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穿了一身橘红色的环卫工衣服,端坐在别人家后门旁的一块方石上,抬头仰望北方天际处飘动的一朵浮云。你有一头油腻的头发,黧黑的皮肤,突出的颧骨。方石块的一头放着一把扫帚和撮箕。
午时的阳光真狠毒,水泥路面被烤得热气腾腾,绿化带里的植被无精打采的,有些叶子开始泛黄掉落。
社区里来往穿梭的人们,牵绊不住你的目光,你就这样忘情地凝视着北方。我想:你的记忆里,那片云朵下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夏天绿色翻卷着浪波,秋季金色像锦缎一样铺展,冬日的白雪使其变得银装素裹,春天里牦牛甩着脖颈上的铃铛,唤醒沉睡地底的迟钝草根。黑色的牛毛帐篷里飘扬蛋白的烟子,硕大的藏獒拽动铁链,从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嘶吼。一朵朵白色的云被镀在碧蓝的穹隆怀中,其下黑鹰张开翅膀疾风般飞掠,像一道闪电刺破空际。牧人的清丽歌声,缭绕地飞跃青草尖、花枝头,再穿过懒散的牛羊群,随那清澈的溪流飘向草原深处……那里可真是个美好的童话世界呀!
之前,我匆忙去上班时,曾听见你们用藏北方言交谈,之后,又知道了你们是从辽阔的羌塘草原被搬迁过来的。政府为了解决你们的生计问题,让你们变成了环卫工人。可是,你们从此远离了自己父辈生活过的地方,我觉得这真是一种不幸!
这样的念头在我脑子里驻留的时间很短暂,随后关于你们的事被我忘得一干二净,想的全是跟自己相关的那些事,精力也投入到我该要完成的事情上头去。
今晚,我接待内地来的朋友,在酒桌上多饮了几杯,微醉着回家去。
天上飘飞着细碎的雪花,它们落地后即刻消融,路面一片湿漉漉的。街道两旁的商店、饭馆亮着灯,街上行人却寥寥无几。猛地,我看到你蹲坐在一家商店的水泥台阶上,脚边躺着的依然是那把扫帚和撮箕。
天已黑,难道你没有家可归吗?这是我晕乎乎的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
我向你走过去,停在你的身旁,问:“嘿!你有打火机吗?”
“没有!我是不抽烟的。”你抬起头,一脸笑容地回答。灯光下的这张脸上透出纯真来,它好像触动到了我的某个记忆,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把在兜里摸着香烟的手给抽出来,身子向前探过去,以便挨得你更近一些。
“这么晚了,天上又下着雪,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去?”我立在你的一旁这样问。
“还有八分钟,我就可以走人了。”你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的恬淡,没有一丝埋怨,这反倒让我感到某种酸楚与疼痛。
“家离这儿远吗?”我声音柔和地问你。
一辆黑色的轿车大声地放着音乐,从你我的身旁疾驶过去。接着,又有几辆电动摩托车从身旁驶过。
“很远,但我能赶上公交车的。”你说完笑了起来。借助灯光,我看到你脸颊上的酒窝和眼睛里闪现的那种满足感。
“你们真辛苦!”我由衷地说。冷空气迎面扑过来,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把围巾的一头绕过来,紧紧地缠在脖子上。
“这没有什么!我们在老家时,会比这个辛苦。”你带着羞怯,声音弱弱地回答。
雪花纷纷洒洒,天空浓稠得黑乎乎一片。不远处那根电线杆上的路灯,像是忧伤的眼睛,发出幽暗的光来。
你从衣兜里摸出了手机,也许是手指触碰到了屏幕,一片亮晶晶的,上面显示的时间正好是19:58。
你将手机装进衣兜里起身,又躬下身去捡一旁的扫帚和撮箕,这才略带歉意地对我说:“我可以回家了!”
