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好不好,看鼻子就知道。
姑娘美不美,看父母就知道。
放牧员松特尔和畜牧技术员侯刚并肩坐在草地上,他们没有注意到远远一抹青山、石峰和山巅淡彩色的云彩,也没注意到这辽阔的大草原上绿波千顶,五彩斑斓的野花,更听不见野百灵婉转的鸣叫。他们只是看着贪婪吃着露水草的羊群,更准确的说,他们盯着的,是十几只圆头小羊羔。两双眼睛中的神情,就像慈母在爱抚幼子。这几只纯种新疆羊羔,都跪在藏母羊腹下吃着奶,藏羊阿妈亲昵地引着他们找鲜嫩的草吃。松特尔忍不住舒出一口长气,将他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真美啊!”
侯刚斜眼瞥了松特尔一眼,嘴角含笑地说:“怎么?变美了?不再是大头丑八怪了?”
松特尔难为情地嘿嘿笑着,猛地转身扑过去,抱着侯刚在草地上打起滚来。他们像孩子一样哈哈笑着、扭着。知识分子出身的侯刚在草原上生活几年,虽然吃肉、喝奶子和牧民不差上下,脸也晒成了古铜色,但在身高一米八,肩宽膀粗,手臂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凸起的松特尔身边,就显得文弱了。他猛使个巧劲儿,从松特尔身下挣下,跳出来,边跑边说:
“一定要总结一下这丑变美的典型经验,在全县推广。”
松特尔臊得满脸通红,边追边喊着说:“你敢再说,你敢再说!”
松特尔追近侯刚,伸手去抓,侯刚一闪身又跑远了,仍故意逗着说:
“达何尼草原上,谁不知道松特尔打羊的故事?我看你只有大大方方做个报告,人们才不会再说。”
那还是几年以前,县畜牧兽医工作站派青年技术员侯刚,到达达何尼草原去搞改良羊种试验。他们来到达何尼公社最先进的尼巴大队。党支部决定在模范放牧员松特尔的母羊群搞试点。支部书记赤桑,这个五十多岁的翻身农奴,一心想让牧区跟上时代的步伐。试点一决定,赤桑却又担起心来。松特尔是在他的眼皮底下长大的。小伙子勤劳、勇敢、坚强,一颗心完全拴在集体的畜群上。这都没得说了,可是小伙子那像火一样的暴脾气常使他发愁。他也不断告诫松特尔;“好脾气能驯服暴烈的骏马,暴脾气能打坏淘气的羊羔。一个人要能控制自己的性子啊!”
松特尔口头上应注意,可是一碰上有人损害集体利益,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因此,老支书不无忧虑地叮咛侯刚说;“你是个好脾气的青年人。我们藏民有句谚语:‘看人要看他的心眼,看马要看它的步伐’。你要和松特尔交成好朋友就要了解他的脾气。他的脾气虽暴,但心很好。你要常想到这点,他对你有冲撞的地方,你也就能原谅了。”
侯刚从来不会和人争吵,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这个将要合作的朋友松特尔的脾气。但他奇怪赤桑为什么偏偏叮嘱他这些话,于是顺口说:“那就换一个放牧员的羊群好啦!”
赤桑眉毛一扬说:
“噫!这话你可不能让他知道。你知道马群里的头马,是绝不让别的马跑到它前头去的。再说你也找不上比他放得更好的羊啦!”
噢!原来是这样个脾气。侯刚心里更踏实了,这样的脾气正合他的心意。他并不喜欢那种软绵绵的、工作上缺乏毅力的好脾气。
走近了松特尔的羊群,侯刚用畜牧技术人员的眼光观察着。这群羊真好啊!还是初夏,已是一般中秋时节才出现的膘肥肉满的样子了,纯白的毛泛着光泽,加上每只母羊身后都跟着一只又白又胖的羊羔,简直是一个标准群。真不愧是模范放牧员啊!
赤桑却忙着作松特尔的工作,他大声说:“你自己要将客人留下,那就要保证管住你的脾气啊!”
