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诗集《甘南草原》等三部。
你不知道的心愿
1.赶集
手机屏幕上一对兔子转着贼溜溜的眼睛,非常好看。艳花拿在手中,不忍放进口袋。她对小老板说:“这东西甭说几百元,几千元都值,再不用到宝根家去打电话了。”
“艳花儿,最近捞了不少吧?”小老板慢条斯理地对她说。
艳花笑着说:“你是老板嘛,要不晚上你来,算一百元。”说完后,扔给小老板五百元,笑呵呵地走出了店铺大门。
“谁稀罕你!”小老板拾起钱,装在口袋里,心里暗暗高兴。
“一个手机赚一百五十元,十个一千五,一百个一万五。发啦,到时候找个金丝卷发的洋妞。”圆圆的奶子,肥肥的屁股,抱在怀里像一堆棉花,压在身下,像坠入白云深处……小老板想到这里便觉得浑身发热,脑袋和下身完全统一起来了。好久没有这样高度和谐的统一过。一阵一阵的燥热从四面八方云集到下面,很久没有感觉的那家伙突然却“噌”地在两腿之间立了起来。
“还真神了。”小老板自言自语。
小老板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努力压制着烦乱的心情。“应该去找娟子了,他妈的,老子有钱,想怎么整就怎么整。”
艳花从小老板店铺出来后,心里感觉舒畅了许多。
宝成在很远的一个砖厂里打工,他每月按时寄钱过来,可钱用到那里去了?头发、脸蛋、衣服、油盐酱醋杂七杂八算也算不清楚。有时候她觉得对不起宝成,可谁让他不回家呢?回家又能怎么样?外面伙食不好,活那么苦,还有他那家伙“牛”起来怎么解决呢?肯定有女人,哪个男人不坏?活该受罪。
八年前,一个月光昏暗的夜晚改变了她一生,她怎么也忘不掉那个夜晚,尽管他是个羊皮贩子。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想他,想起他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来感觉了。羊皮贩子浑身上下充满骚味,那骚味让她的情绪一次又一次起伏不定。那夜她恨不得撕碎他,可第二天天没亮他就走了。她想把他留下来,可他已经走了,留给她的只有回味。回味里充满了羞涩,也充满了渴求与伤感。
那夜月光昏暗,外面一片寂静,她披了一件衣服,然后去方便。茅坑在外院,从里院到外院有几十米远。当她脱下裤子的那一瞬,她看见了那个羊皮贩子。慌乱中她站起身,衣服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了。她把自己白净的身子全展现了出来,后来她就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眩晕,再后来,感觉全身像抽了筋一样酥软。尽管她迷离着眼睛,但还是看清了羊皮贩子——浓眉大眼,黝黑结实,充满血性和力量。每想起那个夜晚,看到昏暗的月光,她就情不自禁的想着那个羊皮贩子。
说起来真怪她爹,如果不把羊皮贩子留下过夜的话就不会有那件事发生,当然更不会成为宝成的媳妇。
她听到的风言风语够多了。那个羊皮贩子干就干了,那件事情她愿意着呢,但他怎么就说出去呢?村里人都说她怀了羊皮贩子的野种,还说她爹为几个钱故意把她安排给了羊皮贩子。当听到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丑事时,她就使劲掐一把硬梆梆的乳房。“祸根,真是祸根。”她不敢想起羊皮贩子,想起他就觉得双腿发软,整个身子如深秋里的芦苇,在风中摇摆不定。
她被寂寞和渴望折磨着,直到二十六岁,直到宝成出现。
宝成是没爹娘的孩子。嫁过去后,宝成对她很好,可她看不上他。当他们一起时,她就把他想成羊皮贩子。
她又伤心起来了。宝成在的话至少不会这么寂寞。“宝成,你死掉算了,一年到头像养在外面一样。”
“艳花,这几天又结实了。”老刀嬉皮笑脸在她屁股蛋上掐了一把。
她看见老刀就恶心。
老刀是高庄的土匪,她不敢得罪。
仍然是月光昏暗的夜晚,老刀敲开她家那扇破门。当她张开眼睛,就看见老刀站在炕前,手里提半瓶酒,脸上的刀疤像充了血的蚯蚓。那刀疤是村里另一个土匪留给他的纪念,可惜那个土匪已经死去好多年了,所以,老刀成了这里的老大,他谁也不怕,更何况是她呢!那夜,她把自己给了老刀。
老刀和羊皮贩子一样,动不动就在众人集会的地方把那事给说出来。
老刀捏了一把她的屁股蛋子,显得很得意。赶集的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他们哈哈大笑。
她承认自己是个骚狐狸。
有一次,在街上遇到狗娃他爹,她笑了笑,晚上他就来了。她和村里很多人干过,但没有一个像羊皮贩子那样使她心旌摇荡。
