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怎么进到我房间里的?
每当夜幕落下它的帘子时,这个亡魂准时会穿门进入,安静地坐在炉火旁的木凳上,整理那身褴褛的坎肩下摆,脸上现出一丝羞涩来。看我望着他不言语,亡魂显出局促来。他把手插进坎肩的怀兜里,摸索着取出一个装鼻烟的黑色牛角,想从里面倒出些鼻烟粉来。
在烛光的映照下,我再次看到牛角鼻烟壶上的那两个窟窿,黑乎乎的很是扎眼。他像前几次一样轻叹一声,皱起眉来。
外面的风喘着粗气在旷野里奔逃,夹带一丝怒怨。我想:今夜会有一场雪!
“真是糟透了,子弹怎么偏偏击中了鼻烟壶,粉都被洒落干净。”亡魂很无奈地说。
这句话我都听了十多遍。
换了以往,他会把鼻烟壶揣进那破烂的怀兜里,眯眼望一会烛光,然后从木凳上消失掉,让我一个人深陷在恐惧中。可是,这次他依旧坐在木凳上,眨巴着眼睛,表现得很痛苦。
我掏出兜里的烟盒,抽出一根递过去。亡魂定眼看我手中的烟。雪白的卷烟纸,在烛光的映照下变成了奶白色。
“它跟鼻烟一样,点上火用嘴吸就成。”我给亡魂解释。
亡魂不安地接过烟,拿到鼻孔下嗅,然后塞进嘴里咀嚼,之后吞咽下去。
我望着这一幕惊呆住。
亡魂惬意地闭上眼,一脸的安详。亡魂的身子挪动一下,以便找到最舒服的坐姿。他屁股底下的那张木凳,恐惧得连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我已经不像最初见到他时那般的害怕,心里对他升起了一腔怜悯,心里默默地念诵着度母咒语:嗡达日度达日度日萨哇哈哇……
他把绾在头顶上的发髻放下来,一缕长发垂落下去。
风依然在呜儿呜儿地嘶鸣,裹着沙尘往窗玻璃上抛洒,房间里能清晰地听到嚓嚓的声响。
最初,我很怕这个亡灵,想着搭一辆车到就近的寺庙去求个辟邪的东西,可是一到白天忙着到曲米辛果一带寻找雕塑的灵感和看相关的历史文献资料,就把这件事给遗忘掉。到了傍晚才又想起来,可是那时已经晚了。随着亡魂来串门的次数多起来,每每都像事先设计好的剧情一样,先是穿门而入,坐在木凳上发顿牢骚,然后消失,一整夜都不再出现。看来他没有一点加害我的意思,心里的恐惧、不 安也在与日递减,倒是增添了对他的一份好奇心,只是苦于他不给我打探的机会,他在我面前就是一个谜。
亡魂舒服地坐在凳子上,眼光瞟向我正在看的这本书。这是英国人埃德蒙•坎德勒写的《拉萨真面目》,讲的是英国远征军如何侵略西藏的。书的封面背景是座雪山,雪山前面站着八个穿臃肿藏袍的男人,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浅笑。亡魂探过身来,定定地看着那几个人。
“书里写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我隔着桌子轻声对他说。
亡魂的目光没有收回去,我也不敢确定他听懂我说的话没有。
“呵呵呵——”亡魂咧嘴笑,突然又收住笑声,说:“黎明时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表情却很轻松。
“你要去哪里?”我问道。
“去投胎,我的灵魂在这驻守了一百多年。”他声音缓缓地说。
我从他穿的破烂兽皮坎肩,能确定它不是这边的人。他的指甲长长地打着卷。
“我的魂又可以回到塔工去了!”他说完开始哽咽起来。
“你的魂怎么流落到这里来的?”我问他。
“为了阻止那些该死的英国人,我被打死在了这里。”他回答。