松特尔理直气壮地说:“我只对损害人民利益的坏人发脾气,我从来没对为人民谋利益的好人发过脾气。”
侯刚走上前去,向松特尔伸过手去。他见松特尔远远的大眼睛中,露出了孩子般纯真的笑意。只是从松特尔挂在腰间的又长又宽的腰刀上,他踩着他还摸不透的松特尔的脾气。赤桑见他们热情地握手,在旁祝福到:
“愿你们如一鹰之翅合作,如一母之子齐心。”
三个人脸上浮笑,心中充满了必定取得胜利的欢乐。
这年剪毛之后,松特尔完全按照侯刚的要求,将羊群里的二种公羊送进了生产队的淘汰羊群。到配春羊羔时,侯刚到县畜牧兽医工作站带来了五只新疆种公羊。配种的时节,侯刚和松特尔同吃同住,一同放牧。侯刚觉得人们对松特尔的性格真是完全理解错了,松特尔的脾气就像明净开朗的天空,从来不见一块乌云。他们倾心交谈,忧喜相共,简直不能想象过去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赤桑经常骑着马在各牧群上转,总忘不了来看他们。他对两个青年的工作、学习、友谊十分满意,说他们就像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他们三个对待新疆种公羊,完全像对待最钟爱的孩子。赤桑每次来,都要走近去看看,拍拍种公羊的背,四下一小点纤细的毛来,对着亮光看着。嘴里不断赞美着:
“啧啧!啧啧!”
这时,两个青年朋友眼中的亮光,使他们红润的脸变得更加容光焕发了。侯刚每天用从站上驮来的饲料喂种公羊。他发现松特尔也把自己吃的酥油糌粑加上盐,悄悄喂给种公羊吃。侯刚对松特尔说:
“我带来的饲料尽够它们吃的。你把口粮给它们吃了,你吃什么?以后别再喂了。”
松特尔微微一笑,第二天还是照样喂,不过是背着侯刚偷偷喂。侯刚还是知道了,他请赤桑劝止松特尔。不知赤桑是不是和松特尔谈过了,侯刚却又发现赤桑再来时,偷偷从怀里掏出小糌粑袋,将糍粑添到松特尔那瘪下去了的糌粑袋里。酥油盆里也不断出现新酥油块,这使侯刚十分感动。
配完种后,侯刚放心的留下种公羊,回站去了。这以后,松特尔等待着的人只是阿爸赤桑了,还加上了亲密的朋友侯刚。他回忆着共同放牧的时候畅谈的理想,他要在草原上实现科学养畜,培育优良的羊种——这理想使松特尔的心像插上了翅膀,在草原上空翱翔。他用动听的歌声唱出了对侯刚的思念:
在炎热的夏天,
天空洒下的甘露,
在幸福的青春时代;
你带来的美妙理想,
使我从心底里依恋。
侯刚对这个赤心的朋友也一刻不能忘怀,三天两头跑去看望他和羊群。他们像准星和标尺,盯着的靶子是春天母羊产下新藏杂交一代羔羊来,使他们的理想之花在草原上初次开放。
盼啊盼!终于盼到了产羊的时候,不料却出了祸事,产下的羊羔全死了。草摊上几百只死羔白花花一片,使人的眼睛不忍去看。母羊“咩咩”哀叫着,使人的耳朵不忍去听。黑老鸦成群飞来抢食,呱呱叫着,使人觉得天昏地暗。草原上的天气是多变的,经常会突然降下暴雨,但打死牛羊的大冰雹,却是罕见的;羊群中的羊羔是嫩弱的,经常会有一些死亡,但成群的羊羔死掉,却没有人见过。每一个死羔就像一把尖刀戳在松特尔的心上,他瘫倒在草地上,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侯刚被这奇祸吓傻了,他坐在死羔旁,想把羊羔解剖,检查一下内脏,探究死因,但他我着刀子的手竟抖得抬不起来。
老赤桑正在公社开会,闻讯立即赶了来。眼前的凄惨情景,也使他的心痛苦地收缩起来。他看见两个青年人的样子,觉得自己应该首先冷静。他将母羊从死羔旁边赶开,然后走到侯刚面前蹲下,劝解道:
“责任由我来负。你是科技干部,你的职责是将羊羔死的原因找出来,只要能弄清为什么死,我们总是能想办法把仗打胜。”
侯刚一边流泪,一边动手解剖羊羔。赤桑又走到松特尔身边见松特尔倒在地上哭嚎:“阿爸赤桑,一切像落了地的牛粪,再也提不起了。”
老赤桑知道,这时候任何语言都宽慰不了松特尔的心。只有等把死羔的原因找出来,才能慢慢谈通。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向侯刚走去。侯刚已经解剖了两只羊羔,他对走近来的赤桑焦急地说:
“支书,我看羊羔的体内没有任何异常现象。”
赤桑提醒说:“别着急。那么,母羊有什么问题吗?要不要检查一下?”