“你该把衣服后面的帽子给戴上,要不头发会被淋湿的。”我对你说。
你憨憨地冲我一笑,走下那个水泥台阶,在飘飞的雪花中把瘦弱的背影丢给了我。你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在一幢房子前消失掉。
有对年轻恋人经过我的身旁,他们相互搂抱着,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有趣的事,他俩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这笑声让我的心情不爽,但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我站在台阶旁,掏出香烟和火机,燃着了一支烟。
我是为了套近乎,才跟你说借个火的吗?一缕烟雾飘升时我这样问自己。你的一切又跟我有何相干?我打了个嗝,酒气一下涌上来,那股冲冲的刺鼻味在鼻腔里旋转。
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越野车飞驶过来,瞬间又跑得远远的。我的眼睛被车灯给刺伤,眼前一片黑蒙蒙的。等我恢复视力时,你正从对面匆匆走过来。
“……我很快回到家了,你们就不要催促我。嘎玛,要是你不把作业写完的话,回到家我会好好收拾你的……”你打电话时太专注了,完全没有看到站在路旁的我。你背上的双肩包在我看来很可笑,甚至产生了是你从垃圾车里捡来的想法,这些从它的颜色、拉链上可以给我佐证。
你在我的眼前消失了,只有雪花在幽暗的灯光下纷纷飘落。
唉!今晚的雪会一直这样飘落下来的,它会把冬季干燥的尘土浸湿、凝固,使空气变得纯净起来,这样会减少流感的发生。我从嘴里吐出最后一口烟子,烟蒂扔进商店门口装垃圾的纸箱里,踏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有很多天我没有见到你,也就不再想关于你们的事了。
哦!我真是太粗心大意了,我得给大伙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次仁罗布,在一家文化单位工作,对于传统民族文化抱有浓厚的兴趣,有时也会写些关于这方面的文章,发表在报刊上,有时也会受邀参加一些民俗研讨会。但是我要向你们做个声明的是:我不是个民俗专家,充其量只算是个爱好者。
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同事抓起话筒接听,她又把电话递给对面桌子上的我,说:“是找你的。”
我接过电话进行简短的寒暄后,电话另一端的人邀请我去藏北草原参加驮盐的一个研讨会,我立马答应了下来。等我挂掉电话,莫名地又想起了在社区里当环卫工人的你。
“现在我们那个社区的环卫工人,全变成了羌塘牧民,听说是被搬迁过来的。”我跟对面的次仁白珍说。
“我们那里也有很多。”她说完在翻看手机。
“你说政府把他们弄到城里来,他们适应这种生活吗?”我眼前闪现的是那晚的情景,你的影子又复活了过来。
“到城里有什么不好?”次仁白珍反问完,又埋下头去看手机屏幕。我知道她喜欢在网上购买衣服,买来后又懒得打开,听说她家里的购物纸箱子都堆成一堵墙了。
“他们算是幸运的,要是让我生活在羌塘草原的话,我一天都待不下去。”办公室里最年轻的周雯在一旁说。
“这有什么可聊的?没意思。”多吉插嘴进来。
关于牧民变环卫工人的话题就这样戛然而止了。我们开始讨论同事桑珠离婚的事情,大伙都觉得这才是我们身边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有人哀叹,有人诅咒,也有人同情,末了大家都一致觉得感情这东西脆弱不堪,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天长地久。
七天后的研讨会,在那曲地区的政协会议室里如期举行。我见到了很多自己仰慕的专家,他们从驮盐的历史、文化、民俗、气象等入手,发表了很多有见地的观点,让我收获很多。我也从驮盐的道路轨迹,谈论了农区、牧区盐粮交换的发展史。研讨的气氛很热烈,新的发现、新的观点还真不少。
研讨结束后,晚上我们坐在餐桌边一起就餐时,我说:“驮盐这种文化正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随着这一代人的离世,它将会绝迹掉的。”
