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晶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去。

        一个月前吧,在央珍家帐篷门前的那片沼泽地里,水晶晶花开成了片,把整个沼泽地包容在了一片粉红色之中,远远看去,好似一片朦胧的粉红色云雾铺泻在沼泽地上,吞噬了大片的绿色。走向那完全篡改了草原本色的粉红色云雾,让人会有一种眩晕感。央珍喜欢这种眩晕感。每天,她把牛羊群赶到查美河边的的草滩上,当羊们此起彼伏的咩叫声渐渐平息,开始专心致志地享用带着露珠的青草的时候,她就向那片沼泽地走去。她放轻脚步,向那片粉红色的云雾慢慢靠近,似是害怕会惊扰了它们一样。但水晶晶花们还是会在她向它们试图靠近的第一时间发现她,即刻以一种汹涌的态势向她逼近,除非她停下脚步。而央珍也会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这时候,她就会发现水晶晶花们也会惊悚地停下来,迅速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轻盈地随风抖动着,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央珍有意不捅破它们这小儿科的伎俩,假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继续迈开步子往前走去,水晶晶花们即刻收起它们若无其事的表情,即刻与央珍相向而行。央珍就这样沉醉在这种与水晶晶花之间的默契的游戏之中,沉醉在不断向自己涌来的眩晕中,直到她走进花丛,把自己淹没在这粉红色的云雾中,再从花丛里一步步走出去,让粉红色的云雾在她的身后翻卷起伏。

        在这片沼泽地的中心区域,水草茂盛,一片片的的积水在阳光下闪烁着星星的光芒。那里的水晶晶花开得更是繁盛,但央珍的脚步不会企及那里,那里是死亡之地,恶魔就潜藏在那不断喷涌着的清泉下面,以天使般的笑容引诱着走向这里的生命,一旦靠近,恶魔就会迅速伸出魔爪,掠走生命。所以,牧人们谁也不会靠近那里,并且以寓言的方式,把恶魔的故事传承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而草原上的牛羊,似乎也以遗传的方式,把这个信息传达给了它们的后代,很少有牲畜陷入恶魔设下的陷阱。央珍小时候,就听阿妈给她讲那头恶魔的故事,而现在,央珍时不时要向阿妈提示,不要靠近那头恶魔。

        央珍每天要走过的,则是水晶晶花以它们的明暗和疏密指示出的安全通道,它们用它们的单纯和善良,呵护着通过这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头牲畜,除了那些心怀欲念者和无知无畏者之外,恶魔几乎无机可乘。

        在这片粉红色云雾的边缘,也就是横穿这片沼泽地后的一片沙砾上,长着一丛丛纤维粗硬的芨芨草。在其中一丛芨芨草里,一对野百灵安了家。央珍每次走向水晶晶花们,并穿过这片沼泽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去看望这一对野百灵夫妇,后来还有它们的孩子。从它们开始用枯草和兽毛搭建鸟巢开始,央珍就每天去看望它们,直到雌鸟生下两枚青灰色的鸟蛋,直到它们轮流着趴卧在鸟巢里孵出小鸟,直到他们每天衔来蚂蚁或其它野虫抚养小鸟一天天长大,直到没有一根羽毛的小鸟翅羽丰满飞离鸟巢,央珍几乎每天都会光顾这里。

        而就在野百灵们终于弃巢而去,不再回来的时候,这片粉红色云雾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水晶晶花盛开的季节就这样过去了。

        现在,在这片沼泽地里依然可以看到几朵迟开的水晶晶花,它们被淹没在因为阳光和水份过于充足而有些营养过剩的茂密的青草中,凄然而又孤寂,每每有风刮过,形单影只的水晶晶花便随风摆动,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央珍对它们充满了同情,每当走进这片沼泽地,在草丛里看到这样一朵生不逢时的水晶晶花,央珍就会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看它们,捡来一块牛粪或者鹅卵石,放在它们的跟前,期望能为它们挡风遮雨,尽管这样的作用微乎其微。看到孤独的水晶晶花,央珍就会想起那片粉红色的云雾,那是多么大的气势啊,可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难道是那一家飞走了的野百灵带走了吗?有时候,央珍走过沼泽地,走到那一丛芨芨草前,看着那个已经破败不堪的野百灵的鸟巢时,忽然会这样突发奇想。

        央珍很少采摘草原上的一朵野花,更不会去摘水晶晶花,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尽管它们曾经多得完全覆盖了整个沼泽地。但央珍的阿妈却是要摘花的,而且最喜欢摘一些水晶晶花,戴在自己的鬓际间,插在卷边礼帽的褶皱里,痴痴地傻笑。

        央珍的阿妈得了一种怪病,平时好端端的,忽然就会发晕,变得痴痴呆呆的。一旦犯了病,阿妈就不愿意呆在帐篷里了,蓬头垢面地跑到草滩上,一朵一朵地采摘野花,一朵一朵地往头上戴,往礼帽上插。纷纷乱乱的,央珍便会过去,帮阿妈整理一下。

