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罗布,男,藏族,西藏拉萨人,1986年西藏大学藏文系毕业,藏文文学学士,1986年毕业后,先后在西藏日报社和西藏文学编辑部工作。现任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

    2007年11月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2008年担任了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小说《杀手》入选“2006年中国年度短篇小说”和“中国小说排行榜”,入选《21世纪中国当代文学》(英文),并被翻译成韩语, 获得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  中篇小说《界》获得第五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2009年创作的小说《阿米日嘎》《放生羊》发表在《芳草》杂志第四期上,被《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分别选载,被选入《2009年中国短篇小说集》和《2009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  2009年发表在《民族文学》第九期的短篇小说《传说》被翻译成了蒙古语和维吾尔语、哈萨克斯坦语、藏语。 2009年获得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和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颁发的创新新秀奖。

  短篇小说《放生羊》2010年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2016年出版长篇小说《祭语风中》。

 

次仁罗布短篇小说:九眼石

 

李国庆

 

    李国庆是一名商人,近几年生意做得很红火,接连开设了两家文化公司,事业上真可谓是春风得意。只是最近,他发现身体似乎出了问题,而且每况愈下。这不,他现在正躺靠在席梦思床上,眼睁睁地看着高挑白净的女人裸身走向洗手间,却无法与其翻云覆雨。女人光溜溜的身子一下闪没了,接着是重重的关门,那咣当声里蕴含着怒怨,扑面向他砸来。

    李国庆觉得真丢脸。

    两人一下午都躺在这张宽大的床上。搂着绸缎般光滑的女人身子,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这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虽然没有责怪一句,但她的眼睛里分明透露出失望、沮丧、怨恨等错综的情绪,这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听到女人冲马桶的声音,这声音凛冽得令他全身霜冻了般寒颤。他抬起胳膊,双手抱住脑袋。哗哗的水流声响了起来,他想象洗手间里开始有热气蒸腾,晶亮的水珠敲打女人雪白的身体,纤长的手指在胸口游动,黑发油亮亮地在肩头垂落……

    李国庆的脑子里闪过女人在洗手间的很多个画面,可身体依旧沉沉的没有一点反应。他想接下来该跟女人怎么相处?想到这,他就为下午跟女人约会感到了后悔。他把抱住脑袋的手放下来,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点燃。烟雾在他头顶上缭绕。他想自己是否太累了身体出现了什么症状,抑或这女人已不能引起自己的兴趣?答案却很清晰:他知道自己依然喜爱这个女人,而最近的体检结果也证明自己的身体一切正常。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他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

    里面的哗哗水流声一直不断。以往女人冲一下就会出来,顶多两三分钟,可是这次用了很长的时间。她是否故意避开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她的不满?李国庆认定女人有这个用意后,心灰意冷地开始穿起了衣服。

    李国庆撩开窗帘的一角往外望,太阳红彤彤地从林立的大楼末端正坠落下去,天空灰蒙蒙的,下面的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

    洗手间里的水流声停止了,传来轻微的窸窣声。他回坐到窗台下的沙发上,又点燃一根烟。烟抽到半截时,女人头上裹个白毛巾,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她看到李国庆坐在沙发上时,先是惊了一下,之后咧开嘴将那排皓齿展现给他。李国庆望着曲线优美的身体,心里一点都不好受。

    女人取下头上的毛巾,往身上套衣服。

    “你为什么不躺一会儿?”女人的声音清脆而利落。

    “时候不早了,该起来了。”李国庆用这句话搪塞过去。想想一下午如此狼狈地待着,他感到窝火。

    “穿好衣服我们就离开。”女人头都没扭过来,背对着他气恼地说。

    李国庆觉得这句话正契合他的想法,趁早离开这尴尬的地方,免得让自己再次难堪。

    “行啊!你慢慢收拾。”李国庆接完茬,起身向洗手间走去。

    女人愣了片刻,扣扣子的手僵在胸口上。直到洗手间的门轻轻地咔哒一声关上,她闭上眼睛,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这声长气叹完,女人又很自如地扣起了衣扣。

