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袋被那个人再次摁入冰冷的溪水里。我本能地屏住气,恐惧在脑子里奋蹄疾驶。我的两只胳膊也被人攥得动弹不的。
我要憋死了——
张开嘴水涌入喉管,鼻子和嘴巴全被堵塞住。我的气呼不出去,马上就会死掉。
肚子里灌进许多水后,恐惧从我的意识里开始逃逸,自己仿佛置身在飘絮的云雾里一般。
我最后一次见到蓝蓝的天,呼出一口微弱的气来。瞬间,我的头头又被沉入溪水里,脸触到水底的石子。从那一刻,意识突然被断掉,我从黑暗里向着亮处奔逃。
我轻盈如雾,整个世界一片炫目明亮。
从高处,我看到几个人不停地将一个人从水里拎起,又使劲地往下摁。从他们强劲且夸张的动作,能够感觉到他们的怒不可恶。站在溪水岸边围观的人满脸愤怒。
“他会被溺死的。”一个老者这样喊。
这句话把人们的愤怒给压制了下去,他们相互瞅瞅,再看一眼被人架住的那个人。
那个人被两个人从左右架着,站在面前的壮汉还紧紧揪着他的头发,水串从壮汉湿透的衣袖上像条线,垂直地钻入溪水里。溪水没到他们的膝盖处,发着哗哗的声响流淌而去。那个人已是湿淋淋的,脸上的伤口处不断流血,嘴巴微微张开,露出那口不太齐整的牙齿来。我觉得这张脸很熟悉。
那个人被他们从溪水里拖出来,一把扔到枯黄的草坡上,他仰面倒在了那里。
阳光照在金黄的草坡上,周围暖和了起来,可是那个人一动不动的。溪水岸边的人们手里攥着围巾或毛线织帽,向那个人围拢过去,每个人的表情从刚才的愤怒转向了不安。
我穿过人群,飘到那个人跟前,在他耳边叫唤着:“起来,你快起来呀!”我看他不理会,急忙伸手想把他给扶起来。可是,我的手像烟雾一样揉碎掉,使不上一点力气。那个人僵硬地躺在枯草上,沉得像一座山。
有人伸过手来,指头刺穿我的胸膛,触到了那个人硬实的身体上。那只手接着往上移动,停留在那个人的鼻孔下,然后又贴在脸颊上。手的主人这才开口说:“这个人被溺死了!”
围拢的脚纷纷向后退却,那些鞋上沾满泥土和草屑,裤脚也被露珠浸湿。
“这人死了!”有个女人最先喊了起来。
轻盈的我这才恍然明白,我就是他的魂灵,是从这个肉身里逃跑出来的。看躺在枯草上的我的肉身,他因恐惧脸已扭曲变形,五指微张做出要抓住什么的姿势。
女人低低的啜泣像破笛声一样传来,声声敲击在人们的心头,使他们越发地不安起来。这时惊奇地发现,我能看透人们的肉体,瞧见这些人的心里长满了虫草,它们生长的茂密而蓬勃,欲把整个心给胀裂。
男人们显出慌乱来,他们相互对视,然后默不作声地把手插进衣兜里,抽出烟来要点燃。冷风不时地吹灭火柴上蹿出的火苗,可这些人还是执着地把烟给点着了。
“要哭的话滚远一点去。”一个男人不耐烦地咆哮了起来。
几个年轻女人用手擦着泪水,向一旁移动,啜泣声变得弱弱的。
男人们继续吸烟,吐出的烟雾刹那间被风卷得不见踪影。
望着一动不动的我的肉身,这些人已经惊慌失措了。有人开始念诵经文:嗡嘛呢呗咪哄!有人丢掉烟蒂,搓揉自己的双手,也有人不安地来回踱步。经文念诵能起催化作用似的,人们不再那般地惊慌,而是跟着一起低声念诵,好像只有这样他们的心才会变得踏实一些。
山坳里吹来的风有些凛冽,它不仅吹拂他们那头经久未洗的头发,还猎猎地撩动着他们的衣裤。枯草呜呜地摇动,贴着地皮有些绿坚强地冒出来。我的肉身湿漉漉地躺在草坡上,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这下我们做过头了,杀了人就得去坐牢。”先前说话的那个老者发声道。
