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春色，图片来自网络）

阿爸的“阿米汁布”

        儿时最快乐的事，是吃阿爸给我摘来的“阿米汁布”。那是我们察隅当地产的一种黑枣，学名君迁子、野柿子，又叫牛奶柿、耎枣、檽枣、软枣、牛奶枣、丁香枣、梬枣、小柿、丁香柿、红蓝枣、塔枝枝等。“阿米汁布”不怎么大，最大的仅有拇指肚大小，状如牛奶，干熟则呈紫黑色。

        小时候家里穷，没有什么好吃的。而我又是那么的嘴馋，当实在馋得受不了时，便嚷着阿爸给我摘“阿米汁布”吃。然而，这种黑枣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因为，它的挂果期在10-11月份，到了成熟季，家家户户纷纷出动，不到半天便把自家房前屋后树上的“阿米汁布”打个尽光。有的人家拿去镇里卖了，有的人家留着过年招待客人，也有的和阿爸一样用来对付家里的馋嘴小孩。我家的“阿米汁布”是村里最先“报销”光的，这自然是我的“功劳”。每当家里的“阿米汁布”吃完时，我只好眼巴巴地瞅着自家的“阿米汁布”树，恨不得它立马再长些出来。有时候，还会拿个竹杆，在树上乱打乱敲，总会有一些意外的惊喜和收获。我的一举一动，阿爸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于是，他便想方设法给我弄一些来，或从邻居那里去讨要，或去远处的镇里买些回来。再或者，进到山里，寻找没有被鸟啄食完还挂在树枝的陈年旧货。总之，只要我想吃，阿爸总能满足我的要求。有时候，阿爸会带着我一起去摘，那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构成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我骑在阿爸的脖子上，摇头晃脑地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藏歌。阿爸则随着我的歌声，跳着舞着，一路走向田野，走向深山，走向“阿米汁布”树。有时候，遇到村里的人，他们会叫我们“加宝”。把阿爸叫大“加宝”，把我叫小“加宝”。对此，我和阿爸都不在乎，只要我们高兴、快乐，才不管他们叫什么呢。

        上了村小学后，我渐渐明白，原来村民嘴里说出的“加宝”，其实就是“傻子”的意思。这让我感到十分的难堪和丢脸。

        最初时，阿爸经常在上学、放学时来接送我，但是，当我知道阿爸是个傻子后，便不再让他来接送。但是，他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来接我，一旦遇到同学们，他们便会冲着我和阿爸大声喊 “加布”、小“加布”，为此，我多次和同学吵翻了天。而阿爸听了，好象和没有听到似的，只是冲着他们笑笑。但是，当看到我和同学们干起了架，他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帮我，把那些坏小子揍得鼻青脸肿。为此，我没有少挨学校的批评。

        阿爸的“傻”让我越来越自卑，于是，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有一天放学，我刚走出校门，看见阿爸手里提着一袋“阿米汁布”正在人群中热切地搜寻着我。我急忙折回学校，躲进了厕所里。身边不时传来孩子们的讥笑声，我在厕所里不住地流眼泪。

        阿爸倔强站在校门口等我，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直到声音变了调。我一直没有答应。

        直到天黑时，我才从厕所里偷偷地溜出来跑回家。阿妈见是我一个人，急忙问阿爸哪儿去了，我懒得回答。阿妈急得快要哭了，让我自己去盛锅里的饭吃，她则急匆匆地跑出门去找阿爸。我心里想，有这样一个傻阿爸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好找的。

        半夜我从梦中醒来，听到阿妈的哭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阿爸已经扑了过来，抱住我号啕大哭：“加姆（注：当地大人对小女孩的爱称）你可回来啦，吓死我了，你上哪儿去了，你怎么不答应我啊。”

        那时阿爸已经五十多岁了，却哭得像个小孩。身上的衣服满是尘土，手里居然还提着那袋“阿米汁布”。后来我才知道，阿爸没接到我，就满校园里去找去喊。有一个小孩子使坏，撒谎说我去了邻村一个同学家，他就一路小跑去邻村找。阿妈是在离家十多里远的邻村找到他的。从此，阿妈再也不让阿爸接送我了。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镇中学，离家远远的，不让人知道我有个傻阿爸了。