    李国庆从洗手间出来时,女人拎着红色的皮包,倚窗而立。微暗的灯光下,女人楚楚动人,只是脸上没有了往昔那种娇媚的神情,多了一层焦虑与郁闷。李国庆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现,像往常一样把一只手搭到女人的肩头,顺势往自己的胸口上拉,女人顺从地倚偎着,两人出了房门。

    他们开车出了小区的门,外面马路上灯光已经亮起,来往的车辆挤满了道路。

    “今天你是怎么了?”女人盯着前方那辆白色的轿车愤愤地问。

    “是太累的缘故吧。”李国庆根本不想谈下午的事,不回答又没法蒙混过去,就轻描淡写地找了个借口。

    “是对我厌烦了吗?”女人的眼睛里淌落下泪水。

    “不是这样的。”李国庆马上表白。“你是我最爱的人。”他又补了这么一句话。

    女人没有再吭声,低下头从衣兜里取出纸巾擦拭眼睛。

    李国庆转头看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心里泛起了无限的怜惜。可他能跟女人说什么呢,十多天前也跟现在一样的状况,何况女人看过医院的检查单子。车子里刹那间变得很安静,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各自想自己的心事。在这种安静的气氛中汽车快速向前。

    很快,汽车上到高架桥上,在这里遇到了堵车,车子走走停停像蜗牛般爬行。两旁的大楼灯火璀璨。

    “如果你觉得我是个累赘的话,尽早告诉我,这样我也有个心理准备。”女人侧过脸去说。

    “你这是怎么了?犯什么神经啊!”李国庆觉得女人刚才说的话不可理喻,开始烦躁起来,嗓门也提高了几度。

    “我说的是实话。”女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李国庆被这句话弄得心绪不宁,胸口被一股恶气堵得滞涨。他心里骂自己今天根本就不该把女人给约出来,这是他犯的最愚蠢的一个错误。他跟女人已相处了三年多,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是腼腆、文静、内敛,他甚至有过后半生跟这女人一起相守的念头。偏偏这身体最近出现了问题,让女人误以为自己对她不再爱恋了。利用堵车的机会,李国庆点了一根烟,换到平时他在车里是不吸烟的。女人注意到了他这不寻常的举动。

    “我不会责怪你的。”女人声音低沉地说。

    “没法跟你解释了,这身体……”李国庆真是有口难言。

    “我希望像你曾经保证的那样,两人生生世世……”女人眼睛望着他,满是期盼。

    这女人跟他女儿年龄相仿,只是少了一些稚气,多了一些沉稳。每次看到这张脸蛋,他都能莫名地兴奋。她能让他找回已经失去的那种激情与冲动。

    “我是特别爱你的,你要确信这一点。”他吐出一口烟雾,把右手搭到了女人的膝盖上。

    令李国庆没有想到的是,女人轻轻推开他的手,用更低的声音说:“看路!”

    开始消下去的那口气,又硬硬地堵在了他的胸口上。“该死的身体!”他心里又这样骂了一句。沮丧的情绪悄然弥漫在他头脑里,对副驾驶座上的女人也生出一丝怨恨来。

    李国庆把烟掐灭掉,车子开到了辅路上。辅路上顺畅了很多,几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路边。女人打开车门下去,甩手关掉车门,钻入人流中,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掉。

    李国庆心里更加气愤。要是往常她会探过身来,跟他来个接吻,然后依依不舍地走下车,站在路边向他挥手,直到车子走远。李国庆呆呆地望着前方,除了匆匆涌动的人流外,女人的踪影早已没有了。哎,她应该理解自己啊,现在只是身体出现了状况,可这并不能证明自己不再爱她了,何况这种事情让一个男人怎么好启齿呢。李国庆想到这里恼怒地敲打了几下方向盘,叹口长气,缓缓地开动了车子。

    回家的路上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他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找这个女人,还为她付出真情。假若有一天真的跟这个女人结婚的话,他的女儿又会怎么说……

