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胡曲扎加措,所需配件多多。

琴柱柳木树干,琴筒杜鹃树枝。

羊皮绷蒙琴面,公马之尾制弦。

金制码子作鞍,银制琴柱一对。

拉起动人弦胡,内心无比欣喜。

 

——《琴赞》

巴塘彩绘藏二胡(格桑泽仁  摄)

 

          “谐本”(注)扎西大叔用的那把鹅掌木藏二胡,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藏二胡。

        那是他自己做的。不说别的,单是马尾、红柳、松光、蟒皮这些词,就律动着大自然的心跳声。最引人注目的是淡黄色鹅掌木琴身上一圈圈漂亮的纹理,像流动的水波,更是精致的写意,将巴塘的壮美山川诗意地浓缩在了里面。核桃木龙头祥瑞灿美,木纹妍秀,散发着暗雅的光采。敲敲蟒皮琴面,“咚咚”作响,张力强大。所有材料灵巧地组合在一起,共同赋予了这把藏二胡优秀的音色、音质和音量,藏民族就地取材的聪明智慧和对“龙”图腾的崇拜,也被不动声色地表达了出来。

        琴身经过长期摩擦和揩拭,澄亮澄亮的,可以照出人影来。它应该用了很久了吧,我想。果然,扎西大叔说:“这把‘胡几’是我给自己做的,跳弦子或演出时用。有人想买,我没有卖,我也需要一把好‘胡几’。这是家传的蟒皮,如今琴面都用羊皮绷,已经找不到这么好的蟒皮了。”

        “你听听它的声音!”扎西大叔随手拉了一曲弦子《江措岭岭》。巴塘民间的弦胡手,特别像扎西大叔这样的弦子传承人,不用看简谱,甚至不会看简谱,调子就在脑子里,信手拈来,一曲接着一曲。第一个音符流出时,我就完全被吸引了,那声音,没有一丝杂质。传入耳际的,是山风吹过青松翠柏的苍凉素朴,是柳枝拂过水面的微微涟漪,是田间地角的和谐对话,是苍茫大地亘古的声音。侧耳聆听,我禁不住三步一踏起来,心里涌出一首诗:“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二弦过,万木澄幽明。”

        拿着这把藏二胡自拍了一张,在我手上,它是个装饰品。到了扎西大叔手里,它好像见到了主人,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从取材到成为一把藏二胡,扎西大叔费尽了心力,然后和它一起,演出、比赛、上电视,走南闯北。他们是知音,是知己,更是伙伴,谁也离不开谁。没有它,他无非是个会跳弦子的老农民。没有他,它也就是个植物与动物废躯的结合体。

        据说汉族的古琴有“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巴塘的藏二胡则要有四品:浑厚、淳朴、空灵、柔婉。制作一把藏二胡,极为费时费力,实在不容易。

拉藏二胡的扎西大叔(格桑泽仁  摄)

 

        “谐本”扎西,这位浸染了61年岁月风霜的大叔,在中山广场跳弦子时,充满激情;在家里制作藏二胡时,心如止水。典型的双重性格,用“静如处子,动若脱兔”来形容,绝不夸张。

        每天清晨,斧头、锯子、刨子、锉刀、凿子、刮勾刀、打眼机、砂纸,这些工具各就各位,乖乖地呆在小小的手工作坊里。各处购来的马尾、羊皮层层叠叠,摆放在藏柜上。经过环林部门批准,上山找来的白杨、白桦、杜鹃、核桃、鹅掌等木质材料,也静静地蒸发着体内的水份,待完全阴干后,制作成琴筒,通过弓与弦的摩擦,发出不同的声音。

        它们在等他,无论晴雨。等“谐本”扎西用那双指节粗壮,指腹长满了经年的老茧,用刀一下还划不破,跟他的脸一样布满沟壑,缝隙里嵌着泥土的手来摆弄它们。这只手,可以种玉米、割麦子、砍柴火,也可以让它们鲜活起来。而他,只要看见这些东西,“六字真言”便会不经意地从心底轻轻划过,开始与它们对话,这是他的生活方式。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物件,每天总有一个时段和他纠缠在一起,唇齿相依,彼此懂得对方。

