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伟领宝儿来时,我和光头挨着铁生盘腿坐在校园一侧的山坡上。
正值冬季,雪覆盖绵延的群山,远方的雪峰似纤尘不染的金字塔,在极硬的阳光中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们坐在半亩地里,生一堆火。这些田地到了冬季会让农夫们短暂抛弃,残雪像斑驳的羊毛长在地中。
“领了个新朋友来,家是军分区的。”杜伟推推眼镜,傍铁生坐下。
铁生长了一张坏脸,眼睛有股煞气,他没正眼看宝儿,歪着脑袋问:“你叫什么?”
宝儿很激动,声音极大地说:“我叫高大宝,你们叫我宝儿得了。”
铁生笑起来,我们也夸张地笑。
铁生笑着再问:“叫什么?”
宝儿一脸正经地说:“高大宝,大家都习惯叫我宝儿,这是我妈叫出来的名。”
铁生忍着笑,故作严肃地又问:“为啥来找我们?”
宝儿脑袋微微歪起来,眉头皱了皱,说:“我爸是军人,从小他就把我管太严厉了,我想自由。”
我们笑得更厉害了,自由这词如此出现,既遥远又滑稽。
宝儿不明白我们笑啥,他呆呆地看看我们,脸上现出一丝笑容,很羞涩。他羞涩地埋下头,取了黄色的棉手套,不一会儿,去书包里掏出个草绿色的军用罐头,递给铁生说:“我带了这个来,家里偷的。”
铁生收住笑,接过罐头,有些意外地重新打量宝儿,我们也第一次认真看他。他块头很大,比我们都高,皮肤白净,透着冻出来的红。他的脸较长,椭圆形,眼睛适中,干净明朗。鼻子高高隆起,让他总带一种帅气。头上戴顶军棉帽,脚上穿的也是大头军用棉鞋,黄色的棉手套极有特点,只一个大拇指分开,两只手套还用一个黄带连着,套在脖子上。
“看看吧,军用的,红烧猪肉罐头。”铁生用很模糊的态度说。
我们争相捧着罐头传看。军分区就在南郊,每天早中晚,我们都能听见起床、午饭和熄灯的军号,也时常看见穿着草绿色军服的士兵排成一个个方阵,在分区大院中喊起嘹亮的口号齐步向前,无数人组成的方阵整齐得像方阵只有一个生命。
铁生抽出腰间的云南匕首开始撬罐头。镶着牛角手柄、配有镌花牛皮刀鞘的云南匕首是铁生的心爱之物。撬开罐头,我们看见凝固的猪油覆了厚厚一层。铁生将罐头肉分发给众人。我手中捧着冰冷的罐头肉,除去厚厚一层白油,下面的汁水也像果冻一样凝固起来,橙红色的汁水中能看见一块块白花花的肉。我们把手中的罐头肉塞进嘴里,咬开腻得沾牙的冻油,尝到了汁水中特有的芳香。等不及冰冻的罐头肉在嘴里完全融化,就咽下了肚子。我们带着在胃里都还凝成一团的罐头肉看宝儿。他见我们吃得开心,也十分高兴。
“去地里翻翻吧。”铁生说,似要回馈宝儿。
这块土地虽然被农夫们短暂废弃,我们却总能刨出东西来。比如极少未被收走的洋芋,还有些叫不出名的根系,那东西从土里刨出来时像小小的糖葫芦,一块块白色的小圆球结成一串,擦干净土扔进嘴里又脆又甜。不过另一种东西可不好惹,我们那儿叫麻芋子,也是小小的一个圆球。
铁生从地里刨出一块麻芋,将土擦干净后暗示性地看看我们,把麻芋给了宝儿。
“吃吧,这东西好吃。”铁生说。
他接过麻芋扔进嘴里咀嚼起来,刚刚将那东西嚼开,帅气的脸开始扭曲,嘴皱成一团,很快把麻芋吐出来。我知道那滋味,我不识麻芋子时也被这样捉弄过,一口咬下去,麻味似万把钢刀分割整个口腔,并迅速将舌头、嘴唇紧紧缚住,动弹不得。整整一下午,在疼痛和麻木中无法讲一句话。
我们看着宝儿再次大笑起来,他将舌头伸得老长,有些迷茫地看着众人。这时候学校传来放学的铃声,山坡之下的校园里,学生们像蚂蚁一样从教室涌出,一个个小黑点汇集到校门口,在那里短暂堵塞后四散开去。
我们五人都居住在南郊,这是318国道的一段路,也是城市的延伸部分。铁生住在粮站,当夜,我们在粮站门前汇合,尾随铁生走过百货商店外唯一的路灯,来到整条路最黑暗的地带。铁生从兜里拿出一包纸烟,挨着分发,给宝儿时,他摆了摆手。
“不会抽?”铁生说。
宝儿嗯嗯地点头。
“你说话啊,又不是哑巴。”铁生有些恼火。宝儿伸长舌头,指了指嘴,他这才想起麻芋的事,淡然一笑,“拿着,想自由不会抽烟怎么行?”