这句话像是一记闷棍敲得人们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我飞翔在他们的头顶上,望着我的肉身,感觉既稀奇又欢快————我为他们的慌张而兴奋。
人们扎成了好几堆,低声说着话,神情焦躁。
太阳从山脊头往上已经蹿跳了好几下,金色的光铺满整座山谷,峰顶的积雪白得刺人眼睛。
“早听我的话,也不致于落到现在这个下场!”一个头顶扎着发穗,满脸胡须的汉子说。
“他们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偷挖虫草,杀死他们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个手握小锄头的人愤怒地回击道。
“你说的倒是轻松,法律规定杀人是要去坐牢的,你愿意进去呆个几年?或许你,或者你,要不你……”满脸胡须的汉子用手指着这些人的脸。
这些个男人不再吭声,眼睛转向那个揪住我头发把我摁入溪水里的人。他被盯得脸上肌肉在抽搐,眼神布满恐惧。“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大伙啊!”他的争辩声很虚弱。
“我们只是要追打驱赶,可没有说要杀人啊。”那个老者又说话了。
“事先你们可没有说不杀人啊。当时说的是抓到后要往死里打,打得今后不敢再来偷挖虫草。”曾拽住我肉身胳膊的一个男人气冲冲地说。
谁都没搭理他的话,他从人们盯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妙,开始局促不安起来。
人们站在草坡上,分成了好几堆,他们开始相互埋怨、责怪起来。
我又伏到我的肉身上,想进入到体内,可是七窍都紧闭,一丝缝隙都找不见。这时,我猛然感到了惶恐和痛彻的悲伤,想到自己已成魂灵,从此七七四十九天要孤苦地飘游在尘世间,泪珠一滴滴地落下去。
在我伤心之际,这些人争吵了起来,相互间推搡,谩骂声不绝,仿佛马上就会上演一场打斗似的。
“别再吵闹了!你要承认是你杀了这个可恶的人。”满脸胡须的汉子在争吵声中站了出来,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跟揪住我头发的壮汉说。“如果不这样,我们全村人都会被牵连进去,那时就别指望还能去山上挖虫草。至于这个死鬼偿命的钱,我们每家都会给你凑份子。你在监狱里被关上两三年的话,每个虫草季节我们也会拿出相应的钱来给你家进行补偿。”
这句话把刚才躁动的人抚慰得极其安静,他们把目光定在满脸胡须的汉子脸上,不住地点头应承。揪住我头发的人却面色发白,愣神地发呆。
有人立马表示支持满脸胡须汉子的话,承诺会从自己卖掉的虫草钱里,拿出一部分来作为赔偿金。人们不再争执推诿了,他们绷紧的脸舒展开来。
“朗加,过会公安到了,你就说是你第一个追到这个死鬼的,厮打过程中把他推到了水里,然后被溺死的,其余的话你什么都不要说。”满脸胡须的汉子说。
叫朗加的壮汉嚎啕大哭了起来,他跪倒在草坡上,显出猥琐和虚弱来。一旁的人看着这一幕,谁都不出来安抚他。
满脸胡须的汉子任凭朗加哭,从人群中留下两个男人外,叫剩余的人赶紧到山上去采挖虫草。人们像是得到了解放一般,立马冲向缓坡一哄而散去。
人们像羊群一样漫上山坡时,满脸胡须的汉子拿出手机给公安打电话,通完电话坐在草坡上抽起了烟。
朗加哭得无趣时,抬头问满脸胡须的汉子:“尼玛叔,我能回趟家吗?”
