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隔壁
放羊老人说,天堂的隔壁就是悲原。
——题记
彼此靠得很近。犹如在西伯利亚,两个快冻死的人相偎在一起,看着冻土上冰冷的太阳散射着晃眼的光晕。男人对女人讲了自己的这点儿感受。女人很快从那张长椅往边上挪了挪。候车室小得可怜。乘客们等着检票员的呼喊。他们都知道只要他一吆喝,检票,上车。他们就可以从那个敞开的门里,逐个通过了。
男人看着女人坐到了长椅的另一头。
他的感受再次泛滥。他觉得如果是在西伯利亚“冰箱”里,寒流最终会使他们有隔阂。像是两头忧郁的白熊被断裂的冰块分开。一东一西。一公一母。他看了看候车室墙上的时间,时针和分针重叠在一起。好像两人的腿像蛇绞在一块。他不由得想起数天前二人借宿在牧人家里的情形:牧人黑着脸,脖子上挂着的念珠晃来晃去。时间好像也在这种晃动中不断滑去。他个头高高,头在门框下过了好几次。每次,牧人硬得像板刷的头发蹭得门框发出刷刷的声音。而后,他俩听到牧人要他们睡在同一间房里。他阴郁的眼神似乎在告诉两个借宿的人,他没有一间多余的房子可以让他俩分开睡。要不一个睡到屋檐下,听着冬夜悲原的狼嚎。这算是最要命的浪漫了。
牧人说:“如果想死,你们其中的一个可以出去睡。”
牧人还说:“如果想活着,你们可以挤一张床。或者,一个可以睡地上。”
可是牧人扔过来的被子只有一床。牧人看着俩人盯着脏兮兮的被子,好像望着一处无法通过的沼泽。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快乐。好久,这种快乐没有光顾他的心房了。牧人看了男人一眼。眼睛里闪动的是一种鼓励。牧人又看了女人一眼,眼睛里却空无一物,好像一座城池失陷后,最后只有麻木了。
男人接过被子盖在身上。被子发出的臭味使他感到自己真的掉到沼泽里。只是这沼泽要接纳面前的女人很是困难。女人厌恶地看着脏兮兮的被子。她站在原地,屋子小到没有多余的地方置放一张椅子,一张桌子。只有一个床板铺着一层薄薄的毛毯。而后,男人抢先睡下。女人只有站着。站累了,她坐在床沿,一阵阵寒风在屋外呼呼地制造冷意。女人很快就感到自己冷得不行。她打了一阵哆嗦。又打了一阵。然后,她用左臂抱着右臂,试图找回一些体温。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体温在逐渐下降。瞅准这机会,男人再次劝她,睡到他身边。两个陌路人相拥着取暖,没什么大不了的。
“来吧!”他掀开被子的一角,邀请她。
她摇摇头。可是,他还在邀请她。
“放心吧,我不会使坏的。要是冻感冒了,明天你就别想上路了。”
女人听到这里,想了想,脱了鞋。钻了进来。她背对着男人。可是男人从背后抱住她。她挣扎。她大喊。男人嘻嘻嘻地笑。
“这样就热多了。你也不想想,在这么冷的冬天如果不抱在一块,即使盖着被子,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女人觉得男人说得有理,就不再挣扎了。
他俩熄灭了短小的蜡烛,睡了好长时间,寂静陪了他俩好长时间。可是屋外像是死灰复燃般升起的犬吠,每一声似乎都在提醒他俩,不要睡得太沉。夜,透过狭小的牛肋窗向他们示威。还有,它不断地抖动着一床黑黑的被子,黑色的粉尘便飘飘洒洒,落在星光照耀的悲原。对,是悲原。荒凉的,少有人光顾的悲原。资料上说这里的严冬,平均气温只有零下27摄氏度。女人说,27摄氏度?男人隔着她的鸭绒衣,捏了一下她的肚皮。他提高声音再次强调:“不是27,是零下27摄氏度。”女人听了他的话,在黑暗里吐了一下舌头。