“母羊?”侯刚想起了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来说:“应该检查一下放牧管理的情况。”
赤桑却为难起来。这阵去检查松特尔的放牧管理,简直就是拿着刀去拨弄正在流血的伤口。但他考虑到科学的问题是不能不弄清的,就对侯刚说:“我们去找松特尔谈谈。”
赤桑领着侯刚走到松特尔身边,一块坐下来,就对侯刚说:
“你把解剖死羔的情况,详细给我们说说吧!”
侯刚说:“我刚才解剖了两只死羊羔,一点毛病也没有看出来。我想拿几只回去,请站上的兽医检查化验一下。”
赤桑说:“松特尔放羊,我是信得过的,放牧管理和死羔的原因有关系吗?”
侯刚点点头说:“现在还说不准有什么关系。不过,放牧管理中发生过什么问题,有什么和往年不一样的情况等等,都是进行分析的条件。”
松特尔听他们慢声细气地说着话,他忽然想起有人说,新疆羊头大,配下的羊羔不容易生下来,常常弄得母子双亡。可侯刚为什么纠缠着放牧管理上呢?“坏人往往把自己的过错,推在别人身上;乌鸦总喜欢把它那臭脏的嘴,在洁白的雪地上擦净。”松特尔心中不由升起怒气,要知道“是白马不挂黑缨,是好人不受侮蔑。”他陡地坐起来说:
“我年年这么放牧,羊羔生一百活一百。和往年不一样的情况,我看只是给那些大头怪物吃了不少酥油糌粑。”他气忿忿地斜了侯刚一眼,又说:“不怪肉没熟,却怨刀不快。”说完扭转身去,再也不吭声了。侯刚的心里也很难受,他讪讪地对赤桑说:
“现在还有去化验水、土、草,看是不是有异样?”
赤桑只怕松特尔的脾气突然暴发了,让侯刚吃不消,连忙说:
“你快去化验吧,我们等着结果。”
侯刚忙收集了水、土、草,又带上了死羔。他要上马走了,又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看松特尔。松特尔坐在草地上,两手蒙着脸,就像一块石头。侯刚觉得不说清楚是不能离开朋友的,他走到松特尔面前,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低下头对松特尔说:
“我去找出了羊羔死亡的原因,就回来。请你继续把公羊饲喂好。”
要不是松特尔的肩间颤动了一下,候刚会以为他睡着了:候刚咬着嘴唇,骑上马要走了,老赤桑拉住他的马缰叮咛道: “候刚啊!回去对你们站里的领导说,大雪吓不倒老虎,失败阻不住要前进的牧人。我们改良换种的决心不会变,只是请你们一定帮助,找出死羔的原因。”
候刚激动地说:“老支书,您放心!找不到死羔的原因,我就不能回到达何尼草原上来。”
……候刚终于弄清了羊羔死亡的原因,是达何尼草原的水土中,缺少新疆羊羔产地水土中含有的一种微量元素。他又千方百计从附近一个国营牧场要到了防治的药品,满心欢娱地骑着马,向达何尼草原走去。想着怎样向赤桑和松特尔报告好消息,怎么再接再励,搞好配种工作。明年春天就会有新藏杂交一代羔在达何尼草原上蹦跳。他一路高兴地唱着歌去找老支书。一个小孩对他说:“老支书到畜群上去了。”他就直奔松特尔的畜群,想着他和朋友含着泪分手,现在也该一块笑起来了。他乐呵呵地找到松特尔的母羊群,却不见松特尔和新疆种公羊。他又东问西寻,终于在药浴池旁边的石圈里找见了。但他看见了怎样的情景啊!松特尔裸着黑黝黝的上身,正在抡起鞭子抽打新疆种公羊。一边打,一边气喘吁吁地骂道:“我打死你们这些大头丑八怪!我看见你们就很,我打死你们这些大头丑东西。”
啊!侯刚的手脚都发凉了。为了买这些种公羊,用飞机、火车、汽车运来,花的钱高过了损失的整群羊羔,又花了多少心血去饲喂,才使它们适应了青藏高原的生活条件: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科学理想要用它们来实现,要是种公羊被打死、打伤了,今年配种,明年下羔的计划,就全部落空了。他见松特尔高举起皮鞭,又狠狠朝一只种公羊抽了下去,痛心地用要撕裂的声音大吼一声:“住手!”就从马背跃上石围墙,跳进圈里,向被松特尔抽到的那只种公羊扑去。
原来,死羔的情况引起了社员们的议论。有些热讽冷嘲,飘进松特尔的耳朵。他赶着没有羔的母羊群,羞得不敢见人,只好躲进远远的深山去放牧。他日思夜想,着巨大的损失不让弥补,就没脸见人。老赤桑的良言善语,也不能再使他感到快乐和温暖。他的两眼失去了光彩,他的两颊深陷了下去。而他的羊群里又带着五只新疆种公羊,他看见它们就憋气,觉得它们是世界上最丑的怪物。它们的大头是灾祸的根子、不幸的来源。想不到这时又出现了火上浇油的人。牧民旦巴骑着马从他的羊群旁过,对着新疆种公羊作个鬼脸,打趣地说: “啊呀!你的头和脖子跟腰身一般粗,怪不得娶了老婆,生不下活孩子。唉!母羊没挣死,还算万幸!”