        做琴筒的材质有几种,最常用、最一般的是杜鹃木。砍成一截的木头,趁它还湿润,马上要用凿子把芯子掏空。这是整个制作流程中最难的,试想想,把一截树木掏空凿薄,得费多大的劲?凿子在扎西大叔的手里椎、敲、顶、翻、挖、掘,一截树木的肉便像流逝的时间一点点磨去我们的棱角一样,成了中空的椭圆琴筒。这样的琴筒要做很多,花两三年的时间阴干定型后,用刨子和刮勾刀分别把琴筒的内壁、外壳刨光滑,再用细砂纸精细打磨,在琴筒上下两端各锉一个圆眼和方眼,把浸泡好的羊皮绷在琴筒一头,用竹筷削成的竹楔子进行固定,琴面就绷好了。 

        做琴柱和琴杆,刨子、细砂纸这些玩意儿同样不可或缺,图纸就在扎西大叔的脑海里。把一块木头手工雕刻成留有细缝的纺锤圆柱体,谓琴柱。琴杆则需要手钻打眼,用小刀细细地雕琢出椭圆形、方形等凹凸有致的花纹。

        琴弓和码子相对简单。砍下红柳木枝丫,划去外皮晾干,手工打眼,穿上马尾,扭成弓状。码子是松木晾干后劈成的小木块,内含丰富的油质,可以使松木润滑,不伤琴弦,两面打磨光滑呈鞍状后,使尖利的刀镌刻两条小缝,便可以固定琴弦了。

        《琴赞》里唱道:“公马之尾制弦”。一把藏二胡需要200根左右的马尾,琴弦、琴弓各取所需,都要一百多根。母马尾碱性重,容易断,所以琴弦必须是公马尾,弦才有韧性,声音才厚重柔软。

        琴端为龙头,此为手上功夫的重头戏。一把藏二胡材质再好,龙头不威武,犹如“脚下无鞋一身穷”。所谓胸中有山河,龙的形状哪里写意何处留白,扎西大叔心中有数。一块核桃木、一把小刀,在他的手里左旋右转,上下翻飞,一只鹿角、牛头、虾眼、驴嘴、人须、象耳,含登天沉渊之气,栩栩如生的龙头就雕刻好了。龙头安在琴端,龙嘴里含一颗圆润的木珠,藏二胡立马就有了气象。由于太费时间和手力,如果大批量制作,扎西大叔会在内地的工厂定制龙头和木珠,其他部件还是纯手工。

        我亲眼目睹了一把藏二胡的安装过程。将雕刻好的琴杆插入琴筒,把琴柱插入琴杆,用马尾固定。马尾穿入琴弓一端,又穿过琴弦,使之牢固。松香多少不限,均匀地涂抹在琴弓的马尾上,直到把马尾擦白,使其与琴弦产生摩擦,从而令琴筒发声。把做好的码子放在琴筒正中,外弦为母,内弦为公,“公母弦”夹在码子的两个细缝中,用手轻轻转动琴柱,调试琴弦的紧松。最后调音、髹漆、上色,或彩绘藏式花纹,或涂一层清漆,一把灵秀的藏二胡就做好了。

        做一把藏二胡,最少要个把月,用于摆设装饰的小藏二胡更费工时。这是一个无比考验耐心,极其打磨意志的过程。凭你再是充满暴戾狂燥之气的文盲,也会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温暖坚韧,举重若轻,从而生出一缕儒雅之气来。一把藏二胡就已经这么麻烦了,扎西大叔却做了七千多把。

扎西大叔制作的琴筒(罗凌  摄)

 

        藏二胡琴身较短,巴塘弦子的曲调音域平稳,音阶高低起伏不大,故在拉奏中通常不换把位。为了与汉地的二胡、京胡相区别,我们管这种两根弦的拉弦琴叫“藏二胡”,巴塘藏语俗称“胡几”,藏文书面语则读“哔旺”,是藏族的传统乐器,广泛流传于川、滇、藏等省区。元代藏族学者萨迦•班智达在《乐论》中记载了“哔旺”,宋代的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述自己督军防御西夏,制“凯歌”数十曲,令士卒歌之:

 

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忧自怨单于。

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

 

        藏二胡也叫弦胡。弦与胡,就像高山与湖泊,不能分开。没有藏二胡,弦子便没有颜色。没有弦子,藏二胡也就失去了光彩。一场大型弦子舞,八、九十个弦胡手齐拉彩绘藏二胡率先出场,古朴、醇厚、悠扬的韵律有一种震天撼地的力量,那种惊涛拍岸般的美,强烈地冲击着视觉、听觉和心灵,余音穿天,久久无法平息。