她老早就习惯本地人的这个招牌动作了。在她的理解里,吐舌头第一意味着为自己的错误表示歉疚。第二,没有第二。就是这个意思。她来这里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曾在县城和很多的牧人接触过。继父带着她接手一个小饭馆。他在伙房里满脸油腻地炒菜,她却成了服务员。女人轻轻拉了拉被子。男人在她身后紧紧地贴住她。女人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会折寿的悲原。这纯粹是一个折磨人的记忆。她一个人试图逃出悲原。悲原像是一面巨大的兽皮,铺展开来,满目的荒凉最终窝成心里的疙瘩。要想解开这疙瘩,除非时光重新来过。
女人想着想着,眼睛里就有了一股潮湿。
她突然记起,自己遇到男人的情形:那天,太阳的光晕罩着她。好像命运从来不会让她走脱。她从一个避风的山坳跑出来。已是下午,她不断地迈步。每一步的迈出,好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她坐下来,从一块冷寂的石头上,选择瞭望悲原的辽阔。有人说,从一列山脉走向另一列山脉徒步要走一天。那么,去县城有多远?女人知道,徒步大概要走十五天的路程。何况,几乎没有车会往这儿跑。牧人们也不愿住在这,而是选择离县城没这么远的地方。谁会用严酷的生命禁区来考验自己的耐性。除非,有人吃了豹子胆。
现在,她一个人想走出悲原就有那么种意思。女人清楚地记得,就在自己坐在那块史无前例、冰冷的石头上时,身后忽然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她以为,一头熊来了。她的脊背突然感到有股麻酥酥的电流传递。男人在被子下再次紧紧地贴住她。他也记起那一天:女人从一块石头上猛然转过头看着他。刚开始,她一脸的慌张。仿佛脸上有两个上紧的螺丝,一边一个,使她受了惊吓的脸,表情很难回返平静。男人看着女人张着嘴,嘴里的牙齿似乎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就这样,他俩对视。喘气。然后,等待一方先开口。
女人终于先说话,“你可吓着我了,我还以为你是一头熊。”
男人说:“冬天怎么会有熊呢!它们都冬眠了。”
女人说:“你这是要去县城吧?我能和你一起吗?”
男人没说话。而是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女人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头。男人穿着质地极好的防寒服防寒裤。高腰军警靴。肩上背着个双肩大背包。背包上还挂着一把折叠铁锨。一个缸子。女人什么也没拿。她穿着廉价的鸭绒衣。厚厚的棉裤下一双大头翻毛鞋已脏得变了颜色……他俩躺在脏兮兮的被子里,彼此紧紧地靠在一起。在这个时候,选取这样的姿势是万不得已。是一种必然中的必然。是大自然给予的一种本能反应。男人突然觉得自己的裤裆里开始热了起来。裆部有一个硬硬的东西在崛起。他小心翼翼地把屁股往外挪。可是手臂依然抱着女人的腰。他的小心翼翼最终有了回报。零下27摄氏度的寒冷,使得他的硬慢慢消减。男人再次紧紧地靠着女人。女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她稍稍地扭扭腰。嗓子眼里好像又有一个嗓子眼张开从里面冒出一个声音来。
女人吞了一口唾液,问道:“你能如实告诉我一个问题吗?很少有人来悲原,你来悲原做啥?”
