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醉了。
老狗醉是因为吃了我阿爸醉酒后吐的东西。我阿爸是我们村里有名的酒鬼。他喝醉后脾气很大,经常拿阿妈当出气筒。
老狗醉后可不像我阿爸,它看上去很可笑、很可怜,夹紧尾巴一晃一晃地走路,似乎往前迈出一步都是件很困难的事。浑身哆嗦、四肢颤抖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羊羔。这时候的老狗看上去一脸后悔的样子,似乎连抬头看我一眼的心情都没有。
我笑着对老狗说:“这是因为你太贪吃了!”
老狗虽然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但还晃着脑袋很努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在问:“你为什么取笑我?”
我对它说:“你这个样子不只是因为你醉了,而且也因为你老了。”
老狗当初可不是这样一副看上去很老的样子。它就比我小五岁。当初阿爸醉醺醺地把它揣在怀里带回家里时,它只有大人的一只棉鞋那么大。阿爸把它放在地上时,它像个没有眼睛的老鼠似的到处钻,到处跑,像是很害怕站在周围看它的人,又像是肚子饿了到处找吃的。平常说狗的寿命只有十二岁,这样我还没有长大它就已经老了。老师以前还对我们说过这样一句话:据科学家考察,狗的生长速度非常快,一只七个月的狗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的成熟度是一样的;一只一岁的狗和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的智力是一样的;一只十二岁的狗和一个七十岁老人的见识是一样的。我一向对那些复杂的数学问题头痛,所以我也搞不清楚这些是不是真的。
老狗好像不太服我说的话,努力地准备往前走时,两条腿还是不听使唤地哆嗦着,然后歪向右边倒在了地上。但之后它还是硬撑着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刚刚迈出大概十多步的时候,嘴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把它吃的阿爸的呕吐物吐了出来。
老狗吃阿爸的呕吐物是在早晨。那时,我从被窝里爬起来一边出门一边想该怎么逃学的事。我不喜欢上学。我不喜欢上学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阿爸不想让我上学,他打算把我送到学校混上一两年之后就让我回去替他放羊。这个影响了我。我想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必要好好上学呢,离开学校是迟早的事,就干脆逃学混日子算了。其实,我觉得阿爸不想让我上学就是为了自己能好好喝酒。原因也很简单,我去放羊了,他就不用放羊了,他就可以天天喝酒了。有一次,我直接对我阿爸说:“如果以后让我放羊,我就不去学校;如果让我去学校,以后我就不去放羊。”阿爸听后笑着说:“不去上个一两年是要罚款的,谁给你交罚款?”我正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突然看见老狗在吃什么东西。我过去一看,才发现老狗吃的是阿爸醉酒后的呕吐物。老狗看上去已经醉了,已经是前面描述的那个样子了。
平常陪我逃学的只有我家这只老狗。每次我背上书包准备去学校,想到以后要放一辈子的羊就一下子变得心灰意懒了。我把老狗带到学校之后,就让它和学校前面那个小山包上的那些流浪野狗们打架取乐。平常老狗和那些野狗打架时,显得勇猛无比。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有时候也担心那些野狗一旦知道我是老狗的主人它们会不会扑过来咬我。每次老师骂我“你连狗都不如”时,就好像我的所作所为被老师探知,莫名地面红耳赤,坐立不安。
这天,因为老狗醉了,我就只好一个人背着书包去了学校。
每次我上学时都必须经过桑姆家的帐篷。每次到她家门口,她家那只黑母狗就会拉起铁链冲着我叫。一听到黑母狗的叫声桑姆很快就会背着书包出来和我一起去上学。但是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跟她一起去上学。
桑姆的学习成绩比我好,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老师骂我“你连狗都不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家和桑姆家是邻居,老师故意在我面前夸她是想激发我的上进心。但是这样做一点用也没有。我觉得我和桑姆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没必要跟她争这个。桑姆平常出于好心要给我补补课什么的,但我烦她,不想看见她。假如不是因为她,老师也许不会对我说那样难听的话了。
桑姆很快就出来了。我故意装作没看见她的样子往前走,她跑过来叫我的名字。我停住脚步回头看时,她笑着说:“你家老狗今天怎么不见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老狗醉了,要不然我怎么会这么积极地去学校呢?”
她好像不相信我说的话,看着我说:“别撒谎了,你去上学了你家老狗就必须得醉了吗?”说完,她又往后看,似乎也好奇老狗确实没有跟着我。说实话,我知道她不是在关心我家的老狗,她其实是怕我家老狗的。
我不想对她多解释,就疾步往前走去。她也气喘吁吁地跟在我的后面,没有继续问老狗的事。不过,我去上学似乎令她很高兴。有时我逃学了,老师捎话给她让我来上学,有时还嘱咐桑姆带我来上学也是她的责任。她很开心地答应下来,跟老师说一定带我来上学。所以,有时候我对桑姆说:“你是老师的走狗!”