尼玛嘴里吐出一缕烟雾,摇摇头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抓你的人马上就会到的。”
尼玛瞄了一眼山坡上的人,他们只有山羊那般大,零散地落在草坡上。他起身拍掉屁股上沾着的草屑,径直走向我的肉身。朗加双手抱住脑袋,用手撕扯自己的头发。
尼玛愤愤地把烟蒂往我肉身的脸上砸去,烟蒂从我脸上蹦跶过去,落在一旁的草丛中,升起的灰白烟子越来越稀。尼玛蹲下身,两只粗壮的手在我肉身上摸索,最后从上衣的内兜里取出一块打湿的布来,层层地打开,露出一根根土黄色的虫草来。
“都过来,我们把这些个平分了。”尼玛把那两个人唤了过去。
尼玛一根一根地分配,我拼命地去抢那些个虫草,抢到手里却空无一物。阴阳相隔,我只能放弃这次的挣扎了。
尼玛把碎断的几根虫草重新包好,放入我肉身的内衣衣兜里,起身向朗加走去。
朗加跪伏在地上,尼玛用脚捅了捅。朗加抬起脑袋用红肿的眼睛看尼玛,嘴边还涎着口水。
尼玛瞅一眼他,安慰似的说:“进去呆个一两年,出来后你还跟现在一个样。”又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刚才你的那一份交给米玛了,他会转交给你家人的。”
那两个人过来把朗加扶了起来,他们围坐成一堆等待公安的到来。
阳光正当头时,三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从溪水的东头走了过来,尼玛起身迎了过去。其他两个人站了起来,朗加却垂着头又呜呜地哭开了。
警察黑着脸盯了眼草坡上的这些人,走到我的肉身旁,动手让我四仰八叉地仰面躺着。那个背着相机的警察从不同角度进行拍照。在一旁,尼玛跟其他两个警察说着事情的经过。
“是谁把这个人摁在水里的?”有个警察问。
朗加没有接茬,从地上站起来,往前跨了几步,勾住脑袋把手给伸过去。
问话的警察有些吃惊,这个举动出乎他的意料。警察定定地瞄了一会朗加,这才从腰间取下手铐,把他给铐了起来。
“你承认是你杀了人?”警察铐完再次问。
“是我把他摁在水里的。”朗加回答时那该死的泪水又落下来。
“他娘的,如果这些山上不长虫草该多好,我们就用不着徒步走到这个鬼地方。”一侧的那个警察抱怨道。
“虫草坏了他们的良心。”之前问话的那个警察回应道。“这尸体从这山坳里我们怎么弄出去?”
“我是背不动的啊!”另外那个警察赶紧回答。
“你先去查看死者身上有没有刀伤什么的。”之前问话的那个警察又发话道。
“该死的。”那个警察这么说着,取下大檐帽,向我的肉身走去。
他把我肉身衣服兜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身份证、布包的碎虫草、二十元纸币、手机等。
“就这么点东西。”那个警察失望地喊,抬头望一眼枯草覆盖的山腰和山顶的积雪,像是条件发射似的身子给颤抖了一下。
“有什么发现?”旁边拍照的警察问。
“是从昌都跑来偷挖虫草的,手机进水用不了了。他娘的,我真纳闷这山上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跟他一起的还有四个人,我们只追到了他。”尼玛赶忙解释。
“那你们找到其它的东西了吗?”之前问话的警察问。
“什么都没有。”尼玛回答的很干脆。
“他身上没有发现致命的伤。”蹲在我肉身旁的警察说完,起身向之前问话的那个警察走去。他们嘀咕了几句话之后,要求尼玛他们抬着我的肉身到前方的山嘴边去,说车子停在那里的。