女人说完,静静地等着男人回答。
男人一开始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女人不讲自己的来历。山不讲山根扎在哪里。而悲原不讲悲在何处。小悲还是大悲。可是转念一想,有隐瞒的必要吗?自己之所以不想讲,是因为女人的态度。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他早就讲了。现在,男人打算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女人。开诚布公。老老实实。既然缘分把两人拴在了一起,就没必要藏藏掖掖的。男人用手抠了抠自己的头皮,嘴里的声音像是使小屋里有了回音。
“我是来这里找陨石的。”
“陨石?”女人感到惊奇。
“就是天上的流星摔到了地上。我在县科协刚刚印发的内部刊物上看到曾经有陨石落在悲原的记载,我就开着车来寻找了。”
男人说到这里,当时的心情再次回返。他的心怦怦地狂跳。捧着那本科协的内部刊物,男人看着那一行行的小字,像是一个箭头直指悲原。他开始思量着那颗陨石在地表上撞击出的陨坑有多大。还有它是来自火星和木星的小行星带,还是来自月球?男人不住地看着刊物里那至关重要的一行字。仅仅是短短的一句,就足以使他梦牵魂绕。男人爱星星,小时候他记得在自家老屋的屋顶,爷爷常常给他讲星星的事情。爷爷,是的,是爷爷给了他一个梦想。现在,爷爷顶了雪一样的白头发。苍老如树皮一样的脸。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爷爷还坐在自家的屋顶,好像根本就没离开人世。他用黑兮兮弯曲的手指,指着天上的星星。爷爷说,男人也跟着自己脑海里的那个节奏一起复述。“你看天上的星星,它在昭示人世的一切:诸如花开,叶落,草黄,植物萌芽,生老病死,鸟兽迁徙。只是我们人类看不懂。我们看不懂的东西往往被忽略。所以说,你一定要爱天上的星星。那是未知的诱惑。”男人知道爷爷小时候当过阿卡,后来还了俗。嗡嘛呢叭咪吽,每次,他把目光投到天上,嘴里的六字真言总是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那璀璨的星空就会矮下来,任由他抚触。男人就这样在很久以前爱上了星星。后来,这种不切实际的爱发展成了爱陨石。陨石就是天上的星星落下来后的形态。男人至今没有结婚。他的家里陈列着一些陨石。有铁陨石、石陨石、石铁陨石……这些陨石冷冰冰地待在玻璃罩里,令他常常呆呆地望着它们,浮想联翩。
男人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收集去往悲原的一切信息。诸如去往悲原有加油站吗?答案是没有,得自己备油。男人又问,悲原真的人迹罕至,是吗?答案是:在未纵深的地方,还是有不多的人居住。往往是走一天才能见到一户人家。有时,走两三天也见不到一个人。那么,那里有手机信号吗?胡扯,怎么会有手机信号。不要做梦了。男人准备好一切。就当他在凌晨5点发动车子前往悲原时,在一柱投射出去的车灯光中,他看到了去世多年的爷爷。爷爷站在灯光里。男人听到爷爷对着他喊,孩子,一定要小心。去悲原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停车,爷爷却不见了。
男人想这一定是自己的幻觉。
他开着车,一路驰来。
可万万没想到几天后在悲原的中部,这辆车竟抛锚了。
男人对女人说:“它就像一头老牛趴在地上。我怎么弄它,踢它,它都不动。我气得要死。”
男人又说:“没办法,我只得徒步往回走。找了修车师傅,我会再来。”
男人再次紧紧地靠着女人。女人任凭他的手隔着鸭绒衣放在她肚脐的那个位置。屋子里的黑似乎淡去了一些,又一些。慢慢地他俩就睡着了。
那个睡去的过程似乎很漫长。似乎他俩都做了梦。而且,男人无时无刻地把手放在那个该放的部位。女人发出轻微的鼾声:“呼呼……”她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牛肋窗里透进来的风,把她露在被子外的头发吹得晃动。她的头似乎也跟着在轻微地晃动。男人在梦里嗅到了一股野兽的气息。女人在梦里,看到悲原闪耀的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而在镜子里,映着一辆不断地随着严寒变着颜色的皮卡。皮卡的车箱里还驮着两大桶油。女人意识到这就是男人抛锚的那辆。男人叽里咕噜地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女人眉头紧锁,深陷在自己的梦里。要知道这个梦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然后,他俩醒来。彼此发现对方眼里的眼屎。悲原最冷的清晨里,他俩像是被梦赶进了现实。互相指出对方眼屎所在的位置。而后,用手指抠去它。慢慢地那零下27摄氏度的严寒,使他俩瑟瑟发抖,尤其是女人。男人觉得她应该再穿点儿什么。哪怕披上昨夜那脏兮兮的被子,也不至于在接下来的路途中被冻坏。
忽然,牧人一家子像是照相似的排在他面前。
一家四口:牧人及牧人的老婆,他们刚长成少女的女儿。黑红脸蛋,迷惘的眼睛:似乎现实才是她的梦境。而他们的小儿子才四岁多,怀里抱着一个黑乎乎的洋布偶,他把一根指头塞到自己的嘴里,品尝着手指的味道。
男人说:“你们有不要的旧藏袍卖给我吗?”