我的脑袋里清晰地映现出埃德蒙•坎德勒在《拉萨真面目》中写得一段文字:“这本书是个人对于远征军前不久去西藏的印象的记载,旨在介绍我们在西藏的生活,我们看到的景象以及我们对抗并被我们所征服的怪人。我们杀掉了好几千这些武器装备落后的战士;由于故事的描写并非总是读来令人愉快,我认为在描述远征军惩罚性行动的一面之前,先将军事行动的不可避免性讲清楚是正确的:由于藏人的愚蠢和顽固,我们不得不违心地卷入了战争的漩涡。”
“你是在那场屠杀中死掉的吗?”我问。
“你也是在那场争斗中被杀掉的。”他这样回答我。
我惊愕地望着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关于那场屠杀我看过很多的文史资料,这次来到曲米辛果就是为了完成一组雕塑,纪念那些一百多年前被屠杀的同胞。
“你和我一起经历了那场争斗,只不过你比我先被打死的。难道你忘了?”亡魂这样问道。
我只是对那段历史比较熟悉,但真不知道自己曾经经历过这场战争,记忆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记。“我真经历了吗?”我怕伤到他的心,小心翼翼地问。
亡魂把左手从桌面上收回去,右手的胳膊支在上面,托着没有一根胡须的下巴盯住我看,那卷曲的指甲悬浮在他的胸襟。我黝黑的脸上肯定出现了红晕,脸颊辣辣地灼烧了起来。我拼命地回忆、再回忆,关于那场战争的一鳞半爪的印迹,却什么都得不到,除了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个硬梆梆的文字。
“我们的村庄里有很多桃花,那时我们俩经常一同去山上狩猎,也是我们俩同时被征召到这里来阻止英国人进入拉萨的。”亡魂想用这些东西唤醒我的记忆,但他是徒劳的,我什么印象都没有。亡魂也看出了我脸上的沮丧,又换了另外一种方式。
“你叫阿达,我叫阿牛郭达。”亡魂满是希望地这样唤醒我的记忆,眼睛里充满了柔光。
我想他认错人了,那死去的肯定不是我的前身。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用这句话搪塞过去。
“要是觉姆拉日仙女在这里的话,肯定会开启你的慧眼,那时你不会有时空的阻隔,可以任意穿越过去的。”亡魂一脸的失望。
我却兴奋了起来,想到这个亡魂经历了那场屠杀,可以听听他的讲述,这样我能更真切地体会当时的情景,这对于我创作这组雕塑可真是天赐的良机呀。
“你讲讲当时的过程,兴许我能回忆起一些事情来。”我这样跟亡魂阿牛郭达说。
阿牛郭达用舌头舔一下嘴唇,眼睛望向了房门。
烛光照射在他的一侧脸庞上,最醒目的是那突出的颧骨和微微上翘的嘴唇,以及眼角边大地干裂似的皱纹。他定定地望着房门口,选择了沉默。
“(1903年)12月13日,荣赫鹏上校翻越吉拉普山口,进入西藏,没有遇到任何抵抗。20日部队抵达帕里宗,这个城堡未发一枪一弹就投了降。接着,远征军继续前进,于(1月)7日翻阅唐拉山口,并在堆纳扎营。这里狂风呼啸,气候寒冷,高达一万五千三百英尺。在这里,远征军呆了三个月,同时在作春季进军的准备工作。第二十三先遣团的四个连队、诺罗福克团的一个山炮分队,还有二十名马德拉斯工兵留下来守卫这个地方,其他队伍在麦克唐纳的率领下退回春丕,宿营过冬。春丕高一万零六十英尺,完全处于树线之内,但就是在这里,温度也降到了零下十五度。”为了让亡魂阿牛郭达开口,我读了一段埃德蒙•坎德勒写下的文字。当我念到春丕时,他的头转了过来,却又立马扭过去。“(帕里宗)城堡里面到处都是梯子、平台和黑乎乎的洞穴似的房间,如果要参观全部城堡的话,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墙体是砖石结构,表面覆盖的那层油垢有一百年的历史,没有烟囱,也没有足够的窗户,肮脏的情景简直无法形容。