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地震摇晃,从炕边滑下来,惊慌又恶心,头晕不已,高智开始夜夜做梦。
地震发生在五六百公里之外,波及村庄,几户人家年经三四十年的老房子墙体裂了缝,几堵墙倒塌,大部分人家还算完好。听到上面安排统计受灾情况,换算补偿,有几家夜里推倒了欲倒未倒,用树干顶住的猪圈、牛圈和院墙,和受灾户一起来报自家的损失。村子里未受损失的人家气愤不过,编造种种理由,也来找高智。高智明白村里人都不富裕,理解他们企望借机改善一下生活状况的心理,嘴里嗯嗯答应着,一户接一户,详详细细记在本子上。
从太阳冒出东山头,到落到西边山豁牙里,高智盘腿坐在炕桌前,听村人诉说,不时耐着性子解释,不能按时吃饭,夜到三更才睡觉。高智感觉轻飘昏沉,渐渐白天晚上分不开了。
上面规定,每户领两万块砖建房。大家都说这些砖根本不够用来建房,自己还得填补很多。上面还规定,不重建房,不能领到两万块砖,大家不能舍弃,纷纷领了砖,堆放在门前,有的打算卖掉,赚几块钱,于是上面又规定,沿道路临街的一面,不论房屋、院墙,都要建成新的。村人一户跟着一户,红红火火地改建起来。
高智记得那天是个晴天,阳光给父亲帽檐以下瘦削的脸上投下了阴影。父亲的眼睛看不大清楚,好像睁着,又好像半睁着。父亲的眼睛原本很大,睫毛也长,年轻时眸仁又黑又大,现在近八十岁了,呈青灰色,还透着蓝。高智越来越害怕看父亲的眼睛,与父亲对话的时候,尽量把眼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那样,不至于掉进那片灰蓝色的无底的空洞里。
父亲说:给我倒一杯茶,我渴了。
高智拿起父亲的吉祥八宝盖碗,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递给父亲。
茶碗里绿色茶叶追逐打旋儿,清亮的开水渐渐上色,父亲忍不住呷一口,说:真香!
父亲把头转向左,又转向右,眼睛四处打量。其实父亲什么都没在看,这只不过是他最放松,最惬意时的一个习惯动作而已。父亲抬头对高智说:我饿了,你去做饭。
高智走进厨房,拿起瓷盆,从水缸里舀出一马勺水,倒进盆子里,然后去菜园拔青菜。
院子里的几棵杏树,白梨,麻梨树,都把枝子垂下来,遮盖住地面。父亲坐在那些前后左右探过来的杂乱树枝间,核桃大的果实缀满他的脚边,他左手端着盖碗,右手按住碗盖,吸溜茶水。
隔了一会儿,父亲说:不做也成,喝了茶,好像饱了。父亲用他那空洞的眼睛打量高智。
高智着急的心情轻松了,把踏进菜地里的一只脚拔出来,对父亲说:那好吧,我先出去一趟,就回来。
父亲点了点头。
高智急急忙忙跑到大路上。
高智的心被许多事情拉扯着,吃饭睡觉松弛不下来。究竟是些什么事,却说不清楚。高智两只脚交替向前,思索究竟是要去办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走了很长一截,想了好长时间,突然记起父亲早几年就去世了,刚才的一幕,真真切切发生在昨晚时断时续的梦中。高智在早晨一片白花花的阳光里起床,头脑昏昏沉沉,顾不得喝茶吃馍,出门去做事情。
父亲走的时候,身下拉了一滩血,乡村们都说:没几天了,赶紧准备后事。高智咽着眼泪,攥起父亲渐渐冰凉的手,看他张大眼睛,好像要呼叫什么,随后脖子一歪,没了气息。