牧人从储存间甩出一件脏不兮兮的羊皮袍。男人给他五十元。他不要。而后男人把羊皮袍给女人穿上。找了一截皮绳做了腰带。女人忽然感到这个极度骚扰嗅觉的羊皮袍真他娘的管事。是的,一整天,即使风呼呼地吹,那结着油垢的表面像是铁皮一般遮挡着冰冷的气息渗入。可是它有点儿重。这多少减缓了她的步伐。女人瞧见男人时不时地回头看她。时不时地他就会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她。女人有点儿惭愧。可是她的步伐再怎么也跟不上男人。太阳,还是像往常一样,挂在天空的空洞里。像是女人的乳晕。女人跟在男人后的身影,掠过冰冷的大地。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在积雪的山脊,风刮得很大。
女人的身子摇晃着,险些就要跌下去。男人适时地一把拉住她。
“坚持住,我们快要下山了。”
女人一张嘴,风便跑到自己的嘴里。
“我饿。我真的有点儿饿。”
男人:“早上,中午,你不是吃了两块干肉吗?”
女人:“已经消化完了。”
男人:“再坚持一会儿,下了山我们烧壶水,再吃几块。”
男人说完把背在身上的背包往上抖。
背包里装满了他准备的干肉。
他说的烧壶水,其实就是在军用水壶里灌满雪,放到火里烧。他们来到一个满是石头的荒滩上。男人选了一处有两人高的天然土丘作为避风的挡墙。太阳眼看着就要落山了。他们两人分头在这片有很多石头的地方捡拾可以引火的东西。男人很意外地发现一个满是枯死灌木的处所。他用折叠铁锨不轻不重地砍,咔咔咔的声音开始在这片荒滩上回荡。不一会儿,他就弄来了很大一堆的烧柴。女人也跑去用折叠铁锨挖了很多枯死灌木的根。这个燃得会更持久。
一堆火烧起来。
很快军用水壶里的雪水被烧开。男人从背包上取下缸子,倒上水,喝了一口。他喝水时,嘴里嘘嘘地倒抽着冷气,好像只有这样才不会使开水烫着自己的嘴唇和舌头。他说:“真他妈烫,还有一股子土味。”女人听到这里,突然想到自己的家乡。水,依然是水。她的眼里总是出现自己挑着桶绕很远的山路去打水的情形。但打回来的往往是浑浊的泥水。她觉得自己挑的其实是日头还有岁月。她又想起跟着继父刚来高原县城时,她看见了一条干净而又波涛汹涌的河。她狂叫:水,这么多的水。然后,趴下身子把嘴对在水面牛饮。女人近乎是要发狂了。她不顾继父在她身后喊,一个女儿家,这是干啥!女人用双手捧起清水洗了脸。她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可是,水多的地方海拔却高。冷。女人在给母亲的电话里这样说。母亲好像根本不关心这些。她只是在电话里一个劲地讲:“照顾好你爹。多挣些钱,好给你弟弟娶媳妇。”女人在火堆边打了个寒噤。她接过男人递过来的缸子喝了一口。滚烫的雪水在她的嘴里绕着舌。她的舌,变得更加的鲜红。
男人在她古怪的注视里嚼着干肉。女人也嚼着干肉。女人看到远山起伏的线条好像是用一根铁丝拧出来的。
女人突然想到如果悲原有电话,自己现在必定会给塬上的母亲打一个。
女人在心里模拟着通话内容。
母亲说:“不要老打电话,多省点儿钱。”
女人说:“娘,我现在不缺钱。”
母亲说:“那就更得省钱。”
女人说:“娘,我打的这个电话不要钱。好心人免了的。”
母亲说:“那更不能在电话里唠家常。难道人家就不付电话费?”