我们一占领帕里,首先就征用了八十名苦力,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清除垃圾……”阿牛郭达还在定定地发呆。“ 荣赫鹏上校在堆纳还没有呆多少天,局势就明朗化了,毫无和平解决问题的希望。藏人开始在格玉集结大批人马,格玉距堆纳东面八英里,紧靠通往拉萨的道路。荣赫鹏上校见过两次那位代本(即拉萨军队的将军),代本反复强调,只有我们撤到亚东(藏语卓木),他才有权款待我们。西藏营地几乎每天都要给堆纳送信来,要求我们撤退,谈判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嗨嗨,你想起来了?”阿牛郭达兴奋地打断了我。“那时我们俩骑着马,跑到堆纳去,要求这帮英国人撤到卓木去。他们却好奇地盯着我们看,也从来不接茬。我们喊上一阵,又用手势比划他们撤走,之后跃到马背上返回营地去。”
我只能装作想起了这件事,向他点头称是。
“那你该想起我们的村庄了吧?”阿牛郭达紧接着追问道。
“是的,那里五月初桃花满树,粉白色的世界,真的很美。”我这样回答。
“是四月,那时桃花漫山。”阿牛郭达给我纠正。我猛然想到刚才我说的是公历,他却算得是藏历。
“阿达,如果那些大鼻子黄头发的英国人不来我们的地盘上的话,我可能会有很多个小孩呢。”阿牛郭达陶醉地跟我说。
这时外面的风止住了,窗户外黑漆漆的一片死寂。气温也骤降下去,想必外面雪花已经在漫天飘舞了吧。我打开铁炉子,往里面塞进些劈好的干柴,保持房间里的温度。
“这是肯定的。”我违心地这样应承。
阿牛郭达听到我这样说,脸上堆上了满足的笑靥。
“我的女人她可真美呀!”阿牛郭达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这个你是知道的。”
我也装出很羡慕的样子,望着他看。
“女人有酥油般光滑的身子,溪流般长的黑发,那眼睛可是一湾湖水,常让我沉溺在里面。哦,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阿牛郭达说完低下了头,长发一下将他的脸整个给遮挡住。他抬起头来时,一串串泪水顺着赭色的面庞流淌。
我为了写生,差不多每年都要去一趟林芝,那里的很多地方我都转过,也见过许多漫山桃花的村庄,可就是不知道阿牛郭达曾生活过的那个村庄叫什么。我掏出手机,从里面寻找照片,选出一张拍摄角度最好的照片给他看。粉色的桃花占据了绝大部分画面,中间稍远处有一座小木板房,经雨淋日晒木头都呈显出黑色来,它的旁边有三头犏牛,它们正低头啃着青草。再往远处还有几座木板房,它们掩映在桃花林中,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阿牛郭达擦掉泪水,捧起手机仔细端详,之后放声呜呜地嚎啕。
“我们的村庄。”我这样诱导他。
阿牛郭达的双肩,在披肩的长发下巨烈地颤抖。他用双手捂住脸,尽量让声音变弱。
“我可怜的妈妈活了多久我都不知道。”阿牛郭达哽咽着说。
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心,眼眶一阵潮湿,紧接着阿牛郭达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
“那天噶厦地方政府的诏书下来了,说是每个村要派两名壮汉去阻止那些大鼻子。你和我被抽签抽上了。我们俩准备好刀具和火绳枪,备上十几天的口粮,要到宗府(县)去集中。”阿牛郭达顿了一下,烛光照映出他那张湿漉漉的面庞。
我能想象阿牛郭达和阿达在亲人的护送下,踏着碎石路面走在狭窄的村道上。一些村人站在木板房的台阶上,不住地喊:“佛祖保佑你们,尽早回来!”
阿牛郭达和阿达向他们点头,回复:“呀!呀!”
