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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从小就和别人不太一样。 

        她能看见声音。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不同时,还是个小姑娘。

        老师叫每个孩子上台自我介绍,孩子们在下面排作一排。潘的前面是一个梳羊角辫的女孩,看起来很开朗。于是潘很小声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转过头来:“弗洛里达。”当女孩一字一顿地念出名字时,潘的视线里出现了一道黄紫相间的条纹。

        “哦,你的名字真好看。”潘迷恋看着眼前正在慢慢变淡的条纹。

        弗洛里达显得有些困惑:“额,你是说好看?”

        “对啊,你看不到吗?这有一串紫色,不是吗?它就在你头上啊。”潘指着她看见紫色的那一片虚空。

        女孩稍微向后退了点,离潘远了些:“什么紫色?这个名字是我妈妈给我取的。它只是一串字母,我想它们并没有颜色。”

        潘疑惑地指着那个地方:“可是,它就在那啊,你为什么看不到呢?这是很容易看见的啊……你看啊,它还在!”潘又看见了那条漂亮的条纹,兴奋地指给她看。

        终于,女孩抬起头来,惊恐地看了潘一眼,就像是在看动物园里跑出来的什么动物。潘被这个眼神扎了一下。

        老师走了过来,开始给每个孩子发茶点,这个梳羊角辫的女孩飞快地跑到老师身后,厌恶地拉着老师的裙摆:

        “怪物。”

        从此以后,潘就学会了把自己的不同之处藏起来,做一个普通的女孩。

        早上起床,潘按掉了冒着红色蒸汽的闹钟,挣扎着爬起来,

        下楼时,她听见弟弟扎克在大喊:“妈,我的袜子在哪?那声音的颜色和他十几天没洗的袜子味道一样糟糕。吃过早饭,潘和爸爸一块出了门,她大概没料到,今天会出奇的糟糕。

        放学回家后,家里没有一个人,潘无聊得要紧,索性打开了花园的门。将近深秋,叶子落了一地,潘抱着猫走了进去。踩上落叶的声音尤其好看,金灿灿的,像吸饱了阳光。这是她除了猫叫外最喜欢的声音,潘的猫叫芥末,这是因为它总是发出深绿色的叫声。

        终于,有人开了门,是爸爸。急促的脚步声让潘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圆圈。她讨厌红色。

        “潘,你在吗,潘?”爸爸喊着潘。

        潘从长椅上起身:“这呢,爸爸。”

        爸爸从厨房穿过,递给潘一件红色的外套。

        “我们得搞快点,家里出事了,我想你有必要去一趟。”

        “怎么了?爸?”潘一手抱着芥末,一手提着外套,一头雾水。

        “扎克被我送去同学家了,我们得赶紧一点。”

        “到底怎么了?”潘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爸爸垂下眼,脸色煞白:“外公去世了。”

        潘的手一软,芥末从手中掉了下来。芥末发出一声不爽的呼噜声,飞快的溜走了。

        潘套上了外套,在车里一言不发。天已经黑了,但车仍然很多,闪光灯非常刺眼,鸣笛声吵得吓人。

        爸爸转过头来:“你外公之前就不太舒服,但他不愿意去医院,特别是在你外婆去世之后,你妈妈很难过,一会别和她提外公——潘,你在听吗?潘?”

        潘确实没有听进去,周围太吵了。爸爸的话像一块灰色的幕布,压住了她的视线,鸣笛声将刺眼的黄色肆意的插入眼球。恍惚之间,潘还是个小姑娘,外公才把小奶猫芥末送给她,她才在人生中第一次,看见了芥末发出的深绿色的细小尖叫,第一次看到了有颜色的声音。

        车在一家殡仪馆停下,潘走进一条黑黑的长廊,妈妈在尽头啜泣着,啜泣声在她头上形成一朵厚厚的黑云。

        潘一个人在走廊里等着,父母交谈的声音像蚂蚁一样爬进她的耳朵。潘捂着耳朵,躺在长椅上睡着了。她睡得很不踏实,听见妈妈在给扎克打电话,询问他想吃什么,并嘱咐他早点睡觉,又听见爸爸在细细的咳嗽。

        就在潘有了点入睡的迹象时,她听见了妈妈的声音:“谢谢您,牧师先生,也许我该回去了。”又随即念叨:“扎克应该回家了,我得回去给他做早饭了……潘在哪?”潘从长椅上爬起来,浑身酸痛。她就这样睡了一晚上,甚至没人给她盖件衣服。外公去世了,妈妈仍知道关心扎克,那她呢?潘莫名地很窝火。她身上的外套蒙了一层冷汗,昨天穿的时候没有觉得那么冷的……也许是在花园的缘故?

        潘突然跳了起来,飞奔向妈妈:“妈,妈,我们搞快点,我犯了个大错,我把芥末落在花园里了!”

        下了车,潘一路狂奔,颤抖的手几次才打开花园的门。芥末缩在长凳下,毛被吹得很乱。潘抱起芥末,它浑身发抖,几乎感觉不到它在呼吸。突然,它抬起头,奇怪的咳了一声。是深绿色的。

        芥末不动了。

        潘开始歇斯底里的尖叫,叫到喘不过气来。芥末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芥末发出的咳嗽声,成了她看见的最后一个声音。

        扎克发现在家里的猫死后,姐姐变得不像姐姐了。她每天都躺在床上,卧室里乱作一团,很有自暴自弃的意思。扎克感到很苦恼。父母因为姐姐而焦头烂额,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想逗她开心,自己的要求会被忙不过来的父母给忽视。

        “去帮帮潘,潘都这样了,你得省省心。”他们老是说。

        扎克能发现潘的痛苦,可是他也不好受。他和父母都太想念以前那个潘了。

        潘玩着闹钟,听着闹铃的声音,可是眼前没有任何的颜色,那朵可爱的红色蒸汽不见了。她第一次发现苦恼了她那么久的颜色,终于消失的一天,她会这样想念它,就像想念芥末一样。

        突然,门被谁给打开了。是扎克。他怀里有一个蠕动的小包裹。

        扎克找了个地方坐下:“潘,你还好吗?”

        潘坐了起来:“我想不怎么样。”口气冷冰冰的。

        扎克谨慎地开口:“这么消极可没意思,你都变得不像你了。”

        潘想了想,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扎克,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要是我是你就好了。你是我的弟弟,可是有时候,我会觉得爸爸妈妈更爱你。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扎克听到这,吃惊地想要站起来:“可是,我以为你明白,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更偏爱你啊……”

        潘突然想要笑出来了:“这么看来,我们都羡慕对方啰。”

        扎克听见潘的话里终于又带了点开玩笑的味道,松了口气。“潘,我想给你看个东西。芥末爱上了邻居家的母猫,它们有一窝小猫。”说着打开了手中的包裹,里面是一只和芥末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猫。潘看着这只猫努力地挠着包裹它围巾的边缘,突然觉得她看到了芥末。

        这只猫被扎克抓回去后,细细地叫了一声。

        潘看到颜色了,这只小猫发出了一声愉悦的,芒果色的叫声。

        她的东西又回来了,这次不仅是颜色,还有别的什么。潘抱着芒果这样想着。

        上天赐予她父母兄弟,赐予她看到声音的独特能力,让她感受到爱,感受到世界与声音的美好。她想,偏不偏心也许不那么重要,因为始终有人爱她,陪伴她。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3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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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卓熙,女,14岁,现就读于康定中学初二三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