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蝴蝶
1
他在草原上长大，不知道父亲是谁。
不过，他知道母亲是谁：一个曾经灿若菊花，后来变得面黄肌瘦的妇女。她在草原上的帐篷里生了他，又在风风雨雨中把他养大。十二岁那年，她托付他的舅舅送他进了海螺寺院，去当阿克。五年后，她忽然得了一种怪病，脸色黑黄，越来越瘦。乡村曼巴（医生）来了，翻了翻她的眼睛，看了看她的肤色，说：肝坏了，救不活了。果然，等她得只剩下骨头后，就死了。因为是病亡之躯，那肉身就不能一块一块地被老鹰叼走，于是只好被燃烧着的松木慢慢吃尽，成为一罐白色的灰烬，撒在了她生前爱过又恨过的地方。
她的离开，让他感觉到了痛苦的滋味：心总是揪在一起的、想离开这个人世的冲动。在寺院几年的学习和修行，他已经对生死有了自己的认识：不过是皮囊归于尘土，灵魂高蹈而飞罢了。但他还是无法排释掉那种被遗留于尘世的孤独而可怜的感受。这感受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大，如团团浓雾将他困住，以至于就要被窒息了。
于是他去求见活佛，央告道：让我回家去吧！
他说的家，实际上是母亲原来的家，也就是他的舅舅家。
活佛五十多岁了，体型瘦高，像根插箭，脸容也是清矍的。这位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德，说话前总爱带个叹词：哎！
活佛说：哎，进了这道门，就不好出去了。
他说：不回去，我就无法完善自己了。
活佛沉吟半晌：哎，孽未尽，缘未到，那你就去吧。
他应诺一声，正要躬身退出，活佛又叮嘱他：如果觉得人世间太累了，就回来吧！
他噙着泪离开寺院，还了俗，回到了舅舅生活的地方：名叫桑多的三面环山的藏地小村。
他往红尘里带来了自己，也带来了在寺院里培养起来的爱好：他画画，画些草原上的花草树木；他翻书，翻那些又长又厚的经书。
在小村里，除了诗人观音代之外，他也算另一个有文化的人了。他明白这是事实，他也明白：村里人，根本不知道文化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但当别人用奇怪的口吻说起他有文化的事时，他就说：你们别打扰我画画了。人们一看，他果然在一块石头上，画出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2
后来，在舅舅的操持下，某年春天，他结了婚。
但他不爱他的只会挤奶的女人。
挤奶的女人是来自遥远的牧场上的姑娘，脸腮上洇着高原红，矮矮的，肉肉的。这女人除了喜欢挤奶，就是喜欢和他睡觉。睡了一回又一回，回回都咬着牙，翻着白眼。他呢，因为做过几年阿克，对女色是有所戒的。但还了俗，又结了婚，感受到了和女人睡觉的好处，刚开始又小心又生猛。后来，觉得这女色也不过如此，又劳心又劳力的，跟畜生差不多，就不愿多睡了。女人不答应，要和他继续睡，他只好再坚持睡，结果弄得自己又咬牙又翻白眼了。
他对女人说：你怎么这样子？像个饿死鬼！
女人不回答，嘻嘻地傻笑着，又把热热的身子贴过来。
他掀开被子，躲开了，只留下女人在热气腾腾的被窝里一个劲儿地发呆。
在阳光明媚的上午，作为画家，他还是喜欢登上高山眺望他生活的地方：贫瘠瘦小的桑多河畔，是古旧房屋被维修后的生机勃勃的桑多。村后，巍峨的山脉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雪山那边去了。村前，一大片开阔草地上，浮着薄薄的绿，墨色的灌木丛中，也闪出了嫩绿的亮色。