赶集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她不想做饭,爬在炕上,又想起那个羊皮贩子。他的身影模糊,脸庞矇眬。都过去五年了,她再也没有过那种感觉。内心无法诉说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此刻,这种寂寞进入五脏六腑,正在无孔不入地折磨着她。
男人都是坏东西,他们都不甘心从头至尾守一个女人。她为什么就不能像男人一样?想起羊皮贩子,想起老刀,想起狗娃他爹的时候,她也会想起宝成。她多么希望宝成也像他们一样,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可宝成不会,每次回家和她睡在一起,还是那么的笨手笨脚。
她的每个夜晚都是在想象中度过的。更多的时候,她一边想,一边抚摸自己草莓一样带有刺孔的乳尖和柔软而蓬乱的下身。这时候,所有想象中的男人通通被她捏在手掌里,等一切平静下来,安稳下来,她抽出湿淋淋的手指,才会缓缓合上双眼,慢慢等待天亮。
2.酒吧
小老板自从媳妇离世后就坏了起来。年青人们从外地打工回来,都不约而同在他家里聚会。单身男人的日子被想象折磨得形同枯叶。打牌喝酒,吃肉赌博,说段子,看毛片,他们的脑袋里装满了说不清楚的冲动。这些冲动一步一步转移到下面,转移到阴暗与潮湿的边缘,于是他们到小镇东街的零点酒吧里去释放。准确地说,小老板就是从那夜彻底变坏的。
零点酒吧是小镇上唯一供青年人娱乐的地方。
零点酒吧在东街,白天不营业,到了零点,才尽显魅力。
零点酒吧的老板是一个肥胖的女人。
老板从来不陪人,她手下养了十几个漂亮的小姐,屁股一个比一个翘得高,乳房一个比一个大,个个都是传说中蛊毒男人的红蚂蚁。
那夜,小老板和朋友们喝得高兴,每个人的怀里依着一个女人。他们不疲惫,也不寂寞。小老板心里清楚,自媳妇离世后,从未碰过女人。不是不想,实在是自己没那个胆量。当一阵一阵的热潮和痛胀来临之时,他就打开电视,放上碟片。当一切结束时,他心里总是空一大截。
那夜,一个女子坐在他大腿上,“大哥,老公……”胡乱叫着。
从楼下到楼上,曲径通幽处便是一片灯光橘红,但鸦雀无声。猩红的地毯贴在走廊地面上,像一条长而柔软的舌头。
房间里一张床,一个盛满热水的木桶,水面上飘荡鲜艳的玫瑰花瓣。那女人脱光衣服,像一条长蛇。转眼间,小老板被她剥成一根木叉,然后直直塞进木桶里。她的手在他周身游动。她的手没有骨头,只有火一样的温度。昏暗的灯光下,小老板认真看着她。圆圆的乳房像吹满的气球,他不敢相信里面只有肉。深深的肚脐像调皮的眼睛,浓密地阴毛闪现着银灰色的光芒。他的脑子空了。等醒过来时,却发现他被她平平展展铺在床上。有点冷,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不在叫他大哥,老公,而是用鄙视的目光瞪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怨恨。沮丧,伤感,懊悔。他丢尽了男人的脸,他觉得他不再是个男人了。
从那以后,小老板再没有成功过。但他隔三差五依然去那里。再后来,他就帮那里的老板做起生意来,渐渐成了零点酒吧里的小老板。小老板拿了工资,就在小镇上卖起了手机。白天是卖手机的小老板,晚上是零点酒吧的小老板。
小老板来到东街,酒吧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他打了电话,一会儿门开了。大老板披头散发,只露了一下脑袋就不见了。接着,“砰”的一声门关了,小老板也不见了。
小老板要找的那个女人叫娟子。
娟子是哪个地方的谁都不清楚。
娟子脸蛋俊俏,皮肤细腻白嫩,身段标致窈窕。
娟子来零点酒吧时间不长,红火得最快。
小老板那夜第一次和娟子见面,尽管啥事情都没做成,但她给小老板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泻恨,爱怜,报复,重新展示自我,众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占据着他小小的脑壳。他自从成零点酒吧的小老板后,几乎每晚都有时间和她在一起。只要在一起,他就抱着她乱摸乱啃,之后也就没戏了。再之后,娟子就被别人领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小老板恨不得砍掉自己那玩意儿。今天却有了感觉,它像半截钢管别在两腿之间。
娟子懒洋洋躺在床上,小老板掀起单薄的被子,像饿狼啃骨头一样啃着娟子。睡意矇眬中的娟子发出职业的呻吟。而小老板沮丧极了,他提起裤子,坐在娟子床边,心里一片迷茫。娟子呻吟渐渐平息了下来,慢慢发出细而均匀的鼾声。“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好好的。对,是艳花。”小老板想起艳花,便很快穿上衣服,径直走下楼去了。
3.纠缠
小老板摔了多次跟头,才来到高庄。他一边高兴一边担心,她被窝里会不会有别的男人?
