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央,女,藏族,1972年生于西藏昌都地区察雅县,1994年毕业于南京气象学院,现任西藏自治区气象台副研级高级工程师,西藏自治区第十届政协委员;1996-1997年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会员。
199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处女作《小镇故事》,获西藏作家协会颁发的首届“新世纪”文学奖(汉文奖);1998年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研究新人奖;2003年获第二届“春天文学奖”入围奖,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作品入选《聆听西藏:以小说的方式》《玛尼石藏地文丛:散文卷》《玛尼石藏地文丛:中篇小说卷》《玛尼石藏地文丛:短篇小说卷》。著有作品集《西藏的女儿》《雪域女性》《拉萨,我在这里路过爱》,长篇小说《拉萨故事:让爱慢慢永恒》。
拉萨,我在这里路过爱情
拉萨真的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城市,天是蓝蓝的,薄丝一样的几片云在远远的天边,而我坐在店门外的大椅子上,头上戴着宽大的草帽,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从尼泊尔到拉萨已经快半年了,大哥采购完货物也就离开了,剩下我一个人每天守着这个小店,虽说生意还不错,但有时候确实很无聊,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只有两个远房的亲戚,平时是不大走动的。
我出生在尼泊尔,也是在那里长大的,父亲是地道的康巴汉子,母亲有尼瓦尔族的血统,尽管如此,因为父亲的专横和母亲的谦让,我们一直尊从藏族人的生活习惯,这也是我们所有兄弟姐妹都能很流利地用藏语来交谈的原因。我的父亲一直很想回到西藏,可是在他能够将这个愿望付诸行动之前,就得了脑溢血,不能行走,生活全靠母亲的照顾,在此之后,父亲再也不提回故乡的事了,可是我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
他的这个愿望终于在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哥身上变成了现实,大哥在拉萨的八角街里租下了一个小店铺,专门卖尼泊尔和印度的产品,而我们在加德满都的店铺里却大部分卖的是中国的产品,生意很好,大哥两头跑,主要负责采购进货,因为孩子还小,大嫂就在加都照顾家和店铺,而我打理拉萨的小店。
刚来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拉萨是个好地方,至少不像父亲曾经描述的那样是个伟大而辉煌的城市,可是它也不让我讨厌,只是偶尔我会感到无聊,每当这时候,我就听音乐,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尼泊尔的音乐,它会带着我回到遥远的家里,那里有我生病的父亲、温顺的母亲和一大群兄弟姐妹。我很不争气,想家的时候,时常会眼泪汪汪。
这天,店里没什么生意,我坐在店门边,听着熟悉的音乐,想念遥远的家人,眼睛里不知不觉就浸满了泪水。就在这时候,一个手拿小蓝旗的导游带着几个外国人进了我的小店,他边往里走,边用英语说:“现在这些尼泊尔的小店,卖的也并不完全是尼泊尔的东西,很多实际上是在西藏和内地生产的,专门糊弄游客,你们看上了什么东西,可以多砍些价。”我听得懂英语,他的话让我非常气愤,我狠狠地瞪了他两眼。。
游客进了店,却对我身上穿的尼式宽松外套产生了兴趣,他们要求他问问,没等他开口,我就用英语回答了游客的问题,并说明我的店虽小,但全都是尼泊尔和印度的货物,没有西藏和内地产的。最终,游客每人都买了一件外套,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还买了整套的首饰,正在我很得意的时候,我却突然发现那个导游很认真地看着我,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我瞪他两眼的意思。
从那天开始,那个导游就总是出现在我的小店里,客人看货的时候,他就和我聊天,有一次,还扔给我一个太阳帽,说是客人送的,看我的大帽子实在太难看,就好心转送给了我。虽然他说的话不够好听,但我以一个女人的直觉,感到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有很多的内容。而我也突然发现自己渴望他的到来。虽然平日里我总是眼睛盯着顾客,但耳朵却在倾听身后他的每一点细微的声音,譬如轻笑,叹息,甚至他轻微的呼吸声都会传入我的心中,并在心中有轻轻颤颤的回音。
那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了。
因为气候的原因,冬天旅游团队一下少了很多,他就开始找别的借口到我的小店里来,虽然有些借口连我都感到好笑,但在他尴尬的表情中我感到了幸福,即使这幸福好象有点暧昧,不够明朗,但我依然沉溺其中。
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相处,可是,那个夜晚还是突然来了。那天下午,我接到了他的电话,说晚上有几个朋友要聚会,想让我也参加。“可是,你的那些朋友我并不认识,大家在一起会很尴尬的。”
“认识不认识并不重要,我们主要是去蹦迪,你还没有去过吧!就算我带你去见世面,你别说我没给你机会啊!况且他们总是习惯说汉话的,你又听不懂,想插嘴也插不上的。”
“听不懂才好,我可不想和不认识的人说废话,就算我给你一个面子,我答应去了。几点?什么地方?”
“地方的名字我说了你也不知道,只要关了店门别出去就行了,我来接你,在拉萨你就像个瞎子。”
“至少我现在在这里,而你还没有去过加德满都吧!”
“不和你废话了,我还有好多事。再见!”
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挂断了电话。
黄昏的时候,他敲开了小店的门。“你不换件衣服啊?头发也乱七八糟的。”一见我,他就对我吼了起来。
“为什么要换,我自己穿着挺舒服的。”
“行,随你的便。我给你十分钟,过点就不候了啊!”