    这样思来想去的过程中,他已经来到了东湖边,车子飞速地沿湖边奔跑,两旁的树木纷纷倒向后面。几分钟后,他能看到山坡下层层叠叠耸立着的别墅轮廓。李国庆调整情绪尽量表现出轻松的状态来,车子驶入了绿地山庄的大门。

    李国庆透过车灯看到自家别墅前的停车位上空空荡荡的,这预示着他的老婆还没有回家。这样倒也好,他无需把不愉快的情绪掩藏起来。

    李国庆打开房门,换上拖鞋,拎着包直接上了楼。

    洗漱完躺在床上,李国庆感到无比的孤独,窗外传来的虫鸣声又加重了这种愁绪。如今他和老婆之间就是在维持着一种契约关系,至于爱情,随着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已经一点一点地消磨掉了。李国庆想着家里的状况,又想着女人今天的表现,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为了驱散这种糟糕的情绪,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电视机。随着一曲《青藏高原》,荧屏上出现了蓝天、白云、雪山、湖泊、草原、经幡,这样纯净的景色他未曾领略过。“真是个仙境!”李国庆刚感叹完,屏幕上接着出现了一位鹤发银须的老者,他慈眉善目,手里托着一个纸盒,上面醒目地写有“九眼石”三个字,同时一个低沉而带着磁性的男声传了过来:“九眼石——采撷雪山珍贵药材,传承藏医古老秘方,真金火炼,让男人重振雄风。”

    李国庆听完这段广告词,回想着老者那慈祥的面容,他的心里产生出要去西藏的念头。他想踏上那片圣洁的土地,让自己从这种繁忙和纠结中走出来,让身心得到一次休息,更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他一定要寻找到“九眼石”。

 

 

旦增达瓦

 

    九眼石要被卖掉。

    旦增达瓦望着父亲从佛龛上取下穿着根红丝线的九眼石,放进手帕大小的黄绸缎里,小心翼翼地将它裹了起来。父亲的几根手指关节有些变形,手背的皮肤松弛、褶皱。他把黄绸缎装进衬衣的口袋里,再把外套的拉丝拉到了脖颈处。

    “准备走吧。”旦增达瓦的父亲说。

    旦增达瓦把装钱的橘黄色背包背在了身上。

    “跟人家好好谈价,今天一定得卖掉。”旦增达瓦的母亲念叨。

    “谈个屁,过去就是把东西交给人家,然后拿钱走人。”旦增达瓦的父亲不快地回答。

    旦增达瓦知道父亲其实一点都不想卖掉这颗九眼石,因为它是曾祖父留下来的。这一切全怪旦增达瓦,他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接着复读又没有考上,从此他对学习产生不出任何兴趣,只想到社会上去找份活干。他替人当过伙计,也当过娱乐场所的保安,安利的推销员,这些活儿都干得时间不长,领的薪水也很低。他的父母觉得这样不是个长久之计,就从省吃俭用攒的钱里拿出两千块钱来,让他到驾校去学车。领到驾驶证后托人找了一个雇主,帮人家跑出租车。几年之后,又寻到了现在的这个雇主,帮他开旅游车往西藏各地跑。十天前雇主说要把车给卖了,让旦增达瓦事先有个心理准备。旦增达瓦问雇主车能否卖给他,雇主说只要付得起十八万六千块钱,车子现在就可以归你。旦增达瓦请雇主给他十天的筹钱时间,雇主说既然你要买,那我给你减去那六千,给我个整数。旦增达瓦把想买下车的想法告诉父母时,他的父亲气咻咻地说,那把房子给卖了,我们一家人睡到马路上去。他的母亲也劝他打消这个念头,说父母都是企业下来的,工资将将够维持生活开销,哪能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来。几十年积攒下来,也就攒了个五万多。旦增达瓦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就动员父母到亲戚朋友那里去借钱,可是父母坚决不同意,说两人都快要上天葬台了,临死前不想背负债务和欠人情,他们还拿藏族谚语“没有债务就是富人”来训导他。