女人吃着干肉,眼睛再次潮湿了。她想起自己很久没给母亲打电话了。最后一次给她打电话是什么时候?女人扳着指头算,可是怎么也算不清。她吃着干肉摇着头。眼睛里就有一滴钻石般的眼泪掉下来。男人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不知如何劝说一个伤心的女人,在这方面他确实不是高手。要不,他不会一直打光棍。当然,打光棍还有另外一层原因。男人不想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出现一个女王。那些办公室里不可一世、花枝招展的女王就够他受的。男人因此决定,保持单身,但他坚信命中注定的那一位迟早会出现。女人用手拂去脸上的泪痕,她以为自己的这种脆弱行为男人没看到。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县城那小小的饭馆:简陋、油腻,越来越没有人气。女人看着男人又从一处有斑驳积雪的地方往水壶里装雪。火呼啦啦地抖。烟也冒了上来。它们围住那个军用水壶。燎烤着它。有时它看上去真像一个埋在火中的地雷。
女人有些恍惚。
她像是听到继父在骂:“吃干饭的,干着活也能心思开溜,真有你的。”
女人四岁死了亲爹。五岁那年母亲和继父走到了一起。她六岁那年弟弟出生了。从此母亲和继父开始把弟弟当成个太阳来心疼。可是女人没有成为家里的月亮,甚至不是星星。而是一根可有可无的稻草。继父对她的关心,不如牲口棚里的骡子。只有母亲在把她疏忽很久之后,才会想起她。但这个家里,最爱她的并不是母亲,而是弟弟。当然,女人同样爱自己的弟弟。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女人时常觉得全家人围着弟弟转那是天经地义。
弟弟,女人在火堆旁念叨着。弟弟便笑嘻嘻地出现在她脑海里。他蹲在塬上,手里捧着一个盛满面条的大瓷碗。面条里有时会埋着一个“炸弹”。女人的碗里没有。弟弟用筷子夹出鸡蛋,说,姐你吃了我碗里的这“炸弹”。女人吃着弟弟给她的“炸弹”,眼泪就在心里流。她很开心。她知道自己是开心地流泪。后来,她离开塬,跟着继父来很远的高原县城接手亲戚的小饭馆。弟弟眼睛通红。他说:“姐,你不要去。我和爹去就好。”当然,他的建议没有人同意。继父说:“家里需要一个壮劳力,你得留下来,陪着你娘干活。”女人想起弟弟,就看到天空中浮现弟弟的面庞。她揉揉眼,再看,那张面孔还在。
因为没有挣到多少钱,继父开始苦闷。他觉得那个亲戚骗了他。每当继父不开心的时候,女人总是默默地给他倒上一杯水,端上一碗饭,点上一根烟。继父抽着烟,也不问这烟是哪里来的。他开始厌倦待在饭馆里。每次出门很晚才回来。一天,继父深夜12点才回家。他的脸红扑扑的。他取出口袋里的一包好烟,放在桌子上。女人认得,画着喜鹊的就是好烟。继父抽着烟,打量着她。女人不知道继父要干什么。
好久,继父说话了。他的声音好像是绑上了一根细细的丝线。丝线把他的话语捆扎得不会冒出一个多余的字,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演练了许久才能达到的。
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没言语那么自如。他抽着烟,看了女人一眼。然后,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指清理自己的眼角。再抬起头时,女人看到他的表情像是被刻在了面孔上。持续僵硬的表情里,抽搐过的嘴角,斜扬着,就那么固定了。难看地固定了。
他说:“女儿呀,爹今天做了一件事。有个牌友想娶你,给了我三万块钱的彩礼钱。虽然,不甚熟悉这人,但觉得他靠得住,又有钱,你会过上好日子。我应了。”
说着,他从兜里取出三沓钱放到桌子上。女人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心酸。
继父还是那副表情:“多好,一举两得,你弟弟也能娶上媳妇了。你不高兴吗?”
女人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她明白继父为什么这么做。是的,当现实摆在她面前,女人期盼:仅有的希望会出现——那个要娶她的人会待她好一点儿。
可女人不会想到自己悲苦的命运从那时开头了。她用母亲给她的小木梳把头发梳得柔顺光溜。然后用一根皮筋扎好。她把自己的衣物装到一个编织袋里,走出饭馆。一辆五人座的农用车停在那里。车上下来一个胖子把她的编织袋扔到车厢里。然后,那人使劲地拽着她的手腕,把她推进了驾驶室的后座。女人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继父低着头,抽着烟。农用车“突突突”地走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反正,车里的这俩人她一个也不喜欢。胖子时不时回头,对着她说话。
“你爹把你嫁给我老大了,你要好好伺候他。”
女人不说话。
开车的瘦子说道:“他娘的,不会是个哑巴?”
