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是游子魂牵梦绕的根系,是流淌在身体里的血脉,是永远盘桓在心底的旧梦。不论是离开了村庄的人,还是即将离开村庄的人,抑或是那些从未离开村庄的人,都以村庄赋予每个生命个体独特的气质生活着。

        日子的脚步很缓慢,一寸寸、一尺尺,一天天、一年年地缓慢度过。村庄滋养着人的性情,把绿水青山和光阴的故事都化成一缕缕乡愁,教人永远地怀想。

        阿妈说,盖欧河谷里这个夏天格外热,麦子全都生了虫子,那种黑色的、外壳坚硬、长着一对触角、山外汉人叫做麦牛的虫子。

        于是,把三间粮食柜子里的麦子全都一点点挖出来,装进编织袋,倒在院子里滚烫的水泥地上摊晒,晒干粮食里的水分,也晒死那些麦牛。黄昏,将晒干的麦子归拢在一起,用机器清理出混杂在里面的灰尘、糠秕和死虫子,再把干干净净的麦子装回木头柜子里,粮食的最表皮敷上一层花椒粒,以防虫害。

        那些受虫害严重的粮食,还要用清水淘洗干净,再晒干。两千斤麦子,用了两天的时间才收拾干净。母亲在我四十岁的时候教会了淘洗粮食这样的手艺,可这个手艺以后怕是再没有用了,因为她已经六年没有种麦子,以后也不会种了,苍老的身体已经不允许老人们再像从前一样侍弄稼穑了。

        随着乡村振兴的深入推进,村庄换上了一袭袭华丽的长袍,簇新的粉墙,色泽艳丽的琉璃瓦,还有仿古的石栏杆,硬化平坦的水泥街巷,暮色下来,一盏盏太阳能路灯就会准时点亮,我的父老乡亲终于告别了贫穷落后,过上了丰衣足食的体面生活,这是多少辈人渴盼了多少年的幸福和安宁?

        村庄里很安静。这个火热的夏天,除了蝉鸣、狗吠,村庄里一直都很安静。因为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打工”这个词是个汉语词汇,聪明的盖欧人把它翻译成藏语词汇“寻钱”,很形象,也很逼真。

        外出“寻钱”的人越多,村子就愈加安静,那些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孩子弄不出多大的动静,让村庄变得更加热闹一些。离开村庄的,有我这样考进体制内做了“公家人”的,也有远嫁他乡寻求婚姻幸福的,还有更多的男男女女涌进了陌生的城市“寻钱”。

        村庄穿着华丽的袍子,徒劳地面对着另一种凋敝和荒凉。

        村子里的年轻人说:“养狗不如安监控。”于是,安装监控成了一种时尚,离家后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依然能把家里看得一清二楚,防火防盗也防老人摔跤跌倒。可老人心里很别扭,谁愿日日夜夜地暴露在监控底下,让儿子、媳妇随时随地盯着看?狗,还养吗?当然要养。除了看家护院,唯有狗,可以对主人不离不弃。狗有呼吸、有体温、有朗朗的吠叫声,只要随意给点食物,狗就乖乖地在老人的脚下撒欢蹭痒,谁的陪伴有如此深情?

        父母外出务工,给孩子留下手机,以及再苦不能苦孩子、挣钱就是为了孩子的理念。于是,孩子沉迷手机,变得厌学、敏感而自负,爷爷奶奶管不住,老师也只能保证在校期间的表现。校园外留守儿童偷偷抽烟、喝酒、打游戏的现象越来越趋于低龄化,家庭教育的缺失究竟有多可怕,现在谁都不好估量。被“富养”的,往往是这样的孩子,吃最好的、穿最好的、花钱大手大脚,一旦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他就会扬言让父母家人后悔。教育的真谛是什么?我们挣钱养孩子,究竟想要培养出怎样的孩子?

        村庄里,热爱土地的,依旧是一群尚能拼命“弹挣”的老人。对,就是“弹挣”。我觉得舟曲土话里,唯有“弹挣”最能精准地表达出老人们想拼尽全力、而又无能为力的艰难、无奈和隐忍的现状。

        山上的土地,二十年前就响应国家政策,实行了退耕还林;河川的土地,要么种上了苹果、核桃、花椒等经济林果,要么就直接撂荒。只有村子附近的水浇地,老人们就种一些蔬菜、油料作物和荞麦、玉米、洋芋等作物。青稞、小麦、燕麦、糜子、谷子等作物再也不见了踪影,因为老人们越来越衰老,已对付不了繁重的农事。

        荒芜的农田里,漫漫蒿草下蛇鼠成群,一点也看不出曾经风吹麦浪的景象,更没有玉米和高粱森森成林、孩子们在青纱帐里捉迷藏的美好情景。没有人关心麦子,没有人关心蔬菜和水果,养鸡喂猪已成为一种累赘,六月的山坡上再也听不到此起彼伏的耕地歌,人们用另一种匆忙的方式丢弃乡村里一切精致和优雅,拒绝一切可以慢下来的事物。只剩下快速地挣钱,快速地消费,粗糙地活着。

        一个远房姨妈悠悠地感慨:“从前,家里宰杀了年猪,要把猪心、猪肺、血肠、面肠、猪项圈肉都煮熟了,切成薄片装进龙碗,让孩子们挨家挨户地送肉份;半个猪头留下来,要在正月初三给长辈拜年用;猪心、猪舌头给老人吃;猪小肠、猪蹄蹄儿给孩子们吃;猪肋巴骨熏制风干了,要在正月十五那天,请所有分家另住的兄弟们和已经出嫁的姑娘们回家吃;最后,把熏干的肥肉吊子装进肉笼里,留着一家人慢慢吃。可现在的年轻人哪有这样的规矩?猪杀了,熏肉不做了,肉份也不送了。把一群年轻人叫到家里来,煮肉、炒肉、涮肉,胡吃海喝十几天,一个年过完了,都又乌拉拉出去打工,临走之前把剩下的肉扔进冰箱里就算是完了,那种冻肉可难吃了!我每年喂猪都喂伤心了,可我又能对儿女们说什么?现在的人没有规矩,没有敬畏了!”

        村庄没有消失,也没有沦陷,我们对于村庄里的种种变化本不必太过担心,可是走在新时代乡村振兴的道路上,我们究竟需要做哪些引导或者引领?怎样把村庄的灵魂找回来,让村庄里可以妥帖安放我们的乡愁和福祉?

        南京作家韩丽晴说:“村庄不是戏台,不是博物馆,不是让人凭吊、怀念、同情、忆旧的一个简单符号。 村庄里,有人。 只有认识到村庄里人的价值,村庄才是有价值的。”我觉得,这才是我们值得深思的地方。


2021年8月8日于舟曲峰迭新区海棠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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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桑卓玛,女,藏族,又名赵桂芳,甘肃省舟曲县曲告纳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作品发表于《散文诗》《草原》《格桑花》等刊物,作品入选《中国散文诗2017――2018卷》。出版个人散文集《坐看云起》。《舟曲文艺》期刊主编。现供职于舟曲县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