高庄在小镇最高的一个山顶上。小老板爬到山顶时,月亮已滑过了中天。高庄四处是粗壮的白杨树,那些白杨树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寂静。小老板在四周转了一圈,不见一个人影。他轻轻敲了敲艳花家那扇破旧的门板,也不见任何响动。小老板的心在胸腔里像打鼓一样。月亮在头顶缓缓移动,远处的群山一层又一层包裹住高庄,远远望去,小镇宛在眼底。零点酒吧的灯光那么明亮,那么刺眼。
小老板翻过艳花家只有一人高的院墙,来到院子里。
“咣当”,小老板没留意脚下的东西,他踩在院当中的一个瓷盆子上。
“谁?”屋里灯亮了。艳花被惊醒了。
“谁?”艳花又问了一声。
小老板仔细听了一会儿,确定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于是便干咳了两声,说:“小老板。”
艳花又说:“进来吧!”
小老板来到炕底下,说:“艳花,你甭多想,我只是……”
“来吧,说过给你一个夜上。”干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已没有大的感觉了。
小老板开始对艳花动手了。小老板身体结实而黝黑,在灯光下闪烁诱人的光泽。这一切让艳花猛想起那个羊皮贩子。艳花重新回到了五年前那个月光昏暗的夜晚。
小老板就是羊皮贩子。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艳花的记忆慢慢鲜活起来。
月亮渐渐黯淡下去,渐渐滑向西山坡。她心里塞满了前所未有的空虚。这一切像是今生注定好的,她想逃避,重新再来,可又是那么地柔弱无力。黑暗之中,伸手过去,她摸到了手机,它冰凉,沉重。宝成在啥地方呢?他此时或许梦到了她,梦到了高庄,梦到了前生和今世。
艳花想到这里,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仇恨。她恨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也恨所有和自己干过的男人。
小老板的样子太像羊皮贩子了。羊皮贩子的一举一动都富有力量,那力量巨大,不可抵挡,从肌肤到灵魂,那力量让她一步步走向了巅峰和腹地。
那夜,小老板被艳花折腾了好几次,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合上疲惫且满足的双眼。
艳花和小老板的事情断断续续进行了几天,后来小老板就不见了。
阳光灿烂,艳花坐在院子里看着阳光慢慢地移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她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像梦一样,可偏偏那么真切。艳花心里的羊皮贩子变成了小老板,而小老板也和羊皮贩子一样不见踪影。艳花想起宝成,她想听听宝成的声音。因为她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宝成去工地了,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男人。他说:“宝成没在,你最近和谁一块乱搞呢?”
艳花一听他的话肺都气炸了。要是平常,也许不会说什么,可今天偏偏就来气了,她开口就说:“刚把你爹搞晕在炕上。”
挂了电话,她的泪水涮涮地淌了下来……
艳花来到小镇上时,天色已近晌午。小老板在店铺里忙乱着他的生意。小老板瘦了许多,眼睛四周都黑了一圈。小老板变了,变得让艳花心里隐隐作痛。
小老板和一个人在说话,他根本没有理艳花。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又瘦又大,眼睛鼓鼓地突出来,二撮胡须搭在唇边,又细又长,像个“大马猴”。艳花在小老板身边站了半天,他还是没理艳花。
“小老板。”艳花开口说话了。
“嗯。”他只应了一声。
“这几天怎么没有来?”
“来干什么?一百元早完了,还想坑我呀?”