松特尔实在气晕了,他怎么也憋不住这口气,走进账房,拿起半瓶酒,咕嘟嘟一口气喝下了肚。他决定将新疆种公羊送到大队里去。走着被风一吹,他更醉了。走到药浴池,他就将羊赶进圈去,打了起来。越打越骂,心中的火气越大。他听见有人喝令他住手。更是怒不可遏。摔下鞭子,猛地拔起了腰刀,他要将这些大头丑八怪宰了。他正要向羊扑过去,一下看清了含泪躬扶起那只种公羊的侯刚,那神态,那动作,使他想起在暴风雨中,侯刚就是那样帮助他抢救了羊群。他的手发抖了,腰刀掉下了地。他想去拾腰刀,却身不由己地往地下一蹲,两手捂住了脸,侯刚走到他身边说:“松特尔,我找到了羊羔死亡的原因。我们再好好干,一定能取得……”
不待侯刚讲完,松特尔爆炸也似的从地上蹦了起来,响雷般地怒吼道:“你走开!你把那丑八怪赶上滚!我放牧的羊群再不准和他们沾边。你要不走,小心我的刀子,我要把它们全宰了!”
侯刚看着松特尔的样子,想起冬天有一只狼来偷袭羊群,松特尔就是这样圆睁怒目,手举腰刀,突然像射出的箭一样冲上去,对准张着大口扑来的狼,将腰刀插进了羊的喉咙。而现在,他也会将腰刀对准珍贵的种公羊插下去的。这阵,侯刚才真正明白了松特尔的暴脾气。他决定不去惹盛怒中的松特尔,就悄悄赶着五只受伤的新疆种公羊,走出了羊圈。
松特尔眼前再没有令他憎恶的大头丑八怪了,他舒了一口气,躬身从地上拾起刀子,插进了刀鞘。他想走回去,但脚下踉跄,头痛欲裂。他将发烧的额头抵在圈墙冰冷的石头上。他朦胧地感到,侯刚赶着种公羊走了,侯刚说的那些科学理想也离开了自己,以后……。他觉得心里很空虚,就像五脏丢被人从胸腔中掏走了。
侯刚拉着马,赶着种公羊,失魂落魄地在草地上慢慢地走着。他真不知道这阵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像一个失了恋的青年。就在这时,老赤桑像知道侯刚的心事一样,从一个山谷里跑出来,追上了侯刚。侯刚一下变忧为喜,将带来的喜讯、发生的时件和自己心中的喜和愁,都对老赤桑说了。老赤桑细细检查了种公羊身上的伤,和侯刚研究了抓紧治疗的办法,好不误配种。又道歉说:“这件事都怪我对他教育不够,我对他那暴脾气太迁就了。我给你换一个母羊群做试验吧!”