尼玛手剪到背后在前面开路,其他两个人抬着我的肉身跟在后面。三个警察边走边照相留影,兴奋时他们把大檐帽抛向空中,然后腾空跳跃,留下了很多这种动感的画面。朗加走在最后面,相机不时地将他嵌入到照片的背景里,那悲戚的愁样正好映衬出警察的好心情。
我试图再次钻入我的肉身里,可是进去的门扇像先前一样紧闭,灵与肉只能彻底的分离了。我跟着他们走,只会离家越来越远,只有找到同村来的人,我的魂才能回到故里去。
我悬浮在半空中,目送他们离我渐渐远去,最终化成了一些蠕动的小黑点。
我是怎么被这些人给捉住的?我得把这一过程要记忆起来。
我从半空中落到溪水的岸边,潺潺的水流声不绝,枯黄色的草坡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片金黄。
是清晨吗?————是清晨。
我们壮着胆子点燃了一堆火,有五天没喝到一口热茶了。之前,我们每天都躲在雪山顶上的岩石后,见没有人才敢下到半山腰来挖虫草。铝壶里的雪已经融化了,壶嘴里冒出热气来。我掀开壶盖往里丢了些干茶叶和盐巴,就一会功夫,壶嘴里散出茶的清香味来,这香味勾起饥肠咕咕地闹腾。火光照在我们的脸上,各个灰头土脸,头发也粘结成了块状。
“这火会不会招人过来呢?”扎西四下望望说。
“怎么可能?背后的岩石替我们挡着呢!”桑杰加措满不在乎地回答。
周围开始泛白,天上的星星闪闪烁烁,月牙也挂到了西南边的山头上。冷风停歇了片刻,我把裹在头上的围巾给扯下来。
“卖掉虫草,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县城里去找个内地来的女人。”说这话的罗松眼睛里闪着光,嘴角挂着淫荡的笑。
“我也要去!”扎西马上响应道。
我想到天色黑下来时,县城里那些闪着红灯的房子,里面光线昏暗,但从门窗外能看到嘴上叼着烟,穿着很短裤子的面目模糊的女人。有些坐在凳子上翘着腿,那裸露的大腿刺人眼睛。
“没钱人家理都不理你。”扎西说。
“所以我要挖好多好多虫草,赚很多的钱!”罗松说。
“你挖到了多少根?”我问。
“……”
不停地翻山越岭快一个月了,这段时间里,我们当中挖到虫草最多的是桑杰加措,快两百多根了,最少的云丹也有六十多根。
我喝着热茶把一碗糌粑给吃完了。
周围的景色开始可以辨清,晨风又开始吹了起来。我们身后的岩石顶枯草猛烈地抽搐,风的呜咽声灌进耳朵里。我用围巾又将脑袋给裹住,防止刺骨的风把头吹痛。
扎西起身去撒尿。
罗松望着他的背影半开玩笑地说:“小心你的小鸟被风给刮走。”
我们都咧嘴笑。
我把喝剩的茶倒在火堆上,呲呲的声响伴着白色烟尘升腾。我把碗装入背包里,罗松将装在布兜里的虫草挂在脖子上。桑杰加措他们也把剩茶浇到火堆上,不时有烟尘漂浮。
“用土把这灰烬盖上,免得被人发现我们躲在山上。”罗松这样命令我们。
我们用脚把燃尽的灰推到岩石下。
扎西撒尿回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天色大亮,不久太阳会从东边的山头跃升上来,会驱除这令人骨头刺疼的寒意。
“我家还欠着盖房的钱,这次挣到钱后先要还账。”我坐下来跟他们说。
“这么说你是不准备买摩托了?”罗松问我。
“很想买,但债太多还不完啊!”我有些无奈地说。房子已经盖了三年,今年刚把楼顶给封了,各房间也用柳枝相互隔开砌上了泥巴,接下来还要给房柱、门窗、屋里的墙绘图上色,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想想让我些喘不过气来。