专家们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面面相觑,好像我提的这个问题很不合时宜一样。
大伙都选择了缄默不语。
寂静无聊地打着哈欠,流着鼻涕向四处逃散。片刻之后,戴着茶色圆镜片眼镜的那位专家含笑对我说:“随着科技的进步,这种原始的生产方式必将遭到淘汰,这种文化现象的消失也是历史的必然。”
我愕然了!我知道最终会是这个结果,可从感情上来讲,我还是希望它能延长的时间久一些。
专家们听完戴着茶色圆镜片眼镜的这句话,他们的神情顷刻间轻松了下来,悬在半空中的筷子又开始动弹,饭桌上有了说笑声。
回程时我坐在火车车窗旁,望着匆忙消失的草原,心里有些怅惘。那雪山、牛群、土屋、牧人、经幡,层层叠叠地映入眼中,又从眼里跌落下去而粉碎掉。
空茫的草原上火车在飞驶,它仿若一道闪电从金色中穿越过去,迅捷而热烈。
几名游客的惊呼声从过道里传来,我扭头看见过道的车窗外,有几十头野驴在奔跑,那姿势我只能用矫健、奔腾来形容。
“真是天人合一的地方!”有个游客这样感叹。
“太震撼了,这里就是人神共居的地方。”
“哇!要是这世上有神仙的话,他们一定就住在这里。”
“……”
我听着游客们的感叹,心里真想对他们说,这里的每座雪山和湖泊都被藏族的先辈们赋予了生命,她们已经不是静止的物体,而是灵动、鲜活的,每座山、每个湖都有自己的传奇故事,它们或凄美或悲壮。我把叙述的冲动给压制下去,用手托住下颚,目光投射到我这侧的车窗外。
火车正驶过羌塘草原,我拿出手机准备拍几张照片,想着回去以后让你看看现在的羌塘草原:金黄色的草滩向天际蔓延过去,黑色的牛群、白色的羊子点缀其上,一名牧人骑着摩托车在周围巡游。一条蜿蜒的溪水,扭动细瘦的腰肢,留下弯弯曲曲的影线。碧蓝的天空澄净无瑕,金色的阳光撒落光珠。远天边的雪山仿佛锯齿一般,峰峰相连不绝。
“你有心事吗?”坐在对面的社会科学院的饶丹这样问我。
“没有!只是经过这里时,我想起了一个人。”我这样回答他。
“是否想起了羌塘草原上你曾经的恋人?”饶丹调侃似的问我。
我冲他苦笑,回答说:“根本就没有的事!我只是想起了从这里被搬迁到拉萨的一名环卫工人。”
“那肯定是个漂亮的牧女!”饶丹嘴角边挂着坏笑。
“不,他是个男的。”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的眼睛里含着惊讶和失望。
“这些牧民被搬迁到城里,原有的游牧文化将会慢慢绝迹的!”我跟饶丹说。
“没有你想象的这么悲观,被搬迁出来的只是那些草场退化严重,人畜不适合居住地区的牧民。”饶丹两手平摊在自己腿上说。
“草原这么广阔,他们又是逐水草而牧,不至于这样吧。”我认真地说。
“跟以往相比,牧民的人口增长了几倍,牲畜也是成倍地增加,加上牧民又惜杀牛羊,草原可是承受不了呀!”饶丹一脸惋惜地说。
我知道牧民们对牛羊的感情是至深的,他们宁可自己过得穷一点,也不会轻易出售和宰杀,有时还把它们当成家庭中的一员。
我们的话题就这样被打住了,我望着车窗外与铁路线并行的宽敞的公路,上面各种汽车飞速奔驰,再也寻不到以往赶着驮队的牧民和飞奔的骏马。这让我不得不感叹时代的飞速发展。
回到拉萨很多天了,我一直都没有碰到你,我想你是不是被弄到别的社区去了,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很浅,只有那一晚的一次简短交流。我的心情虽然有些失落,但很快平复了过来,毕竟你不是我生活中休戚相关的人。
我一直忙着看书写文章,然后参加研讨会,滔滔不绝地发言,这成了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晚上我推开院门,看到院子的一角停放两袋一百斤的大米。夕阳照在楼上书房的窗玻璃上,妻子从开启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带着感激的腔调对我说:“幸亏有那个环卫工人,要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就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任何东西的人,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说出来,有时我们之间的一点小争吵,她都要当着我同事的面说出来,弄得我无地自容。她接着又絮叨:“你知道吗?那个人啊,特别像你去世的表弟,我还以为他活过来了呢!”我望着她那张被夕阳照射的脸,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要是她不这样说的话,我还真的忘记了自己曾有过一个表弟。