他们走出了村子,后面跟随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几只无所事事的狗,摇摆着尾巴一路跟随。火绳枪和腰间的长刀磕碰,发出咔塔咔塔的声响。桃树的枝桠上冒出来一些预示新生命的小芽,脚旁流淌的溪水边沿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他们回头看见那屡祈求平安的桑烟,从村庄背后升腾,蛋白的烟柱只往空际蹿升。阿牛郭达和阿达劝阻亲人们不要再相送。男男女女嘴里念诵着经文,一脸的不舍。
阿牛郭达的母亲走过来抱住了他,她的身子只及他的胸口,把花白的脑袋用力顶在他的胸口上,还猛烈撞击了几下。阿牛郭达伸开双臂牢牢抱住母亲瘦弱的肩头。她从阿牛郭达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凝视一会阿牛郭达的脸,转身头也不回地向村庄方向走去。
阿牛郭达冲着母亲的背影喊:“妈妈,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的母亲没有回头,脑袋垂落得更低。相送的亲人止步在这颗硕大的核桃树旁,阿牛郭达的女人眼睛红肿,腆个大肚子,一言不发地看他。阿牛郭达犹豫了一下,最终他还是走过去,摘下帽子与女人碰了个额头。
之后,他和阿达毅然离开送行的亲人,沿着一条逼仄的小路,向前方的山嘴走去。
在一阵尖利的狗吠声中,身后的远山顶上冒出了圆盘似的太阳,她挥洒的金光给山给水给森林镀上了一层金光,使它们焕发出了勃勃的生机。
阿牛郭达的女人远远地尾随在他们身后,直到他们从山嘴边消失掉,她就倚靠在一颗路边的青冈树上,身子软软地跌落在地。
“我们一百多号人,跟着宗府(县政府)的一名贵族小官员前往拉萨。这娘们似的小官员一路都在走走停停,路遇大户都会有一次宴请,有时这宴请会持续个两三天。真他娘的!我们无所事事地就在村子里转悠,能找到酒馆凑钱喝点酒,酒劲一上来,玩色子赌身上值钱的东西,有时说不定还能赌赢一把不错的长刀,或者一把火绳枪。也有人喜欢盯着漂亮的女孩子,跟在她们身后说些蜜一样甘甜的话语,要不扯开嗓子唱一曲歌:在高高的山坡上\我的小牛犊在向我招手\在高高的山坡上\我棕色的小鹿在向我招手\在绿色的草坪上\我的藏红花向我招手\麦穗饱满的田野里\我的青龙在向我招手……也有一些大户,得知我们要到帕里去阻止大鼻子的英国人时,拿出青稞酒和肉、饼子来款待我们。这娘们有时也会带我们去寺庙朝拜,一路下来我们得到了很多被活佛加持的刀枪不入的红绳带,我们把它们系在脖子上,幻想着我们高举长刀驱赶那些大鼻子英国人的场景。
“翻跃米拉山,我们行进到如托时,这娘们命令手下人支起帐篷要洗温泉。哎呀呀,这个地方太冷,冷得我的命根子都被缩了进去。我们只能灰头土脸地在这个小村子里转悠,找到避风的地方燃起一堆火烧茶。这娘们一样的小官员倒是会享受,他泡完温泉躲进帐篷里。不一会,有人领着两个抱着扎年琴的女人闪进帐篷里。帐篷里传来了扎年琴和女人的歌唱声,旋律舒缓悠扬。几杯热茶落入肚子里,全身开始热乎起来。我们都不知道这娘们会在这个地方待多久,期盼着明天就能动身离开。
“太阳从云层的背后出来了,阳光照在身上也是凉飕飕的,感觉不到多少温暖。你们几个要躺在岩石旁睡觉,可我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只能拿出针线来缝补开裂的鞋子。柴火快燃尽了,壶嘴里咕咕地冒着气泡,散出一缕茶香来。我们的这支队伍像羊粪蛋一样,散落在村子的各个角落里。鞋子缝补完时,我周围的人都累得开始打起了鼾声。阳光再次躲到云层背后,天一下又冷了起来。我起身背着火绳枪,到村子里去转悠。窄小的巷道里到处是牛屎,我也碰到了同行的人,他们有些甚至准备去温泉里泡一泡。我离开他们继续往前走,在这山坳中间的开阔草坪上,很多头牦牛散开着。它们在枯黄的草地上,艰难地寻找充饥的东西。我在牦牛群中发现了一个人影,好奇心使我向她走去。牦牛对背着火绳枪的人表现的无动于衷,连个侧身都不肯,我只能从它们的缝隙中穿插过去。‘呀,你是这些牛的主人?’我讨好地问。女的把身子给转了过来,惊讶地看着我。‘我们是要去拉萨,说是大鼻子的英国人跑到了我们的地盘,要把他们赶出去。’