侯刚摇摇头,说:“松特尔的脾气虽暴,但他的心是好的。怨我开始做试验时,考虑不周到,没有掌握过去的材料。也没有想到祖国的草原太大了,一个地区和一个地区的自然条件千差万别。只对他讲了胜利,取得了胜利的办法,现在已经从失败中找到了,没对他讲清可能失败,我们俩是共患难的好朋友,我怎能不让他同享胜利的欢乐?我希望还能在松特尔放牧的羊群上做试验,也可以把这个羊群遭受的损失补回来。”
老赤桑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他连连点头说:“好!好!你这个意见好,我去找松特尔谈。”
老赤桑去找松特尔谈,可是松特尔不相信这试验再一次就能成功。他说:“阿爸赤桑,打种公羊是我的错,我接受你的批评。但是还要在我放的这群羊上做试验,我可不干。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整天听百灵鸟叫,一个羊羔也活不了。侯刚的话我已经听够了。”
侯刚只好离开松特尔换到旦巴放牧的羊群上,继续做试验。
青草黄了,绿芽又萌发了。大地又铺上了绿地毯了,繁忙的产羔季节到来了。新疆种公羊和藏羊杂交产下的第一代羊羔活了。着喜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达何尼草原,也想春雷传到了松特尔的耳朵里。这年松特尔有是百母百羔的模范。但他还是远远躲开改良羊群,到最远的草山上去放牧。谁也不知道他沉默的外表下面,藏着一颗很不平静的心。一年又一年,投入改良的羊群不断增加。松特尔偷偷去看过长大了的改良羊,承认它们的毛质确实比土种羊好,毛量确实比土种羊多。侯刚早先撒在他心里的科学理想的种子,又萌发了。
他再也睡不着觉了。夜晚,走出账房,看着朦胧地月光下睡得静静的羊群。羊啊!羊啊!你们会不会埋怨放牧员,他的暴脾气阻碍了你们的发展?他在草地上坐下来,想着最近社会员们的讨论。有人说:“旦巴的产值占全队第一。松特尔放的羊群要是改良了,不知道多剪多少毛?虽说是百母百羔,产值却比改良羊群少得多。”
还有人说:“都怪他那脾气。真是永不停息的溪水到了大海,寸步不移的雪山仍在原地。”
松特尔皱起眉头想,怎么办?去请侯刚回来吗?说出去了的话就是射出去的箭,泼出去的水。自己赶走了侯刚和新疆种公羊,又怎么去请他们回来妮?
改良羊的毛每年在增加,队里的收入也像夏天的水一样往上涨,社员们再不谈论,更不计较初次试验失败造成的损失了。可是松特尔忘不了这件事。他知道自己走错了路。现在他多盼望生产队长来对他说,队里已将他放的这一群羊,列入了改良羊群,他一定立即悄悄送走土种公羊,模范的搞好杂交配种和接羔、育羔工作。虽然他已经不是改良羊种的带头人,却也不是掉队的伤兵。想不到,一直没有人来对他说这样一句话。甚至像亲阿爸一样的赤桑,也对他一字不提改良羊。侯刚并不曾忘记自己的朋友,他一直想着怎样能让朋友再欢乐起来?怎么能补偿一个放牧员最痛心的巨大损失呢?这年夏天,他又来到达何尼草原。他找到赤桑,赤桑笑呵呵地说:“大海不会嫌水多,人民不会嫌幸福多。你要干的我都坚决支持,你要我帮你干什么事情吗?”
侯刚说了,他要治好松特尔心头的创伤,补偿试验造成的损失。赤桑点着头说:“对!对!我看松特尔口里没说,心里却煎熬得够了。这事能行,他就在那边不远,我去喊他。”
不一会儿,松特尔就跑来了。他有些腼腆,但又充满激情地两手握住侯刚的手说:“被踩过的青草,会重新生长:犯过错误的人,能重新做人。今年我这群羊也参加改良。”
“不,”侯刚却摇着头说:“你这群优良土种羊,是留下和改良羊作对比的。纯种藏母羊,全公社只留下你这一群了,现在我们的试验又需要纯种藏母羊,怎么能改?”
赤桑见松特尔的脸色陡地变成了白色,连忙安慰他说:“经研究,决定将你那群羊留作对比群。你看!一群羊,一群羊的毛分开堆着,立刻可以给人教育,说明改良羊好。”
啊!真是“自己酿的酒是酸水也要喝。”松特尔愈听心愈往下沉,现在自己是全达何尼草原的“反面典型”了,而且不能改变,一直要给人看,让大人、小孩都指着后脑勺说:“看!这座千年不化的雪山。”
他觉得心里升起一股火来,不好,自己的暴脾气又要发作了。他转身冲出门去,却听老赤桑又说:“当然,你那群羊毛剪得少,产值小,你对集体的贡献少,自己公配的也少。侯刚这次来,就是要解决这个矛盾,而且把以前损失的羊羔都补回来。”
松特尔愣生生地问:“把以前损失的羊羔都补回来?”