把烟点上,蹲在公路边的山麓下,老远就能看见那一截黑暗路段中五个红色的烟头时明时灭。耐心守在黑暗之中,遇上一两个人路过,去惹点事,逞逞能,这是我们最大的乐趣。那一夜等了许久,都快失去耐心时,光头压着声说:“有人来了!”
公路尽头传来橐橐的脚步声,不久,一个身影出现在暗淡的星光下。我身边蹲着杜伟,随脚步声的临近,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许对方看见这一溜燃着的烟头,身影顿住,犹豫着畏畏葸葸又向前走了两步,然后转过身去。
“上!”铁生说。
我们跑上前,将对方团团围住。在朦胧星光和烟头的微光中,我们看见围住的是一个女人,有三十多岁,穿着圆滚滚的花棉袄。
“干啥?”看清全是半大不小的青年,女人没慌乱,只冷冷地问。
我们不会对一个女人动手,大家都失了兴趣,只看铁生怎么说。
“不干啥,我们就想……就想和你玩一会儿。”
铁生的话让我们吃惊,他双眼通红,像喝醉了一样。说着,他伸出双手,想去抱那女人。女人挥舞一个人造革包击打铁生,他一手护住脑袋,一手伸着,没法靠近。
“上啊,抓住她的手。”铁生吼着。
那个夜晚特别奇怪,看见铁生红着眼睛想抱女人,我们全身都燥热起来,从脑袋到脚都很蓬勃,充了气一般有股莫名的劲头。光头看看我,又看看杜伟,率先伸手拉住了女人。杜伟筛糠般抖着冲上前,抓住了女人的另一只胳膊。我想抢下女人的包,我拉着包用力拽。
“你们想干啥?我都能当你们的妈了。”女人大声说。
得到声援的铁生空出手来,他从腰间摸出那把云南匕首,横在手中晃来晃去,就算星光暗淡,也照得匕首闪出冷冷的光芒。这是铁生的另一个习惯动作,每每招惹别人,他抽出匕首,人都会腿软求饶。
女人的声音小了许多,连声说:“别乱来,你们别乱来。”
就在这时候,宝儿忽然横在了女人和铁生之间。他喘着粗气,眼睛也红透了,他连连摆手摇头,张大嘴巴啊啊地想说什么。
铁生很意外地看着他,说:“你干啥?让开。”
宝儿的头和手都摆得更厉害,他非常坚定地站在铁生面前。我们没想到他会迎着鼎鼎大名的铁生站住,那股莫名的燥热迅速消退,冬季的冷重又爬满身体。
女人趁这时刻跑远了,她的皮鞋敲击冷硬的沥青路,发出一连串急切的橐橐声。
“你搅了我们的好事,你走吧。”铁生收起匕首,冷冷地说。
宝儿看看我们,又看看杜伟,没人替他说话,先前的固执和勇敢从他身上消散,他有些可怜地张开嘴,那一小块麻芋子让他许久也没能说清一句话,他孤零零地在暗夜中只身远去。
认识宝儿正是我们将要初中毕业之际,那以后有半年时间没再见过他。初中毕业后,除杜伟考上高中,我、铁生和光头没能再进学校。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待在铁生家中。半年之后宝儿又来了,胆怯地敲门,光头跑去开门,见宝儿站在门前,满脸都是羞怯。
“我能进来吗?”他说。
铁生见了他,想起那一夜的事,愤愤地别过头去,既不赶他走也不让他进门,他就那样尴尬而坚定地站在门前。
“进来吧,站那儿干啥?”我给两人找台阶说。
他冲我感激地点点头,轻手轻脚进了门,坐到我身边。铁生还别着脸,宝儿从黄书包里翻出两个军用罐头,一一码放在铁生面前,很怕羞地说:“我带了两个。”
看见罐头,铁生的眼睛就亮了,拿匕首撬罐头。两个罐头,一颗大白菜,我们煮了满满一锅。铁生不停地让宝儿喝酒,宝儿也似要反省第一次的错误,把酒一杯杯都喝进了肚里。他说这半年时间里都快让父亲逼疯了,整日守着他学习,直到考上高中才松懈了些。他把考上高中这件事当成了耻辱,谈论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悔意,他说:“看看你们,多自由,我怎么就这样笨呢,非得认真考。”我侧头看他,他皮肤还那样白皙,透出酒的红润,这周正的相貌,怎么看都与我们相隔太远。
夜又来临,铁生领我们出门,走上南郊黑暗的街道,铁生给每人散支烟,看着宝儿说:“别像前次那样碍事!”