    旦增达瓦虽然遇到了挫折但没有气馁,第二天趁父亲不在给母亲讲旅游旺季时,跑一趟远路,收入就可上万,除去油料费和车子维修费,几个月下来可以净赚五六万。母亲对他说我们两个老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死了也带不走,可是你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就跟你父亲再商量一下。旦增达瓦的母亲不知道跟父亲是怎么商量的,倔强的父亲同意他买下那辆车,但前提是不能跟亲戚朋友借钱。旦增达瓦纳闷那钱怎么筹?母亲偷偷告诉他,父亲为了这笔钱,正在外面找九眼石的买家。几天之后,旦增达瓦的父亲果然找到了一个买家,并敲定了交易的日子。

    旦增达瓦和他的母亲没有吭声,等着父亲先出房门。

    父亲和旦增达瓦出了四合院大门,走在人流涌动的巷子里。

    走了半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一个带着院子的三层小楼前。敲门进去,买家把他们引到了正中的客厅里。经过几个人的再次细心查看、上手把玩、反复讨论,买家这才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了一摞摞的人民币,放到桌子上让他们点钱。

    “三十一万整。”买家说。

    旦增达瓦数钱的过程中,他父亲的眼睛不时地投到桌子上,去看那颗九眼石。他把钱装进橘黄色的背包里,跟买家道了别。

    旦增达瓦和他父亲走在闹腾的人行道上,相互间很少说话。旦增达瓦侧过头偷窥父亲,父亲的脸绷得紧紧的,鬓角的发丝已经花白,身上的衣服褪色后有些发灰。旦增达瓦有些愧疚,他要是能考上大学有个固定工作的话,也不至于让父亲把几代传下来的九眼石给卖掉。以前旦增达瓦父亲一直在说,要把这颗九眼石作为家族的福物留给他,保他的子孙们吉祥如意。现如今,却因为他的这一计划,把他父亲的美好愿望给破碎了,父亲肯定心里不好受。

    “我们先回去吗?”旦增达瓦问他父亲。

    “先把多余的钱存到银行里去。”说这话时,他父亲的表情还是硬邦邦的。

    旦增达瓦心里有些愧疚,但想着买下那辆车,辛苦地工作几年,攒足钱后给父母买座面朝阳光的房子,让他们整天暖暖地晒太阳。这么一想这种歉疚感就消散了,涌来的是对未来的希望。

    在银行他的父亲从第一沓钱里,抽出三百块装进了衣兜里,再留下十八万车钱,其余的钱全部存了定期。

    “我给车主打个电话,说我们送钱过去。”旦增达瓦对父亲说。

    “现在别打,我们先到大昭寺去,用这三百块钱给佛祖前点个金灯,祈求你和车子今后吉祥如意。”旦增达瓦的父亲说。

    他们排队进入寺院,点了供灯捐了钱,从释迦牟尼佛像前迎请了一条打结的哈达。这些事做完,旦增达瓦父亲的脸才舒缓了一些。

    “九眼石怎么只卖了这么点钱?”旦增达瓦瞅准时机跟父亲问。

    “你嫌少啊?”旦增达瓦的父亲嗔怪他。

    旦增达瓦不敢再问什么了,低着头顺着寺庙的墙根往前走。

    “做人做事,都要讲良心,佛时刻都在看着你。”旦增达瓦的父亲站在大昭寺门前跟他说。

    达瓦旦增应诺了一声。周围磕头诵经的人很多,很嘈杂。

    “我一定好好跑车,挣钱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旦增达瓦向父亲承诺。

    “你有这份心我们就知足了!”旦增达瓦父亲停顿一下,接着又说,“人可不能成了钱的奴隶,那样会利欲熏心,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没钱的话日子也过不下去,看我这几年没少折腾。”旦增达瓦说。

    旦增达瓦的父亲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向坐在路边乞讨的乞丐施舍零钱。他的父亲弯下身子时,那种老态相表露无遗。旦增达瓦的心里有些伤感,他都长成大人了,可却没有个正当的职业,这让年老的父母多操心啊。他跟着父亲走,觉得父亲的身子越发地矮小和孱弱。此刻,他没有了即将成为车主的那份喜悦,更多的是对岁月的无情和无力孝敬父母而喟叹。

