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东(泽仁罗布),藏族,1969年生,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4年毕业于康定中学,1987年至2003年在农行康定县支行工作,2003年至2009年在甘孜州文化局工作,2009年至今在《贡嘎山》编辑部工作。
自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国内期刊发表小说近百万字,并有小说选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及年度选本,获过一些文学奖项。
需要秋天的人
那个下午天气半阴半晴,始终有一些云层缭绕在碧蓝的天空上,太阳被云层挡住,照不到地面。长命刚出家门就不顺心,门前有棵苹果树,结的苹果味道酸,没人喜欢吃,不比街上卖的苹果,又红又大又甜。这棵树上结出苹果,没人采摘,任它自生自灭。自从树根部搭了狗窝,系了狗链子,拴一条狗卧在那里,这棵树让人彻底忽视了它的存在。长命走出屋,大黑狗摇着尾站起来,要和他亲热,他习惯地拍拍狗脑袋,刚巧一颗坏掉的苹果啪地从树上跌落,打在长命的左肩上。虽不怎么疼痛,还是觉得晦气。长命抬起头来,看树上又结出不少苹果,这些被人遗忘的苹果半青半红地坠在枝上,被虫叮,被鸟啄,似长了雀斑一样布满斑点,要多丑有多丑。它们的模样和此刻的长命很像,想到这个,长命的心就灰暗了。
长命的家在康定城边,半山腰上,挨着城市,却属农村。他给了这群体一个称谓,叫城市的农民。这些年,他们已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状态,有劳力的人都去城里打工,开农用车拉沙土,开小车搞短途客运。收入与城里工作的亲戚相比高出不少,也比单位里的人更自由。不过长命仍然不喜欢农村人的身份,像这名字,村里边许多人叫得富、来富、富贵。长命出生时正过粮食关,命贱,父母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叫,一点不懂隐喻和暗示。
这些奇怪的想法是长命在工地上闪了腰后才出现,那时候打工挣钱,整日忙碌,没工夫想别的。腰给伤了,五大三粗的老婆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一直在外挣钱。长命像个女人,只能在家干些轻松的事,料理家务、照顾老人孩子、饲养三头猪以及种一些蔬菜。而养猪种菜却不为支撑家里的生活,如今菜市的菜没法相信,各种农药都用上了,除卖相好,再没个好的。猪肉加了饲料、激素迅速长成,炒肉都不出油。干这些杂事儿,只为家人吃上安全食物,但长命总觉得自己没被派上用场,像城市的农民这个群体,生存和土地失去关系,丢掉主业后与千百年来农民的定义相隔甚远。但城里人不管这些,一样坚定地认为他们就是农民,长命常常为此觉得尴尬,虽然生活好起来,他们却被城市和土地同时忽视。
养了猪,每日里就得去城里大小餐馆收泔水,这是长命最讨厌的活,得穿上油腻肮脏的衣服,骑上三轮摩托,拖两只大油桶改装的泔水桶穿越城市,这形象活脱就是在头顶顶上“我是农民”四个大字,让他特别难受。他从狭窄的巷子里骑着三轮摩托挤出来,面前是一段陡峭的坡路,好在铺了水泥。这是通往城里的路,下到坡底就进入康定城中。每一次在坡顶,长命都有个奇怪的想法,他想放开刹车,任三轮摩托畅快淋漓地俯冲而下,无论结果如何,那该是怎样一种酣畅的感觉。长命小心地踩着刹车放慢车速,速度虽慢,风依然扑面而来,他在并不太大的风中微微眯起双眼,他觉得风有点冷。
正值孩子们放学的时候,陡坡一侧是所小学,孩子们自校门蜂拥而出,散到街上,散到陡峭的坡边。长命的儿子也在这所小学上学,读毕业班。这时候有可能会碰上儿子,这不是好事,十二岁的儿子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中碰见拉泔水的他。他将头低下来,只看前面的路,快到街口,听见儿子叫他的声音,他有点惊喜,忙刹住车,看见儿子跑上前来,儿子不看他,也不看油腻的摩托车,只望着身边的人流,细声细气地说:“老师让买升学考试的模拟试题,记住了,数学和语文都要,就在新华书店里。”
长命点点头,看儿子向坡上爬去,走出一段,回头说:“你得记住,我明天就要用。”
这孩子从小就不太像一个男孩,腼腆、娇羞,细皮嫩肉的,不过长命喜欢。
一经汇入城市,在人流和车流中,长命显得很突出,三轮拖斗摩托的引擎声异样地响,像一挺机关枪不停吐出子弹。康定城小,但车多,狭窄的道路常常堵塞。长命驾着摩托在车流的空隙中见缝插针般穿梭。司机们坐在车内,见长命穿插,不时暴躁地从车窗里甩出一句:“找死!”