我继续向她解释。女人的表情不再僵硬,慢慢现出一丝笑意来。‘你们是哪里的人?’她问。‘塔工人。’我回答着坐在了她的身旁。我把我们的经历向她叙述了一遍,还不忘告诉她这里冷得让人受不了。确实,看这些连绵的山,从山顶白茫茫一只延伸到山腰,矮小的灌木丛又从山腰连接到山脚,呈现暗红的色泽来,仿佛整个半山腰都在燃烧似的。女人笑起来时人会变得很甜,看年龄好似三十多岁,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破旧。‘我是替人放牧的。’她回答。我看到不远处一个柳枝编的筐子里积满了牛粪,她的手里还握着驱赶牦牛的乌尔朵(抛石器)。闲谈中我知道了她是从别处嫁到这儿的,但男人两年前得怪病死掉了,他们有个四岁的男孩。
“我帮女人捡了很多的干牛粪,把它们垒成了一座塔,又跑到远处把走散的牦牛给赶过来。夕阳落山前我们一同驱赶牦牛回村子。此时,气温一下降了很多,冰冷的风呼呼地吹过来,打在脸上生疼。我把帽子取下,免得被这股风给刮走。女人指着村子边的一座土灰色的房子,跟我说:‘如果怕冷,今晚就到我家来吧。’我给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夜幕落下时,那娘们的帐篷里亮起了汽灯,那边亮得如同白昼,扎年琴声依旧不断。可我们在这空旷的地方,就着火堆围拢睡觉。我记着那个女人说的话,借故撒尿向她的房子走去。我的心怦怦地经过的巷子里时,从四处响起了狗的吠声,它们把寂静的村子吵得闹腾腾的。我还听到同行的一些人在骂:‘该死的狗,准是见到鬼了。’我蹑手蹑脚地靠着墙根往村子边走去。女人的院门虚掩着,推门进入院子看到拴着的几头黄牛,上一个简易的阶梯,我已站在了廊道上。从一间屋里女人发声道:‘是你吗?怕冷的人。’我赶忙回答:‘呀,是我。’‘进到这里来。’我周身的血液都在滚沸,身子开始发热。我向着声音传来的屋子走去,借屋子中央炉火里的余火,看到女人搭的地铺。‘快钻进来睡吧。也许这一去你再也碰不到女人的身体了!’她说。我看不清她说这话时的表情,但它像谶语一样不久就被应验了。”阿牛郭达悲伤地说。
我重新点燃了一根蜡烛,蓝幽幽的火苗在灯芯上摇曳。外面有一辆汽车驶过去,它的车灯从我的窗户上一闪而过。外面又变得极其静谧。
我知道清朝政府当时命令噶厦地方政府“只能理阻,不准与英兵生事”。藏军也是一再往后退却。等阿牛郭达和阿达他们赶到江孜时,英军快逼近曲米辛果了。
“然而,那些喇嘛想的更美。他们举行了一个求佛爷惩罚的仪式,一本正经地用了五天的时间诅咒我们,希望英军在佛陀的干预下,会不断减少削弱。无人因此而‘少了一根毫毛’。”埃德蒙•坎德勒这样记载。在这之前,远在拉萨的噶厦地方政府也惶恐地组织三大寺的僧人在拉萨举办了祈祷诵经活动,并到乃穷护法神那里去卜卦,求得了“以和为贵”的箴言。逐渐把主张战争的一派给压制下去,形成了以和谈求争端解决的共识。
装备极其落后的一千多名藏军来到了最前沿的曲米辛果,他们的任务就是阻止英军继续向内陆腹地进军。阿牛郭达和阿达他们跟随拉丁代本和朗色林代本的主力布防在这里,他们修筑防御工事,以便英军不能从这里前往拉萨。
这是个晴空万里的一天,拉丁代本率领几十个人,骑马向英军驻地驶去。马蹄掀起的灰尘在空中飘荡,多庆湖边的野鸭被这蹄声惊扰,纷纷振翅向空中逃窜。晨光的照耀下多庆湖碧绿的像一枚绿松石,湖两岸的枯草金黄黄的,对面的山已被白雪裹住,现出她的端庄与肃穆。这三色赋予了这片土地一份宁静与圣洁。
拉丁代本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骑行,远远地看到了英军的营地,篷布搭建的帐篷错落有致,一面米字旗在风中猎猎飘荡。行驶到军营门口,拉丁代本从马背上跃下来,率领其他人员向营房里走去。他们看到了排列成一排的山炮和几挺马克沁机枪。
营房里走动的英军停下来,望着藏军和僧人合成的这一拨人。
“遵照西藏习俗,地上铺了一条卡垫供荣赫鹏上校和拉萨代本坐着会谈用。远征军的奥康纳上尉担任翻译。拉萨代本重申了通讯兵的请求(撤回到卓木去),并说如果继续前进,就会发生麻烦事。荣赫鹏上校的答复简明扼要。荣赫鹏上校对奥康纳上尉说,‘告诉他们,我们与西藏谈判了十五年,我自己为见到来自拉萨的管事的代表一直等了八个月,远征军现在要向江孜进发。告诉他,我们一点也不希望打仗,如果(你)命令手下的军队后撤,那倒是明智之举。假若你的军队阻拦我们前进的话,我就会叫麦克唐纳将军将他们消灭赶走。’”《拉萨真面目》里荣赫鹏如此嚣张地把拉丁代本给赶走,谈判也就陷入了僵局。