小老板涨红了脸,他用手指着艳花鼻子说了一大堆话。店铺里挤满了人,他们发出哄堂大笑。
已经有四五天没有出门了,艳花在家里像冬天的虫子一样蜷缩着。
阳光出来了,艳花脑子充满了各种渴求与幻想,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恨仇。她开始恨自己,恨那个不知姓名的羊皮贩子,恨小老板,恨宝成,恨她爹,然而这一切永远解决不了她日益寂寞的内心。
她坐在门槛上,心里空空荡荡的。手机有好几天没有响了。温暖的阳光下,艳花日渐消瘦着。
小老板不理她,宝成也不见影子。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可有啥办法呢?日子还长呀!她知道有些事情做不到彻底的忘记,它们常驻在心怀不出来。她渴望它们彻底出来,而又不愿意在很快的时间内彻底出来。她慢慢喜欢上了寂寞,却又受不了寂寞的折磨。她宁愿让那些事情长久地纠缠着,纠缠得撕心裂肺,纠缠得飘飘欲仙,纠缠得潮湿而开阔……
艳花想起多年前月亮昏暗的夜晚,宝成用宝根家的骡子把她从老远的地方驮回来。没有彩礼,没有八抬大轿,偷偷摸摸做贼一般。一个杨柳板做的柜子,一床大红牡丹被子就打发了她。他爹怕宝成中途反悔,又给宝成买了两双皮鞋。他爹巴不得她即刻从家里消失,像白云一样,飘过村子上空,再也找不到痕迹。
宝成说过工地上的事情,她愉快地笑过,感动过,也哭过。
宝成说,工地上常飘来许多漂亮女人。她们穿着短裙,半裸上身。歇息的时候,工棚内外到处是令人心神不定的声音。女人故意撩起裙子,把她们最为神圣的部位半露在阳光下。女人经常出没在这里,工头也赶不走。宝成说,女人最容易让男人犯错误。宝成还说,他对那些女人从不敢多看一眼。工地上飘来的女人都是云朵,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抓不住。她知道,宝成的心是实在的。这么多年来,她怎么就克制不了自己?当昏暗的月亮挂在天上的时候,她心里就情不自禁地骚乱起来。昏暗的月亮挂在天上的时候,宝成进入甜美梦乡。发生在昏暗月亮下的众多事情他怎么会知道!来自寂寞和渴求背后的纠缠,以及隐藏在纠缠背后那些可怕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4.贩卖
娟子对小老板主动了许多,他心里感到很高兴。
小老板说:“娟子,以后不要和别人做了。”
娟子说:“你养活我吗?”
小老板说:“我养活你。”
娟子说:“你有钱吗?”
小老板说:“钱可以挣。”
于是小老板拼命挣钱。但娟子依然和以前一样,当小老板刚走下楼梯时,就窜到别人怀里去了。
娟子遇过许多像小老板这样的人,起初相信过,专门接一个人。可后来,没有赚到钱,反而被老板赶走了。所以再也不会相信小老板的话,她只想着挣钱,挣许多许多的钱。
小老板最近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那天坐在他店铺里又高又瘦的那个人。那人远在百公里之外,说是一个采矿厂老板。小老板带他去见大老板,谈生意上的事情。
那人说:“你们这里一定能捞许多钱的。”
大老板说:“我从那条路上走过,再不想干,太冒险。再说了,开酒吧并不比干那行赚得少。”
那人说:“你再考虑吧,这事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
他们谈了半天,最后不欢而散。大老板批评了小老板,让他以后别介绍生意人过来。
那人想在零点酒吧和大老板合伙开赌场。
那人在小老板家住了几天,临走前给了小老板三千元,说是麻烦钱,还说让他再劝劝大老板。那人还说,十几天以后他再来。
小老板拿着钱,心里暗暗高兴。
这天,大老板来电话说,娟子病了,想回家。于是小老板就去看娟子。
娟子的确有点消瘦了。颧骨高高地突了出来,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没有扑粉,雀斑清晰可见。小老板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眼泪都快涌出来了。他把三千元全给了娟子。娟子流泪了,他也流泪了。他觉得娟子是个好女人,何况他有过承诺,要好好养她的。等娟子好些了就把她领回家。
第二天,小老板把娟子送到车上,娟子回家去了。然而小老板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空了一样。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店铺,坐在椅子上,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
早晨的太阳不太热烈,但却很耀眼。
小老板就那样坐着,不知道想什么。
艳花虽然骚了点,但却让他回到了从前。他觉得没有欠艳花什么,因为他给了艳花钱。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娟子的,因为他也给了娟子钱。但为什么心里这么空?