胖子说:“管他的,女人能用就行。”
瘦子说:“这老东西,上我的当了。但三万块,整来个哑巴,划不来。”
胖子哈哈哈大笑,“正好,我俩的事她想对别人说也说不出来。”
瘦子说:“也许,我以后会卖了她。”
女人停止诉说,看着男人。夜深了,星星亮闪闪地衬托着悲原。他俩蜷睡在土丘的一个大洞里。是男人发现了它。这个洞半敞着,男人往里铺了很多干草。他俩躺在洞里紧紧地挤在一起。男人微微的口臭和女人的搅在一起。女人一伸手就摸到他胸口的护身符。女人闭上眼,又想到那两人:胖子和瘦子。胖子总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而瘦子时不时就会陷入僵局。表情上的痴傻使他看上去像一台机器停了。
一台机器停下来,就像一个人突然丢了魂。瘦子愣怔了好一会儿,这当儿,胖子伸手摸了女人的脸:“哑巴,亲哥哥一个。”女人用手抵挡他黑脏的手,热乎乎的手指却已在女人的脸上划拉出红红的印迹。女人好怕。但这种怕一旦表现在脸上,瘦子便醒过来,用手掐她一下:“哑巴,你跟了哥是你的福气,懂吗?”女人低下头,不知道自己该是笑还是哭。她好像忘了自己有眼泪,有笑声。她常常被扒得精光在瘦子的身下失魂,一动不动。更多的时候,瘦子对她说:“看好了。”他拉过女人,从农用车的后座下取出两杆步枪,一口袋的子弹。他俩抓起子弹,就像捞起一把花生米,子弹装满弹夹。他俩快步,猫腰,轻巧地端起枪,瞄准,射击,就有藏羚羊倒下。而后扎营,剥羚羊皮,煮羚羊肉,这就是晚饭,中午饭,早餐。瘦子总是对胖子说,雄羚羊肉太硬,不好吃。煮雌羚羊肉,软,嫩。女人用一口大铁锅煮羚羊肉。她看到一群乌鸦黑压压落在藏羚羊的尸首上,几百只,它们拍动起翅膀就像拉起几百个破风箱,呼啦啦,女人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是的,刚过正午,瘦子突然开枪打死了胖子。
女人从梦中惊醒。
男人却睡得很沉。
女人没有办法猜测男人梦到了什么?!
男人轻微的呼吸使她有些害怕,她似乎又想起那个死人:胖子。
胖子倒在血泊里,眼睛看着她,没有合上。好像现在也盯着她,女人打了个哆嗦。那可怕的一幕再次浮现:……瘦子喝了酒的眼睛变得通红。而胖子喝了酒好像没什么会令他胆怯。瘦子端起碗喝了一口白酒,用剥皮刀挑了一块羚羊肉吃。胖子端起碗喝了两口,而后,他突然站起来对瘦子说:“这女人我要了,以后你不许碰她,你付给她爹的那三万,到时卖了皮子我还你。”胖子说完,笑眯眯地站起来,走向女人。女人忽然听到“啪”的一声枪响,胖子扑倒在地。女人一声尖叫,抱头蹲在地上。瘦子收起枪,说道:“走火了,兄弟,对不起呀。”他醉眼朦胧,蹲下身拍拍胖子的脸:“你呀你,总是这么不走运。”接着,他又说:“女人,刚才我听到你说话了,你不是哑巴。”女人抱着头:“求你饶了我。”瘦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说道:“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想死,就自己跑出去,这个悲原会让你撑不过一晚上。”瘦子说完,像是回味似的坐回原处,端碗喝酒。他自己喝一口,又把酒倒在胖子的尸体上。“喝喝,你倒是喝呀。熊了吧,平时你不是挺能喝的吗?你不喝,我一个人喝。”瘦子又喝了一瓶,然后头一歪,打起了呼噜。女人趁机逃了出来……夜,在洞口像块幕布被风撕开个口子。撕开处慢慢透出光亮。那光亮越来越大,女人把她称为黎明。黎明像一个早起的喇嘛念经。他诵经的过程就是一轮太阳从地平线升起。
男人将手从女人的手里抽出,掀开皮袍走入清冷的空气。他完全像是掉入另一个冰洞。冷,那还用说。他把双手笼在袖子里,嘴里喊着:“一二一”,双脚狠踏,原地踏步,脚心似乎有股热量在集聚。他喊女人过来。女人爬出洞,穿上羊皮袍。男人背上挎包。收拾好东西,边跑边问女人的名字。女人喘着气也问了男人的名字。