赤桑微笑着说:“一项新的科学试验又要配合喽!”
松特尔的情绪完全转了过来,急问:“什么新的科学试验?”
侯刚说:“全县各生产队都争着要改良羊种,现在最大的困难是种公羊不够。从新疆运种公羊,成本高,困难多。成年羊到青藏高原来,也不容易适应这儿的自然条件和饲养状况。”
赤桑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就像内地人到我们这高原上来,年龄越大,就越难适应。要是从胎里来,就和我们一样。”
侯刚说:“因此,我们计划自己培育纯种新疆羊。”
“纯种新疆羊”松特尔不解的问道:“没有新疆母羊,怎么生产新疆羊呢?”
侯刚说:“母羊我们运来了三只,死了一只,还有两只,可以逐步解决问题。”
松特尔不觉有些奇怪地问:“你刚才说缺很多种公羊,两只母羊一年生两只羊羔,住不解决问题得多少年?”
侯刚摇摇头说:“我们想今年配种,明年至少生十只。这是小实验,成功了,就可以再多生产。”
“什么?”松特尔瞪大了眼睛。
侯刚微微一笑,不急不慌的讲起借腹怀胎等新实验来。
松特尔只是注意的听着,不吱声。最后侯刚说:“你一定觉得我话很难相信。这在技术先进的国家已经试验成功了,只是我们的设备条件差,做起来比较难。”
松特尔微微一笑说:“对自己没见过的事,总是不好说什么。”
侯刚两手一摊说:“我没法先捧出个羊羔给你看。要见,就得允许我在你放牧的羊群里做试验。那样,才能从头到尾,全看得亮亮清清。我想过了,只要你放牧的羊群能产下十几只新疆羊羔,两年,就可以把死了一群的羊羔的损失补回来。”
松特尔说:“给集体造成的损失只要能补回来,我是什么也愿意干。”
侯刚又说:“你可以选十几只今年要淘汰的老母羊,咱们一块做试验。”
松特尔却爽快地问:“准备什么时候配种?”
“配春羔的时节。”
“我一定做好准备。”
可是松特尔没有选要淘汰的老母羊,他对赤桑说:“阿爸赤桑,母强儿才壮,我们要参加科学试验,就应该选最好的母羊。失败了可以扣我的工分,但我一定要坚持试验到最后胜利。”
老赤桑高兴得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说:“好松特尔,你总算明白过来了,不爬艰险的高山,不到安乐的平原。可就是你那脾气……”
松特尔说:“阿爸赤桑,你放心!我那暴脾气,几乎使我成了绵羊的尾巴。我再也不那样糊涂了。”
到过大草原的人,都会留恋一望无垠的蓝天、绿波;交过好朋友的人,都难忘深情厚谊的协作、互助。侯刚和松特尔齐心协力,这次试验终于成功了。耳听是虚吧,眼见为实。请看那十几只圆头小宝贝,它们多么肥壮、活泼,多么美丽、可爱啊!
这阵,侯刚和在草地上打闹得累了,又一块坐下来,和睦地谈起心来。侯刚说:“你给我一个很深的启发,人对美和丑的观念往往会改变。这中间有一个标准,就是人民的利益。新疆羊和藏羊杂交改良失败,给人民造成损伤的时候,新疆羊在你的眼里是大头丑八怪;它给人民带来利益的时候,在你眼里就变得奇美无比了。”
松特尔却深深地赞叹着说:“科学就是美啊!”
益希卓玛,女,又名王哲,1925年9月生于甘肃卓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1949年在全国妇联《新中国妇女》杂志任编辑。1952年秋从北京到西北,先后在《西北文艺》《甘肃日报》《甘肃文艺》等任职编辑,并开始文学创作。著有电影文学剧本《在遥远的牧场上》,短篇小说《美与丑》,长篇儿童小说《清晨》,短篇儿童小说《娜珍走向太阳房》,报告文学《青藏高原上的太阳房》、《人类建筑史上的大革命》,另有多篇散文、杂文等。作品获全国电影文学剧本征文奖,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首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荣誉奖及国家级金奖、特等奖等,并荣获首届“中国文艺杰出成就奖”文学艺术金奖,被授予中国文艺终身成就艺术家荣誉称号,新世纪藏族女性文学开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