起初,我并不懂“走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从同学嘴里学会了这个词。是这样的,离学校大门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干涸的河滩。这河滩里常年没有水,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被谁胡乱扔在了那儿的空皮囊。干河滩对面的小山包上总是聚集着一些狗。那些狗没有主人,都是野狗。它们早就和同学们混熟了,从来不咬人,连桑姆也不怕它们。每次那些住校生们快要吃饭时,它们就穿过干河滩来到学校门口,等厨师嘎嘎把剩饭剩菜施舍给它们。厨师嘎嘎是个爱自言自语的家伙,而且长得瘦骨嶙峋的,好像一个月没吃饭。厨师嘎嘎很喜欢这些野狗,尽量把剩饭剩菜一点不剩地喂给它们吃。所以说,这些野狗吃的还是很不错的,但它们的身体看上去和厨师嘎嘎一样差,好像整天吃不到一口饭似的。因此,学生们也很纳闷,说它们吃得那么好,怎么身体就那么差了。那些野狗也很喜欢厨师嘎嘎,一看见他就跟在他的后面跑。一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说那些野狗是厨师嘎嘎的“走狗”。那时我才明白了“走狗”是什么意思。原来“走狗”的意思就是那些讨好别人、替别人跑腿的家伙。我对桑姆说“你是老师的走狗”时,她低下头快要哭起来了。
快到学校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少了点什么,就一下子停下来仔细看,但也没看出到底少了什么。
桑姆走到我跟前也停下了脚步,不知所以地看着我问:“怎么了?”
我看着学校的方向说:“奇怪,今天这边好像跟平常有点不一样。”
从这里可以看到学校院里面的一些房子,外面的围墙,以及围墙外面的一切。桑姆也仔细看了一眼学校的方向,笑着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跟平常一样啊。”
她清脆的笑声让我不安,觉得也许是我的感觉错了,但随后我又坚持说:“你仔细看看,你不觉得缺了点什么吗?”
说完我又往学校那边看。
桑姆发现我不是在逗她,就很认真地往学校那边看了一会儿,然后盯着我的脸说了声“我看没什么不一样啊”,又笑了起来。
我老是觉得这边缺了点什么东西,但就是看不出来到底缺了什么。她还在笑,我就很失望地说了声“反正我看着跟平常不一样”,丢下她往前走去。
到学校前面的干河滩边上时,厨师嘎嘎正好朝这边走来了。他穿着那件平常回家或者去县城时才穿的军大衣。他的眼睛盯着地面,没有注意到我俩。
我心想他这是要去哪里呢,突然听见他自言自语地说:“你这个塌鼻,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呢?他们是让你吃了迷魂药吗?”
“塌鼻”是学生们给校长起的外号。厨师嘎嘎也这样叫校长,一定是校长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情。但是不知道做了什么。
我想继续听他说什么时,后面的桑姆开口了:“嘎嘎叔叔,你去哪里?”
厨师嘎嘎怔了一下,站住了。他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我俩,才像是放心了似的随便说:“你们这两个小鬼吓了我一大跳,你俩在干吗?”
明明知道我俩是去上学他还这样问,我就有点懒得回答他。但是桑姆还是很认真地说:“我俩去上学。”
厨师嘎嘎回头看了一眼学校的方向,然后靠近我们俩,看了一眼桑姆,也看了一眼我,试探性地问:“你俩刚刚听到了什么吗?”
桑姆想了想使劲摇着头说:“什么都没听到。”
我脸上带着坏笑说:“我听见你在骂校长。”
桑姆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看看厨师嘎嘎的脸,又看看我的脸。
厨师嘎嘎有点不高兴,立即拉下脸说:“不要胡说八道,我怎么会骂校长,你听错了,你肯定是听错了,小孩子不能乱讲话!”
我知道他是怕告诉别人,就点了点头笑着说:“是,是我听错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这样一说,厨师嘎嘎很高兴,立即做出亲近我的样子。之后又自言自语似的说:“校长说明天县长大人要来我们学校视察工作,让我赶走学校附近的那些野狗,不许我把学生们的剩饭剩菜给它们。但是这些野狗也需要吃东西啊,我不想赶它们走,而且它们也不想离开这儿。但是昨天晚上校长喝醉酒后突然发大火,放鞭炮把野狗们给吓跑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想把它们找回来。”
桑姆像是没有听懂厨师嘎嘎的话,问:“那你不用做饭吗?”
她这样问是有原因的,我们这些不住校的学生中午也要在学校吃饭。
厨师嘎嘎看了一眼学校的方向,回头挨个看我俩的脸,然后说:“学生们已经吃了早饭了,午饭我会回来做的。”
我想了想说:“你把那些野狗找回来不怕被校长骂吗?”