男人说:“我昨夜梦见我阿爸阿妈了。”
女人没说话。
男人说:“我阿爸阿妈去世了。阿爸死于四年前的医疗事故,之后一年,悲痛欲绝的阿妈也跟着走了。”
男人念道:“嗡嘛呢叭咪吽。”
女人突然停止跑动看着他。悲原上的阳光照过来,像是点了一千盏酥油供灯。可是再大的太阳出来,该冷的地方还是冷。他们走了一天,又一天,女人尖厉的声音像是一把尖刀插进空气里。她喊:“快看,房子。”她激动地用手指着那排看上去很远,其实只需十分钟就能到达的地方。她满脸的兴奋、期待、急迫。相反,男人却没有那么激动。
“那是什么地方?”女人问。
男人凝着眉,仿佛透过空气看见的是幻象。
他想起初来悲原时的问询。那人告诉他,从县城往悲原驱车五天有一个车站。也是从县城到悲原的终点站。这个路途对于整个悲原来说,只是微小的开端。男人想到,那人说这话时,抽着一根纸烟。他还把吞吐的烟雾喷到他脸上。这个小站,由私人承包。也是悲原的居民去往县城唯一的途径。每十天发一次车。那人说完话,给男人留下的背影突然出现在空气中,透明,不可思议。男人揉揉眼,知道自己又走神了。他快步向前,似乎是要甩掉女人。女人看着他很快进入那排土房。当她到达时,男人从土房走出来,说道:“我们还算幸运,明天发车。我买了两张票。你的我的,尽管很贵,但是值了。”
女人拿过他递过来的车票,看到的只是一片手写、盖着私人印戳的纸张。
夜里,出发上路的十来人集聚在所谓候车室的长木椅上,看看挂在土墙上的石英钟,坐等天明……男人向女人讲完他的那点儿感受,检票员便吆喝起来。他五大三粗。骂骂咧咧:“嫌车票贵,你可以不走啊。要知道我们的油料补给车也从县城出发了,他们不辞辛苦,在路上等我们,车要加油。你们要吃饭。如果不收这么多,你让我们喝西北风?”
检票员收票,撕票。动作麻利。男人和女人坐在车上。破旧的公交车冒着黑烟,从一个土坯矮院的木栅门开出来。然后,司机一轰油门,公交车像是一头疯牛一样突然在路上狂跑起来。车不知跑出多远。总之,速度叠加在静止的男人身上使他有一种恍惚感。而女人的感觉怎样他不知道。男人想问问女人,毕竟每个人的感受总会不一样的。女人显得很紧张。她回头看看表情呆滞的牧人,又看看左边沉睡的商人。她突然站起身,整个人在异常的惊惧中嘴里喷吐出什么话来。男人没听清。想再听一遍。司机却在这时猛踩刹车,车子往前滑出两三米,停了下来。轮子掀起的尘土像个飘浮在车顶的鬼怪。散了。车门被司机打开。男人看到一个瘦子走了上来。
他穿着一件军大衣。一只手套在袖子里。一只没套。没套的那只手藏在大衣里似乎拿着什么。而女人看到黑黝黝的枪管露了出来。瘦子看着女人,示意她下车。女人惊恐地往男人身边靠。
瘦子说话:“走呀,不要连累其他人。”那个从大衣底露出的枪管伸得更长,而后又迅速缩回。女人看了看男人慢慢地跟着瘦子下车了。
公交车往前走了五十来米,又停了下来。女人看到男人下车跑了过来,车子不管不顾地开走了。
“你下来干什么?”女人问。
男人说:“我不放心你。”
女人说:“我的事跟你没一点儿关系。”
瘦子说:“没想到这么会儿,又勾搭上一个。”
他突然把枪露了出来,黑黝黝的枪管对着男人。
女人挡在男人前头,“他什么都不知道,放过他。”
瘦子突然一把拉开女人,用枪托猛力打在男人的头上。“啪”,那声音异常响亮。好似对着男人的头开了一枪。四周一片寂静,男人感觉自己沉入了一片黑暗的地方。那里没有一丝的光亮。他试图摸索着往外走。他脚步轻轻,每走一步,脚下一陷,仿若来到一片沼泽地。他试图从这片黑暗中挣扎出来。耳朵里刚开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后来几只苍蝇围着他嗡嗡打转。怪了,冬天哪来的什么苍蝇?!他摆动着身子试图躲开。果然,那声音消失。继而,他感到自己的双手被瘦子用手铐反铐在身后。男人蜷在副驾驶的空间里,他的头放在座位上,而双腿蜷曲得极度难受。他听到女人在说:“放开我。”他知道女人一定是被捆绑在车后座上。