    回家吃过中午饭后,旦增达瓦和父亲去接车。路上他们特意买了一箱啤酒和水果,走到雇主家里恭敬地递上去,一并给家里的每个人都献了哈达。

    买卖是在一种和谐融洽的气氛中进行的,旦增达瓦的父亲和雇主边喝酒边聊天,一旁旦增达瓦和雇主的媳妇在数钱。

    酒过几巡,雇主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接电话聊了几句之后,告诉对方说他的车子已经卖给旦增达瓦,今后旅行社有什么事,就直接跟旦增达瓦联系。手机挂断后,雇主让旦增达瓦明天去趟“雪域旅行社”,说有个内地老板来拉萨要包车去珠峰。

    旦增达瓦和他父亲觉得很庆幸,刚接手就要接游客了。

    旦增达瓦拿上雇主交给他的所有证件,带着父亲开着从今往后属于自己的沙漠王越野车离开了。他心里在祈祷即将到来的远行能一路顺畅平安。

    旦增达瓦的父亲从衣兜里取出大昭寺里迎请的哈达,挂在车里的后视镜柄上,说:“我们卖掉的这颗九眼石品相不是很好,边上还被挂烂了。”

    “哦,是这样啊!”旦增达瓦看着前方的道路,这样应了一声。

    旦增达瓦的父亲再没有开口,车里变得静悄悄的。

    旦增达瓦转头看父亲,见父亲的颧骨上有了红晕,靠在后背上瘫软着,眼睛闭得紧紧的,鼻孔里发出轻轻地鼾声来。

    达瓦旦增看到父亲已经坠入到梦乡里,嘴角漾起了微笑。

    当他望着前方平整延伸过去的道路,心里开始憧憬起美好的日子来。

 

 

尼玛贵吉

 

    飞机缓缓地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从机舱里往外望去,天蓝得透明,云白得令人心颤,四周的山光秃秃的。飞机上的旅客开始打开行李架取行李,机舱里顿时充斥着嘈杂声。

    李国庆坐在座椅上,想着这趟旅行能给他带来什么心灵或身体上的变化。

    机舱里的人流往舱门口涌动过去,李国庆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箱子背包,往飞机的舱门口走去。

    李国庆走出空港时,看到一个头发卷曲、身材瘦高的年轻人,两手抻着一张写有他名字的白纸。他向这人走过去,说他就是李国庆。那人很高兴的样子,折叠好写有他名字的纸,装进裤兜里,伸手把箱子给抓了过去。

    年轻人走在前面,李国庆跟在后面,他们走到了车前。年轻人把箱子放好,问李国庆:“老板,您坐前面还是后面?”

    “前面吧。”李国庆想了想才回答。

    年轻人赶紧跑去给他开车门,等他上车后轻轻关上门,这才自己上车。

    汽车刚驶离贡嘎机场年轻人就自我介绍:“我叫旦增达瓦,这次由我送您去珠峰。”