我的这个表弟比我小四岁,看着是个文质彬彬的人,但做起一些事来,能让你瞠目结舌。他喜欢文学,也写过一些诗,渐渐地他在拉萨声名日隆,有很多年轻女孩开始围绕在他的身旁。结果你可想而知,他跟自己的老婆离婚了,跟很多女孩保持着暧昧的关系。最后选了一名风骚、娇媚的女人同居在一起,经常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出入于各种文学活动场所。离婚使得亲人们对他怨恨不已,大家跟他断绝了关系,而我跟他继续保持着往来。我跟他的接触招来了妻子的责骂,她甚至怀疑我也会像表弟一样离她而去。在他们的重压之下,我慢慢疏离了表弟的圈子,回到单调而日复一日的正常生活中。后来,表弟为了写出不朽的诗篇,竟然在冰天雪地里开着车子跑到藏北草原上去,把自己埋葬在那片土地上。他曾说英雄的史诗《格萨尔》诞生于那片土地上,他要到那里去寻找那种激越、奔腾的灵感,让天神给他的诗歌施予加持。“藏北草原啊/苍茫是你的名片吗/我愿变成一株小草/秋季里让自己枯黄、死掉/海枯石烂地与你相守/用我的青春来祭奠你……”我莫名地想起了表弟的这首诗来,他也确实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想想他已离开我们十几年了,我以为自己将他彻底给忘掉,不料妻子的这句话,表弟又在我的记忆里活了过来。
我急着想看看那个长得跟表弟特别像的环卫工人。
我们跑出去在社区里转悠了一圈,没有碰到那个环卫工人。妻子一路在叨叨着,讲述当时见到那名环卫工人时给她的感受。末了,她却哀叹起人生的变幻莫测来。
周末又到来了,我们开车去一个朋友家参加她小孩的生日会。汽车刚从家门口拐出去,妻子就喊:“车开慢一点,那个人就在前面。”
她有些激动,脸颊上飞着两朵红晕。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几名穿橘红色衣服的人,正从一辆手推车里用铁锨把垃圾铲到一辆垃圾车里。
“就那个较瘦的。”她神神秘秘地指给我看。
那个所谓的较瘦的人侧了过来。天呐,这不就是你嘛!你怎么会长得跟我的表弟一样啊!
“你瞧像不像?”她有些扬扬得意地问我。
你脸上带着纯真微笑时的确像极了他,怪不得我要这样时时想起你来。但我为了掩饰自己的情感,故意对她说:“尽胡说八道,一点都不像。”
汽车从你们的身旁驶过去,妻子却扭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等她身子端坐在副驾驶上,那种茫然的神情依然没有从脸上消失。这次她选择了沉默,这对她来说是极其艰难的。
你和我死去多年的表弟就这样被相连在了一起,我感情的天平开始向你倾斜,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故事。
这个机会上苍终于赐给了我。在冬日炎炎的阳光的午时,我和你坐在社区“胖妞茶馆”的路边座位上,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交流。这次你给我透露了很多信息,但谈话一直是由我来主导的。
“这天气真不赖!”我说这话时,拉萨午时的阳光逼迫我脱下了厚厚的羽绒衣,对面的你还是穿着那身橘红色的衣服,咧嘴浅浅地冲我笑。一头黑亮的头发,贴着头皮垂到额头上。我跟茶馆服务员要了一瓶甜茶,请你慢慢地喝。
“在拉萨感觉怎么样?”我问你。
“比我们草原上要好玩很多!”你礼节性地这样回答。
“这里可没有青青的草原,满山坡的牛羊!”我笑着对你说。
你听完我的这句话,羞怯地低下头去,再次抬头时脸颊涨红,这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表弟。在他成名之前,他就是这样一个敏感而脆弱的男人。我开始给你讲述我表弟去藏北的故事,当你知道他最后被冻死在草原上时,你表现出了怀疑。这些我是从你的眼神里观察到的,我也不想跟你过多地解释。