        关于藏二胡的传说,我也是从扎西大叔那里听到的。

        八岁左右,扎西大叔上学了。他学习成绩不好,专在“旁门左道”上下功夫。十二、三岁时,外婆京操•达瓦卓玛告诉他,一把普通的藏二胡,得有琴头、琴筒、琴杆、琴弓、琴码、琴弦这些配件,它们组合在一起,能拉出好听的弦子。别的孩子用木头削手枪和陀螺玩,扎西大叔则用木条做藏二胡玩。十七岁那年,看在外婆的面子上,住在老街东头、手艺超群的老木匠翁扎爷爷收了扎西大叔做学徒,从正确使用各种工具学起。待手艺学到可以做藏二胡时,翁扎爷爷讲了一个从西藏芒康流传过来的故事:

        “传说森林中有一只顽皮的小猕猴,一次释迦牟尼佛在山里修行时,小猕猴采了一块蜂蜜敬献给佛祖,佛祖正在闭目禅定,没时间理会他。小猕猴很伤心,只好自己把蜂蜜吃了,不一会儿它又高兴起来,在树上跳来跳去玩耍。树梢上风很大,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肚子,体内的细肠顺着树干垂挂下来,一会就被风吹干变成了细线,在风的吹拂下发出美妙动听的音乐声,这便是哔旺琴弦和声音的来历。由此启发了人们制作哔旺的音乐智慧和创造力。从此,人们便用肠衣做琴弦,马尾做拉弓,野牛角根做琴筒,山羊皮做琴面,桦木做琴杆,在琴杆端头雕刻上猴头。听到这种猴头哔旺的音乐声,会解除人们的痛苦。从那时起,藏区就有了哔旺,也称藏二胡,巴塘人叫‘胡几’。”(注)

        老木匠翁扎爷爷说,“胡几”不是普通的二胡,它得到佛祖的加持,能解除人们的痛苦。我们每做一把“胡几”,都要怀着一颗慈悲心认真地去做。扎西大叔独立完成的第一把藏二胡,可谓千辛万苦,做出来的成品却拉不出声音。翁扎爷爷叹道,你的方法是完全正确的,就是我教你的那样。但你心浮气躁,一心想做一把好“胡几”,却没有把它看成是有生命的东西。你只有把“胡几”看成是有生命的东西,它才会有灵性,让你快乐。

        从此,扎西大叔沉下心来,从琴筒挖到怎样的厚薄,到琴弦的紧松程度;从琴弓弯曲多少度适宜,到琴面绷成哪种张力;从码子的缝隙刻多宽,到松香的重擦轻捺,一一认真揣摩、聆听、调试、返工……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麦收时节,扎西大叔终于学成出师。迄今为此,他做了七千多把二胡,弦子艺术团的道具、少儿弦子培训基地的教具,都是他做的。他的藏二胡远销海外,更有许多文化人、“驴友”慕名前来购买收藏。他先后教会一百多人拉藏二胡,学生里还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听到自己做的藏二胡的声音,他会莫名地生出一种自豪感,非常欣慰。

        扎西大叔始终铭记着授业恩师翁扎爷爷的话,用心用情去做藏二胡,选材非常挑剔,特别是琴筒的材料。术业有专攻,在多年的实践中,他总结出:白杨木质地均匀,做琴筒不费劲,但巴塘的气候炎热干燥,容易皲裂,声音易变;红桦木柔韧,拉出来的声音稍嫌纤细,白桦木次之;杜鹃木很普遍,材料容易找,音色平和,适合初学者;核桃木纹路漂亮,材质坚硬,声音苍凉厚重,不过细听之下,有似隐若现的杂音;最“高大上”的是鹅掌木,花纹细腻惊艳,木质光泽莹润,音色清亮优美…… 

        他还有一套独特的调音方式。有些藏二胡在别人手里音是“左”的,他一调试,声音就正过来了。对方很惊讶,他只是笑一笑说,做多了又经常拉,自然而然就有经验了。

        手艺人辛苦。每年夏秋之交,环林部门的批复下来后,扎西大叔就带着锅盔、凉菜和清茶上山了。为了找一根满意的红柳木做琴弓,有时得在原始森林里兜兜转转耗上一两天。夏邛镇养马的人少,要到路途遥远的乡镇去买马尾。巴塘人很少吃羊肉,所以买羊皮也是伤脑筋的事,人托人购买羊皮,水洗、曝晒、揉搓、裁剪,一张张摊在院子里,皮革上羊血腐臭的味道,引来苍蝇无数,院子从来无法打扫干净。