他也看到了更为熟悉的情景：山下石砌的民居旁，是低矮的玛尼房。房檐下，三面装着硕大的泛着金色的经筒，被几个转郭拉（转经）的妇女拨动着，发出清晰可闻的咯吱声。一群垂老的人，在玛尼房不远处的一堵矮墙下晒太阳，他们或蹲或坐，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他们的身后，是模模糊糊的宣传标语：“生儿生女X一样，一心一X奔小康”。然而还是有热闹在，那是一群孩子，穿着半汉半藏的服饰，在一个高大男孩地指挥下，呼啸着冲上了山冈，留了四五人，又从高处撤下来，做着发动第二次进攻的准备。
他有点莫名的感动，从高山上下来，面对从牧场里娶来的他的矮胖的女人时，又失去了说话的勇气。
他的女人说：你成天都这样神经兮兮的，你还是走吧，再别回来！
他更生气了：你叫我到哪里去？兰州还是上海？
或许女人觉得和有文化的男人争辩，是徒劳的事，就不再力争，转身去桑多河边背水去了。他顿时索然寡味，就又上了西边的高山，不为远眺，只为寻找他的大清早就被女人散出去的珍珠一样宝贵的羊群。
他再次居高临下远眺故乡，晨阳正好，山川里金箔堆积，海浪般涌动不息。一缕佛乐隐约可闻，天地之间充满难以言说的静谧。他突然顿悟过来：那始终隐忍的村落，才是玛尼旗眷顾的对象。那始终安静的男与女，兽与禽，才是佛祖护佑的生灵。
他这样想着，泪就流了下来。于是耸耸肩膀，找到了牧羊人的感觉，寻着了自己的羊群，守在它们的旁边。桑多河畔，几个女人弯腰舀水，粼粼波光反射在她们身上，使她们像极了传说中的仙女。一个矮胖的身影直立起来，朝他的这面山坡上看，像极了他的女人，但有着令他陌生的奇异的地方。
他给自己说：应该不是她。她哪有这么好看呢！
他觉得自己像个智者，又觉得自己啥都不是。
他对自己说：你就是个可怜人！
随后，也给自己做了个嘲笑的表情。
3
他想得到更多的来自佛祖的启蒙，以便在俗世中能得到顿悟，画出更多优美的画来。
可是，当他面对自己的女人时，他皱着眉使劲想，竟然想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女人除了喜欢和他睡觉外，更喜欢的还有一件事：吃。她吃牛羊肉，煮了吃，烤了吃，炸了吃，甚至生吃。她吃野物，野蘑菇、野葱花、野大黄、野樱桃，都吃。
他说：你真的是饿死鬼转世的！
女人一边吃，一边嘻嘻地笑。
女人越吃越胖，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她真的发福了，腰围粗大，脸蛋滚圆，眼睛又黑又亮。
他说：看看，吃胖了吧！
女人傻笑起来，忽然停了笑声：不是吃胖了，可能是有了！
他问：有啥了？
女人说：有了你的娃娃了！
他高兴起来，抱住了女人：那生下来，这样我们就不孤单了！
晚上的时候，女人又嬉笑着靠过来。
他推开她：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事！
女人说：就一次。伤不了的！
他说：算了吧，你不担心，我担心着呢！
女人郁郁寡欢地睡了。半夜里，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推门出去的声音。早上的时候，他醒过来，女人不在身边。正纳闷着，女人回来了。
他问：到哪去了？
女人说：放羊去了。
他不想说话，缩回被窝继续睡。女人呆坐了一会，又出去了。他懒得理会她，也不想其他事，继续昏睡。中午的时候，女人回来了，做好了饭，喊他起床。于是就起来，吃过饭，出门往山坡上走。女人追出来，喊他。
他恼怒地问：有啥事吗？
女人说：人家男人都想出去打工，你不去吗？
他说：我哪年打过工？
女人说：你不想去也成。要不我去吧？
他说：胡说啥？你先把我的娃娃生下来再说！
然而过了夏天，川里的麦子快到成熟的季节，女人还是没把他的娃娃给生下来。不生也没啥，迟早会生的。可他发现，女人的肚子明显的瘪了，也不再猛吃猛喝了。
他很纳闷：我的娃娃，是不是没了？
女人张着嘴发呆，像个白痴。
他生气了：我的娃娃到底到哪去了？
女人哭起来：变成一块血，掉了！
掉到哪了？
掉到茅坑里了？
你没捡回来？
捡啥呢，都没活气了！
他气坏了，揪住女人的头发：说！为啥掉了？