“对自己的生命怎么这样不珍惜?”你两手抱在胸口问我,那一双眼睛亮闪闪的。阳光均匀地涂在你的面庞上,那些棱角雕塑般分明。
“他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去的,这样心里也就无怨无悔了。”我真诚地跟你解释。
你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的样子。你把粗壮的手指搁在茶桌上,用弱弱的声音说:“他的妈妈肯定会被这件事给伤透了心。”
我听完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我们接到公安通知时,正好是表弟失踪半年多以后。我们匆匆开车过去,在一间土坯房子里认领了尸体。交接手续完成后,我们把尸体运回拉萨进行火化,骨灰又带回到藏北草原撒落在了那里。做这些事情时我们没有敢去惊动表弟年迈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姨姨,想着不要摧毁她心里的那份念想。
讲到这里伤感如期而至,我低下头盯着茶杯,眼圈里温热了起来。
你看出了我情绪的变化,体惜地跟我聊起了你的小孩。你说你女儿在拉萨中学读书,儿子在上小学,最让你揪心的是儿子的学习成绩,老师隔三岔五要把你老婆叫去训斥一顿。她每每都会哭丧着脸在你面前诉说委屈,有时她也会绝望地跟你说:“要是我们生活在草原上,就不需要学习这些东西。”
我的情绪已经被控制住,在阳光施与的暖意中,我们敞开心扉像一对朋友一样聊起了家常。
你说:“我叫多尔衮,有两个姐姐,但她们早早地出嫁到了别的地方。我十九岁的时候,父母给我娶了媳妇,从那时起我承担起了家里的生活担子。等到我的媳妇怀上第三个小孩时,爸爸生重病去世了,妈妈开始不再过问家里的事,一天到晚在念经转塔,每年都要把家里的几头牛羊给放生。再后来,政府要把我们整体搬迁到拉萨,说是要给我们分房子安排工作。妈妈听说我们要离开拉伊草原,人就变得很消沉,整天叹息落泪,说是这里有她的青春、爱情、幸福,离开了心会空荡荡的。我也很怅惘,想着没有牛羊的日子,生活就会没有着落的。这种担心在我们牧民之间蔓延,年龄稍大的成为最坚决反对的。一拨又一拨的政府工作人员下来,给我们讲述城里人的生活,让我们放下包袱搬到城里去。他们一次一次的教育、开导,终于让我们放下顾虑,在那张搬迁保证书上签上了字。”你停顿了下来,脸上漾起无奈的苦笑,鱼尾纹在你的眼角边游动了起来。
“我把家里的一部分牲畜寄养到舅舅那里,一部分卖掉换成了钱。每次卖牲畜,妈妈都要伤心地哭一次。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些牲畜从小跟我们一起长大,每头牛的脾性她都最了解。在一个夏季的清晨,我们一家坐在一辆客货两用车里,离开拉伊草原向拉萨方向飞奔。车里没有喜悦的说笑声,一家人忧心地沉着脸。妈妈睁着细小的眼睛,望着车窗外消失的草原、牛群,突然号啕大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把我们都给吓住了,司机赶忙停下车,用怜惜的声调说:‘奶奶,你要不下车走走,这样心里会好受一些!’妈妈用手捂住脸,肩膀抽搐个不停。旁边我的媳妇掉着泪,一脸的伤悲。我抱着儿子坐在司机旁边,想着再劝说只会引来更伤心的哭泣,于是就说:‘师傅走吧,不用理会她们!’汽车缓缓地动起来,贴着路面越跑越快。呜呜的哭泣声逐渐弱小下去,只听到吸鼻子的声音。道路很平坦,拉伊草原在我们的身后变成了地平线,妈妈的哭声变成了喃喃的祈祷声。我们就这样来到了拉萨。”你用轻松的语调这样跟我叙述。
接着,你对我说拉伊草原跟城里没法比,那里气候很恶劣,交通条件也差。拉萨城里却不一样,这里看病、上学都很方便。你还说你妈妈每天像城里的老人一样去转布达拉宫,再也没有哭泣过,也没有说要回拉伊草原。
你还给我说了很多草原上的谚语,正当准备给我说唱一段《格萨尔》时,你的同伴却把你唤去上班了。
我懒懒地坐在长凳上,目送着你远去。我在心里想,你的脑子里一定存储了很多无价之宝,应该把这些东西用文字记录下来。