云丹把背包放置好,到岩石后面去撒尿。
“你要是买了摩托,就能时常跟我跑到县上去。”罗松对我说。
我长叹了一声气。我们村里除了我家没有摩托车外,家家都有,有些甚至拥有几辆摩托车。之前,我跟爸爸商量说,能不能卖掉骡子给我买辆摩托车。爸爸把磨斧头的活停下来,盯住我的脸看,接着目光飘到院子里正在炒青稞的我女人身上。我的眼光也顺着落到了她的身上。女人跪伏在地上,挺着大肚子背个娃,在一口平底锅里炒青稞。锅底的干枝噼啪地燃烧,旁边还有两个滴着鼻涕的小男孩,他们的衣服褪色且少了扣子,瘦弱的胸口晃人眼睛。“唉——”我只能这样叹气。之前的想法,一下从脑海里被剔除干净了。爸爸没有吱声,重新拿起斧头继续在青石上磨,那细微的摩擦声传来,感觉特别的刺耳。从敞开的窗户里望去,村子里那条灰白的小路,顺势爬到了山坡上,蜿蜒地盘绕到山腰尽头,之后被另一座山给吞没掉,再望去只能看到连绵的峰顶和几多漂浮的白云。
“他们来抓我们了。快跑。”云丹喊着从岩石后蹿了出来,捡起他的背包向山的另一面跑去。
“他可装的真像啊!”桑杰加措说。
我们都笑云丹这次拙劣的表演,他以为这样我们就会跟着他跑,然后有他来取笑我们的狼狈相。
“让他跑个累死掉。”罗松说。
桑杰加措绕到岩石边去看,我也跟过去。我们看到有很多人正往这边涌来,他们形成了半个圈碾压过来,那最近的人的轮廓已清晰可辨。
“我们被围住了,快跑!”我喊了起来,腿微微发颤。我想到的是往山顶跑那只有死路一条,唯一的出路就是往两边跑。
我转身时罗松和扎西已经跑远了,桑杰加措拾起包只往山顶上跑,嘴里还再喊:“快跑。快跑。”我顾不得岩石后的那些东西了,向着罗松他们的方向跑去。
追赶我们的那些人跑得飞快,我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喘气声。没命地奔逃过程中,我的脑子里只有恐惧,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周围什么都看不到。忽然,我的脚打滑了,身子往坡下滚下去。等我起身时,追赶我们的人已在我的上方。我想,我无法再去追罗松他们了,只能往山脚下跑。追赶我们的那些人不知怎的,全部集中向我追击过来。我的左腿可能摔伤了,跑起来使不上劲,但我拼命地往山下冲去。他们的骂喊声就在我的耳边炸开,有人突然勾了我的右腿,我一下扑倒在地,惯性使我再次往山下滚。我的眼睛里交叠出现的是蔚蓝的天和枯黄的草、涌动的人群,身体就这样一直往下坠落下去。
等我再次爬起来的时候,追赶的人身上带着风,飚着粗重的声息,在我周围合拢了起来。我往山坡上望了一眼,夕阳照射在了雪上顶上,雪线以下的山坡上空寂无人。我往罗松他们逃命的方向望去,一个人影都找不见。我感到了绝望,是那种流不出泪,心却撕裂的绝望。他们一阵拳打脚踢之后,我节节后退,最后栽倒在冰冷的溪水中。我大声地求饶,这求饶声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斗志,几个人跳进溪水里,把我一次次地摁入冰冷的水里。我在寒冷的溪水里看到了建在山坡上的自家房子,三个小孩的脸,还有那头整天愁眉苦脸的骡子。
这些人没有放过我,最后把我溺死在了溪水里。这就是事件的整个过程,可问题是我已经不认识回家的路了,要回到家必须得找到罗松他们。
