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加“奥呵呵”喊着,挥舞马鞭,冲下山坡。
坚赞和噶单也不甘示弱,紧跟着飞驰而下。
一群羊被他们驱赶着,向山下狂奔。
山下到了古雅川,道加他们的家乡。
仿佛到了家乡,有了底气,胆子壮了,腰也不由挺直了。
奔波了一夜,此刻头羊发现了一滩水,首先停下来,喝水。
群羊也停下来,争先恐后聚拢过来,围着水滩喝水。
白云似妙音仙女吹散的花瓣,一片一片镶嵌在蓝色的天空。风迎面吹来,吹掉了道加的毡帽。
道加勒勒缰绳,停了下来。
道加扭头对坚赞和噶单说:再不用跑那么快了,现在即使飞机也追赶不上我们了。
坚赞和噶单嘿嘿笑了,吁吁喘气。
羊群喝足了水,慢慢向前移去。
二
道加的上唇留有一绺胡子,这就让他在紧张情况下流出的鼻涕常常擦不干净。道加的皮袄袖口在阳光中明晃晃的,都是擦鼻涕擦的。道加这时又用袖口擦了一下鼻涕,说:噶单,下午你就装车拉走。
老人说淌鼻涕的娃娃长大有出息,那是对着眼前的小娃娃说的。道加四十多了,还淌鼻涕,老人说这样便是没有出息的了,道加却是个例外,有出息,自己不放羊,隔段时间,能赶一群羊找到噶单,卖掉,怀里揣上一沓钱。
道加的丫头周毛说:阿爸基本上不着家。阿爸天天在赶羊,最多的时候,我们家的羊布满了对面的山坡,从我们家门口望过去,一面山坡都是白的。
周毛说:阿爸路过家门口,顶多进来喝一口茶,立马就走。来喝茶的时候都是在半夜,我睡着了,见不到他的人影。
周毛二十八岁,跟一个来画画的男人走了两个月,又回自己家土房了。周毛记得那个日子,多次回想那天的情景。
那个雨天雨淅淅沥沥下着,屋子里大铁炉子上茶壶冒着热气,一个扎小辫的男人背着画箱拍响了院门。周毛打开院门,那个男人的肩头被雨淋透,他用大手一把抹下脸上的雨水,说:姑娘,我可以躲一会儿雨吗?周毛点点头说:进来吧。
画画的男人坐在火炉旁一口一口喝周毛倒的茶,拿眼睛盯着周毛上上下下看,直看得周毛恼怒了。
周毛拿起火钳子很不友好地敲了敲炉盘。
哐!哐!哐!
男人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眼神,解释道:你不要误会,不要误会,我不是坏人。
周毛依然举着火钳子,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男人摆摆手,站起来,拿起自己的画箱在里面捣鼓着,说:你看,你看,我是画画的。你看,就是这个,他拿出了几张画。
周毛斜眼一暸见几个人被画在了纸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跟活人一般,有看头,不由垂下拿火钳子的手臂。
男人问:漂亮吧?你比他们都漂亮。我画一张送给你?
周毛的眼光在那几张画上扫过来又扫过去,扫到男人露着诚恳相的脸,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难为情,拿火钳子在泥土地上划拉,不说话。
男人说:来,来,来,你坐好,很快就会画好。画好了送给你。谢谢你招待我茶。
周毛坐在了男人指定的地方,有些羞涩有些无畏地看向他。
男人说:就这样,就这样,太好了,太美了,就要这样的表情!手下疾疾画着。
这天雨没有停,男人也没有走,第二天雨还是没停,男人还是没有走,接着画周毛。男人画了正面,侧面的周毛,画了紧扣衣领,编上三根鞭子,和敞开衣领,披一头乌发的周毛。第三天男人走了,周毛也跟着走了,一走就是两个月。
两个月的时间周毛的家乡古雅川开始下雪了,周毛想到阿爸回家喝茶的时候,火炉是冷的,舀桶里的水,水也是结了冰的,周毛说:我要回家。
男人把周毛送到了车站。
周毛不知道那个画画的男人以她为模特画的画,在一个一个大城市里展览,还流转到国外展览。画画的男人忙得不可开交,再也顾不上到村里来看周毛。
周毛跟了画画的男人,学会了喝咖啡,她手里端着带回来咖啡杯,倚着院子门前一根电线杆子,冲了杯卡布奇诺一口一口呷着,一边回答村里人的问题。
村里人问:周毛,你喝的冒白沫,又黑乎乎的东西,有茶好喝吗?