转眼春节和藏历新年在临近,家里除了要大扫除外,还有一大堆忙不完的事,时间和精力全部耗损在这些琐事上。等准备得差不多时,我再次来到了“胖妞茶馆”。茶馆里外都冷冷清清的,我就近坐在路边的一张茶桌前,要了一小瓶甜茶。服务员端茶过来时说,过几天茶馆就要关门了,她们要赶回乡下老家去过年。我问这几天看到你没有。她说你这几天请假了。我没有再多问,静静地晒着太阳,让全身彻底放松下来。不一会儿服务员又出来了,她坐在我对面的凳子上翻看手机。
我向她询问她们那边过年的习俗,没有料到的是她直接用“都一样”来搪塞过去。我心里有些不甘,又问她那边的神话传说,她瞪了我一眼,极其认真地跟我说:“哥,你想听这些,就得找多尔衮,他的肚子里像摞经书一样摞着各种故事,一张口就给你来。他讲的都是最有趣的。”
“你之前听他讲过?”我急忙问她。
“中午他们来喝茶时我听他讲过。”服务员说完低下头去看手机,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头和金黄色的头发在我的眼里晃荡。
我侧过身去,眼睛瞟向碧蓝的天空。突然,有个疑问在我脑海里蹦出来, 一个只读了两年书的牧民,却能把那一地区的神话、传说、谚语刻记在脑海里,而他的子女在现代化的教育下,却离这种传统文化越来越远。这可能就是我们这代人的最大悲哀吧!
我付完茶钱跟服务员告了别,一身的阳光粘在我的身上。我向家的方向走去。天气开始转暖,三月讨人厌的起风时节也快来临了。
在一阵热热闹闹中节日过完了,又开始了新的日子。
根据单位的要求我们办公室的周雯要去驻村一年,她接到通知后脸色铁青,泪水簌簌地滴落。我们单位的驻村点就在那曲索县一个偏僻的村子,听说那里特别偏僻,条件也很差,之前在那里驻过村的人都不愿再提起那段艰辛的日子。周雯在一旁哭,谁都不便插嘴安慰她,因为我们都被排着队,早晚都得下去待上一年,只是她的年纪最小,最先摊上了这件事而已。
“我会度日如年的,这一年可怎么熬过来呀……”周雯带着哭腔说。
“那边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可怕,听说夏天的景色很美,还可以去挖虫草。”多吉终于忍不住这样来安慰她。没有料到的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伤心郁闷的周雯给怼了回去。
“那你去呀,那你去呀!我才不想要这些呢。”周雯拿着纸巾擦眼泪,她的眼圈有些红肿。多吉被这句话噎得不知所措,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我们凑钱给周雯举行了一次欢送会。看来周雯的心态不错,醉了酒她也没有落泪。
今天中午我没有想到会遇上你。你拿着扫帚弯下身把路边的一些纸屑往撮箕里扫,我把车停在路边向你走过去。
“最近一切都好吧?”我跟你这样打招呼。
“还好!”你看见是我,脸上绽开了笑容,接着又说,“年前我带着家里人回了一趟拉伊草原,那里现在已经没有人居住了。”
“冬天的拉伊草原美极了吧,我心里真向往啊!”我说。
“太冷了,你们城里人会受不了的。”你说完又盯着我看,怕这句话会伤到我。
“你们都适应,我们有什么不适应的?”我跟你说。
“总之,你们把那边想象得太好了,真要生活在那里,那可是另外一番景象。”你一脸纯真地说。啊,表弟,表弟,就是这样一副天真的神情,让人无法拒绝你们。
“我宁愿把拉伊草原臆想成最美丽的地方,这样我的心里永远有块圣洁的净土!”我说。
“你们城里人真怪!”说完你的脸上有了些许惆怅。
“时间差不多了,可以跟我去喝杯茶吗?”我向你征求意见。
“谢谢您,中午下班我得去医院。”你显得有些着急,眼神也变得慌乱不安。
“谁生病了?”我急忙问你。
“我妈妈。我得先走了!”你抛下我径直地走了。
我向其他环卫工人打听,知道了你母亲住院的医院,趁着周末去探望老人家。
你的母亲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躺在病床上,精神有些萎靡。银白色的头发,满脸雕刻般的皱纹勾起了我对老人的怜爱。
我跟你的母亲说了许多的话,希望老人家能够早日康复。
你的母亲在病床上把身体端正,靠在身后垫着的枕头上,轻声对我说:“你跟多尔衮说说,让他允许我回到拉伊草原上去,我在这里没法待下去。”
你站在一旁听母亲这么一说,面露难色,把头垂落下去。你的媳妇在一旁戚戚垂泪。
我劝说你母亲一定要待在城里,现在家都搬过来了,孙子们也在这边读书,老人要替他们多着想。你的母亲虽然应承着,但我看得出她还是想回到拉伊草原去,毕竟她在那里生活了五十多年。一旦远离了那种固有的气息,她都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