宝儿脸上有些凄惶,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
“我们今天去碰个硬人,北门的,看你有没有这胆量。”铁生说。
宝儿似乎松了口气。
走过最黑的一段路,拐进一巷子,巷子深处是车队的大门,一盏水银灯悬在大门前,恍恍惚惚地照亮一切,我们在大门侧的一根水泥电杆边蹲下守候。
“今天要能修理了他,整个康定都会知道我们。”铁生说。
“谁啊?”光头说。
“北门的八斤。”
说到八斤,我不禁倒抽了口冷气,他绰号叫八哥,不仅大我们一轮,还用拳头在康定打出了自己的名号。说啥我们也只是南郊的小混混,许多混混都苦于无门和他搭上关系,我们却寻上门结仇。我只希望这个夜晚八斤不会出现。
夜极静,微风将水银灯散乱的冷光吹得摇摇晃晃,也让我们倍觉忐忑。我挨个打量了一下他们,宝儿紧紧挨铁生蹲着,眼睛似夜中的猫一般又圆又黑。杜伟在铁生的另一侧蹲着,他又犯了老毛病,每一次蹲守,身体都止不住乱抖一气。光头挨着杜伟,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车队院里有声音远远响起,我们都警觉起来,我的心悬到嗓子眼,见俩人互搀着走出院子,那是一对中年夫妇,俩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看见我们,立即噤了声,他们都相互搀得更紧了些,走出老远,才回头张望。
蹲着的人都舒了口气,铁生站起来,又掏出烟分发。我们把烟叼上,宝儿从兜里掏出火柴,挨个帮着点。刚点到我这儿,一个壮实的男人就无声无息地走出了车队大门。
“八斤!”铁生小声说。
八斤手里提着一个酒瓶,估计去找朋友喝酒。
我的烟还没点着,那紧张的气氛也还没重新聚拢,我们就本能地直直向他走去,他根本没把我们当回事,直接从中间撞过,撞得我和光头一个踉跄。
还没等铁生开口,宝儿冲他的背影吼:“站住!”
他站住了,眼神很厉害,嚷道:“瞎眼了?认不出我是谁?”