厨师嘎嘎苦笑了一声说:“我不是要把它们找回来,我只是想给它们送点吃的。”说着从军大衣底下取出一小袋学生们的剩饭剩菜给我们看了看,又藏回去,然后很小心地说:“你俩可不能对别人说啊,要守住秘密。”
我点了点头,随后桑姆也点了点头。
他似乎放心了,说话的口气也变了,说:“快去,要迟到了。”说完,他也往前走了。我和桑姆看着他离去。他走出几步之后,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这时我突然明白了。之前老是觉得缺什么是那边小山包上的野狗们不见了。平常老狗跟在我的后面往那边走时,那些野狗总会站起来走来走去的,似乎在迎接一个很厉害的对手的挑战。很明显它们是怕我家的老狗的。跟它们相比,我家老狗的四肢细长,爪子厚实,魁梧威猛,光它的样子就足以震住这些野狗了。但是,今天野狗们不见踪影,老狗又在家里醉着,那个小山包看上去也很孤寂的样子,就好像突然失去了伴儿一样。
上午上语文课,老师给我们讲了《我家的红母鸡》。上课的步骤跟平时一样,先是领读课文,再把生词写在黑板上解释,最后分析课文。分析完课文之后,老师把课本和粉笔放在一边,看着学生们说:“你们见过饲养的鸡吗?”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大声说:“没有。”
老师有点失望。他想了想之后轻轻地点着头说:“这也不怪你们,汉人的家畜是猪和鸡,我们藏人的家畜是马、牛、羊、狗。”
老师刚说完,桑姆一下站起来问:“老师,狗也是家畜吗?”
桑姆的提问让老师有点不知所措。他挠着头想了想说:“狗虽然不是家畜,但狗是守护我们的家畜、守护我们家园的卫士。”
同学们哄堂大笑。
同学们的笑似乎打开了老师的话匣子。他的脸色有点发红,声音有点兴奋:“同学们,对于一个牧民家来说,狗是不可缺少的。俗话说,‘白天的人,晚上的狗’,意思就是羊啊牛呀这些家畜白天要靠人养护,晚上要靠狗守护。我们这里每家每户都有狗,每家每户都爱护狗,所以你们想想看,我们写作文时也一定要写自己熟悉的看家狗啊什么的,要写出你对它们的真情实感,这样写出来的作文才会有真正的价值!”
最后,老师又郑重地对同学们说:“早晨开会时校长特意交代,明天县长要来我们学校视察工作,所有学生都得到校,那些平时逃课的学生千万不能逃课,缺一个都不行,不来的要严厉惩罚。”说完,特意看了一眼我和其他几个平时喜欢逃学的学生,出去了。
午休时,我突然想知道那些野狗有没有回来,就向学校大门口跑去。厨师嘎嘎一个人站干河滩边上看着前面的什么地方。对面的小山包上空荡荡的,不见野狗们的踪迹。我想他是不是已经找到那些野狗给它们吃东西了,或者根本就没有找到。我慢慢地往那边走去。
我走近他时他还没有发现我。他又在自言自语了:“塌鼻他说谎!几只野狗怎么会破坏学校的形象!难道县长连狗都见不得吗!”
“你喂狗了吗?”我轻声问。他被吓了一跳,甚至不敢回头看。最后他慢慢回头才知道了是我。他一下子火了,说:“你这个鬼东西,为什么偷听我说话?”
我解释道:“我是来看我家的老狗有没有来,早晨我来学校时我家的老狗醉了,看着很难受的样子。也许它到了这儿就说明它已经不难受了。”
厨师嘎嘎一下子笑了,一边笑一边揶揄道:“鬼东西,你说的老狗是你阿爸吧?”看他的样子好像抓住了我的什么把柄的样子。
我认真地说:“不是不是,我不是说我阿爸,我是说我家老狗吃了阿爸醉酒后吐的东西醉了。”
这会儿,他没笑。他用惊奇的目光仔细地看着我的脸说:“你说的是真的吗?”看他的样子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我点了点头。
他立即压低声音说:“狗醉了什么样子?像不像我们的塌鼻校长醉了的样子?他昨晚喝醉后放鞭炮把野狗们赶跑了,像是疯了一样。”
我笑了笑说:“狗醉了之后一晃一晃地迈不开步子,像是害怕走路一样。”
之后,我又问他:“你找到那些野狗了吗?”