女人害怕了：你不和我睡，我就找别人睡。只睡了一次，第二天娃娃就掉了！
他给了女人一巴掌：说！他是谁？
女人捂住了脸，从指头缝里看他：他打工去了！
到底是谁？
你的姑舅完代克。
他一听，蒙了，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处理了。完代克是他的舅舅的儿子，论辈分当然是平辈，论关系当然是姑舅关系。姑舅睡了自己的女人，又能怎么着？去打，人家打工去了。去骂？只能打电话骂，但那又有啥意思呢？是自己的女人跑去跟人家睡的！去给舅舅告状，丢脸，也丢人。思来想去，确实没有任何可以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只好揪住女人的头发，啪啪啪地左右开弓。女人杀猪似地叫起来。他担心女人的叫声会引来看客，就收了手，眼看女人的两腮红肿起来，可那股怒气还没有消尽。
他忽然觉得脸上冰凉一片，用手一擦，知道是眼泪，这才明白自己已被气哭了。心里陡然窜起一丝凉气。忽然想起自己在寺院里的平静的生活，顿时觉得那时的日子要比今天的好得多。
他看着女人。女人在小声哭泣，边哭边从指缝里观察他的动静。他早就熟悉她的这一套，感受到自己活人的失败，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女人停止了哭泣，房间里一时格外安静。
在这种安静里，他像突然下了决心，对女人说：你还是自己过日子吧！
说着，抬腿下了炕，走出院子，走出了桑多。
4
他离家出走了。
走过开满野花的草地，淌过三条清澈的草原河，从黎明走到黄昏，从农区走到牧区。当晚，他终于来到海螺山下，叩响了海螺寺院厚重的红铜装饰的大门。
他请求活佛：我没处可去了！
活佛轻笑道：哎，看看，你还是回来了。
他请求说：还是让我在这里修行吧！
活佛说：哎，看不透人世间的烦恼，你就无法修行。
他说：我还是试试吧！
于是他又开始了修行和顿悟的日子。
然而修行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顿悟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降临的。他翻开经书，目光在经卷上，心却在自己女人那里。他诵读经书，念出的话，与他想的，根本扯不到一起。曾经的师弟们围住他，要他说说村里的事，他想说他和女人的事，但又想到这是佛门净地，谈那些荤事，是有罪的，就自觉地闭嘴了嘴。师弟们失望地散了，各自去做自己的功课。他觉得就这样在寺院里待着，实在无聊得很，就想找别的事干。
活佛问：哎，你不想念经了？
他如实回答：静不下心来。
活佛问：哎，那你念咒吧！
他大吃一惊：念那干啥？
活佛说：哎，谁背叛了你，辜负了你，你可以咒他啊！
他连连摇手：不行，不行，有罪呢！
活佛说：哎，你能知道这是有罪的，说明你还有点悟性。那你就赎罪吧！
他说：该怎么赎罪呢？
活佛沉默半晌，和颜悦色地说：哎，我记得你会画画，对吧？
他说：会画些，就会画些乱七八糟的。
活佛笑了：哎，那没啥啊！会画佛像或佛教故事中的人物吗？
他挠挠头说：不会。我只会画莲花啊海螺啊啥的。
活佛点点头：哎，那好啊，你就画这些吧，它们也是世间高贵的东西。
正好寺院对面三里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白色石山，山势陡峭。层层白石的缝隙里，长满灌木和松柏。那些白石沿山体斜削下来，石面分外光滑，若在其上画出神圣而高贵的形象，就再好不过了。于是，他托人从外地买来了画笔和颜料，穿着半旧不新的皮袄，起早贪黑，攀岩选石，开始了对色彩世界的探索。先画与佛教有关的神圣的事物：莲花、海螺、吉祥网、鱼、伞、幢。可这些圣物他见得少，只能按着摹本画，画着画着，就觉得没意思了。
他开始偷偷地画藏地的花草树木，既写实，也变形。后来画雪域的虫鱼鸟兽，着意凸显生动的肢体和绚丽的色彩。师弟们来看了，一个劲地赞美，都说好！