周毛说:比茶好喝。
村里人问:周毛,男人画你画的像吗?
周毛说:有的像,有的不像。
村里人问:男人画你那么多,干啥用呢?
周毛说:给了我几张,其他的都存起来了。
周毛说:男人说他还会来画的,他说那些还不够。
村里人说:再来了,你给他说说也给我们画一画。
周毛呷一口卡布奇诺,点点头:我给他说,他会画的。
此刻,周毛又站在了大太阳底下喝卡布奇诺,眼睛望着远处起伏的山林。
三
下来,下来,道加招呼坚赞和噶单:来吃点东西,肚子也饿了。道加从马背上卸下口袋,拿出牛肉干,糌粑坨坨,放在草地上。
坚赞和噶单走过来,盘腿坐下。
坚赞又瘦又小,吃饭倒是挺猛,真是应了胖人吃不多,瘦人吃一锅的老话。
两个大糌粑坨坨,巴掌大的三块干牛肉,转眼就下肚了。
别看坚赞又瘦又小,娶的媳妇跟他一般高,养了个女儿是个哑巴,取名尼曼,他却是家里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家里没柴烧了,媳妇对他说。
天没亮起床,坚赞腰里缠上麻绳,别上斧子,拿上干粮,架上牛车,跟着村里人进山,一步不落。
人小,浓缩版,是个人精,村里人钻不了的林子,坚赞不用弯腰,拨开两旁的枝枝条条就大步走进去了。
村里人爬上树,砍又粗又长的树枝树干,坚赞在树下选那些枯死的枝条一斧一斧砍下来。
村里人从溜道往下放砍柴时,顺便把坚赞砍的枝枝稍稍挂在粗壮的干上带下去。装车时,村里人又从自己砍的柴中抽出几根,放到坚赞的牛车上。
到了家,坚赞喊出媳妇哑女尼曼一起卸车。
媳妇看着满满一车柴,合不拢嘴,跑到车前跑到车后解绳子,拖树枝。哑女尼曼个子高一些,拣粗壮的,和坚赞一头一个,往下抬。
媳妇早已做好了饭,坚赞却不吃,拍打完身上的土,出门去了。
坚赞常常这样,把媳妇哑女尼曼丢在家中,去别人家谝传,顺便帮着别人家削个斧把,镰刀把,钉个凳子腿。
别人家也不拒绝,饭点上,把一碗白菜面,或是一碗洋芋疙瘩,一个贴饼子端给他。
别人家跟坚赞拉家常,说:村西头才代的丫头说的婆家条件好得很,才代要了十四万的彩礼人家都给了。坚赞,尼曼也说下婆家了,你要多少彩礼呢?