宝儿冲上去,一拳打在对方额头,边打边吼:“管你是谁。”
我想宝儿是初生牛犊,他不清楚八斤是谁。
八斤挨了一拳,顺手操起酒瓶向宝儿砸去,那一瓶子刚好砸在宝儿鼻梁上,他的血像自来水一样喷了出来。我们都被这场面吓傻,见八斤攥着瓶子,不屑地看看我们,对昏倒在地的宝儿骂:“瞎了狗眼的东西,这是你自己找来的。”说着,提起酒瓶扬长而去。
“他干嘛这样?怎么先动了手?”杜伟颤抖着不停抱怨。
宝儿满脸是血,要送他去医院我们身上都没钱,铁生只好跑回家叫他母亲来,我们把宝儿送进医院。铁生的母亲跑去军分区大门前,给卫兵讲了许久才找到宝儿的母亲。我们守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他母亲。那女人有四十多岁,一脸慈祥,见到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宝儿,眼泪就跟着淌,嘴里不停地喊:“宝儿,我的宝儿,你可别有啥事。”
那时候宝儿已经清醒,虽然疼痛,倒不碍说话:“妈,你咋来了?去把钱交了回去吧,我有朋友守着。”
他母亲听他能清晰说话,轻松了许多,招手领我们来到病房外,让我们回去。
也是从这次事情之后,我们才知道宝儿父亲是军分区的副政委。光头、铁生和我的父母都是厂矿里干体力活的,出身低下,没想到宝儿却是高官的独生子。出了这样的事,我以为他会被严加看管,再不让出来同我们玩,没想半月之后,他刚出医院,又来铁生家找我们。我看见他时,很吃了一惊,他的鼻梁被那一酒瓶砸歪了,挺直的鼻梁忽然弯曲。他歪着鼻梁看我们,原本周正的脸显得极不协调。
那一酒瓶不仅砸歪了他的鼻梁,也把他对父亲的倔强都激发出来,他父亲拿他没一点办法,用皮带狠狠揍过,也将他无数次反锁在家中。打他时他一声不吭,任军用皮带抽在身上啪啪地闷响,直把他父亲的手抽软。他母亲在一旁呼天喊地,叫着:“你就打死他吧,你把我娘俩一块儿打死!”每次把他锁在屋里,他要不就是打碎玻璃逃出来,要不就直接踹坏门。到高二开学,他索性退了学。他父母生就这样一个儿子,再没管理办法,任随他跟我们一块儿玩,只叮嘱千万别再出事。
我们常聚在铁生家中,宝儿母亲时不时就寻上门来。她一来,宝儿直接赶她走,她没法与宝儿正常交流,只跟我们偷偷讲话。每次单独遇上,千叮万嘱怎样玩都成,别再去惹事。
我们无心惹事,未来已像一床巨大的棉被层层压来,许多莫明的焦虑爬满身体,爬满空闲的时间。比如面对今后的生活,我们该怎么办?靠什么挣钱?
铁生的烦心事比我们更多,一个叫小艾的女孩爱上了他,他又喜欢纺织厂另一个胖得剽悍的泼辣女子,看见她时,他眼都直了。小艾也在纺织厂工作,又瘦又小,左腿微微有些跛。这是个丑女孩,头发总像枯草一般奓开,眼小而无神,常爱盯着某处发呆。不知她从哪里听来铁生的英名,整日缠他。到后来越发不可收拾,也不怕臊,没事时就去铁生家,帮这帮那,连铁生父母都把她当成了儿媳妇。我们喝酒,她就守在铁生身边。铁生没一点好脸色,动不动破口大骂,喊她滚,死远点,别烦人。铁生骂归骂,不打她。骂急了,她就哭,嘤嘤呜呜很委屈的样子,有时候也冲出门去,不过仅仅一盏茶时间,她又回来,静静地坐到铁生身边。
每次看见宝儿歪着的鼻梁,铁生都会愤怒地说:“这个仇我必须要报。”
他说过之后,还会抽出匕首,去磨刀石上仔细磨,让匕首始终保持冷铁应有的锃亮。回想那一夜的情形,酒瓶照直向宝儿鼻梁砸下后,我们的身体全都瑟瑟发抖,铁生站在一边,脑袋耷拉着,没说一句话,也没习惯性地抽出匕首。现在,我们没一次认真谋划怎样复仇,这并不妨碍铁生一遍遍讲那话,一次次磨那刀。
提及八斤和复仇,宝儿总是沉默不语,只安静地听,像这些事和他没一点关系。只有大家提到未来,都不开心时,宝儿才会表达他的情绪。说实话,我们都不希望再像自己的父母那样下苦力挣点养命钱。宝儿用了另一种说法,“我不愿再重复父母的生活。”这中间的差距该有多大,我们无奈地叹息。他见我们情绪低沉,两只手都攥成拳头并在胸前,说话时两拳头在脑侧不停晃动,他说:“都别烦了好不好?自由自在多幸福,以后我们凑一块儿就这样过下去。”他的拳头在晃动,他的脑袋也随着讲话而晃动。我想他脑袋大概让那酒瓶给砸坏了,我觉得他这动作很熟悉,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多年后看卓别林演的喜剧片《大独裁者》,才找到希特勒这个根源,也才明白那时候军分区里放内部片,他就看了。他想独裁的并不是世界,仅仅是自己。