活佛也来了，沉默地看，看完后，却不夸他，笑吟吟地走了。
他感受到了来自活佛和师弟们的鼓励，更来劲了。
一天，寺院里飞来一只硕大的彩蝶，在院里的檀树上栖息了片刻，他恰好碰见了，心里很是激动。待他想仔细观察时，那只彩蝶又飞走了。
这彩蝶的出现，使他的忧郁和烦恼，一下子就少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已经顿悟了：这人生还是十分美丽的。他又激动又欢喜，决定画出一只世上最美的蝴蝶来。
某天黄昏，他终于在一面石壁上画出了理想的巨型蝴蝶，有着大红的羽翅，金黄的翅纹，黑亮的眼睛，柔韧的角触。他看着自己的作品，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女人，禁不住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他满意地睡着了。不料，半夜里，在他半梦半醒之际，竟来了个蝴蝶一样美丽的女人。她一句话也不说，身体一抖，就都掉了披风一样的单薄又多彩的外套，倏忽间就钻进他的怀抱。他爱她迷蒙的眼神，她丰厚而性感的嘴唇，更爱她修长的手臂搂着他时那无望的缠绵。
黑夜是多么短暂。黎明时分，不知是哪里冒出的红冠锦衣的司晨星宿，扯长了脖颈高声啼叫，惊醒了睡眼朦胧的女人。她套上外套匆匆忙忙地走了，似乎连回头向他告别的时间也没有。
蝴蝶一样的女人离开后，他忽然觉得空虚。这空虚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后来，空虚消失了，绝望降临了。这绝望使他浑身燥热，两眼猩红。他感觉到了莫可名状的爱恋和痛苦，这种复杂的情感使他无法理智下来，以至于生发了一阵又一阵璀璨的眩晕。他赤身裸体地冲出寺院，在露水打湿的草地上狂跑，在牧羊人的歌声里长嚎。
他疯狂的行径，被师弟们发现了。他们追出来围截他，他左冲右突，最后还是被他们死死地摁在潮湿冰冷的草地上。他挣扎，反抗，怒骂，抽噎。师弟们吵吵嚷嚷，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吵闹声忽然停止了，那些手也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感知到了异样，抬起头，一尊高大的身影就在眼前。
那人说：哎，放开他吧！
是活佛的声音。
他瞬间就安静了，像狗一样爬起来。
活佛抚摸着他的头，对徒弟们说：哎，他迷路了！
又摩擦着他的脸，盯住他，以一种温柔又坚定的声调说：哎，你会醒过来的！
他看着活佛的被晨光沐照着的清矍的脸，张着嘴说不出话，泪水却夺眶而出。
活佛说：哎，你还是跟她走吧。
他终于说出话来：谁？
活佛的眼神投向他的身后：哎，她到了，你就清醒了，你和她还是有缘分的。
他扭回头看，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个瘦弱的女人。看那身影，有点熟悉，更多的是陌生的感觉。他擦了擦眼睛，再仔细凝视，认出是他的女人，那个曾经又矮又胖的来自牧场上的女人。天哪，仅仅一段时间，他就差点认不出她来了。
活佛说：哎，你注定是红尘中的人，那些前世的孽还没消尽，你还是跟她走吧！
他只好走向自己的女人：你干啥来了？
女人说：两个月了，才寻着你。我这是寻你赎罪来了。
他说：我又不是佛祖，你向我赎的哪门子罪啊！
女人说：这么说你原谅我啦？那我们回吧！
他看着自己的女人，没有恨，也没有爱。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面前的困境，就回头征询活佛的意见。
活佛说：哎，只有经历了，才会看穿它。
活佛说话时不看他，也不看其他的徒弟，只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