“好不容易请我一回,一点诚意都没有,我一分钟也不需要,现在就走吧!”我挎上包,抬腿就走。
“你不关门了。”他在我身后喊。
“你没有手吗?”话音还没有落,我就听到重重的关店门的声音,随之传来的,还有他骂我“小懒猪”的声音。
一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似乎在赌气,又似乎没有说话的必要。
终于,我们到了吃饭的地方,穿过大厅,我们到了一个包间的门口,一直走在我前面的他突然停了下来,等了一下,随后很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推开了门,屋里已经坐了7、8个人,他们在那一刻突然安静了下来,似乎连呼吸声也没有了,而他还是紧紧地拽住我的手,大声地说:“现在我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女朋友。”
虽然他说的是汉话,但经过拉萨几个月的生活,我还是知道“女朋友”的意思,他的话让我非常地突然,我的脸一下红了,烫烫的。他还不满意,转过身用英语对我说:“汉语女朋友的意思就是说,我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不是短短的一段时间,而是一辈子。”
他朋友中显然也有懂英语的,大家全都鼓起掌来,其中一个还很严肃地对我说:“他解释的还不是很正确,不是喜欢,是爱,他爱你。”
我就这样成了他的女朋友。
从那以后,他的手机就彻夜为我开着,说我一个人住,他不放心;带团队去山南、日喀则和林芝,不论回来多晚,他都要先回到我的小店,说几天不见,真想坏了;如果有时间,他总是从西郊买两份冒菜,放在锅里热以前,很细心地把菜里的香菜挑出来,因为我不喜欢;我们还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坐在八角街广场的花台上,一直坐到天黑,路上几乎没有人了,他就渴望地把我揽进怀里,吻我,我总是喘不过气。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变得这么温柔和细心,爱情这么奇妙,让我在讲述的时候都感觉到两情相悦的美好。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等他,连生意似乎也变得不重要了。可是那一天,我等来的却是他的母亲。在做完自我介绍以后,他的母亲直接就对我说:“我、他的父亲和他的姐姐都认为你们在一起是不合适的。看上去你的年纪很小,最多20岁吧!,而我们儿子也只有22岁,参加工作也不过两年时间,根本就不成熟,你们家有尼瓦尔族血统,是商人,大家的生活习惯也不相同,所以说你们两个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正在给儿子找机会,再去上上学,你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可是——”我很想辩驳,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站在我面前的是他的母亲,是他最亲的亲人,是那个我曾经想要好好服侍的老人。和他的母亲相比,我算什么?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如果我去争取,也许他会和我站在一边,但是那毕竟是养育他的母亲,是他的家人,得不到他们的祝福,我们不会有幸福可言,总有一天,他会后悔,会埋怨我。而我承受不起那样的后果,我不敢去试一下,去争一下,所以,我只有自己走开。
我以前真的想要好好爱他一辈子,照顾他,为他生孩子,我以为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是,此刻我才发现原来爱情并不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它牵扯到太多的人,要让所有的人都满意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
在相爱六个月之后,我明白自己的爱情要夭折了!
他显然也得到了母亲的通牒,整整两天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我也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去想他,可是,尽管我没有打电话找他,但我还是哭得双眼红肿,没有办法开门做生意。
第三天的黄昏,他的电话终于来了,我听到了他急促的声音:“我知道发生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现在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辈子像现在这样爱着你。”
一辈子是多久?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嘀嘀”声,我才发现自己竟然连一句话也没有说。是说不出来,无法开口,还是根本就不用说。我知道他一定有很多的苦衷,可是,我仍然疑惑,有谁能回答,一辈子是多久?
从相识到相知,从最初到最后,从过去到现在,从喜欢到爱,从爱到一辈子,这是一个多么长的时间?而我和他还会有这么长的时间吗?
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我也重新开门做生意,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是我自己知道,很多时候我的坚强,都是伪装的。无论在别人面前笑得如何灿烂,关上门,眼泪就会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从眼角溢出,流入我的鬓边,然后湿了心房。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西郊的冒菜了,晚上睡觉前,我总是把电话的插头拔掉,不想给自己任何幻想和期盼,有两次我也从八角街的花台边走过,虽然还有很多来往的人,但仍然有缠绵的恋人激情相拥。我从那里走过时,心想,如果有一天,我们可以重新在那个花台边相遇,彼此也都会想起那些曾经吧。
可是,那些只是曾经,现在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每当想起这些,一种无可抵挡的悲凉,就会直透心底,让我觉得肝肠寸断。
他的消失已经证明了他的态度,可是,我依然无法释怀,尽管我总是提醒自己,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梦就是这样的,醒了总比梦着要痛。
爱既然已经如此艰难,不如遗忘,不如就此放手,不如各奔东西不要回头。我已经无法在拉萨——这个令我伤心的城市呆下去了。于是,我给家里去了电话,说自己很想家,大哥很快就赶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大嫂,我把小店交给了她,并承诺会很好地照顾小侄子。
离开拉萨的那个黄昏,我又去了八角街的花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突然有了一种领悟,我和他只是这个城市的两个路人,偶尔擦肩而过,彼此颔首致意,这并不代表一辈子。一辈子的事情上天都已经安排好了。
回到加都以后,嫂子给我来过电话,说一个小伙子来找过我,要家里的电话号码,问我要不要给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虽然按耐不住心中的颤抖,但我还是撑了下去,我相信我可以撑到不再忧伤的那一天。
一年以后,大哥因为有事无法去拉萨送货,于是我又踏上了拉萨的土地,又一次站在了拥挤的八角街上。似乎命中注定,我又看到了他,正拿着小蓝旗,招呼客人进大昭寺。他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变得是我们的心情,看着他匆忙的背影,我突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会有很多人相遇和分离,成为别人心中匆匆的过客。
那么,我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么?
如果是,我宁愿,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