年龄渐大,都满了十八岁,未来显得空空荡荡,我们的焦躁和忧郁也越来越深,酒成为一个出口。喝得迷迷糊糊时,灵魂跟着酒味发散到空中,晃晃悠悠在虚空飘荡。我的眼睛虚了,看什么都扭曲变形,我看见小艾挨铁生坐着,她瘦小的脸恍惚中成了一只花猫。宝儿喝得两眼发虚,木木地盯住一个点再也不动。铁生的坏脸在四处张望,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光头,他带煞气的目光最终落定在宝儿身上,恨恨地说:“我非得把这仇报了不可,不然这辈子死不瞑目。”
我们都等着他抽出匕首来磨,宝儿却抢先说话了,他说:“把刀给我看看。”
铁生抽出匕首递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接到手中,入迷地端详了许久,忽然对我说:“你帮我写个忍字,再画条龙吧。”
他知道我爱写写画画,说着撩起右手臂伸给我。铁生寻到一支圆珠笔,又拿来一瓶蓝黑墨水,我就认真给他写忍字、画龙。
那个夜晚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写了个楷体忍字,还大致画出一条龙后,宝儿就坐着拿刀尖一点点往肉里戳,戳一小段浸一些蓝黑墨水。我们极其安静,看血从他手臂上沁出,蓝墨墨水一点点渗入。鲜红的血搅和了蓝黑墨水,酽稠而模糊的色泽带动着那一夜的气氛,我们全身都冒出冷汗,手臂滚烫、疼痛。好不容易等他把字和龙都刻完,我看见字写得有些歪,龙也歪歪扭扭更像一条蛇。
他又伸出左手臂说:“给我这手上也画点啥吧。”
我连连摆手说:“算了,我画不好。”
两天之后才明白他在手上刺青,并不仅仅因为混混们流行干这个。他父亲正打算将他送进部队里,既可好好管教,退伍出来也能寻到工作。不知他怎样探听到这事,刺了青回去,将袖口撩开让父亲看,入伍的事就此终结,他父亲连骂都省了。
我再一次疑心宝儿的脑袋让酒瓶砸坏,一个刺青把上好的未来全都废弃。我看着宝儿端正的脸和歪斜的鼻梁,一时间愤怒得不知该冲什么发火。
那是一段短暂的时光,像冬季荒芜的土地终将回到农夫手里。铁生的父亲因酒送了性命,他母亲见铁生在康定没一点出路,也提早办病退回老家。铁生走了,我们短暂的混混岁月就此终结。
家中有亲戚在银行工作,提供消息说银行将招收一批待办员,这工作不是正式的,初中文凭也可报名考试。我像沉睡的虫子在惊蛰那天醒来,发誓要进银行当待办员,就着初中的一点课本,玩命儿窝家里学。
宝儿来找过几次,都让父母给挡走了。有一天我去楼下的厕所方便,猛然撞见他,我差点没将他认出来,并不是他的容貌有多大改变,是我自己在书本里埋迷糊了。
“好久没见到你了。”宝儿说。
我愣怔一下,傻傻地看他。
“你怎么了?病了?”他关切地问。
我缓过劲来,说:“宝儿,你来了。”
他兴奋起来,说:“我来找过你几次,你爸妈都说不在。我安心在厕所这等,我想你一定会来拉屎尿的。”
我笑着点头,站到公厕肮脏的尿槽边。他跟我站一排,我哗啦啦地撒尿,他逼了许久也没逼出一滴尿,只歪着鼻子傻傻地对我笑。撒完尿出来,他说:“铁生走,我们都没能好好聚一场。”
那时候原本约定了日子聚,不想铁生提前走了。我说:“他走得急,我都没能见着人,送一送。”
宝儿说:“要走前一夜,他倒是来找我了,也没说什么话,只把这个给了我。”
说着,他从腰里抽出那把云南匕首。我没接过匕首看,这玩意在我眼中忽然失去了往日的光芒。
“我现在也像铁生那样,抽空就磨磨刀。”宝儿满足地说,见我不接匕首,有点悻悻然地将它插回刀鞘。
我没领他去家里,只站在厕所门前说:“这段时间我特别忙,没时间陪你玩了。”
他有些失望,再次问:“你怎么了?”