他觉得被什么给触动了，对女人说：我不想回，我要去另外的地方。
女人愣住了。或许因为如堕地狱的内心煎熬，她脱尽了脂肪，消散了风韵。她清楚这一点。而今，当自己以黑瘦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时，她已经丧失了能以女人的美丽来唤回男人的勇气了。
但她还是想用女人温柔的眼光，一点一滴地收走自家男人的迷乱和狂放，收走他的奇异的想象，试图将他还原成以前那个敦厚的、依附的男子。
她的想法化为泡影了：他的男人，转身走向了通往桑多镇的道路。
她明白过来：事情完全变坏了。她停在原地，看着男人慢慢走远了。
5
自家女人的到来，破坏了他的寻求顿悟的计划。
他想到了另一个办法：去桑多镇，听说那里是灵魂容易堕落的地方，越是这种地方，越能让人豁然顿悟。因为活佛也说过：只有经历了，才会看穿它。
他步行到传说中的桑多镇时，太阳快要落山了，脚也有点磨破了。他观察着眼前的小镇，发现这里的人，要比寺院和村庄里多得多，有孩子背着硕大的包在飘扬着红色旗帜的院子里进进出出，有人钻进路旁低矮的商店后又拎出些东西，有人像他一样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街头探头探脑地张望可以住宿的地方，还有人摇摇摆摆地闪进了一个门脑上闪着彩灯的屋子。
他斟酌再三，挪着有点疼痛的脚，摇摇摆摆地走进那间灯光迷离的屋子。
却是一家酒吧。夜晚还没到来，室内已是灯光阑珊。被隔成一间又一间马厩似的小房间里，或多或少地坐着男男女女，门上挂着图案好看的帘子，挡住了里头的情景。有音乐在室内流淌着，听起来令人舒服。他瞅好一间没人的房间，掀开门帘，坐到橘红色的沙发上，喘了一口气。
一个长得又白又甜的女孩掀开门帘问他：先生要什么？
他问：有喝的吗？
女孩说：有啊，啤酒、红酒、饮料、茶，都有。
他想了想说：来杯茶吧。
女孩应了声，转身要走。他忽然想起活佛说的“只有经历了，才会看穿它”的话，瞬时就有了一股冲动，又喊道：茶，不要了，来瓶酒吧。
一年前，他破了色戒。而今，他想破酒戒了！
女孩说：啤酒不按瓶买，你要就要一箱子，喝不完，可以退的。
他问：一箱多少瓶？
女孩说：十二瓶。
他重重地说：那就来一箱吧！
他没喝过这淡黄的液体，看起来像人尿。倒到杯子里，泛起了泡沫，又像马尿了。他喝了一口，苦咧咧的，不对味，顿时皱起了眉头。又一想，既然要了，再不好喝，也得喝下去。喝着喝着，口感有了，连饿的感觉也没有，觉得这液体还算好玩意儿，就继续喝。不知不觉，眩晕的感觉就来了。一看，一箱啤酒，早被自己给喝完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要往酒吧外走，女孩拦住了他：先生，您还没买单呢！
他叉开腿，弯着腰，挺直了脖颈：买单？啥意思？
女孩说：您喝了我们的酒，要付账的。
他说：哦，知道了。
伸手往身上一摸，摸了个空。
他尴尬地说：我没带钱！
女孩急了：那可不行，您不付酒钱，老板就要扣我工资呢！
他说：真的没钱。明天给你带过来，成不？
女孩说：不行的，我又不认识您。
他说：那就没办法了。
吧台上卧着一台大红色的座机，女孩抓起话筒，开始拨号。这时，一个女人闯进酒吧，对女孩说：别打电话了，我这有钱呢！
他一看，竟是自己黑瘦的女人，顿时不知说什么好。
女人解下左手腕上的银镯，递给女孩：这个行吗？够不？
女孩接过手镯，看了半天才说：够呢，够呢！
从酒吧里出来，女人说：回吧，我们还是回吧。
他靠在酒吧背后的南墙下，想找到可以依靠的东西，但那渴望顿悟的力量早就飞逝。他花了这么多年，想从冥冥中获取生命的真谛，而今却像一滩泥，倒在失败里。
她说：要不这样吧，我们先找个旅馆住下，明天再回。
他不说话，只拿眼瞪她。
女人说：我这还有只银镯呢！