    “我叫李国庆。你的汉话说得不错嘛。”李国庆说完掏出手机给女人打电话,接着又给家里人发了个短信。

    “老板,我把您直接送到酒店去吗?”旦增达瓦问李国庆。

    “你知道‘九眼石’吗?”李国庆侧过脸来问旦增达瓦。

    “知道。那可是珍宝啊,价格很贵的。”旦增达瓦回答。

    “贵到什么程度?”李国庆接着又问。

    “几十万到上百万吧。”旦增达瓦不太肯定地回答。

    “一盒药值不了这么多钱吧?”李国庆有些咋舌地说。

    “我说的不是药,是戴在身上的珍宝。”旦增达瓦解释。

    “我问的是‘九眼石’藏药。”李国庆看到一列火车从他们的右边方向驶过去。

    “哦,到了城里,药店都有卖的。”旦增达瓦对他说。

    旦增达瓦把车停在了酒店门口,取下行李让李国庆好好休息,说明早八点他准时到酒店来接。

    李国庆拖着箱子到前台去领房卡,然后走向了电梯口。

    太阳的金光镀在酒店窗台上时,旦增达瓦的车子已停在了酒店门口。

    李国庆拖着箱子出来,看样子他没有什么高原反应。旦增达瓦把箱子放进后备箱里,车子驶出了酒店。

    “老板,看样子昨天您没有什么反应!”旦增达瓦说。

    “问题不大,还上街买了几盒‘九眼石’藏药。”李国庆的身子倒在靠背上说。

    “您适合在高原上生活。”旦增达瓦说。

    李国庆嘿嘿地笑出声来。他们一路交谈着,汽车匀速地驶往日喀则,道路两旁岩石突兀,一条清澈的河水在深渊里流淌。

    闲聊中李国庆大致了解了旦增达瓦的家庭情况,也知道这辆车是卖九眼石的钱买的,他开始对九眼石产生了一些兴趣。

    “内地人好像叫天珠,我们喊‘斯’,以它身上有多少只眼睛来称呼它,三个眼睛的叫‘三眼石’,九个的叫‘九眼石’……”旦增达瓦解释着。

    李国庆边听他讲边注视着外面那种苍凉的景色。这种幽闭的山间道路,让李国庆恍如走进了美国西部的电影里,除了裸露的岩石,还能看到一些金黄的枯草,偶尔也能看到几只羊行进在岩石中。李国庆感叹这样贫瘠的地方,还有人生存着。

    旦增达瓦只顾开车,对外面的景色提不起一点兴趣来。路上李国庆让旦增达瓦停了四五次车,跑下去把这种苍凉的美凝固在手机镜头里。

    这一路下来,李国庆还是拍下了不少的好照片,他通过微信发出去,得到了很多人的点赞,但他最渴望的是女人给他点赞。他想着“九眼石”,心里确信身体会恢复过来的。

    一声短信铃响了起来,李国庆拿出手机看: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在等着你。这短信让他的心暖暖的。

    天擦黑时,车子停在了一个县城宾馆里。

    李国庆和旦增达瓦吃完饭各自回房休息,定好明天天不亮就出发。

    半夜,旦增达瓦被冻醒了,他去找被子时看到外面在飘雪,地上白花花一片。他担心明早要是雪不停的话,去了珠峰也是白搭,那里云雾缭绕着什么也看不到。旦增达瓦钻进被窝里,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他们出发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下来,但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借助汽车的灯光,小心地择路前行。

    天放亮的时候,车子已经上到了山顶,从这里可以远远地望见珠峰。晴空万里,白雪皑皑,几朵旗云漂浮在半山腰,旦增达瓦说这是珠峰在献哈达,见到的都是有福气的人,这让李国庆激动不已。

    旦增达瓦劝他赶紧上车,说前面珠峰大本营看到的景色比这里还漂亮。汽车顺着盘山路往谷底走去。

    从珠峰大本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烈日已经把地上的雪全部融化掉,可以看到透着黛色的高原草甸了。

    李国庆实在是太疲惫了,坐在副驾驶座上打起了盹。旦增达瓦嘴里哼着歌,让汽车快速飞驶。在一片开阔的草甸上,柏油路歪歪扭扭地向远方延伸了过去。

    路的那一头有个黑点一耸一耸的,汽车靠近时,才看清是一个踽踽独行的人。旦增达瓦脚踩刹车,让车速放慢了下来。

    临近了才看清徒步的这个人腿好像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手里拿根树枝当拐杖用,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汽车经过他身边时,那人有意地把头扭了过去。旦增达瓦看前方一望无际,想着这个人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还是顺路搭带一程吧。旦增达瓦把车靠在路边停下来,下车时的关门声把李国庆给弄醒了。

    那个人见旦增达瓦下车往他这边走过来时,转身从公路上向草甸那儿跑去,可是跑了几步就摔倒在地。旦增达瓦跑过去将他搀扶了起来。

    “是我杀的人。”他用藏语说,眼泪在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滑出两道线来,颤抖着把手给伸了过来。