父亲最后呼叫谁,呼叫的是什么,成了高智的一块心病。父亲在世时,穿衣,吃饭,到邻居家闲坐,是每天必需做的三件事。父亲穿衣,背心,衬衫,羊羔皮背心,棉衣,外罩,挨次上身,不厌其烦地一件一件拉扯平整。旁人都感觉他穿得太厚实,太捂了,反倒会捂出病来,父亲摇头说:我的身体我知道。父亲早年患胃溃疡,切去了三分之二的胃,一同,好像是被切去了全身三分之二的热量,四季畏寒。父亲吃饭,仔细得很,面条要煮得稀烂,饭碗里星点浮渣都要被他用筷子一一捞起,磕在饭桌上。父亲去邻家闲坐,与邻家老汉相对坐在炕上,一闷劲儿喝茶,不多说话。邻家老汉也是个闷罐子,吭吭咳嗽,朝窗外吐浓痰。俩人坐一场,言语来回不过十句,日头西下,父亲背哒手,转回家。父亲从来没有不满意的时候,高智从没听到过他叹息一声,就是在梦里,还几次哈哈笑醒。高智寻思好几年,给自己一个解释:父亲呼叫的时候,灵魂已经去了天国,一定是行在道上,遭遇到了什么凶险和紧急的事情。高智从一七开始,到五七,认认真真烧纸,请喇嘛念经,超度父亲亡灵。
大路上仍然是盛夏的景色,两旁的树在头顶拉上了手臂,搭成绿色拱廊,斑驳阳光渗漏下来,打在肩膀,后背。前面没有行人,后面也不见有人跟来,高智不由阵阵惧怕,想想自己要做的事,头脑昏昏沉沉还是想不起来,梦境却十分清晰。高智歉疚起自己为何昨夜在梦里,不为父亲做好那一顿饭来。父亲说喝茶喝饱了,自己怎么还就像父亲在世时那般顽皮贪逸,对父亲不上心?父亲说不需要,自己便跑出门干自己的事去了。虽然是梦里的事情,悔恨和伤心难过的情绪还在蔓延,漫过头顶。高智像颗泡菜,被浸淹在里面,大清早,精神就蔫蔫的。
父亲在世时,高智最怕刷锅做饭,看见父亲下炕趿鞋去柴房抱柴火,开始烧火做饭,便鞋底抹油溜了。
吃饭也得父亲爬上房顶朝满村庄喊:高智——吃饭了——
父亲仅仅喝了茶,水能抵挡多少时辰?不久便会饥饿,是明摆的事实。梦里,自己不愿多想,撒腿走了,走到跟眼前一模一样的这条大路上来了。高智安慰自己,也许,这是当过大队长,忙碌惯了的父亲冥冥中的支使,让自己顺着这条道去找需要做的事的头绪。
自己肩上有做不完的事情。父亲只好空着肚子。
让父亲空着肚子,这又是自己多大的罪孽啊。
这时间早饭刚过,家家户户下了地,村庄里寂静无声,高智像被人催赶着,要去做事情。究竟是些什么事情,高智还是想不清楚,胸口堵塞得满满当当,脚步慌乱。高智文化程度不高,几次高考落榜,便留在家里干农活。高智分明惦记着要去开一个什么会,甚至看得见会场上人员已坐好,主席台正中留一空位,无疑是自己的。高智心想就研究一个分家问题,有必要如此隆重,召集这么多人参加吗?来参加会议的人个个表情严肃,没有人拉扯闲话,这与往日不同。高智摇了摇头,定睛细看,那情形缓缓消失了。高智想事太多,眼前都出现幻觉了。
提出分家,并要求大队开会调解决断的一家人姓杨,有弟兄四人,两人在县上和州上工作,两人留在农村务农。务农的是老大和老四,老大占有在县上工作的老二的三间房,老四占有在州上工作的老三的三间房,老大有二子,眼下要将自己原先的四间房和占老二的三间房共七间分于二子。最最关键是老大去世多年,留下大嫂雷氏苦挣多年,终于拉扯大了两个儿子,大嫂于杨家功绩赫赫。大嫂还另有打算,称:自己占一间,二子谁为自己养老送终,自己的一间便最后留于谁。高智头疼的是,老二由县上打来电话,不客气地说自己的三间房是老人留的遗产,自己眼下不住,退休后还是要回来住的。说自己也有儿女,同是杨家的根,凭什么什么都捞不着?老二在电话那头讲得情绪激昂,肯定是吐沫(唾沫)星四溅,高智几乎能感觉得到脸上凉凉的。招架不住,连连说:对着呢,对着呢,我再了解了解情况。老二说:了解个啥!这是明摆着的!高智应道:我找你大嫂说说。老二打来电话的时候,高智正在村里检查地震后房屋重建情况。高智背哒手,在杨老大家的院子外面,看他们给筑好的墙上抹灰。