又来电话了,是个陌生人。最近总是接到许多陌生人的电话,小老板慵懒地躺在椅子上接电话。
“小兄弟,哪事怎么样?”
小老板听出来了,来电话的就是想在零点酒吧开赌场的那个人。那人告诉他说,他叫二巴子,早年杀过人,蹲过牢,现在是一家赌窝老大。
小老板吱吱唔唔说不出一句话。因为,从那人走后,他从未向大老板谈论过那件事。
“喂,小兄弟,你可拿了我的钱,三千元呢。”小老板觉得衣服全都被汗水浸透了。
“三千元你可不能白拿,要不这样吧,加利息一共五千,后天我来取。”那人说完,“咔”地挂了电话。
小老板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的脑子里全是“钱。”五千元从哪儿找呀!他慌忙拉开抽屉,大大小小加起来还不上一千。怎么办?小老板给大老板打了电话,大老板听完他的话,啥也没说,就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大老板来电话了,她让小老板以后别再来酒吧上班。她还说,娟子拿走的钱与她无关。她让小老板来取这两月的酬劳金,一共一千二百元,以后就两清了。小老板感觉已经彻底崩溃了。他抬头看了下太阳,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在他眼睛里不停旋转。
从酒吧回来时,小老板感觉老了许多。怀里揣着不到二千元,心里很害怕。“二巴子是杀过人的呀!”
小老板推开自己家门,里面冷冷清清的。坐在门槛上,他想,这次和娟子完了。娟子拿走了三千元,他一点都不后悔,谁让他喜欢上娟子呢!他想和娟子好好过日子,娟子在他心里是个好女人,尽管她干那事,但他并不在乎。常年在那种地方出没,这并不是她所乐意的生活方式。再说了,终年大鱼大肉,对身体没啥好处,粗茶淡饭才是养人的宝贝。她没有不想的理由。他对她那么好,她更没有不想的理由。娟子在情感和生活上需要安稳下来,需要温暖,更需要歇息。他想给娟子一个足以让她温暖和歇息的地方。但他又想,如果不是为娟子的话,或许就不拿人家钱了,当然也就没有现在的这份麻烦。小老板的思想乱了,乱得一塌糊涂,乱得他一个劲拍打脑袋。
这几天艳花愈加感觉到了寂寞。那寂寞影子一般,走到那里跟到那里。
她回过一次娘家,爹妈对她象出嫁时一样冷。她觉得活得好累,但她不想提前踏上奈何桥。忘川河里的大鬼小鬼,家鬼野鬼很会欺负人的。她倒想喝一碗孟婆汤,站在三生石前,看看自己前世的因,今生的果。
她也想过,尘缘不了的话,最终还是要和宝成在一起。她想和宝成一起重新好好过日子。她不再犹豫,开始忙起家务来,好让宝成回来感到家的温暖。
她突然想买两个猪娃儿和几只鸡,种点白菜、菠菜、萝卜,再缝一床被子。她打开藏在毡底下的钱,数了数,就去小镇了。
恰逢十五,是赶集日,集市上人很多。
艳花从东街走到西街,再从西街走到东街。
她碰到了小老板,小老板歪头耷脑一点精神都没有。
艳花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她已经想好要好好过日了。
“艳花。”小老板拦住她。
“你怎么不接电话?”小老板说。
艳花慌忙摸了一下口袋,才记起临走前忘记带电话了。电话被她压在被子下。
艳花躲开了他,她不想搭理小老板。她觉得阳光那么灿烂,那么暖和。
“艳花,我想你了!”小老板扯住艳花的衣襟。她见他眼眶里装满了泪花。脸色泛黄,像秋天里干枯的菜叶子。他的脸庞又让她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夜晚。
小老板是小镇上唯一让她发出兴奋喊叫的人。他就是羊皮贩子!几年前羊皮贩子的影子,留在记忆中,一直没有出来。
“艳花,救救我,我需要你的……”小老板几乎哭出来了。
“我需要你的……”她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好几天了,有时候也特想。更何况小老板和别人不一样,小老板是羊皮贩子!
艳花抑制不住自己,她跟着小板去了他家。
小老板对艳花比前几天好多了,她的心被小老板甜言蜜语灌得满满当当的。小老板拉着艳花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揉搓,艳花心里一阵又一阵荡漾着春潮。
小老板说:“艳花,今夜就别回去了,住我这里吧!”
小老板又说:“艳花,你先坐会,我去把店门锁好。”
小老板来到街上,慌忙给二巴子打电话。
二巴子问他:“钱准备好了没有?”