    旦增达瓦惊了一下,松开手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走回去。

    “腿怎么了?”旦增达瓦用藏语问。

    “逃跑时从山上滚下来,腿给摔坏了。”这人害怕得全身在打颤。

    “先上车吧。”旦增达瓦扶着他向车子走去。

    李国庆也从车子上下来了,隔了十多步望着他们。“这人怎么回事?”他问。

    “他的腿摔坏了。”旦增达瓦回答。

    “你们要把我抓起来了吗?”这人看到李国庆戴个墨镜,两手插在裤兜里看着他,便紧张不安地说。边说边试着挣脱。

    旦增达瓦把他拽得很紧,让他无法挣脱开,只能顺从地向前走。

    这个人的左腿肿得很厉害,把牛仔裤子都要快撑破了,可能伤到骨头了。他们俩搭手把他扶到汽车的后座上去。

    “他家在哪里?是这边的居民吗?怎么把腿给弄伤的?”李国庆连着问了几个问题。

    旦增达瓦没法回答他的问题,眼前的这个人他连名字都不知道,只从他的话里大致知道了他杀了人,正在出逃。

    “你叫什么名字?”旦增达瓦手扶在车门上问这个人。

    “尼玛贵吉。”

    “是这边的人吗?”

    “是在山的那一头,叫夏钦村。”尼玛贵吉说这话时疼痛得嘴咧到了一边去。

    “你真杀人了?”旦增达瓦问。

    “杀了一个老太婆。”尼玛贵吉腿伸直在后座上回答。

    “为什么杀她呢?”旦增达瓦问。

    “为了得到九眼石。”尼玛贵吉说。

    李国庆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站在一边抽烟,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变化。

    太阳很晒,草甸上有白色的雾气在蒸腾。

    “要不让他吃粒镇痛的药。”李国庆跟旦增达瓦提议。

    他们让尼玛贵吉吃了两粒芬必得,还给了饼干和矿泉水。

    车子重新启动,向前缓慢行驶过去。

 

 

检查站

 

    汽车已经驶过这片广袤的草甸,开始爬行在盘山公路上。

    “走了这么久,没有见一户人家,他瘸着腿是要去哪里?”李国庆还是忍不住问旦增达瓦。

    “他杀人了,现在在出逃。”旦增达瓦回答。

    李国庆被吓了一跳,转身看后座上的尼玛贵吉。尼玛贵吉闭着眼好像睡着了,那张脸仔细观察的话,是一张年轻、清秀的脸。

    “看他年龄跟你差不多,怎么会去杀人。”李国庆把旦增达瓦的话当成了调侃。

    “他跟我说他杀了个老太婆。”旦增达瓦说。

    李国庆犹豫了一下,他从旦增达瓦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开玩笑的痕迹,难道尼玛贵吉真的是在逃的杀人犯?“你可不能开玩笑,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李国庆一字一句地说。

    “他自己给我是这么说的。”旦增达瓦这样回答。

    李国庆觉得问题严重了,他们这是在包庇罪犯,要是被抓住的话要负法律责任的。

    “你明明知道他是个杀人犯,为什么还要搭他上车?”李国庆的情绪很激动。

    “难道要让他冻死饿死在旷野里吗?你没有看到他已经受到惩罚了?”旦增达瓦不服气地说。

    “你把车给我停下来,我们得好好谈一下。”李国庆因激动开始有些喘气。

    “到了山顶我会停下来的。”旦增达瓦说。

    车到山顶时,太阳正往西边移动,经幡被风吹得哗哗猎响,煨桑的炉子张着空洞的嘴巴。

    李国庆点着一根烟,下车来回地踱步,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旦增达瓦从车窗里望着他焦急的样子,心情也开始变得复杂了起来。

