进来了。一抬眼,他们望见那高高的法座上,自己日夜思念的爱子昂旺赤列,夫妻俩不由热泪盈眶,虔诚地低垂眉目,弓着腰,恭敬地来到活佛的身旁。 

    “敬爱的活佛,这是我们刚生下的幼女,请求您为她祈福,赐给她一个吉祥的名字。”吾坚泽仁在法座上献上哈达,双手合十低声说道。 

    “她是我的妹妹? 什么时候生的? ”昂旺赤列俯下身朝母亲怀里望,惊喜地问。昂旺赤列五岁时就出家离开了希薇庄园。那年,他在村庄里玩耍,遇见一位衣衫褴褛的游行僧,当好奇的昂旺赤列靠近他,游行僧神色大变,对陪在昂旺赤列身旁的管家说道:“这个孩子,你们一定要好好珍爱——”当年秋,觉桑寺寻访灵童一行根据预言,“在寺院的西南方向,生长着茂密的野蔷薇树,有一个五岁的儿童会在树丛中的小溪旁出现。孩子父母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关于生命的‘泽’的藏语发音——”找到了昂旺赤列。当时,在小溪旁玩耍的昂旺赤列远远看到一队打扮成普通农民的来人,立刻迎上去欢呼道:“他们是来接我的——”等来人走近了,昂旺赤列上前从其中一人的脖子上取下一串旧念珠说道,“这是我的——” 

    后来,在藏区一个半农半牧偏远的人家,觉桑寺寻访灵童的人们同时又认定了另一位觉桑寺寺主活佛的化身灵童丹竹贡菩。而一切,正如《金光明经》中所言: 

 

诸佛难思议 

如来常住身 

为利 有情故 

示现种种身

 

    佛陀释迦牟尼以及对大千世界,对宇宙时空如实明了的一切觉悟者中,佛、菩萨的许许多多应化之身,经由“灵视”认证,为了救度世人的同一悲愿,随机出现,乘愿再来,如同日月,虽在天之轨,却以穿越时空的无垢法力光照着人们的心灵;他们在西藏被尊称为“仁波切”,汉语中称为“活佛”。

 

 

    寺院里的僧人提来热茶,为活佛昂旺赤列的父母斟满,其他朝拜的人这时都退出去了。土登曲扎堪布盘坐在卡垫上,一面拨着念珠,一面向吾坚泽仁寻问着一些庄园里的近况。 

    “哥哥,我好想你! ”希薇庄园的二小姐曲桑姆跑到昂旺赤列身旁尖声说。 

    “不想我吗? ”丹竹开玩笑地问她。 

    “可我更想我的小妹妹! ”昂旺赤列故意笑道,一面从德吉泽珍怀里抱过女婴叹道,“好漂亮! ”他把妹妹抱到释迦佛旁,以她的头触在佛祖释迦牟尼的膝头轻触以行顶礼,丹竹过来把一截无量寿持的绿色金刚丝线挂在女婴的脖子上,以加持贯摄和祝福幼女经历心中五种善根,经历生死常不失坏——幼女突然笑了,襁褓在她甘美的笑容中像一枚飘来的荷叶,她像神话里的莲花公主—— 

    “她……生于什么时辰? ”昂旺赤列心里的某个地方像触痛了什么。他把女婴递还母亲,坐下来,微微闭上眼问道。 

    “她,”丹竹蹙了蹙眉,缓缓地说,“古莲万劫不灭的种子,遭遇那心灵的泪水,终会萌芽——” 

    “您的意思是我妹妹爱哭吗? ”曲桑姆歪着脑袋天真地问。 

    “不,我只看到那幻梦如箍——”丹竹的语音里有一种异样的忧伤,“她很好——”他改口道,“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说着,丹竹轻轻叹息了一声。 

    “琼芨白姆,生如水莲,给她起这个名字吧。”土登曲扎堪布突然在一旁低声说道。 

    “对,妹妹就叫琼芨白姆吧。”昂旺赤列点头道。 

    “琼芨白姆啦,快谢谢活佛,谢谢。”德吉泽珍和吾坚泽仁忙对襁褓中的幼婴喃喃地说,一面满怀感激地向两位灵童连连道谢。 

    从此,希薇庄园,胸口上系贴着绿色金刚结,像拥有了秘密莲茎的女儿琼芨白姆,所有的污浊都被涤滤过了。在格外的呵护中,她成了金色的公主。这时,她的生父,希薇庄园的老爷吾坚泽仁又被西藏嘎厦政府授予更高的职位,希薇庄园一时间分外荣耀。 