他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了,说:“没找到,它们大概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之后,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那些当官的不会跟狗有仇吧?谁知道呢!但是那些野狗也只是为了吃上一口饭才把学校周围当成自己的家的呀,实在可怜啊!”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听到他说“那些野狗也只是为了吃上一口饭才把学校周围当成自己的家的呀”这句话时,我的心里也不由得涌上了一阵悲伤的情绪。我想如果我们失去家会是什么样子呢?没有了家就会像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到处去乞讨流浪。这样想着觉得那些野狗也挺可怜的。
整个中午我都和厨师嘎嘎在学校前面的那条干河滩边等野狗们回来,但也一直没见它们的踪影。
下午放学回家时,我故意把桑姆甩在了后面。走出校门时,我看见厨师嘎嘎还是坐在原地等野狗们回来。我当时觉得他孤零零的样子就像一个找不到自己孩子的父亲一样。这时,我也担心起我家的醉了的老狗会不会有事,就直接回去了。
我快到家时,老狗没有像平常一样跑上前来迎接我。我想它一定像阿爸一样难受得躺在什么地方睡觉。但是回到家里扔下书包到处找也没有找到它,连它的影子也没有找到。我心里一阵紧张,问阿妈有没有看见老狗,阿妈说好像从早上跑出去了,到现在也没看到它。我跑到外面羊圈边上看时,中午倒进去的狗食还在狗盆里一动也没动。这时,我的心里莫名地有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对老狗莫名地生出一股怨恨。大概老狗是因为头疼难受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它活该!我又没赶它走。但是它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呢。
那天晚上老狗也没有回来,我家的帐篷里出奇的安静,害得我没能早早入睡。后来,当我从梦里醒来时,外面已经撒满了清晨的阳光,阿妈已经烧好茶在外面挤牛奶。
我一下子从被窝里爬起来,跑到外面看老狗有没有回来。外面很安静,只看见牛们、羊们安静地躺在圈里面,依然不见老狗的踪影。我失望地回去准备继续睡觉时,突然想起昨天老师说的今天县长要来我们学校视察工作,要严惩逃学的学生的话,就又一下子坐起来,系上腰带,没来及吃一口早饭就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阿妈在后面边挤奶边喊:“吃了早饭再去啊。”我边跑边随口撒了个慌:“我在学校吃。”
走到桑姆家正对面时,那条黑母狗也在帐篷边上站起来看着我叫了几声,声音里没有任何敌意。但是桑姆没有出来,我想她一定是早就到学校了。我嘴里骂了一句“走狗就是走狗”继续往前走,那只黑母狗就又冲着我叫了几声,好像在说“你自己迟到了,还骂别人!”
快到学校时,我的心里突然“咕咚”了一下。很奇怪,那些野狗都回来了,在学校对面的小山包上黑压压地围成一片。它们中间那只身材高大的家伙就是我家老狗,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更加令人不解的是我家老狗以前跟它们是你死我活的对手,那些野狗见了它基本上没有不点头哈腰的。可是今天看上去它们好像是一伙的,在某个危机关头不顾以往的恩怨抱成一团了。我走到那边时,老狗也看见了我,向我跑来了。野狗们好像觉得我是老狗的敌人也跟着跑过来帮它。我一时也被吓住了,嘴里发出了一声惨叫。这时,老狗似乎觉出我被吓着了,立马摇着尾巴靠近了我。野狗们似乎有点奇怪,停下来立起耳朵朝这边看。一会儿之后就互相追来追去的,在那儿玩。
狗比人更重感情这是不用说的。一天一夜没见到我,老狗似乎也有点伤感,摇着尾巴围着我闻来闻去的。它肯定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口吃的,它一定是想念我了。但我想这会儿它肯定饿了就把手伸进怀里找吃的,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平常我带它出门时怀里总会装几块糌粑的。今天没带觉得很后悔。它在我面前打起滚来,希望我像平常一样给它挠痒痒。这时我无意间发现校长塌鼻子站在学校门口向这边看,就不敢继续逗老狗玩,丢下老狗匆匆向学校门口跑去。
我到学校门口时,校长塌鼻子把学生们召集到河滩边上大声地骂着什么。我们的校长是个矮胖的家伙,扁平的鼻梁上平常搭着个老花眼镜,偶尔在骂学生时习惯把眼镜取下来从兜里拿出一块手绢擦擦,这让他扁平的鼻梁更加暴露无遗,所以学生们暗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塌鼻子校长。但是今天他骂的不是学生们,而是河滩对面那个小土包上的野狗们。
他把左手插在腰间,竖起右手中指像是指挥似的说:“学校是培养学生的地方,不是养狗的地方!今天县长他们来了看见这个样子会怎么说啊!这会多么影响我们学校的形象和声誉啊。你们快去拿石头和土疙瘩赶走那些野狗,能赶多远就赶多远!”
学生们立即像夏天的洪水暴发一样喊叫着向野狗们的方向跑去。我不想跟着他们跑,就站在原地看。这时,塌鼻子校长发现了我,说:“你过来!”
我到了他跟前。他看了一眼野狗们的方向,问:“那些野狗是不是你带过来的?”
我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说:“不是,它们不是一直在这儿吗?”
他取下扁鼻梁上的眼镜用手绢擦了擦又戴回去,看着学生们追逐野狗的方向说:“昨天把它们赶跑了,今天又回来了。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个带野狗回来的家伙!”
学生们喊着叫着向野狗们扔石头,野狗们倒也没有一个劲地逃走,反而像是跟学生们玩儿似的一边慢跑一边躲扔过来的石头。这时,我看见学校食堂后面的某个角落里厨师嘎嘎也在偷偷地看学生们赶那些野狗的情形。
校长虽然一早就等待县长一行的到来,但他们午休时才到。县长一行开了九辆车,副县长、县长秘书、教育督导组、教育局正副局长、记者、乡正副书记、正副乡长,听上去阵势就很大。校长早就打听到县长喜欢吃血肠,一早就牵来两只羊,让厨师嘎嘎和几个老师宰了羊灌好了血肠肉肠,收拾停当。出乎意料的是县长一行到达学校门口时,那些野狗这会儿又返回来聚集在了对面的小山包上。这时,连我也对它们有点意见了。再怎么说县长他们来视察工作时它们是不该出现在那儿的。校长、老师们跑出去迎接县长一行人,我们学生们也跑过去看热闹。
县长下车跟塌鼻子校长握手慰问时,突然看见了对面小山包上的野狗们,就说:“啊哈,校长你养了不少狗啊。”
塌鼻子校长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脸上勉强堆出一丝笑解释道:“不是不是,不是我养的,那是些野狗。”
县长似乎不相信他的话,仔细问:“是一群野狗吗?”