“说到曲米辛果总是令我伤心,我看到一同来的人差不多都死去了!”阿牛郭达说。
我往火炉里有添了些柴火,上面铝壶里的水烧得滚沸起来,能听到吱吱的声响,壶嘴里不断有热气冲散。
我点上一根烟,把它递给了阿牛郭达。给自己再点上一根烟时,又看到阿牛郭达在咀嚼香烟。我没有阻止他,只是吐着烟雾,静静地等待他把接下来发生事情讲述给我听。
阿牛郭达两手拍了拍胸脯,屁股在木凳上移动了几下。我吐出的一缕烟子正向他冲过去,穿透了他的身体。
“拉丁代本他们骑着马回来了,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恨恨地将鞭子摔在地上,冲向那顶帐篷里。其他那几个人也紧绷着脸,依次钻入到帐篷里,尾随的那些士兵牵着马到后面的开阔地走去。里面传来了拉丁代本咆哮的声音,但我们听得不是很清楚,只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仅此而已。我们继续背石头过去,扔在修筑工事的人面前。他们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把藏装的上节脱掉,袖子在腰间打个结,赤裸着古铜色的身子,哼着小曲忙着在砌墙。水鸟张开翅膀从我们的头顶飞过去,留下一串脆亮的鸣叫声,这声音给曲米辛果上空添增了一片祥瑞。云朵舒展着身板,从雪上顶上慢慢滑过去,倒影镶嵌在多庆湖里,湖面的颜色变得多彩起来。远处的觉姆拉日仙女怕被世人看到她的尊荣,总用洁白的云朵遮挡自己的面目。
“‘这些大鼻子的英国人何时会滚回到他们的地方去?’我问。‘灶中央的锅还没有烧开,边上的锅倒是先沸腾了起来。’砌墙的这样揶揄我。我只能笑一笑,接着到山脚下去捡石块。”
“临到中午吃饭,帐篷里的人一个都没有出来,我们围坐在三石灶边,喝着清茶吃糌粑。这时,朗色林代本从帐篷里出来,唤一名勤务兵到帐篷里去。不一会,那名勤务兵骑上一匹栗色的马向格玉方向飞驶而去。我们收拾好木碗,躺在烈烈的太阳底下,讲着奇闻异事、男欢女爱之事,不时爆发出阵阵的笑声来。有些人趁着明媚的阳光,脱下衬衣或者袍子,眯着眼仔细地寻找虱子和跳蚤。”
“午时的阳光很强烈,把我们的脸晒得黑黝黝的,那倦意潜入血液里往周身奔流。这时,我们听到有人在喊:‘看,出来了。’我们立刻起身,往人们看齐的地方望去,苏康努披着袈裟正往前走,他的身后是三大寺来谈判的那名僧人代表。他们是朝着拴马的地方走去。‘如果他们念咒降雹的话,这些英国佬早滚回去了。’有人说。‘前不久他们不是进行了法事嘛,那些大鼻子却没有事一样。好像还需要继续做法事。’人们开始议论起来。苏康怒和三大寺的那名僧人代表骑在马背上,慢悠悠地向多庆湖行进。那身绛红色就在湖边飘摇。”
“这天我们把防御工事修建的差不多了,晚上在上弦月的映照下轻声唱着歌。一座座简易的帐篷,在月光下像一座座小坟丘。”
阿牛郭达停住叙述,向着屋外倾听。我的目光也透过窗玻璃,望着黑漆漆的外面。我预感要发生什么事了。
“阿达,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可以再说说那次死亡。”阿牛郭达又换了个坐姿。
“那天大鼻子的英国人通知拉丁代本,说是要进行对话。不久,几十号人从对面向我们设防的地方走过来。他们中有戴着大檐帽、穿着长筒靴的人,也有头上裹着布,满脸胡须的人,这些人离我们在四十多步远的地方停住,叫喊着拉丁代本他们出去对话。拉丁代本领着郎色林代本、苏康努等人,从防御工事后走过去,迎向了这群英国人。”
“我们站在防御工事后,拿着火绳枪看着他们对话。拉丁代本跟英国人打完招呼,传话过来要我们熄灭火绳枪的点火绳。拉丁代本盘腿坐在地上开始跟他们争论,那个英国指挥官蹲下身子,冲着拉丁代本吼叫。旁边还有人帮腔,争吵的声音变得很嘈杂,各种语言模糊不清。几十个英国兵把他们给团团给围在中央,我们只能看到手里提着枪的英国兵的背影。”