    吾坚泽仁很快在拉萨有了自己的一所漂亮的别墅,经常接家人过去小住,并打算让两个女儿以后在拉萨的私学里念书。但因庄园里事物繁杂,德吉泽珍只好告别丈夫,带着两个女儿返回庄园生活。几年后,吾坚泽仁回庄园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琼芨白姆后来的记忆中,关于父亲吾坚泽仁的模样渐渐模糊不清了。终于,某年,一个蓄着胡子,喜欢在大大的鼻孔里塞上干毛桃的男人——强巴顿旦代替了吾坚泽仁在庄园里的位置,成为德吉泽珍的伴侣。 

    希薇庄园的仆人们很快接受了这位身材高挑,性情和善,沉默寡言的新老爷,并尊敬地称呼他为强旦老爷。但曲桑姆和琼芨白姆姐妹俩,第一次叫强旦爸爸,是因为一匹马,一匹纯白的小马驹的出生。 

    那是一个夏雨瓢泼的晚上。德吉泽珍患病躺在床上,咆哮的风雨如发怒的龙,从石楼的后面升涌而来;又像夜晚唯一的法号——夜雨,像辩经的手掌拍击着玻璃窗;她在发烧,她想起来推开门,推开夜风那迎面扑来的黑衣修女,去往马儿身旁。那是德吉泽珍最钟爱的,纯白色的母马,它要生了。 

    差不多过去了半个多时辰,母马仍在雷劈电击中惨痛地嘶鸣。管家张皇地跑来报告说“兽医去了拉萨”。他的脸色好像染上了闪电绿色的瘟疫。 

    “别着急,”强旦猛地站起身,“让我试试。”说着,他大步朝马厩奔去。 

    曲桑姆和琼芨白姆也跟在强旦的后面跑来了马厩。 

    只见那匹白色的母马在马厩里奔跑咆哮,扬起四蹄没命地掘土,狂躁地撕咬拴着它的牛皮绳套,突然,母马倒在地上翻滚着,气息奄奄。强旦叫马夫取来一桶菜籽油。强旦挽起袖子,小心靠近母马,温柔地对它说着话,一只手将菜籽油轻柔地抹入它流血的阴道。这是生长在高原决无污染的菜籽油,除了起到润滑的作用,对舒缓疼痛,止血助产也有特效。不一会儿,母马排出几声响气以后,一个小小的马头终于露出来了,曲桑姆和琼芨在一旁屏息眺望,当小马驹终于落地,她俩不由欢呼起来。 

    马夫立刻端来滚烫的酥油汁。强旦起身用一块羊毛蘸着轻轻在母马头部的气穴涂抹着。在西藏,对动物和人的关怀是平等的。而藏族人的酥油又有广泛的用途。比如外国人以及时地喝一口葡萄酒来压惊;汉族人以多饮水来排毒;藏族在女人或母马生产之后,要以热酥油汁涂抹头顶的百汇穴和两边的太阳穴等,以阻断外邪侵入和镇静安神——母马温顺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小马驹在母马的身旁,拖着一截脐带,浑身被透明的黏液包裹着。琼芨白姆上前伸手想去摸它,曲桑姆一把将她拉住。 

    “爸啦,它不会死了对吗? ”曲桑姆脱口叫强旦爸啦。“是爸啦救活它的! ”琼芨稚声稚气地对曲桑姆说。“它才不会死呢! ” 

    强旦微笑着点点头。马夫送来了和好的糌粑和青稞屑。强旦一面抚摸着母马,一面喂给它。青稞是麦类植物里蛋白质含量最高的食物,也被藏族人用为牲畜生产后的一种滋补。 

    “爸啦,快看,嘻嘻……”曲桑姆和琼芨笑道。只见小马驹从地上站起来几次又软软地摔倒在地。母马回头轻轻舔马驹露在外面的那截脐带,最后一次,马驹终于站起来了,立刻去吮母马垂下来的乳,曲桑姆和琼芨蹲下来,看,出神地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一直站在一旁的女仆小声催促道:“两位小姐该回去睡了,要不夫人该责怪我了。” 

    “好了,孩子们,我们回去睡吧,妈妈会担心的。”强旦洗过手,对曲桑姆和琼芨说道。 

    “爸爸,看小马驹的睫毛好长……”琼芨说。 

    “你的睫毛像浓密的雨,更好看。”强旦说着,把琼芨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又腾出一只手牵着曲桑姆,穿过夜雨,朝庄园里的石楼走去…… 

 

 

 