瘦子说:“都是你。他跟了我这么多年。可我竟然开枪打死了他。你还想让我放了你,可能吗?”瘦子说到这里突然暴怒。他猛踩油门,农用车颠簸起来,像是突然要从荒草丘上跳过去,然后不管不顾地往沟壑里冲。车子慢下来的时候,瘦子又开始说话:“你知道吗?你逃走之后,我醒来了。我看着我的兄弟、发小,躺在血泊里,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我记得,是我开的枪。枪走火了。不,是我每天猎杀藏羚羊,这根手指只要一碰到扳机,就会习惯性地扣动。这次也是,报应啊,我毫无理性地听凭肌肉的记忆,指骨的记忆完成对自己兄弟的杀戮。他躺在我的枪口下像一只藏羚羊。”
瘦子突然哭了起来。
他嘶喊了一声,好像要把自己的心脏从口里吐出来。
后来,他好像沉静了下来,车子也走得不急不慢。
“是的,我埋了他。我把他从帐篷里拖出来,开始挖坑。我边挖坑边想我一定不能放过你。懂吗?女人。我不能让我的兄弟白死。可是,你不会想到我似乎是被诅咒了。一群乌鸦突然落下来,像是给我的兄弟披上一层黑袍。我用铁锨赶开它们。它们越落越多。我听到铁锨拍到它们身上,就像球拍,拍到乒乓球。不一会儿,地上就落满了乌鸦的尸首。我不顾它们落在他身上,连同活乌鸦一并埋到了坑里。即使这样,剩下的乌鸦依然围在土堆上像阴魂一样。真是太可怕了。我一天到晚都在杀生,从来没怕过,可是这次,我躲在帐篷里瑟瑟发抖。女人,你知道吗?我打算把你送到我兄弟那里去。现在,我真的这么决定了。而他,我会把他扒光了,让他在悲原自生自灭。”
女人没有说话。男人越来越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他突然从副驾驶的位子上蹿起来,用头狠狠地顶在瘦子的脸上,整个身躯也朝他压过去。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人猝不及防。女人忽然感到农用车旋转起来,打了好几个滚,而后重重落地。同时,她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是的,女人看到自己对面的车窗玻璃碎了。她用脚使劲地蹬着车体,从车窗里滑出来。她站起身,走了几步,看到倒扣的农用车蹿出了火苗。
“着火了,着火了。”女人把反绑着自己的绳索用火苗烧断。
她断定车上驮着的三桶柴油一定会发生泄漏。连带一车的羚羊皮会引发更大的火。
女人大声地喊着男人的名字:“嘎玛,快醒醒,快醒醒。你不要离开我。”她用力拉着变形的车门。她想自己一定能拉开它。
刊于《青海湖》2017 年4月“藏族小说十二家”专号
江洋才让,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班。荣获青海省第四届、第五届、第六届文学艺术政府奖,获紫金•首届《钟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作品》第十二届短篇小说奖,《十月》“牦牛文化”专刊短篇小说奖,首届青海湖文学奖、青海青年文学奖。作品《康巴方式》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首届唐蕃古道文学奖。多部作品入选《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散文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西部散文百家》等选刊和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