他感觉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偏僻的桑多，又仿佛来自黑暗的地狱。
他想勇敢地站起来，可是那夜色，就忽然暗到了心里。幸亏还有星辰次第亮起，照见了他的归途，也照见了他的女人：像一棵干枯的树，陪伴在他的左右。
6
第二天，很好的太阳。他醒来时，感觉到了阳光的温暖，却不想睁开眼睛。他觉得头有点木，就摇晃了几下脑袋。
一个女人问：你醒了？
这下他不得不睁开眼了。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样子早就起来了，坐在对面的床上。
他问：哦，这是啥地方？
女人说：这是旅馆。
他记起来了昨天的事：哦，在镇子上啊！
他问：啥时候了？
女人说：快晌午了，你快点起来，我们去吃饭。
吃饭？他皱起了眉头。昨天离开寺院时过于匆忙，身上没带钱。现在，吃饭就成问题了。
他挺起上身，靠在墙上，看着女人，问：你的银镯子，赎回来了吗？
女人说：登了旅舍后，我又去看了。你喝的那酒太贵，人家说没退的钱。
他问：那这登旅舍的钱，哪来的？
女人说：旅舍的……老板是我的熟人，他答应我们先住着，等我……把这个银镯子卖了，再给他住宿费。
他听出了女人犹豫的口吻，也没心去细想原委。
女人伸出手臂，那绞丝手镯就套在纤细的手腕上，恰好被阳光照着，发出锃亮的光。
他想了想说：吃饭的钱，有吗？
女人说：没有，要不我把这镯子卖给老乡吧？
似乎只能这样了。
女人出去了。他起床，洗漱，用一把脏而旧的电茶壶烧好了水，洗了两口瓷杯子。他的女人还没回来。奇怪哪！
他推门出去，听到男人和女人在院子里说话，男人说话语速很快，声音却有点低沉。女人只是配合着，发出应诺的声音，间或轻笑着。几株繁密的柏树遮住了他们的身影，看不清到底是谁，但听那女人的声音，显然就是自己的女人。
他咳嗽了一声，女人就从柏树后走了出来。那男人却不出来，只在树后扬起手向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折回屋里。
只听女人给男人道歉说：你知道的，昨晚他喝大了，估计还没清醒呢！
女人也回来了，一进门就说：他……就是……熟人，我老乡。
他不接话，只是问：镯子卖掉了吗？
女人说：他拿上了，说要估个价，先给我借了500块。
女人把钱递过来，他想拒绝，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
午饭后，女人喊他去街上转：走吧，这里我以前只来过一次，现在变化可大啦！
女人的口气很兴奋，和家里时完全不一样。他的恼怒滋生了：你去吧，我头疼，想喝杯茶缓一缓呢！
女人也不客气：那你给我点钱，我去转转，买个啥的。
他抽出两张毛爷爷，扔给女人。
女人去了，他喝了几口茶，无聊地呆坐着，后来索性睡倒。醒过来时，发现女人还没回来，就有点焦急。于是出了旅店，漫无目的地寻找。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疲倦地悬在西山，眼看着就要滚下坡。他想返回去，一眼就看到了昨天醉酒的那家酒吧。这不看见还好，一看见，就想起女人的银镯子。摸了摸身上，那三张毛爷爷还在，就想去赎回来。
简陋的酒吧里灯光幽暗，人声嘈杂。那女孩见他进来，怔住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正要说明来意，却听到了一个女人的笑声，很像他的女人的。循着笑声走过去，一个包厢内，坐着三男一女。一张茶几搁在中间，一面，是两个青年，另一面，是对男女。透过缝隙，看认出那女人果然是自己的女人。
他掀开门帘问女人：你怎么跟他们在一起？
和女人并排坐的男人站起来说：兄弟，是我邀请她进来坐坐的。
他看了那男人一眼，那高鼻深目的模样，感觉很是熟悉。看身形，像是早上躲在树后给他打招呼的旅店老板。
他仍然不接男人的话茬，只是问女人：你不是买东西去了吗？东西呢？
