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手

        我找到她时，她还没有死去，在一堆麦草上喘气。多日的逃亡生活，使她变成了穿着褴褛容貌尽失的乞丐。

        我扶起她，她对我艰难地一笑。

        我安慰她说：“别怕，别怕，有我呢！”

        她说：“其实我谁都不怕，我就怕你！”

        我笑了笑说：“我知道，我知道，其实你不是怕我，你是怕你丈夫。”

        她不说话了，头一沉，昏睡过去。

        我掏出火柴，划了好几根，才点着了麦草。火把她烧得跳起来，还没站稳，又栽倒在火堆里，再也没有爬起来。皮毛的焦臭味和肉体的焦香味在秋后的大场里弥漫开来，熊熊烈火照亮了村庄的夜空。

        我拨通一个电话，告诉对方：“你的女人，已经走了，请放心。”

        电话那头说：“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对方又问：“你还接活吗？”

        我说：“行啊，你想杀谁？”

        他回答说：“你杀了我吧！”

圆  月

        月亮升起来时，我对她说：“月亮作证，我已经爱了你整整三年。”

        她笑了，反驳道：“不是三年，是十八年！”

        我也笑了。是的，十八年。十八年前，她从外地转到文科班，我第一次见她，就魂不守舍。三年前，她死了丈夫，来到我工作的小镇，我再次见她，浑身发抖，我知道，我还没忘记她。

        我约她出来，正是中秋节。在茶馆里，我们临窗赏月，她的脸蛋比圆月更白更圆。

        我说：“现在，你可以跟我在一起了吧？”

        她反问：“我不是已经跟你在一起吗？”

        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长久的生活在一起。你同意吗？”

        她又反问：“你知道我丈夫是怎么死的吗？”

        我回答说：“不是病死的吗？”

        她说：“是病死的。因为太爱我，担心别人得到我，就得了病。病越重，就越担心，结果就死了。他是爱死的。”

        “所以，爱我，就不要跟我结婚。”她总结道。

        我们离开茶馆时，空中的那轮圆月，孤寂地悬在黝黑的天幕中，它的确不需要太阳的陪伴。

凶  手

        刀柄上缀着一颗红色的珊瑚，那红色，鲜血似的。

        刀面上，一侧镂着龙，另一侧镂着凤，两圣物虽永不分离却又无法相见。

        刀鞘尤其精致，用银纹饰出吉祥八宝的图案，一面四幅，煞是好看。

        但刀在一美貌女子手里。她不看我，只看刀。偌大的酒馆里，只她和我两个客人，面对面坐着喝酒。认识还不到一个时辰，我就答应了她，要送她回去。

        我是一名捕快，专门到尼玛镇勘察四起凶杀案。这四起凶案有许多共同点：似乎均为一人所为，死者都死在旅馆里，都是一刀致命，都面带惊讶怅然的表情。我怀疑凶手就隐藏在尼玛镇，且还有犯案的可能。

        已经快午夜了，酒保动不动就打着呵欠，似乎是装出来的。

        我已经有了醉意了：“别再翻来覆去地看那刀子了，看看我吧，我就没你的刀子好看？”

        她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着我的眼睛：“别这么说，这刀子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有很重要的意义呢！”

        “那你把它送给我！”我开始挑逗。

        她说：“不行，爷爷说，谁爱上我，我也爱上他，这刀子才能给谁。”

        我说：“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你了。你不爱我吗？”

        她说：“你醉了，我们回吧！”

        她扶着我回到我住的旅馆。她要回去，我一把搂住了她，又把她压倒在床。她挣扎了半天，还是屈服了。

        早上，太阳照着我的脸。她赤身裸体，依偎在我身边，手里仍在把玩着她的藏刀。

        她时不时看我一眼，很幸福的样子。

        我故意问她：“你爱我吗？”

        她想了半天说：“我真的爱上你了。”

        我笑了一声，觉得自己还是挺有女人缘的。

        她接着说：“爷爷说，相爱的人要互赠礼物的。”

        说着，拔出藏刀，一下子就插入我的心脏。

复  仇

        如果当时她不曾出现，这杀父之仇，我就能亲手了结。

        三年前，在一起草山纠纷中，旺杰的父亲杀了我的叔叔。从此，我们的仇就结下来了。我曾发誓要杀掉旺杰，让他的父亲，那个头发发白的老头，也感受那痛失爱子的滋味。

        旺杰在暗淡月光下的深巷里独自走着。他低着头，似乎在思考问题，决对没有留意到复仇者正潜伏在巷子口。

        我已经抽出了腰刀，只要他靠近我，噗呲一声，长长的刀身会滑进他的身体。他肯定会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瘫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但我还没行动，她就出现了，在大路的那头。她远远地向我打招呼：“扎西，你在等谁啊？”我只好装作路过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向她走去。

        旺杰顿时僵在巷子中间，不再走出来。我觉得他的目光冷冷地钉在我的脊梁上。我整了整衣领，抖掉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我站到她跟前时，旺杰也停在了巷子口，远远地看着我们。

        “都晚上九点多了，你还出来干啥？”我问她，有些迷惑。

        她说：“我和旺杰约好了，要去看电影呢！”

        我的心疼了一下。她曾经是我的初恋女友，不知什么时候，她爱上了我家仇人的儿子。她的移情别恋，加深了我复仇的欲望，也加快了我复仇的速度。

        我用厌恶的声调对她说：“和他去疯吧，你这个婊子！”

        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从我身边擦过，径直走向才旦旺杰。我感觉骨子里的什么东西瞬间就失去了，体内空空荡荡的。

        可是，第二天，听说旺杰死了，是她报的案。她对警察说，她和才旦旺杰快订婚了，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在电影院里，才旦旺杰喝掉了瓶装的三两白酒，回来的路上被风一吹，就醉了，站都站不稳。路过一座水泥桥时，她解了个手。旺杰就靠在低矮的栏杆边等她。等她回来，却找不到人。后来才发现旺杰坠落在桥底，已经没了气息。

        听说，据法医鉴定，旺杰的确是酒后失足摔死的。

        几天后，我接到一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你的仇，有人替你报了！”

        我愣住了，大张着嘴巴，像个白痴。

        谁又知道真相呢？

         扎西才让，藏族，1972年生，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南州作家协会主席，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在《民族文学》《十月》《诗刊》《青海湖》《散文》《芳草》《红豆》《西藏文学》《飞天》等60多家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作品曾被《诗选刊》《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2015散文精选集》《新中国成立60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中国好文学》等40余部选本。获红高粱诗歌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当选“新诗百年•我最喜爱的田园诗人”之一。著有诗集三部，小说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