我看了一眼我肉身躺过的地面,那里再也寻不到我躺过的印迹,唯有尼玛扔的烟蒂无声地躺在枯草丛中。我对杀我的人产生不出憎恨来,只想着这就是我贫贱的命。如果我们那边的山上也能长出虫草来,或别的值钱的东西,我就压根儿不用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既然跑到别人的地方来行窃,他们自然有理由愤怒了。现在我要趁世间短暂停留的时间,尽快赶到我的村子里去看看家人,四十九天后我就得要重新去投胎。
我轻盈地往山上飘去,那些凡眼很难发现的虫草满山都是,它们拱着脊背奋力往上跃升,土不断地被隆起,最后撕裂开一个口子,赭色的草从地里冒出来,混杂在干草中贪婪地吸吮阳光。而那些长满虫草心的人,在金色的草坡上或匍匐、或跪伏,等待露出的那些草轻微摆动起来。虫草也意识到了他们的临近,屏住呼吸,一丝气息都不敢发出来。
这些人压根儿忘了他们刚夺走过我的生命,执拗的眼睛里只有虫草。老老少少手握小锄头,在草坡上像羊粪蛋一样撒落着。我踩住他们的脊背、脑袋向山上攀登,他们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感到很无趣,这样的报复对他们一点都不起作用,我又飞跃了起来,向着山顶寻找桑杰加措去。我在雪山顶绕了几圈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我只得向罗松他们跑去的方向去寻找。
我飞跃到了山的背面,这里的雪线快临到半山腰,那些家畜悠闲地甩动尾巴,啃吃刚露出的一点青色来。往下走就是密实的青冈木林,它们的叶子发出油性的绿来,偶尔有几头野猪从青冈木树底钻出来,发着哼哼声又钻入树丛中,敏捷的让我难忘。再往下就是一片缓坡,那里零散地建着村民的房子,各家都围了面积很大的院子,偶尔也传来几声狗的狂吠声。我知道,现在罗松他们是不敢往村子里走,会躲在这片茂密的青杠林中的。我沿着青冈木的边沿搜寻,最后在临近山嘴的地方找见了罗松和扎西。他们躲在青冈木下酣然入睡,即使我大声叫喊他们也听不到。我为自己的这种无形,感到极度的绝望。
太阳移到西边的山头时,扎西从睡梦里醒过来。他机警地往四下观察,发现没有任何危险时摇醒了罗松。罗松赶紧把手搭到胸口上,摸到拿包虫草脸上才有了慵懒的表情。
“我睡了多长时间?”罗松问。
“个把钟头吧,我也是刚醒来。”扎西回答。他的眼睛又往四周探查。
“他们一个人都没有过来吗?”罗松刚问完,接着又被自己否定掉,“我想他们肯定凶多吉少。”
“我们该怎么办?”扎西惶惶地问。
“等天黑了,我们绕过村子往县城走,把这些虫草换成钱。”罗松这样计划着。
“我挖到的不多呀,难道我们就这样跑了?”扎西有些不甘心。
“他们已经发现我们这些偷挖贼了,会防范的更加严。我可不想被他们逮着揍个半死。”罗松说完吐出舌头,舔舐他那干裂的嘴唇。
扎西再也不说什么了,安静地躺下去等待落日,等待夜幕的降临。
那夜我跟随他们绕过村子,走了半天的夜路才走到了县城。在微弱路灯的映照下,他俩找了一家便宜的旅店住下。
第二天,罗松带着扎西在县城里瞎逛了半天,到了下午才走进一家回族人开的商店,问他收购虫草吗?柜台后那个长着山羊胡须的中年人,听到这句话立马打起了精神,他脸上堆着笑,招手让他们靠他更近些。
罗松把布袋里的虫草拿给老板看。老板轻柔地把它们倒在玻璃柜台上,一阵怪异的虫草香味弥漫在商店里。老板用指头拨来拨去,不仅看虫草的成色还看有没有碎断的,最后用很蹩脚的藏语问:“你们是想按斤卖,还是按个来卖?”