女人说：还没买东西，就碰到老乡了。只是陪着坐一会。
旅店老板说：对对对，只是小坐一会，喝点啤酒啥的。要不你也坐下来喝点？
他看了对方一眼，又看了对面的两个青年一眼，就坐到了女人的身边。
两个青年赶忙给他斟满啤酒，也给他对女人和旅店老板倒上了。
旅店老板端起酒杯说：来，我给大哥和嫂子敬一杯！
他盯着旅店老板，旅店老板也毫不示弱地盯着他。他一口气喝完了，旅店老板也喝完了，又倒了一杯，对女人说：大哥喝了，嫂子不喝一杯吗？
女人说：我不会喝！
一个青年说：嫂子刚才不是还喝了两杯吗？大哥一来，就说不会喝了？这事可真怪啊！
他命令自己的女人：喝了！今天好好喝喝！
于是，他们较着劲，干了一杯又一杯。两人打着嗝，瞪着眼，用粗糙的手掌擦拭肥厚的嘴唇。他摸出兜里的三张毛爷爷，想了想，留下一张，将两张甩在桌子上，又要来了另一箱啤酒。
他的女人先喝醉了，摇摇晃晃的，一会靠在他身上，一会靠在旅店老板身上。
那晚，他把三个人都当成对手，把自己也当成了对手。最后他醉了，倒在冰凉的地上。三个男人把他抬出酒吧，撂到一家超市门口的长椅上。这一次，女人不再追随他，也不守候他。她跟着那三个男人，歪歪斜斜地走了。
他在昏暗的路灯下深睡过去，显得苍老而疲倦，两腮的肉泛出病态的红晕。
7
他终于苏醒过来。
灯下是路，水泥的，长长的，通向远方。灯下有人，走动，朝他窥视，像个不务正业的人。他裹紧皮袄，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斜眼看那人。
那是个女人，看样子不像本地人，单薄瘦小，穿黑色长裙，上身裹件红毛衣，领口耷拉着，露出了浅浅的乳沟。在路灯下，她显得那么憔悴！
女人说：喂，来，玩一会！
女人的口气硬硬的，不像在询问，倒像在命令。
他停下来思考：干啥的？
他们对面，隔着马路，是镇上的琥珀医院，有人号啕着从黝黑的院子里跑出来。
女人闪回屋檐下，不再喊他。
他沉默了一阵，问女人：在哪玩？
女人撅起嘴唇，呶呶身后。那里一扇黑色铁门，或许是墨绿色的，无法看清楚。
他跟着女人进去。房子是里外两间。外间显然是客厅，衣物、茶具、碗筷胡乱堆放着。里间只有一张床。床头墙上，挂着一件男式黑色外套。
她脱掉衣服，赤裸着爬上床，从背后看，那肉体是干瘦黑黄的。
她扭头叫他：来吧，快点！
完全是母亲的口吻，仿佛在呼唤走失的孩子。
他明白了女人的身份。干这种活的人，以前听说过，没想到自己却遇到了。他想一走了之，可他的肉体渐渐苏醒了。干事的时候，她显得很冷漠，应付差事一般，横陈着木板一样的肉体。他像个苦力，毛毛糙糙地干完了本该属于两个人的活。
事了，他掏出那张毛爷爷，给个她。出门的时候，铁门刚被打开，墙上那黑色外套就抬起空空的袖子，无力地挥动了一下。
回到旅店，他的女人还没回来。他也不想寻找，自顾自躺下了。
第二天醒过来，刚翻了个身，就是一阵眩晕，咳了一声，感觉到嗓子也是嘶哑的。他知道自己感冒了。爬起来照照镜子，鼻翼发红，清鼻开始断断续续地流，揩也无法揩尽。他只好一个劲地喝白开水，头脑依然昏昏沉沉的。
他想起自己的童年：秋天的马车早就过去了，奶奶还没回来。卓玛有一口袋李子，小小的，圆圆的，酸酸的。她的黑辫子。她的绿裙子。她的白牙齿。爷爷的纸牌，一共五十二张，另两张去哪了？
终于有人来看他，说是他的女人吩咐的。那人摸摸他的额头说：烫得很！
然后来了个穿白大褂的人。针插在屁股上，是种酸酸的感觉。他感觉呼吸艰难，像经幡被风劲吹。
他嘴唇干裂，精疲力竭地靠在被子上，拍着胸脯说：曼巴啊，我这里有团棉花，不吸水，只吸空气！
大夫走向窗户说：还是透透气吧，你总是说些希奇古怪的事。
他看到大夫开窗的手臂，像极了他女人和他结婚那年放飞的红嘴鸦的羽翅。
8
昏昏沉沉睡了好长时间，也不知是一天还是两天，他苏醒了过来，觉得感冒的症状终于轻了，有了痊愈的迹象。
他爬起来，给自己烧了一壶水。有人推门进来问：轻松了？
他回答道：轻松了，你找谁？