我告别老人离开了病房。你坚持着说要送我到楼下,我们无言地走在医院的过道里,钻进电梯下楼去。
外面太阳光把一切映照得生机勃勃,可我看到你耷拉着脑袋,一脸的沮丧。
我安慰你说:“老人毕竟年龄大了,脑子转过弯来需要一些时间。”
“年前尕布老人在拉萨去世了,从那开始妈妈脾气变得很暴躁,半夜醒来睡不着觉,老说拉伊草原怎么怎么的。为了让她开心,年前我特意请假,把一家人都带到了草原上。”你停顿一下,望着我的眼睛,又继续说道,“妈妈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睛里有掉不完的泪水。妈妈说,她要住到舅舅家里去,哪怕是间小房子都行。我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留在草原上?再说了舅舅家里人有那么多,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你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有些无助。
“之前不是说老人经常去转经吗?没有再说要回草原嘛!”
“刚来是这样,时间久了她就只想回去。”你说。
“小孩们怎样?他们想回去吗?”我问你。
“小孩怎么会想回拉伊草原上去?他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你回答我。
“你让小孩去劝说老人,她会听他们的。”我不愿你这样无可奈何,希望你能挺过这一关。
“即使妈妈再怎么闹,我们都不会回去的。”你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我心里惊了一下,你又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要让两个小孩变成城里人!”
痛苦爬满你的脸上,为了选择有些东西是必须牺牲的。我的表弟是这样做的,你的选择我又能说什么?
我跟你道别钻进了汽车里。
从车窗里我看到了北方天际飘浮的云朵,那片白云处是你的故乡,也是我臆想的最美好的圣地!
原刊于《红豆》2019年1期
次仁罗布,藏族,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西藏自治区学术带头人,西藏民族大学驻校作家。创作的小说《杀手》获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金奖,中篇小说《界》获西藏新世纪文学奖,小说《放生羊》2010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12年获第三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特别奖,被收录进《中国一百年经典作品集》。长篇小说《祭语风中》被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列入“中国77部文艺原创精品作品”,获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小说学会“2015年度中国长篇小说排行榜”第三名,第二届路遥文学奖第二名(并列);2016年获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大奖;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和哈萨克斯坦文、藏文等。出版有儿童读物《雪域童年》(四本),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2015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中短篇小说集《放生羊》,小说集《界》翻译成英文、德文、法文、西班牙文、日文、印地文等。2017年获青海省玉树州第四届唐蕃古道诗歌节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