    一次,天气闷热,我去到白色的冷饮店。在那里,我有了被霜冻的离奇感。肠胃凝固,是被霜击中了。我想到了母亲。我的心冻得隐隐作痛,仿佛她已垂死,死,扼住我的咽喉,令我的四肢狗一样抽搐。她在呼喊。母亲。我的长发不由在狂风中纷扬,尖利的鞋跟猛烈地敲击着滚烫的柏油路面,耳鼓里一片轰鸣—— 

    我进了一家新开的商店。店的门牌是红色的,与冷色的白相反,我一阵亢奋。我买下了,掏出红的炙手的钱包。这么多的东西,给人去填塞什么。所以,只要我开口,母亲就会给我所有。 

    经过一条条街巷时,我像一片可以落往任何一个城市的树叶。 

    我在回家的路上。记得小时候,母亲和丹竹仁波切带我在转经的圆形路上,仿佛正在回家。母亲捡来白色的石子儿,她搭了小小的一所房,说来世途中,那将是我们母女相聚的地方——但如今,丹竹仁波切已永远离去,她今生的灵魂啊,只能停滞在四面墙里,天空被盖住了,母亲就看电视,看电视—— 

    我打开的香水和化妆盒还没关上。地上扔着我的一双穿过的袜子。伸进去的脚形好像还留在虚空的袜筒中

 

    ……我坐下来嘘了口气。我和母亲,都到了。 

    我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让清水在我颀长的颈喉里旋。水的死结是圆润的.我咽下去.它们便消失了。母亲望着电视。我抱起新买的衣服进了里屋。我索性脱光了。镜子里,窗外的柳枝在光影中闪动。每一件都不同。突然,我看到:我,还有她——茜玛与琼芨,赤裸的母女在光阴的两面,茜玛多么快乐啊!橄榄色的胴体,每呼吸一次,两颗粉色的乳头像欲绽的蓓蕾…… 

    “阿妈,阿妈。”我叫她,要她来看。 

    她并不看我。她一直还没同我说话。她和我不同。当我的生命时时发出新芽时,她像一棵老树,仿佛又被雷电击中。 

    母亲听到我叫她,只是把松弛的背绷直了些。我在她身后愣了片刻,怏怏地回到里屋,穿上原来的。好一会儿,就坐在外面的卡垫上心里发空,空着,没有东西可以落下。母亲慢慢转过来,窥视我,她起身过来,默默地给我倒热茶。“你病了吗? 阿妈的宝贝。”她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问。但那时我才十六岁啊,什么不可以重来—— 

    窗外的天上,乌云飞散了又重叠到一起,狂风把窗户撞回原位,又猛然拉开。母亲不停地换电视频道,我躺在卡垫上,又坐起来…… 

    我们都不饿。胃或许是麻痹了。直到外面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 

          ……

 

【为保护版权,此处转载时有删节】

 

 

    走廊上过来的脚步声,是我亲爱的哥哥旺杰,后面跟着黛拉。 

    黛拉是旺杰的女友。一年前,在我和母亲前往觉桑寺法会最后一次见丹竹仁波切时,他们在那时恋爱了。 

    那时旺杰喜欢踢足球,常穿着白球鞋和一套天蓝色运动衣奔跑在学校的足球场上;少年英俊如燕,刀削般的脸颊,乌黑的头发,长长的睫毛像水草,掩蔽着潭水般的双眸。黛拉的心里,就时常生出沉溺入水的渴念。她看到旺杰躺在宿舍的床上,一双眼晴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一会儿,眼睛里又淌出泪来。黛拉用指尖轻轻去触,放到唇上,她突然有了苦的味觉,这是她唯一没有的。她的父母曾是解放西藏的功臣,从小,她住进了一所古老的石楼。里面美丽的墙是金黄色的,木雕的麋鹿在阳台围栏的林间回眸——因此,当她冲动地吻旺杰的双眼时,她感到来自森林黑色的诱惑以及水那苦涩的狂澜。她的两根小辫在她微耸的刚刚发育的胸前动情地摇摆,使她好像一个乘舟而来的月光女子—— 

    旺杰把他的手伸进她的内衣,解开她白色的布制乳罩,触摸到她娇小的乳。一会儿,旺杰又把黛拉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这里疼。”他说。他闭上眼。窗外,天渐渐黑了。黛拉的手在旺杰的身上梦一般游走着;在他突出的胯骨之间,在低洼的小腹,像凉凉的月光,飘浮不定。旺杰心里的创痛竟慢慢平息下来。 