“我们竖着耳朵,想听到拉丁代本到底在跟他们吵什么。突然却发现,很多英国兵就站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要跟他们怎么面对,只能对视着对方的眼睛。他们举着枪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看我们没有理会,英国兵伸手过来抢我们的火绳枪。我们之间的打斗就这样发生了。有英国兵被推倒在地上的,也有我们的人被压在下面的,当时我们这里一片混乱。一个满脸胡须的英国兵往我胸口捶了一拳,我趔趄着退后了几步,乘机他把我的火绳枪给掠走了。我感到莫大的羞辱,跨过防护墙,抽出腰间的长刀,挥舞着跑向前往他的右臂砍去,血黏糊糊地喷了出来,溅到我的脸上。那名英国兵悄无身息地躺在地面上。阿达,你也在那里举着长刀奋力杀英国兵。我冲进了打斗的人群中,接着砍死了三个人。愤怒使我的身上充满了力量,顾不到自己身上好几处流血的伤口。这时,哒哒哒地枪声大作,我看到你踉跄着倒在地上。我再次冲向了这些英国兵中间,挥动手里的长刀。仇恨使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凭着一腔怒气左砍右劈。一颗热热的东西钻进了我的体内,接着又有一颗钻进来,它们把我的身体灼烧的仿佛要溶化掉,我一点一滴地被溶化流淌……”
“嘿,你该醒醒了!”有个柔美的声音这样呼唤我。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甜美的女子,蹲在我的身旁正耳语。
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我是在哪里?我正这样想时,旁边的女子说:“我是觉姆拉日仙女,我要你的灵魂守卫在这里,直到碰到一个有缘的人,再将你们的故事传给他。在大地一片洁白的时刻,我会把你的灵魂给超度。”
阿牛郭达舒了口气,目光再次移向房间外面。蜡烛快要燃尽了,我得重新点燃一根。
当我再次看阿牛郭达坐的那张木凳时,他人已经消失掉。桌子上静静地躺着被子弹打穿的鼻烟壶和那本《拉萨真面目》。
我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外面一片洁白。冷风灌进来,让我全身打了个寒噤,也把身后的蜡烛给熄灭掉。
黑暗中我变得一片轻盈,在雪地上疾驶飞翔。之后,我莫名地坠落下去,往一个更浓的黑暗里。
该死的子弹击穿了我的肚子,血在汩汩地冒涌出来。再看,身边躺着的全是穿袍子的战友。他们脖子上活佛赏赐的刀枪不入的红丝带,浸在鲜红的血泊中。
我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看到拉丁代本和郎色林代本、苏康努蜷缩着身体倒在那里,他们的眼睛里布满惊恐。我再往前方望去,防御墙那头的空坝子上,英国兵提着步枪在追杀后撤的藏兵,马克沁机枪刺耳的声响在曲米辛果上空震荡。在枪声大作中藏兵像被收割的庄稼一样,一大片一大片地栽倒下去。马儿奋蹄向前奔逃。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喊我的名字:“阿达!阿达!”
我正准备侧身时,一颗子弹噗地打穿了身上的坎肩,有微粒的灰尘惊恐地从坎肩上逃窜,接着身体里有一股气流向四处散去,身体被膨胀的欲要炸裂。
等我熬过了这个难受劲,看到一名端着步枪的英军就站在我的一侧,他的手指再次去扣动扳机。哒的声音炸响时,我手中的长刀哐当地掉落在地上,身体被腾空而起,悬浮在了空际。
原刊于《花城》2018年第1期
次仁罗布,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2004 年和 2012 年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第四届、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曾先后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第五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