        十六岁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镇中学，镇中学离家有二三十公里，一周才能回一次家。有时候，要是我的生活费用还够用的话，我甚至十天半个月也不想回家。没了阿爸带来的烦恼，我心情大好，学习更好。

        一个周末，我没有回家，和一个女同学去操场上散步，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居然是阿爸。我吓了一跳，正考虑是不是躲开，他已经看见了我，嘴里叫着“加姆”，疯了一样跑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把我抱了个满怀。同行的女生吓得尖叫起来，我连忙说这是我阿爸。同学疑惑地看着我们：“他是你阿爸？”然后压低声音说：“怎么看起来有点傻呢。”我一下想起小时被笑话的情景。

        阿爸冲那女孩大声说：“我是她阿爸，我才不傻哩。”

        话音还没落，就听到一个声音大声吼道：“你个死傻子，跑到学校来干什么，还不滚出去。”阿爸一哆嗦，还没有反映过来，就被几个保安连拉带扯地带出了校园。

        阿爸挣扎着，喊着我的名字。我强忍着泪水离开操场，我知道，很快学校就知道我有个傻阿爸了。

        果然，那个女生很快把那天的事传了出去，同学们都知道我阿爸是个傻子。我再一次陷入了小时候的困境。

        我的傻阿爸，难道你注定是我的恶梦吗？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发问道。那之后不再到操场上去了。

        又一个周末，我在教室里收拾东西，正考虑要不要回家，班主任走过来说有人在楼道里找我，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阿爸早已在那里等我了。他手里举着袋“阿米汁布”，看到我立即大声喊起来：“加姆，看！新摘的‘阿米汁布’，又酸又甜，可好吃了！”他夸张而兴奋的叫声，引起了同学们一阵阵哄笑，一个男生还尖声学着“加姆、加姆”地叫。我再也忍不住了，走上前去，一把夺过“阿米汁布”扔在地上，发狠地用脚踩着：“你走，谁稀罕你的‘阿米汁布’。”

        人们愣住了，阿爸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嗫嚅着还想说什么，保安又出现了，一把揪着阿爸的领子：“你这个傻子，让你在楼道里乱晃，……”

        阿爸被保安撵走了。我跌跌撞撞地离开喧嚣的人群，莫大的耻辱使我失去了理智，我冲上楼顶，眼一闭跳了下去。

        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伤势倒怎么重，只是造成了骨折。阿妈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我却有些解脱似的，起码在医院里不会被人笑话。

        第二天，阿爸来看我，怯怯地站在病房门口不敢进来。我则因为昨天的事，还在生他的气，便背过身去，不去理他。

        阿爸在病房门口待了很久，才迟迟地回去。回去时，一路摸着眼泪。

        半个月后，我病好出院。

        阿妈来接我出院。阿爸没有来。

        十几天没有见到傻阿爸，我忽然很想他。

        我问阿妈，我阿爸呢？

        阿妈没有回答我，只是眼圈泛红了。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阿妈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事情的大概：“那天你阿爸来看你，你没有理他，他很伤心，回去后，竟然一病不起，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我听了，心里不禁一颤。

        阿妈长叹一声，继续说道：“丫头，你知道吗，你阿爸曾经是村里最聪明最能干的人，他忙里忙外，把个家收拾的井井有条。他十分疼爱你，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你要星星，你阿爸绝不会给你摘月亮。有一次你嚷着、闹着要吃‘阿米汁布’，你阿爸为了给你解馋，半夜里起来进山去给你摘，谁知黑灯瞎火的掉进了沟里，当时就昏了过去。抢救了两天才醒过来，从此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怜他昏迷中还一直喊着你，说阿爸马上就给你摘‘阿米汁布’回来……”

        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自从你去了镇里上学后，你阿爸便经常去山里摘‘阿米汁布’，现在已经攒了好几大袋，就在他生病时，还惦记着要给你去摘‘阿米汁布’，你阿爸说他的加姆最喜欢吃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一路跑回家去。

        阿爸拖着病体，正在院子里给我晾晒“阿米汁布”。我一下扑进他的怀里。

        阿爸吓了一跳，马上又明白过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流着泪，用他那有力的胳膊紧紧搂着我，很久不愿意松开。

        哦，我的傻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