县长这样一问别说是塌鼻子校长,就连乡上的正副书记和乡长们也变得很不自在。校长塌鼻子浑身发抖,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学校是培养学生的地方,哪能养狗啊。”我对塌鼻子校长生起一股怜悯之情的同时,对老狗和野狗们产生了一股很大的怨恨,后悔早晨没把老狗赶回家里。此刻,对面的野狗们也好像故意让县长一行注意到它们似的互相追逐着嬉闹起来。
县长立即显出一副很沉重的样子,看着大家说:“这是我们的经济观念还落后的表现。从根本上说,学校也是可以养狗的,现在狗的价格在内地一路飙升,照这样下去,将来或许还有国际市场呢。我们这儿狗资源很丰富,再加上学校这么多学生肯定会有很多剩饭剩菜,让学生吃剩菜剩饭肯定会影响到健康,随便倒掉也很浪费,如果拿剩饭剩菜养几只狗,卖了,一来节约了粮食,二来可以增加学校的收入,这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啊,哈哈!”
县长一席话弄得塌鼻子校长和我们目瞪口呆。跟县长同行的那几个人也笑咪咪地点头说县长讲的很有道理,这样的好事就应该落到实处。乡上的书记和乡长的态度也立即变了,看着塌鼻子校长乐呵呵地说:“是啊,你有这么好的资源,就像县长讲的,你得抓住机遇啊!”说完,大家就一起看对面的野狗们。有人还特意指着我家老狗说那是一只纯种的藏獒。广播站的几个记者像是一下子发现一个重大新闻题材似的扛着摄像机跑过去拍那些狗。
县长一行在校园里转了一圈之后,有人问塌鼻子校长学生的数量、学生的汉语水平、有没有专门的汉语老师等问题,之后就去食堂吃饭了。老师们和学生们没什么事,就到学校外面无聊地等他们吃完饭出来。外面的几辆小轿车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些年级大的学生围在轿车周围争着说哪辆车是最好的,哪辆车要五十万或者八十万之类的话题。
县长一行是下午上课前才从食堂里出来的。送走他们之后,塌鼻子校长一个人站在学校前面的河滩边上看着对面小山包上睡觉的野狗们。看他的样子似乎这会儿还不太相信之前县长说的那些话。最后,他心事重重、动作缓慢地向学校大门口走来,我们才推搡着进了教室。
没过多久,塌鼻子校长突然下令各个年级的学生们快速到食堂前集合。我想可能又有什么大事了,就跟同学们一道去集合。奇怪的是今天他旁边没有其他老师,只有厨师嘎嘎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哭丧着脸,站在一边不说话。我就更奇怪了,竖起耳朵听他要说什么。塌鼻子校长一时像是在想什么事或者是在等学生们到齐似的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的。过了一会儿,从他那扁平的鼻梁上取下眼镜用手绢擦了擦,又戴上了。然后转过身像早晨一样把左手插在腰间,竖起右手中指像个指挥官似的说:“学生们都听好了,从今天开始任何学生都不许对我们学校周围的野狗——不对,不许对这些狗扔石头。这是上级部门对我们的期望,这也是上级部门对我们的教导,也就是说学校也是可以养狗的。养狗一方面可以防止寒暑假时学校财物被人偷窃,另一方面也可以杜绝学生乱扔乱倒剩饭剩菜的浪费现象,三是可以把我们藏人乐善好施的传统发扬光大,这也是我们学校的一个特色。”这时,他把高高举起的手从半空里收回来支住下巴随便地咳了几下,想继续说下去,但似乎也没有找到什么可说的,咳完之后就再次举起手说:“因为这些原因,如果哪个学生胆敢向野狗们扔石头赶跑它们,我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还有,所有学生都不许乱倒剩饭剩菜,必须要统一倒在食堂后面专门准备的大铁桶里。要是哪个学生胆敢像以前一样随处倒剩菜剩饭,我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塌鼻子校长的样子很凶,停顿了一下之后,又强调说:“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喊:“听清楚了!”