高智把手机装回口袋,脑子飞快转圈圈:这雷氏已经将房子改建好,让她答应再分给杨老二三间,肯定是门儿都没有。高智皱起眉头,伸手从雷氏递过来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一口。雷氏眼巴巴看着高智的脸问:是杨老二来的电话吗?他说啥?高智还思忖着杨老二那句话:这个房子产权还不明确,你们凭什么都划归杨老大家?雷氏孤儿寡母的,高智把应领的砖全部划给杨老大家了,现在闯了麻烦。高智知道深层原因还是因为雷氏暗地里与一个乡上退休的半大老头来往,杨氏兄弟预料外人不久将会侵入杨家,若是雷氏强势一点还好说,大哥两个儿子还能安稳地在老房住下去。那半大老头经济条件好,腰杆硬,平时伙食又不差,寿命肯定长,渐渐在家拿出主人公架式,吆五喝六,大哥两个儿子被逼出家门谁也难保证。大哥两个儿子多次找二爸三爸诉心中不快,杨氏兄弟口上难说,一直记恨在心。高智直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顶替父亲当大队长呢?
高智把烟吐出来,对雷氏说:不是杨老二,是别人。雷氏怀疑的眼光慢慢扫过高智的脸,落到光白的墙上,说:我两个儿子,一个是杨家长孙,一个是老二孙子,他们要成家,将来还要为杨家生重孙子,我们就住这里。我再没能力给他们另盖房。顿了顿,雷氏又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挣死,也不能盖两院房,你们队长们不替我说话,我靠谁去呢?高智说:队里开会研究研究再说吧。扔掉烟屁股,转身走开。高智对自己说:选个时候要叫来杨老二,杨老三,杨老四和队里的干部,开个会,征求意见,调解解决呢。解决一定不顺畅,一定要扯出雷氏公知的秘密,雷氏与乡上退休的半大老头偷情,杨家准会有一场没有结果的口舌恶战,大打出手也不一定。这个事情有些分量,高智心上像压上了一块石头。
路上,高智遇到后家阿婆。
后家阿婆佝偻着腰,清亮的鼻涕挂在上唇,凌乱的白发从头上盖着的条纹毛巾两侧滑溜出来,随风飘动。她瘪着嘴对高智说:大队长,我家次九曼你派人找了没有?娃娃晚晚哭着要娘呢。家里的院墙也要筑,没人力咋做呢?再说,也会影响上面的检查,拖你们的后腿是不是?后阿婆是退下来的大队妇女主任,说话还是有点水平的。不过,对家的治理,后阿婆确实不怎么得力。次九曼是后阿婆的儿媳,后阿婆儿子做包工头,被多方欠款拖垮,跑出去躲避村庄人的工钱两年多不见影踪,次九曼一次出去买酱油,丢下两岁的儿子不知去了哪里。高智喊人帮后阿婆把砖拉到院子里,堆放了快半个月,难见动静。高智打电话询问了次九曼有可能去几个地方,均无所获。高智答道:正寻呢。这阵队里忙得很,上面就要来人检查灾后重建房屋工作,家家忙着盖房哩,叫不到人,等忙过这阵儿,我亲自出去寻。又说:看谁家先盖完,我叫几个人帮你家盖。后家阿婆摇摇头,嗫嚅着嘴,走了。现在不似当年了,没人会白白给人干活,就是乡里乡亲,多多少少也要拿出些出工报酬,后阿婆拿得出来吗?高智除了这句话温和轻飘的搪塞,不能给她冷冰冰的回绝。
大路无尽头,要做的事情齐头并须,哪一个都是开端,高智不去管它了,返身向家走去。