    尼玛贵吉躺在后座上睡得很香,不时发出均匀的鼾声。

    车门被打开了,李国庆坐了进来。

    “我们得把他给弄醒,问清楚到底杀没杀人?要是杀了人的话,一定要劝他去自首。”李国庆命令旦增达瓦。

    旦增达瓦探过身子,把尼玛贵吉给捅醒。尼玛贵吉睁大眼看到他们神色凝重地望着自己。

    “你真的杀人了没有?”旦增达瓦问。

    “我往她的脑袋上敲了一棍棒,灯光下看到她满脸是血,然后倒在地上死了。”尼玛贵吉说。

    “确定她死了吗?”旦增达瓦又问。

    “可能死了。”尼玛贵吉说。

    旦增达瓦把意思复述给李国庆听。李国庆又续上了一根烟。

    “问他为什么要对一个老人下手?”李国庆的脸变得有些发紫。

    “刚才他说,是为了得到老太婆的九眼石。”旦增达瓦直接告诉了他。

    几辆货车载着满满的货物,轰隆隆地驶了过去。

    “我再也回不了家了,这辈子只能在外面流浪。”尼玛贵吉叹着气说。

    “再告诉他,杀了人要进监狱的!”李国庆简直是在咆哮了。

    “跟他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的心里很清楚,现在愧疚都来不及呢,我们还是先带他去医院看病吧。”旦增达瓦提议道。

    “绝对不行,一定要先让他去自首。”李国庆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你能不能慈悲一点,先让他到医院,要不这条腿就给废掉了。”旦增达瓦跟李国庆说。

    “绝没有退让的余地。”李国庆拿出手机看,这里一点信号都没有。

    “最近的检查站也要两个多小时,可那里是没有医院的。”旦增达瓦解释着。

    “这跟我无关。”李国庆气急败坏地说。

    旦增达瓦望着他,脸上显出失望来。

    远方的云被落日染红了,风也收起了飞翔的翅膀,让经幡垂落下脑袋休息。

    “我们走!”李国庆跟旦增达瓦说。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旦增达瓦不悦地说。

    “这车是我包的,是我出的钱。”李国庆也很愤怒。

    “这车是我的,请你下去,你的钱一分不差地会还给你的。”旦增达瓦怒冲冲地叫喊。

    李国庆被气得直咽气,心想这人简直不可理喻,这样人命关天的事岂能感情用事。旦增达瓦却觉得李国庆的身上少了人情味,只想自己不被牵涉进去。这时尼玛贵吉又轻轻哼了一声,他们扭头往后看去,见尼玛贵吉的嘴张开着,脸被扭曲得变了形。

    旦增达瓦启动车子飞快地向山下冲去。

    汽车到山脚下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周围的景色变得模糊不清。

    车厢里很沉闷,他们相互之间谁都不说话,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前方。不时地,他们还能听到尼玛贵吉的凄惨叫声。

    远方最先出现了几盏灯光,慢慢地又看到了很多的灯。前方就有一个检查站,车子必须登记通行。

    旦增达瓦准备拿着证件去登记时,李国庆一把抢了过去,推门向警务室走去。旦增达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有勇气开动车子往前冲。

    几十个人打着手电往车子靠过来,他们打开车门把尼玛贵吉给抱下去。旦增达瓦坐在车座椅上,想着尼玛贵吉肿胀的腿。

    有人开了车门,旦增达瓦扭头看到一名警官。警官向他敬个礼,说:“感谢你们帮我们抓到了嫌疑犯。”

    旦增达瓦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淌落了下来。

    李国庆和旦增达瓦坐上车往日喀则飞奔。

    旦增达瓦能猜想到李国庆是怎么跟警察说的,假如他准备蒙混过关而被抓了的话,不但车开不了,人也得进去。他应该要感谢李国庆吗?尼玛贵吉的腿今后会残废吗?六七年之后他会否拄根拐棍在八廓街里行乞?

    李国庆也是疲惫不堪,至于旦增达瓦怎么想他不愿多管了,至少他的这一抉择是最明智的。李国庆听很多朋友说,西藏是片圣地,但他在这么偏远的地方看到了欲望和挣扎。

    几个小时的奔波后,他们来到了日喀则的酒店。

    旦增达瓦从后备箱取下行李,再拿个鸡毛掸去拾掇后座时,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

    李国庆赶紧跑过来看时,车灯映照下,一枚黑底白眼、形状纤长的九眼石正安静地躺在后座上,发出幽亮的光泽。面朝他的那颗眼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