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图片_20220228200321.jpg       我的故乡在西藏北部的那曲地区,那里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高原牧场,县城所在地高达4300米。我第一次离开家乡是1959年11月,是瞒着父母从寺院溜走的,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学习汉语。那年我13岁。

  离开佛门那天,第一件事是与朝夕相伴的活佛老师磕头道别。9年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晨钟暮鼓,严守清规,最终却没有沿着父母规划的道路走下去,心里无比羞愧、内疚,百味杂陈。长斋礼佛、焚香诵经、律己极严的老活佛,除了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别无他语。从他闪烁的眼神、干枯颤抖的手腕,可感知他内心的无奈与不安。他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件藏着小佛像的护身符,慎重地挂到我的脖子上。当我无比恭敬地磕完三个响头,瞥见“佛祖保佑”的话还没来得及挤出蠕动的嘴唇,那闪烁的泪光已漫过饱含担忧、失望和祝福的眼睛,然后闭目垂首,就此道别。

  转身跨出寺庙厚实的石头门槛,便开始上路。白天赶路,夜晚睡在路旁。那时,从比如县城到那曲地区400公里的路程,没有公路,只有牲畜蹄子钩出的小路,行人踩出的土路,还有野生动物经过的泥路。我们一行6个同龄顽童、3个护送军人、4匹驮物骡马,沿着山路围着大山左转右拐地行走,远处山顶白雪皑皑,脚下道路泥泞崎岖。这座山到那座山,看着就在眼前,甚至能听到对岸的人语鸟鸣,但中间相距着千丈深壑,从这边山头出发时是清晨,到对岸山顶时已是黄昏。除了翻山,还要走一望无际的草原,无垠的空旷,无尽的死寂,使人孤单难忍,甚至胆战心惊。此外,还要渡过波浪汹涌的江水,蜿蜒刺骨的河流。高原上的江河水急浪高,没有渡船,只好根据水的深浅,要么绕山避水,要么骑马过河,被水魔吞噬的危险无处不在。这一路烦躁寂寞、艰辛劳累深深埋在心底,太多的思念、牵挂、悔恨咽进肚子。20多天的长途跋涉,只到了第一个目的地——那曲。

  从这里再沿着通车不久的青藏公路,向第二站——甘肃夏东火车站进发。全程近2000公里,要翻越唐古拉山、昆仑山,青海南山、日月山,大自然煞费心机地创造出了15座大山;要跨越安多河、楚玛河、沱沱河、通天河,这些不停地吼叫着,势如万马奔腾,又如狂怒巨龙的25条江河;还要经过荒无人烟的无人区,寸草不生的戈壁滩,险象环生的沼泽地,夏软冬硬的冻土层。我们130多名脱了袈裟的僧童、走出深宅的少爷、放下羊鞭的牧童,还有挣脱锁镣的农奴后代,尽管过去身份地位各异,今天为了同一个目标、同一个方向,平等地聚在一起。我们分8辆军车,在解放军一个排的护送下行进在青藏公路上。

  那时平判刚结束,势局不稳,一些流窜的土匪在公路沿线抢劫破坏,我们每辆车顶上都架着机枪,五六个解放军随时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冰冷的枪口时刻等待出击。过了海拔5000多米的唐古拉山,总算喘了一口气,可是又进入了辽阔的那唐草原,四周一望无际,寒风中,除了望不穿的迷茫和叫不应的寂静之外,一无所有,笔直的公路突然在雾气浓密的草地上消失了,汽车只能在草地上顺着横七竖八的车辙走,泥泞、水潭、草坑阻挡着行驶。这几辆不知在这条公路上跑了多少趟的久历风尘的军车,每次停歇后的发动都十分艰难,前头咳嗽,后面泄气,声音像炸雷震得人耳朵发麻,车身猛地一跳,车上的人颠得东倒西歪,齐声尖叫。一次坐在车尾的一个男孩,像一块布袋似地被抖落在草地上,幸亏没伤到要害。时值3月,天气依然寒冷,忽然一阵冷风吹过,整个天空开始天昏地暗,转眼漫天的雪花,像春天的柳絮,银光闪闪地旋转飘落,地面铺上厚厚的积雪,车辙消失了,路基模糊不清,队伍失去了方向。