    “你睡着了吗? ”夜风习习,宿舍里烛火轻曳。 

    “没有。”旺杰闭着眼,“到被子里来。”他像是在梦呓,脸色苍白。 

    黛拉脱去外衣钻进被子。旺杰紧紧搂住她:“吻我。”他贴着她纤柔的耳廓轻轻说。 

    黛拉吻了吻旺杰的唇。她把旺杰别过来,“你哭了?!”她用舌尖舔他眼角渗出来的泪水时,她的心像受惊的鹿—— 

    那夜,是旺杰和黛拉的第一次。 

 

    旺杰牵着黛拉的手进来了。他们仿佛犹在初夜,眼睛闪闪发亮。他们就要结婚了。我的心莫名地一阵慌乱。 

    “快坐,吃晚饭没有? 妈给你做牛肉包子吧? ”母亲迎上去殷勤地问。丹竹仁波切的离走以及她和我父亲洛桑婚姻的离异,好像使她把所有的感情奇怪地转移到了旺杰的身上。她立在桌边,头顶的灯光把她的影子铺在桌上,桌子是方的,影子的上半截便折在了地上,在哥哥坐下来的腿和脚背上摇晃。 

    “你好,茜玛。”黛拉微笑着对我说。 

    “嗯。”我应道。我望着电视。 

    “外面风这么大,怎么窗户都不关? ”旺杰不快地问我。他是觉得我对黛拉冷淡了? 他的声音变得尖而细,像女人。像妈妈。我装作没听见。 

    “阿妈,你过来坐下。”旺杰叫住起身去关窗的母亲。我心中一惊。他的口气他的姿态俨然像一家之主! 

    突然,停电了。妈妈和哥哥忙起来找蜡烛。当妈妈从方桌下的抽屉里找到了,她娇嗔地叫道:“旺杰,在这儿! ” 

    旺杰打燃火机凑上去点亮了,我就看到烛光中母子相遇的笑容,那一瞬,似乎无限漫长。 

    他们三人围着烛火轻声聊起来。这样的夜晚,听上去格外温馨和宁静。我塞上耳机听音乐。母亲一直双手托腮。她望着哥哥,听他讲,又咯咯笑着。像个甜蜜的小姑娘,那是她和旺杰独处时才显露的快乐情形,但在黛拉面前,我有些不安。 

    我扯下耳机:“小声点,邻居都睡了! ”我对母亲说。她和旺杰回头看我,像是才发现我的存在。然而母亲是知道的,旺杰假装不觉。 

    “这么高兴至于吗?!”我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地说。 

    “这搅拌机是我们单位发的。”黛拉从包里不合时宜地拿出来,说得很轻,还夹杂着莫名的胆怯。我不由暗暗冷笑。果然,妈妈的脸突然阴沉下来:“送给我干吗? 你们家有吗? ” 

    黛拉忙点头,连声说:“有,有的。” 

    我望见底座是令人愉悦的水果的绿。透明的杯。 

    “哼,”母亲垂着眼皮冷笑了一声,“不要的送给我们? ”她想起身离开。我斜眼瞧着她,她内心的尴尬和恼怒。 

    “你在说什么! ”哥哥的眼珠在眼眶里疾速悸动,大声责问妈妈。我笑出了声。 

    “阿妈,喝茶。”我站起来走过去给她的空碗里倒了一杯茶,对她说,“您喝了茶早点去睡吧。他们一会儿走时我关门。” 

    妈妈沉默下来,忸怩地抠着手指,稍过片刻,她抬起头假惺惺地笑道:“旺杰真是的,脾气这么大。”说完又对黛拉说,“姑娘你冷了吧? 外面好像下雨了,我去给你拿床毛毯。” 

    没事了。当她讨好黛拉,是怕旺杰在这雨夜突然跟着黛拉弃她而去。她听懂了我的话。她害怕了,害怕这漫长的夜里,只剩下两个无依的女人。 

    雨水和着夜风从窗户缝里飘进来,我眯起眼,泪水快溢出来了。夏夜的雷雨仿佛在我愈合之处滋润着,令那里无止地生长起来。 

    “他真可怜,脸色苍白,只有十七岁,身上生了虱子,他躺在病床上说他想……”黛拉的声音发颤。她在讲故事。 

    “哎。”旺杰沉重地叹了口气。 

    “明天中午我做了饭送去吧? ”妈妈是在试探她说这个故事的意图。我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困倦而疲惫。像一个人,终身行走在狭窄的石墙中,反复的路上。 