这时我想这些话虽然被校长说出来了,但恰恰也是厨师嘎嘎最想说的一些话。学生们好像都听清楚了,所以塌鼻子校长也就没什么可强调的了。待学生们解散之后,他像是完全放心了似的带着旁边的厨师嘎嘎向食堂那边走去了。
下午的三节课结束之后,我没等桑姆就向校门口跑去了。出了校门也没有听到桑姆的声音就完全地放心了。一边向后张望一边快速地穿过干河滩到小山包那边时,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下午在小山包上悠闲自在的那些野狗们,现在像是被石头驱散了的鸟群似的不见了踪影。前面的小山包也像是被谁丢弃在那儿的一顶破礼帽似的毫无生气。与此同时,我内心深处也有了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是不是那些个当官的把它们给带走了?”
这时桑姆也到了我旁边。她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思,看着前面的小山包说了上面的话。
我依然看着那个小山包的方向含糊地说:“我也不知道,它们也不会这么一下子就跑去其他什么地方了吧。”
桑姆用不容怀疑的口气说:“肯定是被他们带走了,那个县长听说是个很喜欢狗的人。”说完,看我有什么反应。
我觉得她的话有道理。但是一想到那群野狗中也有我家的老狗就莫名其妙地讨厌起桑姆来。我看着她大声说:“平常你跟我在一起时那些狗也不在!”
桑姆好像压根就没想到我会那样说,用一种很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的脸发呆。看我一脸认真的样子就说:“你是说那些狗不见了是因为我?”
我说:“要不怎么前天你跟我在一起时那些狗也不见了?”
我的这句话似乎伤了她的心。她发出一种奇怪的哭声捂住脸向前面跑去了。
我望着她跑去的方向,再次想那些野狗们到底去哪儿了。但是桑姆那样哭着离开,我的心底更是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我一边想以前骂她是老师的“狗腿子”她都不哭,今天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至于这样啊!我一边想一边慢吞吞地往家里走。
快到家时,我看见我家老狗早就到家了。它看见我就从帐篷的下摆爬起来跟往常一样摇着尾巴向我跑来。我的心底像是被一束阳光照亮了似的莫名地高兴起来,朝老狗跑去。老狗一边看我,一边在我身上闻来闻去的,很高兴的样子。我也一边抚摸老狗的头,一边显出亲昵的样子。此刻,我完全忘记了刚才跟桑姆在一起时的不快。
我一边抚摸老狗的头,一边问它:“你的那些伙伴们去哪儿了?”
我知道老狗不可能回答我的问题。它像是累了似的伸长舌头扭头看了看帐篷的方向。
第二天,我背着书包去上学时,看见老狗把头贴在尾巴上睡觉,只是扭头看了看我,似乎懒得跟着我去学校,可能也是因为没有了那些玩伴吧。我又想起了野狗们消失了的事,只想着它们到底去哪里了,就没理我家老狗。路上我又想,即便是狗如果没有了伙伴也会很孤独的。桑姆家的黑母狗的叫声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立在原地等桑姆从她家的帐篷里出来,但是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她早就去了学校,就只好一个人慢吞吞地往学校方向走。
到了学校附近我还是没看到那些野狗们的踪影。那个小山包也像昨天一样,看上去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生气,令人生厌。正当这时,我突然看见塌鼻子校长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对面的小山包。看他的样子,像是在追思一位突然间就没有了音讯的亲人。这情景和前天同样是站在这里的厨师嘎嘎多么的相像啊,心里有点想笑,但因为他是校长就忍住了。
我穿过河滩经过他旁边时,校长突然叫住了我,就停下了。校长没有看我,依然看着对面的小山包。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你没有看见那些野狗吗?”
校长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我还是听清了他说的话,就说:“我没看见。”
这时,校长把脸稍微侧向了我。我看见从他眼镜镜片上反射出一道白晃晃的光,他脸上的表情阴森森的,有点吓人。平常,我是很少看见他的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这种白晃晃的光的。校长从眼镜侧面瞟了我一眼,问:“那你知道咱们的厨师嘎嘎去哪儿了吗?”