我说:“我得考银行,得找饭吃。”
他愣了很久,然后郑重地点点头,转身向远处走去。
没过多久,宝儿母亲又找上门来,她跟我妈亲切地说话,我妈不好意思拒绝一个同龄人,把我从寝室中叫了出来。宝儿的母亲一见我,泪就在眼眶中转,她让我帮宝儿一个忙,说宝儿发疯地爱着纺织厂的小艾,偏那女孩打死都不愿意,她亲自求过小艾,说家里条件好,宝儿父亲几次要升迁到别的地方,只因宝儿,也放弃了,部队工资高,小艾要愿意,一切都好说。
我对这事挺意外,没想到宝儿暗中喜欢小艾,说:“我也没办法,不知小艾心里咋想的。”
她擦着眼泪说:“你们过去是好朋友,这女孩整天和你们一块儿玩,你去说,效果会不一样。宝儿得有一个他喜欢的女人管着了。”
我没法拒绝宝儿母亲脸上的慈祥,连妈都在边上说:“你能帮就帮吧。”
我去纺织厂找小艾,原想叫上光头,听说他在学习驾驶,都走到半道,忽然觉得没意思。
在纺织车间门前,巨大的机器轰鸣震颤得我全身都跟着细微地颤抖。有人跑进车间叫小艾,我斜靠在厂门点了支烟等待。不一会小艾出来,她戴个白围裙,人比过去更瘦更呆。
看见是我,她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说:“你怎么来了?有铁生的消息?”
我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大着声连问几遍,她招招手,我就跟她走。我们走出纺织厂,来到折多河边。
“你不习惯嘈音。”她说,“你怎么来找我了?有铁生消息?”
我摇摇头说:“铁生一离开康定,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再没半点音讯。”
小艾有些悲伤,叹口气说:“他要走都没给我说一声。”
我心里想着那个胖得剽悍的泼辣女子,说:“你别再想着铁生了,没可能的事,你倒是该留意一下身边的人。”
她狐疑地盯住我。
“宝儿其实挺喜欢你的。”我总算说出了口。
“别再说了!”小艾断然说。
“为啥?宝儿人挺好,他比铁生更勇敢,更有男人味,那次打八斤,只有宝儿敢出手。”
“你不懂女人,我烦他整天像橡皮泥一样黏我。”
小艾难得地倾诉起来,自从铁生离开康定,宝儿成天围着纺织厂转。像铁生、小艾与宝儿之间颠了个顺序,小艾比当时的铁生骂得更恶毒,宝儿却不恼,怎样骂他都守在纺织厂门外或小艾寝室外。小艾远比铁生无情,她没让宝儿进过一次寝室门,没给过他一次好脸。到最严重那会儿,他无时无刻不躲在暗处,小艾一出现他立即跟上去。小艾进厕所,他就在厕所门前等待,直到一个冬夜,小艾打开寝室门准备上班,见他竟然蜷缩于门边,康定这样冷的天,他竟然没被冻死。小艾气不打一处来,直冲他嚷:“你究竟要干什么?”
小艾头一遭将他领进了寝室,关上门。那时刻宝儿似吃了麻芋子般嘴被冻得说不出话。
“你老黏着我干啥?你不就想和我这样?”说着,小艾脱起衣服,她脱到只剩胸罩和裤衩,去单人床上躺下。
她真怕他冻坏了,还有点破罐破摔的想法,他要干了啥,她就跟了他。见宝儿到了寝室,温度骤然升高后才感受到冷一般全身都抖起来,她吼道:“你还愣着干啥,快来,完事各人走,别再黏我!”
她看见宝儿的眼睛越睁越大,鼻梁也越来越歪,他眼睛都红了,跟着宝儿近乎疼痛地低吼一声,撒腿就跑。她看他远去的背影,恨恨地骂道:“孬种!”
我没再继续宝儿的话题,小艾倾诉完我就转身走了。
我后来考上银行待办员,整日坐在柜台前数钞票,新的旧的,发霉的喷香的,各种钞票像各类人,被我一一理顺归类。时间越发快起来,恋爱、结婚到有自己的孩子,我直奔三十而立的年龄。
许多年里,碰见过一次宝儿,我下班回家,看见他带着满身酒气在街边等出租车,他左手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带还悬在颈上固定手臂。他的鼻梁更歪了,眼睛让酒迷离,显得有些呆滞。他容貌没发生什么大变化,随年龄增长,各种器官都更成熟了些,只能算各种器官的成熟,因他心智所赋予的表情和多年前半山坡上第一次见时没任何改变。我从背影认出了宝儿,他屁股上还挂着当年铁生给的云南匕首,这时代各类精致、漂亮、适用于各种用途的品牌刀具琳琅满目,那模式的云南匕首已属于另一个时代,像黑白电影里的战争。
“宝儿!”我上前叫他。
他转过身,瞪了好一会才认出我来。
“这些年怎样?过得还好?”我没话找话说。
“我是老样子,这些年都一个人混。”
“你手怎么了?”