坚赞手里的活仍在继续,答道:我能要多少呢?尼曼话都不会说,尼曼咋能跟才代的丫头比?才代的丫头还学了理发的手艺呢,能给婆家挣钱。
别人家把茶碗燉在炕桌上,说:也是。可尼曼长得乖,也麻利,不会说话又不是不会生娃娃,没啥不如别人的。你拉了一场,受苦比别人多,多要点彩礼。
坚赞说:话是实话。我只想尼曼嫁的是个好人家,人厚道,尼曼不要受欺负。
别人家说:尼曼乖得很,婆婆家会喜欢的,会让你少操心。
两三个小时很快过去,天完全黑下来。
坚赞回到自家院里,听了听尼曼的窗户,里面静悄悄的。尼曼睡着了。坚赞进自己的屋,摸上炕,躺下,对着正在打着鼾的媳妇的耳朵大声说:又给你和丫头省了顿口粮。
坚赞的哑女尼曼出嫁了。尼曼的男人大她好多。尼曼的男人自小失去父亲,跟母亲一起生活。
第一次见到尼曼,那母亲对儿子说:你也大了,再不能整天东游西逛的,该娶个媳妇回家,陪我帮我了。尼曼那个丫头虽说是个哑巴,长得心疼,手脚麻利,过一半年给我生个孙子,我们啥都不缺了。
那母亲接着说:别的丫头彩礼要的高得很,我们拿不出,那个丫头的阿爸说给个三四万就行了。
儿子对母亲说:没钱再能娶到怎样的媳妇?你说这个成就这个。
那母亲看了儿子一眼,没说什么。
结了婚,尼曼常常遭到家暴,眼窝青紫回到娘家,坚赞的媳妇只是抹眼泪,坚赞气不过,冲到女婿家理论。
女婿把坚赞让到炕上,递烟递茶,拿出一瓶酒倒一杯双手递过来。亲家母做好的下酒菜是炒鸡蛋腊肉炒菠菜和萝卜丝。
坚赞不理睬这些,一声比一声高指着女婿鼻子责骂。
亲家母蜷缩在炕角,摇头,叹气。
女婿叫声阿爸,连连说:别生气,别生气,喝一杯酒,喝一杯酒,是我不好,我的错。
坚赞夺过递到眼皮子底下的酒杯,一仰脖喝下。
女婿又递过来第二杯,第三杯,坚赞都怒气冲冲地喝下。
情绪不对劲,醉得也快,没夹几口下酒菜,坚赞一声比一声低,后来倒在炕上了。
坚赞处理女儿遭家暴问题,如此三番。
坚赞心里没痛快过,吃饭便使猛劲。
噶单说:坚赞,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看你那饿狼样。现在生活好了,你总没有饿肚子吧?
坚赞嘿嘿一笑。过去生活困难,他还能东家一顿,西家一顿混肚子,搞副业,大家也相帮着,愿意带他,现在各过各的日子,谁都不愿意带他,干脆话说:是忘记了他,只有道加愿意带他。
隔段时间,道加会叫上他,一起捏几个糌粑坨坨,拿几块肉,往里面加点药,从古雅川出发,翻过两架山,到草原深处放牧人家的羊圈门口投给牧狗。两人趴在远处,看牧狗趴下,把脑袋垂进两只前爪没有声息了,一前一后潜进羊圈,左赶右挡赶出一群羊,又翻过两架山赶回来,找噶单这个中间人卖掉,分给他点赶脚费。
四
噶单是谁?噶单家从噶单往上数,不过三辈,是从多民族聚集地迁来的。多民族汇聚之前,那里是吐蕃人生活地域。噶单的祖爷爷是僧人,家里保存一张祖爷爷耷拉藏衣袖,拉着马站在内蒙一条河边的照片,噶单往上三辈先人拿着这张照片到古雅川定居了下来。
噶单家人到了古雅川,在由土司衙门出发,转过山垭口的一面山坡盖三间土屋住了下来。噶单家人租种土司几亩菜地,开始了给土司衙门提供蔬菜的全新生活。
古雅川人嫌弃噶单一家人是外来人,讲话口音如石片刮铁锨,刺耳,还虚假,做事不老实,心思弯弯绕绕探不到底,可也自叹不如噶单家人那样脑子转得太快,办法多。噶单家人来钱路子广,似乎还很容易。
古雅川人算计算计,噶单家没有本钱,不然不至于来到古雅川,租园子给土司衙门种菜。
噶单家人腿子格外勤快,古雅川人看到他们跑跑路,耍耍嘴皮子,便从当地人,外地人手里接过钱,揣到怀里。
到了噶单这辈,盖起了五间敞亮的砖瓦房,院子里打上了水泥地坪。