堂屋也是卧室,也是厨房,一大间,中间没有砌隔墙,迎面是高大的八角柜,上面立着佛像,佛像前是净水碗,香炉什么的,屋顶檩条及苫板被烟火熏得漆黑油亮,两扇木窗隔着窗户纸,透不进多少光线,勉强看得见大件物什。左手靠墙盘一土灶,土灶隔一堵低矮的木板就是大炕,做饭的时候,烟由砌在炕里的烟道而出,炕面也被烧得热乎乎的。那道木板墙,高智和父亲都叫它栅栏子。以前,饭熟了,父亲舀两碗,放到栅栏子上,父亲脱鞋上炕,一伸胳膊,把碗端到炕桌上。
高智进屋掀开面柜,舀出一槽子面,和面做饭。
高智低头吃饭,看见梦里的父亲摸摸突起的小肚,说:我喝了茶,香得很,饱了,不吃饭了。高智顺父亲的手看到了父亲圆鼓鼓的肚子,梦里的高智便没有再给父亲做饭。
父亲的脸渐渐远去,灰蓝色空洞的眼睛,却一直望着高智,高智看到父亲的眼睛里充满着诉求,高智责怪自己,不该犯贪逸的毛病,如果坚持给父亲做一碗热腾腾的饭,父亲会一下一下吃完,满意地拿手掌擦擦嘴,拿起小木凳,去院里坐了。父亲去世的时候呼喊的嘴也许是要叮嘱高智在阳世,一定要按时做饭给他。父亲的胃不好,吃饭是顶顶重要的事。
高智舀了一碗饭,供献到八角柜上。
上级派人检查灾后重建工作,县上、乡上的人陪着。高智领他们转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到了吃饭的当口,慢走两步,落在最后,悄悄溜回去给父亲做饭。一行人回头看见大队上没人跟着,乡上的人先是黑下了脸,接着,县上的人问:大队长呢?他得说说详细情况。乡上的人忙说:他刚有点急事,去去就来。
高智赶来的时候,检查工作的人刚刚离开,去了乡上。当然,高智大队长的工作随后也结束了。
高智卸下了身上的担子,正舒服地躺在炕上,哼曲,雷氏推门进来,大声说:杨老二两天后就要下来,我一个女人家可抵挡不住,队上要说话!高智翻眼看看雷氏,说:我不是大队长了,你找别人去。雷氏说:前面都是给你说的,你得帮我,你给现在的大队长说说好话。高智还没答话,后阿婆拉着孙子走进来,后阿婆问:我的房子再不盖,上面要把砖收回去呢,你打探到我儿媳妇的下落没有?高智平静地说:没有,还没顾上。后阿婆道:那你再帮我叫叫给我拉了砖的那几个人,麻烦他们帮我赶紧把房子盖上。高智说:我不是大队长了,说话不管用了,你自己叫去吧。后阿婆说:现在的人势力得很,以前谁不听我的?现在谁理我呢?上次的人是你叫的,还得你出面。高智想想也是,说:你俩都回去吧,我休息两天,累得很,我好点了再说。雷氏拉起后阿婆孙子的另一只手,两人出去了。临出门,两人回头对高智说:你明天就起来吧,我们等不住啊。高智笑着着点点头,说:好,我尽量。
高智躺着,不由自主,又做起梦来,梦见自己一直在往热气腾腾的铁锅里下面,煮熟,捞起,端到八角柜上,一碗又一碗。不知怎的,每一碗端过去,八角柜上都是空的,像从来没有供献过一样。高智不停地煮面,端碗,向八角柜上供献。高智边供献边对看不见形却高居其上的父亲说:我不当大队长了,现在有时间了,一定顿顿给你把饭献上。
高智讲了好多遍,一直念叨着进入梦里。梦里的父亲没有回应,严肃得很,没来送给自己一个笑脸。
高智闭着眼睛,十分疲惫。
完玛央金,女,藏族,1962年生,甘肃卓尼人。甘南藏族自治州文联副主席、《格桑花》主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甘肃作协会员。著有诗集《日影•星星》《完玛央金诗选》和散文集《触摸紫色的草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