“按个来卖。”罗松不假思索地回答。
老板又说个头不等,价格也会有差异,只要罗松同意,他可以按均价全部收购。
罗松也急于卖出去,没有太多的讨价还价,全部给卖掉了。
令我惊讶的是,罗松对我们隐瞒了虫草的数量,他都挖到了近三百根,得了近万元。
扎西犹犹豫豫一阵后,也把他的虫草给卖了。
他俩兜里揣着一沓钱,兴高采烈地进入一家饭店,要了三个菜,还叫了一箱啤酒。
“要是他们两个被捉住,让那些人打死了我们可怎么交代?”酒喝到一半时扎西问。
“关我们什么事,那山又不是我们的,去偷挖虫草本身就要担风险的。之前也有人被打死过,那又怎么样?有了虫草,就是拥有了人民币,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所以有这么多人不要命地去。”罗松拍了拍装满钱币的衣兜。
“我们还是先回去一趟吧!”扎西呷了一口啤酒说。
“像个娘们,连到口的肉都要往外推,这样怎么闯荡世界啊。”罗松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净。
被奚落的扎西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
这使我很着急,我巴不得他们出点事,然后早早地回家去。但看着这架势,罗松是绝不会回家去的。
酒喝到正酣时,罗松拿出手机给我打电话,接着又给桑杰加措拨,最后愤愤地说:“全都死翘翘了吧,电话都不开机。”
饭店里的灯亮了,他们的桌子上空瓶越堆越多,旁边那桌上的人已经换了好几茬。
罗松拍着一沓钱,纸币哗啦啦地响,老板见这架势急忙跑过来。
等他们走出饭馆时,县城街道两旁的路灯明晃晃地亮着,摩托车和汽车不断从他们身旁穿梭过去。拐过一个街口,远远地就能看到住的旅店,他们趔趔趄趄地往前走。
“哥,进来潇洒一下。”从黑夜深处传来嗲嗲的声音。这声音捆绑住了罗松的双脚,他睁着迷糊的眼睛往黑里搜寻。
黑色里分娩出一个娇小的女人,她身上的那缕香气让罗松不能自制,他向她倒了过去。
扎西迈着深浅不一的脚步往旅馆走去。我尾随罗松到了这个娇小女人的房子里。
罗松脱衣服时被女人制止住,她伸出一个指头来。醉酒的罗松晃晃摇摇地从兜里掏出那一沓钱来,抽出一张递给女人。女人收好钱爬上床铺。罗松脱掉鞋子,一股刺鼻的臭味飘满房间。女人忍受不了这难闻的气味,从床铺上跳下来,唠唠叨叨地往他的脚上绑白色的塑料袋,捂着鼻子将鞋丢到房门外。
罗松和女人滚到床铺上去,房间里的光也一下给灭掉了。
罗松发出了沉沉的鼾声。
床铺嘎吱地响了一下,灯也亮了,那娇小的女人提起裤子滑下了床。她仔细观察罗松,确定他真得醉得不醒时,将箱子提到房门口,再走到床前把罗松兜里的那一沓钱取出来,装进了自己的手提包里。我没法唤醒罗松,他磨着牙发出刺耳的呼噜声。
女人利索地关上灯,拎着箱子走到巷子口,站在路边招手打了一辆车。车子一溜烟从马路的尽头消失掉。
天放亮时,还没有醒酒的罗松敞开上衣,穿着秋裤,脚上裹着塑料袋,沿街叫喊:“你这个女人,把我的钱还给我!”
路上的车子和行人都停下来,看他声嘶力竭地叫喊。
“是从哪里来的疯子?”“好像还没有酒醒。”“真是丢人现眼。”“……”路人议论纷纷。
罗松这样叫喊着走向了县城的尽头,他还继续往前走去。
我折了回来,轻轻升到旅店窗子前,扎西还在睡梦中。他蜷缩身子,睡得踏实而香甜。
这一天,扎西在县城里来来回回转了一整天,不见罗松人影,到客运站买了一张第二天回去的车票。
回程的路虽然很远,走了近一天半,但我一路都亢奋不已。
扎西下车背着包走在县城的马路上,这里的一切我能记忆起来。
一辆摩托车停在路边,骑车人大喊:“兄弟,一切平安吧?”
“平安!”扎西说完有些激动,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其他的人呢?”骑摩托车的人问。我想起他就是我们村里的木匠。
“我们被人发现后,给冲散了。”扎西回答。
“刚听说胧耶的普布去挖虫草时,被丁青人打折了腿,听说现在在医院里救治。”木匠说。
“这么惨!”扎西轻声叹道。“你是要去哪里?”