他说:“差不多了。要不你把我的女人带走?”
二巴子笑着回答说:“我要钱,也要女人,天黑前我来。”
那夜,小老板张开眼睛看着艳花,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就起来穿衣服。
艳花问他:“你起来干什么?”
小老板依旧不话说。
“咣、咣、咣”突然又人敲门,小老板出去了。
艳花听见有好几个人的声音,他们在院子里乱作一团。过了一会,他们提着小老板进来了,小老板像一只可怜的小猫,满脸流着血。
“大马猴?”那天她在小老板的店铺里见过他。
大马猴一脸杀气,双手插腰,大声呵斥小老板:“钱呢?”
小老板哆嗦着从身上摸出一沓钱,放到他手里。
“就这点吗?”大马猴轮起手臂,狠狠抽了小老板一个耳光。
小老板用双手捂住腮帮子,朝艳花这边看着。
“哦,女人不错。” 大马猴用充满杀气的目光看着。艳花吓得蜷缩在被子下面。大马猴旁边还站着三个人,手里都拿着尺把长的铁棍。
“钱呢?”大马猴开始训斥艳花。
那三个人立刻扯开艳花的被子,从兜里找到了钱。
“就这点,大哥。”他们把一沓钱放在大马猴手里。
大马猴嘴角露了一下笑容,目光在艳花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停留在艳花胸前,接着就扑上来了,像禽兽一样压在艳花身上。她踢打着,哭喊着,她在他那里显得太弱小了。她的反抗带给她一阵一阵钻心的疼痛。大马猴持续了很久,才从她身上滚下来。
“干她。”大马猴向那三个人说。
那三个人立刻扑了上来。
她没有泪水,不在叫喊,只是觉得小腹很痛,很胀,舌头在口中无法翻转。她似乎看见了一条呈血黄色的河流从眼前缓缓流过。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挡住了远方的路。迎风飘舞的头发荆棘一般,在她脸上撕开一道一道的口子。血一滴一滴流下来,流到河里,变成了虫蛇,张牙舞爪,既而无影无踪。
艳花被他们带走了。
离开小镇的具体时间她也不清楚,要去哪里更不清楚。望着外面黑乎乎的山,她心里一片空荡,眼泪一串一串地流下来。
5.逃生
天亮了,艳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屋子里。屋里堆满了杂物,臭气冲天。她听见外面有很多人的声音,他们像是在吵架,过了一会儿,又发出一阵爆笑。她的衣衫被他们撕得像风马旗一样,下身一直隐隐作疼。她用衣衫裹住前胸,靠在半截木头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起来,骚货,起来。”艳花被人踢醒了。踢她的就是那夜干了她的那三个人。
“起来,你躺在这里还舒服了?穿上衣服,做饭去。”他们扔下一件破旧的衫子,出去了。
她看清楚了,这里是一座破旧的四合院,四面都是大山,整个院子像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既舒服又隐蔽。
他们把艳花拉进里屋,里面全是通的,坐了好多人,中间是长长的一张桌子,桌子上放满了钱,他们在掷骰子。
艳花听见他们把大马猴叫二巴子,二巴子一定是这里的老大了,她想。
“叫你做饭,没长耳朵?洗干净,听见了?”二巴子使劲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她捂住生疼的脸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厨房里乱七八糟的,只到后半夜,艳花才歇息下来。他们又把她关进那间破房子里。
外面除了吵杂声之外,全是黑乎乎一片。小镇在什么地方呀!艳花张开眼睛,心里一片茫然。
“救救我,我需要你的……”艳花想起那天集市上小老板扯住她衣襟时所说的话。
“贼日的小老板,你需要的不是我,而是钱。”艳花醒了。
小镇在艳花的记忆中越来越清淅,高庄也似乎就在眼前。电话还压在被子下,没人去偷吧?宝成是不是来电话了?艳花开始急躁起来。可是外面有那么多人呢!何况门锁着。怎么跑出去?