        阿妈喜欢采摘野花,央珍对此也是默许了的,有时候还特意带着阿妈出来,让她尽情去采摘一些水晶晶花,戴在头上或者插在礼帽上。

        头上戴花或者在礼帽上插花,这是阿妈老家的习惯,在阿妈的老家,成年的少女和出家不久的少妇都是这样的打扮。据说,阿妈就是戴着一头的花嫁给阿爸的。

        阿妈病了,央珍只好休学回家照顾阿妈。如果没有这次变故,央珍今年——也就是这个时候啊——要参加高考的。

        不过,在央珍心里,并没有多少委屈或者不满。她虽然觉得上不了大学可能是她终身的遗憾,但命运决定要她一辈子守候在草原,她也会心甘情愿的。因此,在看护着阿妈的这段日子里,她心情平静,心安理得。能够为阿妈做点事情,也是舒心甜蜜的。虽然,十几年的求学生涯,她已经从一个懵懂的草原牧童出落成了一个沾染了些许时尚和书卷气息的少女,比起纯纯在草原上长大的曾经的伙伴们,她身上少了些朴拙和散漫。她的穿着虽然没有去追逐城市里的流行色,但也不是草原上的羊皮袄。牛仔衣、太阳帽,搭配着的却是脖子上一串红亮的珊瑚项链和手腕上一串阿爸留给她的檀香木佛珠,这样的穿着反而让她显得时尚又不失民族特色,比城里的女孩儿还多了一份内涵。

        央珍的阿爸就在她考上县城高中的那一年去世了,从此,阿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着。央珍高二的时候,阿妈忽然得了这种怪病,村长叫了几个人把她送到了县城的医院。经过一段时间的住院治疗,阿妈出院了。医生说,这恐怕是老病了,央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她向阿妈再次提出退学回家去陪伴她的想法——阿爸去世时,她就提出过——阿妈却催促她赶紧去学校上学,不要耽误了学业。虽然,她心里的那个疑惑一直没有解除——央珍为什么要去上学?

        上学,在草原上被说成是念书,阿爸还在世的时候,阿爸和阿妈之间总是为央珍的上学问题发生争执。阿爸希望央珍通过求学成为一名可以在县城工作的干部,而阿妈则觉得念书就是让孩子离开父母,让父母和孩子都在思念中煎熬。

        “央珍念书干什么?”

        “学习知识啊!”

        “什么时候能念完?”

        “早着呢,她才考上县城的中学。”

        “还要到县城去啊?”

        “将来还要去省城呢,上大学去。”

        “多厚的一本书啊,怎么念不完了?”

        “……”

        每每在这个时候,央珍看着阿爸阿妈面红耳赤的样子,事不关己地咯咯笑着。她既不反对阿爸对自己的期望,也觉得阿妈的想法同样不无道理——世代在草原上以放牧牛羊为生的牧人后代,接过父母手里的乌尔恰(放牧用的抛石器)继续放牧牛羊,那也是一件坦然的事情。

        阿爸去世后,央珍本来打算即刻退学回家,去陪伴从此便孤零零的阿妈,但阿妈却没有让她退,她说既然阿爸坚持让你上学,那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不能他一走,我立马就改变主意。阿妈病了,央珍再次提出要退学回家,阿妈却怎么也不同意。

        央珍就这样上着学。

        这一次,阿妈的病又重了,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央珍知道,阿妈可能是凶多吉少。为了两全其美吧,这一次,央珍没有退学,而是办了休学手续,她的想法是,如果阿妈的病能有好转,就再去上学,如果时时反复发作,到时候就办退学,这也是她的班主任老师的建议。央珍也告诉阿妈,只要她的病有所好转,她即刻回学校上学。

        央珍和阿妈的生活简单又充实。

        阿妈似乎知道自己的处境,清醒的时候她会对央珍说:“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啊!”

        央珍就对阿妈说;“不会的阿妈,你不会的。”

        其实,对阿妈的事,央珍是有心理准备的。生死由天,这是自然规律,央珍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虽然,阿妈真的走了,会让她伤心欲绝。

        央珍就这样矛盾着,守护着自己时而会犯病的阿妈,相依为命地生活着。

 

(选自《咖啡与酸奶》,2016年5月花城出版社出版。)

 

        龙仁青,小说家、翻译家。1967年出生于青海湖畔。青海省作协副主席、青海省《格萨尔》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青海省民族文学翻译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创作出版有“龙仁青藏地文典”(三卷本)、小说集《光荣的草原》《锅庄》等;翻译出版有《当代藏族母语作家代表作选译》《端智嘉经典小说选译》《仓央嘉措诗歌集》《居·格桑的诗》及《格萨尔》史诗部本《敦氏预言授记》《百热山羊宗》等,约300万字。曾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青海湖》文学奖、《红豆》文学奖等,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终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