校长的话让我觉得很奇怪,心想难道厨师也消失不见了吗,不会吧,就对校长说:“不知道。”
校长把目光再次转向对面的小山包,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那只老狗好像醉了。”
我没再理他,赶紧跑进了学校大门。刚进教室,同学们正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厨师和野狗们突然消失了的事。有些说现在狗的价格涨了,肯定是厨师把那些野狗给卖掉了;有些说野狗们不见了,厨师是放心不下去找它们了;也有人说是校长想把野狗们卖了赚钱,厨师不愿意就带着它们一起走了。我很难判断他们谁对谁错,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厨师很喜欢那些野狗,所以他是不可能把它们给卖了的。
我想问问桑姆的想法,但她装作没看见我的样子,一直不理我。下午放学时,她也故意留在后面,等我离开后自己才走。我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忐忑不安。
这几日,似乎我和塌鼻子校长是这个学校里最孤单的两个人。我每次快到学校时,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我们的塌鼻子校长。他每天一大早就站在学校门口,失魂落魄地望着对面小山包的方向出神。似乎很后悔那天早上让学生们放鞭炮把野狗们赶跑的事,似乎也在期待那些野狗们像变魔术一样突然间就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几天,我也特意早早起来,想赶上桑姆一起上学,但经过她家门口时,任凭那只黑母狗怎么叫,也不见桑姆从她家帐篷里出来。有时她比我更早地到了学校,有时我到了好一会儿她才赶到学校。我像是阿妈讲的故事中的那些流浪汉一样,每天独来独往。
有天早晨,我走出帐篷准备去学校时,我家的老狗也跟上了我。看见老狗我就想到了一个主意:桑姆特别怕我家的老狗,如果下午放学时她看见老狗守在学校外面,那她就只好等我跟她一起回了。我埋怨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主意!每次老狗跟在我后面时,桑姆家的那只黑母狗也不敢做声,还没事似的在帐篷边上走来走去的,不时向这边张望。
看样子桑姆早就去学校了,我看着老狗说:“下午放学时就看你的了。”
老狗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黑母狗,就跟着我来了。
到学校附近时,老狗不再跟着我了,一晃一晃地向以前野狗们聚集的那个小山包走了。我知道它不想跟我去教室,我知道它会在那个小山包上一直等到我放学。因此,我也没管它,径直向学校跑去了。突然,我看见塌鼻子校长又像往常一样站在干河滩边上。他一会儿看看正在向小山包方向走去的我家的老狗,一会儿又看看我。
过了河滩,校长叫住了我。他看上去跟往常一样,很高兴的样子。我有点不安地走近他,发现闪烁在他眼镜镜片上的那团白光不见了。校长看着已经到了对面小山包附近的老狗,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笑说:“那只野狗是从哪里来的?”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我把那些野狗们给藏起来了,而他像是一个完全掌握了底细的警察一样。我就有点紧张地说:“那不是什么野狗,那是我家的看家狗,它只是跟着我罢了,不是我带来的。”
我想他知道了那只狗是我家的看家狗,一定会暴跳如雷的,会骂着我问为什么带狗上学,但这次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发火,反而用不太信任的眼神看着我说:“怎么可能呢,那天被县长看上的那只野狗就是它,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说着,他的目光早已转向了对面小山包上的我家的老狗,似乎在证实自己的眼睛没有错。
我也笑着认真地说:“没错,就是我家的狗,那天也是跟我来学校才跟野狗们在一起的。不信您问问桑姆,她也知道。”桑姆是全校学习最好的学生,校长知道她,我想桑姆的话他会相信的。
我那样一说,校长好像也信了。有一会儿,他看上去有点不高兴。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对面小山包上的我家的老狗。过了一阵子,他才摆出校长的架子对我说:“你阿爸还喝酒吗?”
他问的有点突然,而且他眼镜镜片上那道白晃晃的光又闪了一下。我低下头如实说:“喝。”
说完,猜想他接下来还会问什么问题。
这时上课铃响了。校长努力地在脸上堆出一点笑,说:“上课了,快去吧。”
这是我跟校长聊的最多的一次,紧张得让我喘不过气来。听到他的话,像是卸掉了一个包袱,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到教室时同学们已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等老师来。我也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这才发现桑姆的位子还空着。我想她不可能迟到啊,但是接着老师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还是不见她的影子。老师进了教室,站在讲台上看了看下面,问桑姆去哪儿了时,同学们都说不知道。快下课时,教室外面传来一声“报告”的声音,我一下子听出那是桑姆的声音。她一进教室就哭了起来,老师和同学们都莫名其妙地看她。大家想可能是她家里出什么事了。老师也非常关心地问:“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人病了?”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来学校的路上碰到一只狗,怕被咬,就绕了很远的路,所以就迟到了。”
她这样一说同学们反而一下子就笑了。但是我不敢笑,我低着头连气也不敢出一口,我怕她跟老师说出那是我带来的狗。老师摸了摸她的头,有点怀疑地看着我们问:“是不是那些野狗已经回来了?”
同学们都说不知道,我担心桑姆说出来,就继续低着头,不敢出声。这时,桑姆说:“不是,是只陌生的狗。”我不知道桑姆为什么要撒谎。但我感觉像是卸掉了一块包袱,身上立即轻松了许多,心里对桑姆感激不尽。
整个上午,桑姆也没有理我,我更加地不自在。心里想要不要中午就让老狗回去,但一想这样其他同学肯定会看见我,会跟老师说狗是我带来的,桑姆迟到是因为我。这样桑姆也会想我是为了吓唬她才把狗带到学校的,这样桑姆会把我想得更坏。因此,我一整天都在学校里玩,没有出去。这样,就是别人知道了那是我家的狗,也不会想到是我把它带到学校的。
下午一放学,我就背上书包第一个冲出了学校大门。出乎意料的是我没在对面的小山包上看见我家的老狗。我想老狗大概是没有等我就自己回去了,心里反而踏实起来。但是这会儿,我又不能等着桑姆出来,就继续往前走去了。
一路上我的脑子被这几天发生的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情搅得乱七八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今天早晨塌鼻子校长怪异的神情,那些野狗和厨师嘎嘎的突然消失,县长一行来视察工作,塌鼻子校长命令学生们赶走那些野狗,厨师带着狗食去找那些野狗,我以野狗们不见了为借口骂桑姆,还有我家老狗因为吃了阿爸醉后的呕吐物醉了——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合常理,那样的荒诞!