“贼日的小老板,我杀死你。”艳花恨起小老板来。可她回不去,她靠在一堆杂物上,没有一点睡意,直到天色微亮。
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艳花被关了整整五天。她告诉自己,不能死,要和宝成好好生活,要杀了小老板。
这天,阳光很明亮。艳花坐在院子里给他们洗衣服。跟前站着两个人,他们是看守她的。二巴子在里屋,里屋人声鼎沸。洗完衣服,天已黑了,她又开始做饭。最近她感觉身体有点好转了。因为他们不再来沾她,说她是扫帚星,谁沾谁不吉利。可是做饭很吃力的,一帮人刚吃完,另一帮又饿了。他们用筷子把碗敲得当当直响。二巴子坐在那里一碗一碗地数,等大家都吃完的时候,就开始收钱。二巴子收钱的路子很多,每天来这里的人进门时都要交钱。哪一个人连红几把时,也是要付钱。说是“彩头”。她知道这么多也是最近的事儿,因为他们可以让她自由出来了。
月亮上来了,地上铺了一层碎银。艳花还在厨房里忙乱。里屋依旧一片吵杂声。快到半夜了,才收拾好。二巴子看她这么乖,也很少打她了。但看守她的人,隔三差五的还是来沾她。她没有感觉了,反正就那么一档子事儿,早已习惯了。他们在她身上肆意翻挖,深入浅出。她只是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小镇的样子。她最怕遗忘所有一切,如同行尸走肉,这一生不是白来了吗!
后半夜,门开了。月光透过矮小的窗户,斜斜照在地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进来的是二巴子,他走到艳花跟前,什么都没说,她没有躲,知道这一切命中早已注定,逃不脱。
二巴子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走,但很快就结束了。
艳花浑身僵硬了,身体被灌满了一般。然而,却又说不出满在什么地方。
二巴子提上裤子,转身就走了。一道月光像尖利的刀子,横在艳花眼前。月光是从门里挤进来的,二巴子没有关门,外面的笑声和吵声此起彼伏。
这几天,她一直留意着。厨房旁边放着很大一堆柴,柴靠在墙上,下面留有空空的一个洞,只容一个人挤进去。她悄悄走出那间破屋子,很顺利地钻进那个洞,静静听着外边的动静。一会儿,有人开门。又过了一会,她听见有人在大喊:“骚货不见了——”再过了一会,听见二巴子在训斥管大门的那个人。院子里渐渐没有人了,而里屋依然和以前一样。艳花悄悄从柴的缝隙里望去,大门开着,于是她就飞快地跑了过去。
这是一个山窝窝,邻近只有四五户人家,通向山底的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那路在那月光下,白白的,弯弯曲曲的,一直通向远方。
她知道,二巴子肯定派人去找她了。于是她就向背后的一座山上跑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她看见了阳光,眼泪就出来了。那个院子已经看不清了,只见一朵一朵的白云和一丛一丛的树林。山很大,很高,到处布满了荆棘。她手背上全是枝条抓出的条条伤痕。算是跑出来了,可又能怎么样?她又想起了小老板,这一切都是他弄成的。
“贼日的小老板,我要杀了你。”艳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
天黑之前艳花已经翻过那座山,眼前出现了许多条路。她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不知道小镇在那儿。
艳花找到了大路,是一条又宽又长的大路。一辆又一辆的大大小小的汽车从眼前飞似的跑过去,它们理都不理,尽管她一直扬起手臂。她伤心地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完全没有好的手臂,眼泪又来了。
“喂,去哪里?”
她抬头一看,见一辆很大的汽车停在身边。
“回家。”她说。
“上来吧。”那人说。
坐到车上,艳花什么也想不起来。
“家在哪里?” 开车的那人又问。
“小镇上。”她说。
开车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脸黑黑的,光着膀子。车子在平展的大路上飞快的奔跑着,她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放着发生的一切。
“喂,起来。”那人使劲推了她一把。
她看见到处是光明,还有火柴盒一样的许多楼房。
“睡了这么长路,你饿不饿?”那人问她。
“不饿。”她恐慌地说。
“那我去吃了,完了还要装货。”说完,砰地一声关了车门。
一顿饭工夫,他来了,什么都没有说,开着车就走。
车开到一个很大的场子里停下了,他又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带来了几个白面饼,打开车门扔给艳花,然后又走了。