“我回村里。要不要搭你回去?”木匠问。
“我在县里待几天。”扎西回答。
“有钱了,想在县城乐呵乐呵!”木匠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扎西再没有吭声。
木匠发动摩托车,喊声:“祝好!”一下驶出了很远很远。
我丢下扎西去撵木匠的摩托车。摩托车驶出了县城,在油亮的柏油路上飞奔,后头驶入一条土路上。接着摩托车翻越一座山,开到谷底时能见到一些土灰色的房子,屋顶上的女人木然地望着摩托车飞驶过去。这样翻越三座山后,我望到了我们的村子。那些熟悉的房屋,让我激动地快要窒息。我落在路边的一棵桃树上,让木匠先进入村子里。
我在众多的房子中,就盯着建在坡地上的我家。我的魂终于回到了家乡,可以伴随家人待到四十多天。我的小孩、我的媳妇,还有开始苍老的爸爸,我会相守到去投胎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对你们满怀爱情,你们对我也是这样的情感。想到这些我快要揉碎掉,我捂着脸嘤嘤地哭泣。
我越过谷里地建造的村民房屋,飞到长出青稞的农田上。土质暗黑色的农田里,布满大小不等的石子,青稞秧苗歪歪扭扭地冒出来。我穿行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向半山坡飘过去。
我的两个小孩在房门前的空地上玩耍,媳妇在一旁梳着她的长发。爸爸背着出生不久的女儿,在屋顶来回地走动。我想爸爸是不是在翘首期盼我的到来。他们谁都看不见我,我走到小孩跟前抚摸他们的头和脸蛋,他们什么感觉都没有。这让我很伤心。我又走到媳妇跟前,用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她也没有一点反应。我看到她的旁边,我最小的儿子躺在一张破毯子上。我穿过门的缝隙进入到房子里,牛圈里的牛一头都不在,墙壁上挂着铃铛、绳子、农具等,看到这些我的心又是一阵伤悲。窄梯升到了二楼,我跃上去往每间房子里转悠了一圈,再上到屋顶端详爸爸开始苍老的面容。
悲哀呀,近在咫尺他们却无法感受我的存在。我只能待在一角,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回家的第二天上午,一辆摩托车向坡上的我家驶来,爸爸把头从窗户里伸出去,对着我的媳妇说:“贡布和他儿子过来不知道有什么事?”
“可能是来通知什么事吧。”媳妇满不在乎地说。
“可能是。”爸爸干巴巴地回答。
小孩准备往窗户那里冲去,被媳妇给呵斥住。
摩托车停在了大门口,贡布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就喊:“旺杰,你下来一下。”
“好好!”爸爸应诺着转身往楼梯走去。
等他下楼,打开大门走出去时,贡布已经从摩托车上下来,站在爸爸的前面。
“哦——”贡布先这样长长地叹一声气,接着才说:“你儿子在挖虫草的地方被人给杀了。”
爸爸怔怔地呆立在门口,没有任何的反映。
“我是刚接到乡派出所的电话,急忙跑来告诉你的。”贡布的一只手搭到了爸爸的肩头。
媳妇和小孩从窗户里探出头看下面。大儿子从窗户里不住地往下喊我爸爸的名字。
爸爸的眼眶里终于落下几串泪珠来,嘴巴紧密地闭上。
“他们让你赶紧到乡派出所去,说是去认领尸体,听说还有几十万的赔偿金,这已经很不错了。”贡布说。
“巴桑终于为家人做了一件有益的事。”爸爸说。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爸爸时他的表情已经恢复成常态。
“我们辛苦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啊!”贡布附和道,眼神里多了一层羡慕的光。
“我上去收拾一下。”爸爸转身往房子里走。
“我陪着你去,给你也雇好了一辆摩托车。”贡布冲爸爸喊。
爸爸没有接贡布的茬,径直进门,上楼梯到厨房。
“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钱!”他冲我的媳妇和小孩们说。
“哪来的?”我媳妇轻声地问。
“用命换来的。”爸爸这样回答。
媳妇扭头往窗户外望,脸上漾起了不易察觉的笑。
“我们可以搬到县里去住了!”媳妇喃喃地说。
爸爸回头看了一下她,拿上我的背包往外走。
摩托车飞驶了过去,声音越来越小了。
媳妇领着小孩往房门口冲了出去。
我看到自己的心里也长满了虫草,再也不能轻盈地飞翔,也没有可去的地方了。
次仁罗布,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2004 年和 2012 年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第四届、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曾先后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第五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