  这时一群狼出现在车的前方,在严寒的雪地里,它们抬起头来,凝视比牦牛大得多的铁牛,机灵地发现上边还有黑色的枪洞,发出几声怨诉似的哀鸣,继续嗅着人群居住的方向走去。对有野外与兽搏斗经验的解放军来说,迷路遇狼是一件好事,狼找畜吃,有牲畜,便有人,有人就能问路。于是,风雪中,狼群在前边坦然地走,车队在后面缓缓地跟。走着,走着,朦胧的夜色从天际伸展到荒野,引路的狼群变成模糊的黑点,天色迅速黑下来,这时在远处的山脚下,发现了比狼群大的几处黑点,越走越近,原来是几顶黑色的帐篷,浓密的灰色炊烟从藏式帐篷特有的天窗袅袅升起,每座帐篷前,都有用牛粪墙垒起的四四方方的羊圈。这天晚上,阴暗天空中弥漫着黑云,风雪搅起的漩涡,在地上不停地旋转,似乎要把车子掀翻。司机和解放军不进老百姓的帐篷,四五个披着大衣,挤在驾驶室里,其余的用毛毯、大衣、篷布裹得严严实实蜷缩在车厢里。我们分别借宿在几家牧民的羊圈里。羊圈尽管四面避风,可没有顶篷,风雪在头顶上飞扬,深夜一股猛烈的暴风雪,夹着木门的嘎吱声把所有人都惊醒,牛粪墙也像在发颤,寒风刮得人透不过气来,严寒冻得面孔刺痛。我们羊圈的东角有个盖着牛皮的羔羊圈,不但上下不透风,地上还铺着厚厚的一层干羊粪,既柔软又暖和。我们20几个小孩一个个挤进去,把羔羊一只只挤到外面。这一夜睡得好香啊,可早上一起来,首先遭到几个牧民的一顿臭骂,再受到解放军领队的严肃批评。因为还不到半岁的羔羊经不起严寒,全部死去。最后,解放军按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赔偿了牧民的损失。

  一个雨雪交加的傍晚,我们到了通天河,这是我们这一路要过的最险最大最宽的河流。走到岸边,汹涌澎湃的黄色浪涛就在脚底下翻腾,像群狮子在怒吼,像千军万马在奔腾。河的两岸停泊着几百辆大车,疲劳、饥饿的司机、乘客6个一圈10个一撮的,在野地上垒起石灶烧水做饭。原来,在我们到达的前一天,一场特大的暴雨之后,河水冲毁了桥梁,我们在这里一待就是12天。

  所带的干粮渐渐吃完了,部队轮流派人打猎,上百人都在寻找食物,附近猎物没有了,就开始下河捕鱼。我们上百个藏族孩子都不习惯吃鱼,都忍耐着肚子空虚的滋味。有一天,我饥饿着肚子,狼狈不堪,呆呆地站在解放军烧鱼的锅灶旁,闻着那扑鼻的香味,嘴里垂涎欲滴,肚子咕咕直叫,似乎全部生命都在乞求一点食物。一位解放军叔叔盛了一碗鱼肉汤伸过来,我顾不得一切习俗体面,端起就吃,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鱼。肚子饱了,但毕竟破了这个戒,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便端来一碗凉水反复漱口,也算是一种自我救赎。有几个顽皮的伙伴,偷偷跑到附近的牧场,找到温顺的奶牛,挤几碗鲜奶喝。从格尔木赶来的舟桥部队夜以继日、顶风冒雪,奋战了8天,终于搭起了行军浮桥。我们到了夏东,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看到了小城的路灯,住进了窗明几净的招待所。

  从比如县城出发历时3个半月,最终到了陕西咸阳的西藏公学。在火车站,学校的老师和教职工赶来夹道欢迎,掀天的锣鼓,醒目的横幅,鲜艳的花朵,还有洁白的哈达,欢声笑语,洗刷着每个藏族学子的疲惫和委屈,笑容绽放了,眼睛闪亮了。颗颗珍珠一样晶莹的泪珠,顺着黑里透红的脸颊滚落下来,只好用衣袖和嫩黑的手掌,擦了又擦。