        用于外宣的藏二胡是彩色的,上面绘有藏族的吉祥图案。我更喜欢原色,就像那把美丽的鹅掌木藏二胡,它泛着原木的本色,没有半点矫饰与脂粉气。据说,小提琴和二胡最接近人声。二胡由于按压擦弦的技巧,可以发出凄厉的哽咽声,比如《二泉映月》。虽然与汉地的二胡长相相似,但藏二胡的声音并不悲惨,它是温暖的,它赋予了巴塘弦子自由与灵动的气息。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扎西大叔做的七千多把二胡,每一把有着不同的声音,它们或雄浑、或柔美、或高亢、或清脆、或亮丽地昭示:

        “我们来自大森林,绿地上奔跑的羊群伏在琴筒上,纵横草原的奔马化为琴丝在诉说。听吧!你会忘记烦恼。”

 

中山广场“谐羌”,欢乐幸福吉祥。

家里做着“胡几”,心中平静如水。

 

        这是扎西大叔原创的弦子词,是对自己心境的真实写照。年复一年,他与那些工具、毛皮、木材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每天不在小作坊里坐坐,刨几根琴柱,或是弯一弯琴弓,调试几下弦音,就觉得生活里缺了点什么。

        我问扎西大叔:“您的手艺这么好,没有带徒弟吗?”

        “带了几个徒弟,有的很认真,学会了。更多的是坐不住,觉得做‘胡几’太枯燥,太辛苦,学不了几天就走了。我年轻时,会做‘胡几’的人很多,那时候没有电视手机,静得下心来。”对于我的疑问,他面含忧戚:“我自己的儿子也是,他宁愿去做农活,也不愿呆在这儿。不过,我的儿子,我可以严厉一点,他还是把这门手艺勉强学会了。”

        “嗯,如今都想挣快钱,能一夜暴富更好。”

        “人心变了!舒缓优雅本来是巴塘弦子的特色,跳弦子是休息,但现在连跳个弦子都那么快,好像谁在催一样。可是,做‘胡几’必须要有耐心啊!”

        “您要一直做下去吗?”

        “一直做到做不动为止。”

        “慢慢地做?”

        “慢慢地做,那么快干啥?”他微微一笑。

        纯手工制品是无价的,饱含着深情、智慧、心力、血汗,它们是时间累积的果实。已仙逝的翁扎爷爷说:“要用一颗慈悲心去做‘胡几’,它是有生命的”。朴实无华地阐释了什么是“厚德载物”、“有德才有品”,令人难以相信出自一位只字不识的农民匠人之口。看着扎西大叔制作的藏二胡,我对那双布满老茧、粗糙有力的大手肃然起敬。喂牲口,拿锄头,举钢钎时,它是一双农民的手;锯、削、刨、凿,制作精巧灵秀能“说话”的藏二胡时,它是一位优秀的民间器乐手艺人的手。

        手艺人之所以能成为手艺人,是因为有着一般人没有的定力和静气。他们,值得崇敬。

        定力和静气成就了传承。

 

        走出扎西大叔家,暮色四合。我打开录音笔:

        ……

        “作为藏二胡手工艺制作人,您最大的希望是什么?”

        “我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藏二胡,但他一定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希望这门技艺不要失传。”

        “做藏二胡,您不觉得累和枯燥吗?”

        “这辈子总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上一世才算没有白投生吧?”

        ……

        “不为有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扎西大叔质朴的言话,是对这句话最好的诠释。

 

注:“谐本”即弦子领舞者。

 

参考资料:

1、《巴塘弦子》彭涛、洛桑著;

2、《巴塘弦子词集》(上册)彭涛、洛桑编著;

3、《巴塘弦子词集》(下册)洛桑编著;

4、《巴塘弦子曲集》马朗吉、洛桑编著;

5、“注”:参考了康•格桑梅朵著《藏族民间巴塘“谐”舞艺术》。

 

原刊于《鹿鸣》2018年第10期

        罗凌,女,藏族,又名德噶•泽仁卓嘎,70后,四川巴塘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6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著有诗文集《青藏高原的81座冰川》《远岸的光》《拾花酿春》等。作品发表于多种期刊,收入多个卷本,多次获得省州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