等艳花再次醒来时,车已经离开了那个大场子。她不知道他要把她拉到什么地方去?但她感觉他不是坏人,不会像二巴子那样干她。其实她希望他干她,那样也许真会送她回家。可是他没有,话都不多说一句,只是盯着前方。
天亮了,他们来到一个依旧是很陌生的地方。
“下来,吃一口就回家吧。”他说,“沿这条路,一直向东走,翻过山就是小镇。”
他把车停在路边的一家饭馆门口,吃完饭,他又给艳花买了一沓白面饼,然后上车了。车子像飞一样,渐渐在艳花眼底消失了。
下午,阳光慢慢缓和下来。爬到山顶,艳花的眼泪一股一股往外流。她看到小镇了。这个地方让她伤心,也让她想念。
“我又来了,贼日的小老板。”艳花咬紧了牙,一步一步向小镇走去。
6.复仇
离开小镇这么长时间,小镇还是老样子。
街上三三两两走着人,他们似乎没有在意过艳花的出现或消失。艳花孤苦伶仃,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着。从西街奔跑而来的一辆辆拖拉机,把灰尘扬到她身上,头也不回就去了远方。几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也从她身边飞驰而过。他们没有摸她屁股,更没有摸前胸。平时,他们总会多看几眼的。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变得那么陌生。
艳花回到她的破屋时,已经到了晌午。院子里似乎整齐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推开门,艳花看见一切像走时那样整齐。她摸了摸炕,还有余热。地下多了一个木箱子,上面放着一把瓦刀,锃亮而锋利。宝成回来了。艳花顾不上想太多,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美丽的梦。可白天的梦是不算数的。
她梦见那个羊皮贩子,也梦见了小老板。小老板和一个女人挽着手,从眼前闪了下就不见了。她和羊皮贩子去了大家都不知道的一片大森林里。在那里,他们盖起了几间房,养了几只鸡,养了几个猪娃儿,她和羊皮贩子一起进山采蘑菇,一起幸福地生活。月亮上来时,他们在那间小屋里疯狂地干……
艳花醒了,一切都不见了,脑袋里空荡荡的。这个梦又让她潮湿了。
宝成坐在艳花旁边,憨憨地看着艳花。
“宝成?”艳花开口了,她觉得心里憋得特别慌。
宝成没出声。
“啥时来的?”艳花说。
“为给你打电话,我买了手机,宝根家打电话很贵。”艳花又说。
宝成还是不说话。
“你离了我吧,宝成。”艳花掉下了眼泪。
宝成依然不说话。
“你滚,滚得远远的,你回来做啥?”艳花用被子捂住头,大声哭了起来。
宝成一直坐在她旁边,像一截木头。
“你怎么还不滚?”艳花咬牙切齿地说。
“你的家,你住过几天?”她好多次想和宝成好好过,尽管他不能给她更大的欢快和兴奋。可宝成一直像个木头人,一直像养在工地上。他的心里只有挣钱,虽然每个月都会按时寄给她,可她不稀罕。她要的不仅仅是钱,钱带给她的只是寂寞。
“是呀,我是有人陪着,有羊皮贩子,有小老板,有老刀,有狗娃他爹,有二巴子,数都数不清楚,他们一个个都比你强,被你强一千倍,一万倍。”艳花心里有莫名的气愤,她克制不住自己,从被子下跳起来,大声叫嚷着。
“人总是会变好的,哪有越来越坏的人?”宝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相信别人的风言风语。回到家这么多天,她去了哪儿?他不敢出门,总觉得全村老小都指着他说东道西。难道她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去“卖肉”了?她这么俊俏,怎么会看上我?宝成突然觉得眼前的不是他妻子,而是一只永远养不惯的野兽,它正张开血盆大口,从头到脚地咬噬着他。
忽地,宝成又看到了早年的那匹骡子,喀哒喀哒地从老远的地方驮着她走向高庄。那一刻,他的心里灌满了甜蜜。有了媳妇,以后一定要好好过日子。一定要过得体面些,别让他人再说闲话。但他错了,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天下人的想法统一起来了,如果真能那样,还叫“天下”吗?活着已经活不出啥名堂来了。宝成转身操起柜子上那把瓦刀,然后不冷不热地对艳花说,“我杀死你,我们就两清了。”
宝成眼睛像充了血一样红。艳花缓缓坐了下来。
天已经黑透了。
瞬间,艳花感觉很累,她想好好休息,永远不再醒过来。可她想,心愿完不成了,这个心愿永远不会被别人知道。
宝成举起那把锃亮锋利的瓦刀,开始从艳花头上劈了下来,艳花慢慢倒在一滩血波里。
月亮升起来了,有些昏暗。四周云层簇拥着,它们像做迷藏一样,不断在时间里变换着,奔涌着,消失着。艳花艰难地垂下了头,她看见了手机,屏幕上的兔子是黑色的,它们不在转动眼睛,也不在看她了。
她努力张开眼睛,看见窗外月亮在一片血红里慢慢地变化着。渐渐成了一个人的脸形,很丑,很凶。那狰狞的样子渐渐暗淡着,渐渐从她的眼睛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