  我从1960年进入咸阳公学学习汉语,就经常做着路的梦。开始是噩梦,3个多月一路的艰难险阻,遇到猛兽,碰到洪水,挨了饥饿,还有寒冷、愁苦、惶恐、怨恨和绝望,不时在梦中回放,常常惊醒。随着语言的熟悉,知识的积累,眼界的开阔,常常做起美梦。梦想着我毕业回去,下了火车能坐上汽车,在柏油路上直奔拉萨;梦想着在我有生之年,能从咸阳坐火车直达拉萨;梦想着所有的河上有桥梁,所有的路边有食宿,所有的路亭有电灯。

  后来,我的这些梦想逐步变成一种理想,一种愿望,一种信念,也变成了我学习的动力。再后来,变成一种精神的追求,奋斗的目标,心灵的慰藉。没有梦的追求,哪有理想的实现。

  2009年10月的一天,我在北京的昆仑饭店,参加一部电影的首映式。中午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里喝着咖啡,突然接到弟弟从比如县打来的电话,说我哥病重,无论寺庙僧侣,信徒百姓,还是亲朋好友都盼着我回去看望。他比我大8岁,同样5岁那年受戒,皈依佛门,进住同一个寺庙。他这一生无论佛法盛行时代,还是“文革”那种末法时期,一直独居古寺,独善其身,身不离袈裟,手不离佛珠,口不离佛祖,成为一名精通五明,佛学造诣深厚,佛教戒律严明,修道高风峻节,潜心修正般若大法的高僧。尽管我们兄弟各自走的是不同的人生道路,但血缘亲情、同族友情促使我们在有生之年能再相见。

  第二天早上6时起床,直奔首都机场,8时起飞,飞行4小时,中午12时到达拉萨机场,然后转乘越野车,开往那曲。我已经3年没有回故乡,西藏的秋色是世界上最壮丽的景观,蓝天明净高爽,白云浅淡悠闲,绿草吐露黄丝,河水清澈明净,雪山庄严广袤,汽车一会儿翻山穿云,一会儿穿谷过桥,一会儿爬坡轰鸣。这条青藏公路的西线,绵软油黑的柏油路,宽得可双车并行,平得如坐江船,路面晴天无灰,雨天无泥,路基笔直,路灯耐心守候着每一辆车子飞速而过,每当夜晚路灯深情地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从灯光下经过的每一辆汽车,似乎轻轻地叮嘱小心些,慢点儿。公路两边,每20公里有道班房,每100公里有养护段,沿着养护段,建起了饭馆、旅店、商铺、茶社,熙熙攘攘的人群有说有笑,俨然一个个独具藏家特色的小城镇。400公里路程,我们只走了3小时40分钟。

  从那曲到比如还有300公里,已经铺上了平坦的柏油路,我在寂静的车座上,兴致勃勃地欣赏家乡大自然的美景,无边的草原,碧油油的夏草,多么柔软、茂盛和充满生机,红、白、黄、蓝的野花在草原上一丛丛、一片片。轻风不时吹过车窗,迎面扑来一阵阵浓郁的青草香。羊群像朵朵白云徜徉在草地上、黑色的牛群悠然地吃着嫩草。快到县城,要翻越最险最高的那拉山,汽车依着山势盘旋,时而费力地爬上山坡,时而轻松地拐进山坳,好像路一时到了头,拐个山包,路又开始延伸。最后,这条路仿佛一直通到了天上,极目望去,它始终往山顶伸展上去,最后消失在白云深处。山顶阳光灿烂,山腰云雾环绕,四周连绵不断的雪山身披银装,在这海拔近5000米的地方,也有常年驻守的道班工人。

  我怀念我的故乡,我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我因这美丽而留恋、自豪。月亮出来了,星星布满夜空,晚上11时,趁着融融的月光,我终于踏进了家乡古寺的门槛,寺院静谧,鸦雀无声,古朴典雅,令人起敬。我掀开门帘,我哥盘腿坐在四方形的木床上,宽广的脑门在灯光下闪着亮光,脸上泛起慈祥的笑容,一切定格在了这一刻。

  50年前,我作为一个小沙弥,从这里出走,接受了现代文明,这是一个梦;50年后,我以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的身份踏进这个门,也是一个梦;当初从这里出发,3000多公里走了4个来月,今天多一倍的路程只走了一天,16个小时,更是一个梦。从首都到拉萨,先是公路,再是航班,然后是铁路,这个雪域之路的梦,终于成真。

       摘自《海上丝路与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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