    “他站在烈日下,”黛拉接着讲道,“有几页纸被挂在他胸前以示羞辱。那些纸随风飘来飘去,还发出了愉悦的回响。他被罚站一整天或整天整夜。被阳光照亮的字迹是信,但他更清楚地背诵下来了……后来,他倒下去了,又被泼醒。直到这天,他从这医院里醒来,看到黛拉——恍若古老壁画,那茵茵的河畔,少女送来从一千头奶牛身上挤出牛奶又重新喂给一千头奶牛再从这一千头奶牛身上挤出牛奶喂给五百头奶牛如此复始而得的精炼之奶煮成的乳糜,远古的少女,甘美,清澈……他开口说‘我渴’——” 

    我流泪了。我哭泣不已。 

    “你怎么了?!”妈妈惊愕地问我。 

    “茜玛。”黛拉轻轻叫道。 

    “莫名其妙! ”哥哥有些生气。 

    我的眼泪仍止不住往外涌,一直流泪。 

    “别哭了,唉! ”母亲叹道。屋里一阵沉默,哥哥盯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难道黛拉说的故事还真能打动你? ” 

    “别这么说,就你们心好?!”母亲说。她站起来递给我毛巾,“快擦擦。” 

    “他还只是个少年。”黛拉伤感地说,“茜玛,你明天和我一起去看他吧? ” 

    我擦着泪,摇摇头。我不会去。 

    “那男孩子很漂亮吗? ”妈妈狐疑地看着黛拉问。 

    “他——”黛拉愣了一下,“嗯。”她点点头。 

    “但他可是犯人,你连犯人都在意? ”母亲的话不怀好意。 

    黛拉的脸一下红了,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电突然来了,明晃晃的灯泡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用手挡住光亮连声说:“快关灯! ” 

    黛拉忙起来去关灯。旺杰拉住她:“别管!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嘟囔道,“他妈的都该送疯人院! ” 

    “你骂谁?!”我的声音在发抖。 

    “你以为呢? ”旺杰冷笑道,“这屋里有谁?!”他轻蔑地瞧瞧我又睨了母亲一眼,对躲在他身后的黛拉说,“我们走! ”当他转身准备扬长而去,我突然不顾一切地抓起桌上的木碗朝他掷去,在妈妈和黛拉的惊叫中击中了他的头部。他冲上来了,拧住我的双手后又震惊地望着我不知所措,我趁机朝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他痛得叫出了声。黛拉和母亲哭了。我站着,心里一下子羞愧不已。 

    “怎么了? 出血了吗? ”妈妈慌张地上前看旺杰的手。 

    “去去去! ”见旺杰推开妈妈,愤怒重又令我喘不过气来,但我双腿发麻,浑身发颤,滑坐在了卡垫上。 

    “阿妈啦……”黛拉扶住妈妈。母亲用力推开她的手:“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黛拉你走! ”母亲哭道。 

    窗外雷雨交集,刺眼的灯光下,屋里桌上的蜡烛还燃着,只剩下小半截了。 

    “疯狗! ”旺杰大骂道。 

    “呸! 你才是疯狗……”母亲也不示弱。 

    黛拉惊恐地流着眼泪。旺杰跳起来狂怒地踢里屋的门,母亲用拳头狠劲砸桌子,他们声嘶力竭地对骂着。我忽然觉得静极了。哥哥与母亲亲密地窃窃私语或大声叫骂时一样静。这样的时候,我知道,他们是在情感的极致,陷于其中,我体味着,只有黛拉,她是这家人以外的,但她的存在像一面镜子,反照着我们——希薇家族可怜的后裔,扭曲的情境—— 

                  

 

第一章

 

 

    天亮了,斑斓的太阳向我涌来,我是西藏的光河里,一条在欲界歌唱的女儿鱼—— 

    我的双眼不禁被泪水浸淹。而远山如昨,瞬息万变的山峦,那紫蓝的峰澜,从前的霞焰正箭一般飞驰而来。但渐渐地,黑风骤起,覆盖了青灰色的大地,抽斩着云朵一般流浪的羊群。焰火慢慢熄灭下去,在黑夜和山巅相触的刹那绽亮了一瞬,滑向峡谷,在高高的山岗,那片野蔷薇林中久久徘徊。 

    据说野蔷薇林里,有一座希薇庄园。庄园因为每天都被黄昏合唱的霞光萦绕,所以得到“希薇”的美名。藏语中的意思既“霞光园”;又宛如雌蕊里金色的宫阙。 

    我的母亲琼芨白姆,她的第一声啼哭好像霞色坠漏时的绝唱,在那年金秋,某个霞光弥漫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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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阅读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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