我到家时,看到有人在跟我阿爸喝酒。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们的塌鼻子校长。这让我大吃一惊。他们俩喝得已经不成人样了,塌鼻子校长甚至都忘了擦自己的眼镜。他俩前面放着一锅羊肉,阿妈坐在灶台左侧一边烧茶一边听他俩说话,若有所思的样子。看到我进屋马上回过神来似的说:“哦,饿了吧,快来喝茶。”阿爸把我叫到他旁边,笑嘻嘻地看着塌鼻子校长说:“他,他是我唯一的一个儿子。从今天开始,他就不去上学了,跟你请假了。他要好好放羊继承家业,要不然我老了这些羊咋办?啊,是吧?”说着把头歪向塌鼻子校长那边。
塌鼻子校长也把头歪向阿爸这边,从镜片上面看着阿爸说:“这还用说吗?这个你放心,我是一校之长,这么点小事我还是可以办到的!”说完拍着胸脯作保证。
阿爸也更加地把头歪向那边,手插在腰间,使劲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塌鼻子校长把酒杯递给阿爸,把眼镜往上推了推,说:“千真万确,三宝在上,我绝对没有撒谎!是县长告诉乡长的,乡长又告诉了我这个当校长的,你一只狗让三个当官的都看上了,不简单啊,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阿爸也露出一副很骄傲的神情说:“别说是一只狗,就是五只狗我也会给你的,不就是只狗吗,又不是把我唯一的儿子送给别人当女婿了!”看他的样子好像对自己说的话很有信心。
塌鼻子校长在不住地点头,他的架在扁鼻梁上的眼镜差一点也掉到前面的火塘里了。他俩干掉杯子里的酒之后又满上了,看上去不喝个烂醉决不罢休的样子。
这时,阿妈有点坐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会不会把老狗拿去宰了吃掉啊?”
塌鼻子校长把头扭向这边从镜片上面谨慎地看着阿爸正要说什么时,阿爸开口了:“女人家懂个什么,不要多嘴!”阿妈像是被吓住了,不安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不由得同情起阿妈来,看了一眼他俩,坐到了阿妈旁边。阿妈给我倒了一碗奶茶。她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我小声对阿妈说:“阿妈,我想继续上学。”
阿妈听了我的话好像更加地犹豫不决了。她不安地对我说:“可是,阿爸把老狗送出去就是为了不让你继续上学!”
我想了想,很有把握地说:“这个我有办法!”说完,一口把奶茶给喝掉了。
没过多久,阿爸和塌鼻子校长都醉得更加不省人事了,也没顾上吃晚饭就像两头猪一样东倒西歪地睡着了。这时,我找了一条绳子出去了。老狗正在帐篷边上睡觉,看见我就立即站起来摇着尾巴跑过来了。我摸了摸它的头,把绳子拴在它的脖子上,然后拉着它快速地向远处山脚下的寺院走去。寺院里有我从小就出家了的叔叔。
第二天天刚亮,我吃了早饭准备背上书包去学校,阿妈突然跑进帐篷摇了摇还在昏睡中的阿爸说:“老狗不见了,老狗不见了。”
睡在上席的塌鼻子校长和阿爸都一骨碌爬了起来。塌鼻子校长连眼镜都来不及戴上就盯着阿爸的脸问:“不会吧?”
阿爸瞪了一眼阿妈,大声问:“老狗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我抢先回答说:“老狗醉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阿爸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在怀疑我做了什么手脚,问:“老狗醉了是什么意思?”
我很认真地说:“昨天晚上你们俩喝醉后吐得一塌糊涂,老狗吃了你俩吐的东西也醉了!”
说完,我就径自出去了。
早晨的空气有点冷,但我的心里却充满暖意。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7年6期(责任编辑 哈闻)
德本加,男,藏族,1966年出生于青海贵南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委员。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章恰尔》、《西藏文艺》等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篇,其中短篇小说《像是一天里的事》、《恩惠》等入选中学藏文及高等院校藏语言文学专业教材。另有部分小说被翻译成英、法、德、日等文字推介到国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静静的草原》《衰》,中短篇小说集《梦寻三代》《老人与牛》,中篇小说集《无雪冬日》《加洛和他的辫子》,汉文版中短篇小说集《人生歌谣》,日文版中短篇小说集《哈巴狗收养记》等。2016年8月获得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双语作家,文学翻译者。199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出版藏文小说集《诱惑》《城市生活》,中文小说集《流浪歌手的梦》《嘛呢石,静静地敲》《死亡的颜色》《塔洛》,翻译作品集《说不完的故事》《人生歌谣》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捷克等文字译介到国外,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新秀奖”、“青海文学奖”、“青海省文学艺术创作奖”、“青海湖年度文学奖”、“章恰尔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以拍摄藏语母语电影为主。代表作品: 《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塔洛》。作品获第二十五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第九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最佳导演奖等多项国内外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