噶单吃得很文明,干牦牛肉,一缕一缕撕下来放到口中,闭紧双唇慢慢咀嚼,肉丝钻进牙缝,也是背转过身去用手指或草棍抠抠,剔出来。不像坚赞大口大口撕咬,狼一般吞下去。把牙缝里的肉丝用手指抠出来又舔回去。
噶单话少,多半时间,看别人交谈,把圆溜溜的眼珠子滚到这个人脸上,又从这个人脸上滚到那个人脸上。
介绍买卖的时候,噶单总是先问卖家:你想卖多少钱?卖家报个价,接着说:当然是比这个高点更好。噶单不接话茬,还是按照先前询问的路子走:你就说你想要多少钱?卖家报个数,噶单摇摇头说:太高了,卖不上。卖家又报一个数,噶单眼珠子滴溜溜转回来,说:这个成呢,我去给你说。卖家“呀!”一声,算是说定了。
卖家把羊毛,羊皮,酥油或是整羊整牛卖出去了,揣上钱,心也踏实了。放羊人有的是力气,力气贱,用不完,花力气换来的收获卖高点,卖低点,都成,谁会费脑子去仔细盘算那笔笔辛苦账?
噶单觉得古雅川人大方,甚至有点傻。
噶单慢慢嚼着干牦牛肉,很快算出卖出这六十只羊,自己能揣上多少张票子。
噶单不易察觉地抿嘴一笑,把眼光投向野花烂漫的山坡。
看着看着,噶单的脸色变了,他紧张地说:你们看!快看!是警察!
道加和坚赞顾不得咽下口中食物,慌忙看向噶单手指的方向。
一群警察翻过山峁朝他们跑过来。
道加坚赞噶单三人一起起身,各自翻上马,向前跑去。
坚赞上了好几次,没上去,吊在马背上,被拖出去一大截。前面山沟又有几辆摩托飞驰而来,挡在他们前头。
道加坚赞噶单三人呆呆站着,警察上来亮了亮逮捕证,给他们带上手铐。
五
后来,道加坚赞噶单他们听说,夜里他们三人将羊赶走,凌晨失主发现立即报了案。
警察放出无人机没用多少时间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仅仅用了一个上午,就追赶上了他们,将他们抓获。
蹲在拘留所墙根,道加低声问噶单:你见过的多,无人机是个啥飞机?
噶单说:就是没人坐没人开的飞机。
坚赞凑上来说:没人开,飞机还不掉下来?
一个警察走过来吼道:不许说话!把头低下!
道加抬眼看那警察走开了,接着说:警察说无人机拍了我们的照片,他们就跟着来了。无人机上有人,不然,谁在拍照片呢?
坚赞说:对着呢。坚赞又说:拍了照片要洗出来,哪能这么快?
噶单不接话茬,感觉窝心,对自己说:以后做事得多找一条门路了,道加以后肯定不能带来买卖,自己数的票子会少一股。
道加想:以后可得小心了,也许干脆赶不成羊了。周毛还在院子门前倚着电线杆等自己,自己不能带给她咖啡了,因为不知道哪天才会被放出来。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9年1期
完玛央金,女,藏族,1962年出生,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文联。1982年开始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作品入选《中国当代女诗人诗选》《她们的抒情诗》《藏族当代诗人诗选》《甘肃的诗》《民族文学精品选2011—2017•诗歌卷》《21世纪年度散文选2015年散文》《西部柔情》等选本,出版诗集《日影۰星星》《完玛央金诗选》和散文集《触摸紫色的草穗》。撰写有专题片《写意洮河》解说词。《甘肃日报》陇军方阵、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等媒体平台专题推出。多次获得省级以上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