长命头也不回地应道:“还不知谁死!”
这是生活的常态,人人暴躁,却不影响情绪。
经过情歌广场时,长命看见许多人聚集在广场一侧,有什么事发生了,他停下车,想去探个究竟。他个头矮,在人群后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他努力向前挤,见十多个城管围成一个半圆。这事敏感,长命觉得城管就是专门为他这个群体设的,他继续向前挤,挤到最前排,看清城管们围住一个卖菜的老头,那老头不是别人,是大家都熟知的毛三哥。毛三哥习惯担着菜沿街叫卖, 偶尔,也去热闹的路段放下菜担等候买主。
遇上这样的事,长命心里就堵得慌,电视里常演城管与摊贩之间的争斗,每一次看见,他都想把电视给摔了。但今天有些不同,遇事的人是毛三哥,虽然毛三哥一样是城市的农民,他们村离城更远一些,但毛三哥的身份却不同于常人。这小小的城镇因一首《康定情歌》驰名中外,这首歌的前身却有无数民谣支撑,叫溜溜调。毛三哥是溜溜调的传人,能唱上百首原汁原味的山歌,遇各类活动,从县到州到省,都会邀请毛三哥上台演出。电视里,连央视都播出过他的演出,采访过他的生平,他已成为康定的一张名片。
长命看着城管和毛三哥,他隐隐希望事情能闹起来,闹大一点,让“名人”毛三哥出一口他心中莫名的恶气。
十多个城管围住毛三哥,有的叉腰,有的满不在乎地望着人群。毛三哥安静地坐在菜担前,面带微笑,抽一支手指粗的叶子烟。
事情的发展并不像长命预想那样,毛三哥不紧不慢地将烟抽完,慢慢站起来,他担上菜担,城管们也立即让出一条路,他笑着看看城管,也看看围观的人,哼起溜溜调慢慢远去。其实康定城管无论遇谁,都会像今天这样处理。康定城小,个个都面熟,城管们只是将占道经营的摊贩围住,让你自觉离开,不会像别的地方那样引起流血事件。
长命跨上摩托之时,看见毛三哥沿街边担着菜慢慢走。毛三哥老了,头发花白,腰也直不起来。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毛三哥的背影让长命感到沮丧,这样一个极具知名度的人,在舞台上、电视上,他已打破农村与城市的隔离,人人敬仰,生活中他却不能在街边安安心心地摆菜摊。虽然事情平和解决,长命还是觉得毛三哥输了,连带无数城市的农民都一块儿输掉。
收泔水有一点讲究,大餐馆里的泔水都是关系户,长命挨不上边,剩百十家小食店小餐馆。康定周边有七八个村子,潲水的需求量大,许多人会在晚饭后去收,长命动了一点小聪明,赶在那之前。
带着沮丧的情绪,长命把三轮摩托车停在一家面馆外。面馆里已经有两三桌客人,长命进面馆的时候他们都回过头来看他。长命穿着一套辨不出本色的衣裤,那套衣裤被无数油渍侵袭,泛着黑色的、黯淡的油光。
长命熟悉他们的眼神,也就是嫌弃而已,没啥大不了。他直接去了厨房,围着白围裙的小老板正在煮面,看见他来,说:“你又这样早来?没啥泔水的。”
长命笑了笑,伸手去衬衣口袋里掏支烟递过去,说:“有一点算一点吧,来迟了,大家又该争起来。”
小老板叼起烟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还怕和别人争。”
厨房里只有小半桶潲水,是少了点,不是出潲水的时候,有总比没有强。长命提着桶出来,他看见临门的一个女人独坐一张桌,他走过时女人尽力挤向墙边,女人的眼神中不仅仅是嫌恶,明明白白地表达着讨厌。长命腾了泔水,把桶还回厨房时,小老板刚好端一碗面递给女人。长命拍着手出来,看见女人低头吃面,女人穿得时髦,脸上扑了嫩白的粉,眼睑下还淡淡地描了蓝色。这是一个漂亮的少妇,她吃面时尽力张大嘴,怕面把口红沾去。长命在店里站了一小会儿,女人留意到他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快速睃他一眼,又一次本能地避向墙边。
长命不明白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眼神和表情为啥比别人更恶劣,更难以接受。他瞬间就做出了一个让自己都吃惊的决定。他再一次掏出烟来,递给斜倚在门边的小老板,自己也点上一支,然后坐到女人的对面。
长命没话找话对小老板说:“这一段时间生意还行吧?”