男人瘦瘦的，高高的，脸色黝黑，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找你啊！就是我给你找的大夫。
他明白了：哦，我媳妇呢？
男人说：我不知道。
他试探地问：你说说，我那媳妇……她是不是跟人走了？
男人说：我不知道，不过她对你挺好的，叫我照顾你呢。
他糊涂了：你是她的啥？
男人说：我不是她的啥，我是道吉的远方亲戚。
他纳闷地问：道吉是谁？
男人说：就旅店老板啊，他的表弟完代克，就在你们桑多。
完代克？不就是自己的姑舅嘛！哦，他明白了。
他一直渴望有所顿悟，而今顿悟倒没得到，却突然有所醒悟：有因，才有果。完代克，是因；女人的离开，是果。在这荒凉的人世上，人们都在走自己的路。有的人喜欢独自行走，有的喜欢结伴而行。独自行走的人，走着走着，就遇到伴了。结伴而行的，走着走着，就走散了。他和媳妇就是如此：先前他独自行走，后来遇到了她，结了伴走；现在，媳妇和别人结伴走了，剩下他一个，又成孤孤单单的行人了。
想到这里，他的眼前一阵发黑，忙用手撑住床架，总算没倒在地上。
男人慌了，扶住他说：看样子你的病还没全好呢，要不要找你媳妇来呢？
他觉得心乏，说：不找她了，不找她了，我要回去了。
男人说：那也好，你回吧。房费，你媳妇替你付过了。
他一声不吭，也不看男人，拉开门，走出了旅馆。
大街上，依然是很好的阳光，正是正午时分。他感觉到饥饿，胃里发出空响。摸了摸身上，早就没了毛爷爷。发了会愣，还是离开了桑多镇。
他走向他的桑多。
村庄外的一堵矮墙下，并排坐着五个女人，在晒太阳。她们中的第二个人，年龄五十岁左右，她正给其他人讲格萨尔王的妃子的故事。第三个也是个老妇，微闭着眼睛，右手拇指快速地拨动着念珠。第四个四十多岁，前倾着身体，是个称职的倾听者。靠在石墙上昏昏欲睡的，大概七十多岁了吧，是第五个。
离石墙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个背着背篓弯腰拾掇牛粪的大概三十来岁的妇女，长得还算好看，是第六个。
他成为第七个，加入进去，也蹲在矮墙下，耷拉着头颅。上午他还在镇上的旅馆里，下午，他就回到了他们中间。他是他们中的唯一的青年，却是最沉默的一个。
第一个问第二个：哎，奶奶，这个年轻人，快死了吗？
第三个停止了拨动念珠的动作，回答道：不是他人快死了，是他的心死了！
第五个忽然醒过来：谁死了？你们说谁死了？
第六个回来了，放下背篓接了腔：是格萨尔王的妃子死了。
随后她挨着他坐下来，对他说：别这样蔫头搭脑的，赶紧搂着你的女人睡去吧。
他的心里一阵疼痛，抬起头，白了她一眼。
女人不理会他的眼神，又说道：你女人不在的话，和我睡也行！
说罢，她自己先大笑起来，笑声是嘶哑的。旁边的女人也笑起来。
他又白了她一眼，还是不想说话。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寺院对面的白色石山上画出的巨型蝴蝶，而今已像昨夜的梦境，已经飞离了自己，越来越远了。想着想着，他禁不住流下泪来。
被称为第一个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看到了他在流泪，侧身轻声说：你就甭哭了，我是小孩，我都不哭！
他惊讶地看那女孩。女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两腮上浮着两坨高原红，抿着嘴，嘴皮有点干，但眼睛黑黑的，看人的时候，仿佛能把人看穿。
他咧开嘴，做出笑的样子。
女孩说：你这笑，比哭还难看！
他说：我忘了你叫啥名字了！
女孩说：我叫达娃卓玛（月亮仙女）。
他想，这是多好的名字呀！
他的心情好转了，扭头看着女孩。女孩偏不看他，抬起头，只看那天空。
他注意到女孩幽深的眼睛里荡漾着蓝天，也漂浮着白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