“还不是打架打的,你看。”
说着,他炫耀般将纱布撩开了一点,一道极大极深的口子横在他手臂,结了痂,新长出的肉像孩子的嘴唇,混合硬硬的痂壳和已经发黑的血迹。我全身一激灵,鸡皮疙瘩瞬间在后颈和手臂结满。
他似在努力回忆往事,好一会儿,他脸上现出笑容,让我帮他把右手衣袖捋起来,说:“这是你画的。”
我将他的衣袖一点点卷开,那个忍字和那条龙随他手臂长粗而变形,这带着稚气的字和画多年后让我辨不出一点自己的痕迹。
“走,喝一杯去?”他试探着问。
我连连摆手,找借口说有事。他的表情回复到冷漠,不再说话,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点点头上车远去。看车走远,还向着南郊的方向,我听说他父母退休后从军分区大院里搬出来,住到了军干所。这些年他父母想了无数办法,让他去军分区守过电站,去单位当过收发,这些工作无一例外都让他给打架打掉了,与别人喝酒,但凡有半句话不顺耳,他就直接出手。他母亲后来还去找过小艾,那个头发奓开的女孩让他们给吓着了,想方设法避而不见。他母亲像宝儿一样守在纺织厂门前,直到纺织厂倒闭,全厂的人都下了岗,小艾悄无声息地离开康定。
有一天下班我遇上杜伟,他现在是某单位的二把手。他热情地拉住我,我们找了一家小餐馆喝酒叙旧。他很感慨那一小段时光,把许多事都夸大了说,讲那时候自己的英勇。我默默听着。他说一个男孩子总有一股滚烫的血要给发泄出来才继续成长。他把玩着小酒杯,皱起眉头不解地问:“为啥那时候我们都围着铁生转,把他当中心人物?”
我也想不明白这问题,一块儿那么长时间,我没见他真正动手打人,我不知他那些名声是怎样来的,我们究竟迷他什么?我开玩笑说:“也许就因为他长了一张坏脸。”
杜伟不屑地说:“我们那时候都太没谱,全是无头苍蝇。”
我看杜伟穿着西装,一头短发很整齐地向后梳,额头泛光,满脸红润,一副很滋润的样子。忽然想起那一夜如果没有宝儿站出来,不知我们会干出什么事情。在荒野般的黑夜,在身体中燥热和鼓胀难忍之际,在巧合的时间里,一头头猛兽从心里窜出。后来我们在黑夜中再遇单身女人时,竟似被蛇咬过般主动避开,人人心里都有了根井绳。
讲旧日往事,杜伟又感叹起现在的年轻人,说他们远比我们那会心狠手辣,动不动提着长刀四处砍人,前几天夜里,南郊发现一具尸体,一个老街娃儿不知被砍了多少刀,连鼻梁都给打歪了,夜深人静时扔在黑暗的路边。
我平淡地听他讲,这类事除激起短暂愤慨,再不牵扯什么。
杜伟继续讲,说死者的父母住在军干所,老俩口葬了孩子,第二天早晨穿戴整齐,手牵着手从公主桥跳入折多河中,连尸体都没寻到。
我呆住了,急切地说:“啊!那是……是……”
杜伟端起酒杯,并没在意我的异样,说:“后生可畏啊!不过已离我们很远了,来,再喝。”
我也端起酒杯,想起杜伟领宝儿来山坡见铁生的那个下午,我说:“干一杯!”
我一扬脖子,将那杯酒全倒进肚里,我保持着这动作,脑袋高高昂起,透过街灯的光亮,看见高远的天空星辰密布,夜在城市的灯光之上又已来临。
我低下头时,杜伟诧异地看着我问:“你怎么……怎么哭了?”
我摇摇头,带点生硬的笑意说:“没事,被酒呛了一下。”
杜伟扶扶眼镜,一脸茫然。
原刊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9期
尹向东(泽仁罗布),藏族,1969年生,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贡嘎山》编辑。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国内期刊发表小说近百万字,并有小说选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及年度选本,获过一些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