小老板点着头说:“还行,过得去。”
长命看见小老板的脸上呈现出一点坏笑,他想小老板一定误会他坐在这里,是想多看两眼这个漂亮的女人。
女人吃面的动作小了许多,每一口都只夹起两三根面条送进嘴里,艰难地咀嚼,仿佛吃的不是面,而是中药渣。女人现在不敢再看长命,拼命低了头,抵着墙壁。女人尴尬的状态让长命心里舒坦了许多,他需要的效果达到了,正准备站起身时,女人却先站了起来,付过钱匆匆走出面馆。隔着玻璃,长命看见女人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他猛然觉得身上长出许多鸡皮疙瘩。
还剩大半碗面,长命把面端了,倒进潲水桶里。小老板来收碗,小老板脸上的坏笑更明显了,忍也忍不住。长命想这误会又深了一层,就算没一点泔水,他也不会逼别人剩下半碗面的。误会让人讨厌,长命在空桌边又坐下来,思忖片刻,看看小老板,小老板这时候的笑像和他达成了某种默契。
长命并不解释,这是没法说清的事,他只招了招手说:“给我也来二两面。”
小老板把面煮上来时,脸上还挂着默契的笑。长命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五元钱,把面钱付了,然后他看着小老板,也笑了笑,端起碗直接走出去,把二两面全倒进了潲水桶。他还碗的时候看见小老板的笑全部僵在脸上,尴尬地站在那里。
什么事都没办法解释,长命只怪自己把事情弄糟了,他要二两面并不是赌气,他仅仅想让小老板明白,他坐在女人对面并不为那一点潲水。
长命骑着摩托离开时心情糟透了,他不想再去拉潲水,他散漫地骑着车想小老板的误会已不能扭转,大不了以后再不去他那里拉潲水。长命忘不了女人隔着玻璃窗瞪他的那一眼,岂止是一个恶毒所能囊括的。女人不应该有这样的眼神,一个漂亮的女人不应该让人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长命后来把车停在新华书店宽大的橱窗外,准备给儿子买模拟题。他看见一个微胖的女人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女人蹲在书架边,翻着一本画册给小女孩讲,她的神态安详而恬静。长命觉得她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气息,一种让人温暖的气息,这时刻,他固执地认为女人应该是这样的,给人温暖的,虽然这个女人并不太漂亮。长命有了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想听听女人在给孩子讲些什么,他把车推到边上,进了书店。
快是关门的时候了,书店里除了慵懒的售书员,只剩下这一对沉浸在画册中的母女。长命踱到儿童书柜的另一侧,在那里,他能听见她们说话。
他听见女儿指着画册问:“这是秋天?”
母亲说:“是啊,秋天,多漂亮的秋天。”
女儿说:“康定现在是什么季节?”
母亲说:“正好是秋天。”
长命想,真是秋天来了,难怪风冷得不同。
女儿说:“秋天有什么用,秋天一来,气候就一天天冷,我们不需要秋天。”
母亲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小声说:“不是这样的,我们不需要秋天,别人还需要。”
女儿说:“谁会需要?”
母亲说:“你看,你对面的人,他就需要秋天。”
长命看见小女孩稚嫩的脸蛋在书柜一侧晃了一下,小女孩看到长命,嘻嘻笑起来。他看出小女孩的笑中包含着对一个需要秋天的人的崇敬。他的心莫名地跳动起来,跳得厉害,像接受了沉重的嘱托,他的鼻子深处微微发酸,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买了模拟题,跨出书店时,严谨而和蔼地对那对母女笑了笑。他不知她们看见没有,他跨上摩托,像背负一道使命,向远处驰去。一路上他想他是需要秋天的人,全世界的人都不需要秋天了,而他们需要。这是个沉甸甸的嘱托,这样的使命让他全身都暖洋洋的,他想他回到家里还得把这好心情给延续下去。他努力在脑里搜索,要干点秋天的事,收获点什么东西,几亩地支撑不了他这个愿望,他继续想,总算从记忆的角落里将门前那颗被遗忘的苹果树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