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7日傍晚,结束春晚彩排的更却才仁仔细叠着自己的藏服,藏裙裙边已经磨破,呲出几个线头。如无意外,才仁将穿着这件几年前阿妈亲手做的衣服,参加今年的央视春晚。两千多公里外的青藏高原上,阿爸和阿妈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2015年夏秋之交,二十出头的更却才仁带着阿妈做的糌粑和白面饼,离开玉树东部的藏族小村娘麦,沿途一路打听,来到北京,寻找一个叫星光大道的地方。火车票几乎花光了才仁所有盘缠,预计两个月的行程延长到了一年半。

       凭着一副好嗓子,更却才仁敲开了星光大道的决赛大门门,并获得了今年参加春晚的机会。曾经,春晚和北京在他的认识里都属于电视“那头”遥不可及的地方。

       彩排后,才仁背着双肩包坐公交回位于蟹岛的住处,黑色单层的藏族薄棉袄抵御着扑面而来的冷空气,这种寒冷让他想起家乡,想起阿妈和她做的酥油茶。

彩排完,才仁很高兴,背起双肩包准备回蟹岛

       牦牛群里的歌声

       村里的人只要听见孩子们哼的调子越来越近,就知道自家的牦牛吃饱回家了

       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襄谦县,一条扎阿曲河围绕着更却才仁的老家——娘拉乡娘麦村。村里只有五六户人家,过着传统藏民种青稞,养牦牛的生活。更却才仁在北京参加春晚的消息成了平静小村里的大新闻,在此之前,村里没人去过北京。

       离开家的一年半,才仁说,下雪的时候最想家。

       2015年夏末,更却才仁拿着不到一千元的积蓄从娘麦村出发,开始了他寻找“星光大道”的旅程。“到了北京,找到地方,唱一首歌就回家”,才仁的计划中,两个月怎么也可以完成这次行程,顺利的话,在藏历新年之前可以赶回家和阿爸阿妈团圆。他没想到,一年多过去了,他还没回家。

       更却才仁从小喜欢唱歌,在人人能歌的藏区,常常有人夸他“嗓子又亮又干净”,只要娘拉乡有庆祝活动,阿妈就会把他送过去又唱又跳,他从不怯场。阿妈特意给他做了一件红色打底,刺着金色翔龙的传统藏服表演用,才仁爱不释手。

       放牛时最适合唱歌,高原山脉连绵,一眼看不到头,“唱起来自由自在的”,才仁对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记者说,多数藏族的孩子都是放着牛和着歌长大的,唱歌本来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村里的人只要听见孩子们哼的调子越来越近,就知道自家的牦牛吃饱回家了。

       离开娘麦村之前,才仁有一部只能打电话的按键手机,不能上网,电视是家里唯一能与外界联系上的东西。星光大道是阿爸阿妈爱看的唱歌节目,看这个节目时,才仁总跟父母说“我的嗓子也能上去唱嘞”,阿妈也觉得才仁可以,笑着用藏语回应“你要是能上去那可好嘞”,只不过家里没人知道星光大道在哪,也没人把这话当真,哈哈一笑之后阿妈继续做糍粑,更却才仁继续放牛。

       十七八岁时,才仁开始跟着大人在乡里修桥,12米长的石桥修了六七座,桥修到哪儿,才仁的歌儿就唱到哪儿。除了藏歌,才仁也会一些汉语歌,扎阿曲河的桥边,总能听见更却才仁的歌声:“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有一天修桥队的老板听见了他的歌儿,顺口对才仁说“你这嗓子应该去参加星光大道”。老板的话又一次钻进了才仁心里,他追问:“星光大道在哪?”

“在北京。”老板回答。

叠好的藏服,这身衣服已经陪了他六七年

       哪趟是去北京的火车?

       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但在家乡娘麦村,不是所有妈妈都能放孩子走

       如果阿爸和阿妈反对,更却才仁可能听话的留在村里,继续修桥。两个姐姐早逝之后,家里只剩下他一个独子。时年22岁的才仁已经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挖虫草、种青稞都已是一把好手。

       意外的是,阿妈听说他要去星光大道,很快同意了。“我觉得我的阿妈跟别的妈妈不一样,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但在家乡,不是所有妈妈都能放孩子走的”,才仁对记者说。

       2015年夏天,才仁出发了。行李不多,最重要的东西是阿妈缝的藏服和一双藏族的靴子。临出门前,阿妈做了糌粑和白面饼,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的更却才仁不喜欢分别,不肯让父母送。为了这一趟,才仁带了约1000元的积蓄,他相信就算没钱了,北京那么多人,自己总不会被饿死。

       从县里搭黑面包车先到了玉树,在藏族朋友家停留了一周之后,才仁从玉树乘坐大巴一天一夜到了西宁。

      西宁,这座拥有230万人的省会城市包含了多个民族,其中藏族只占5.5%,习惯了娘麦村的地广人稀,西宁的繁华让更却才仁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看见穿着藏服的老乡,才仁才会觉得安心。

       只上了三年小学的更却才仁认识的汉字不多,普通话也不好,找火车站花了一天时间,到了火车站,站台上的信息看的他一头雾水,也不知道怎么买火车票,只能一个人一个人的打听,希望能与人结伴而行。

       在西宁火车站找去北京的火车花了更却才仁半个月时间,为了省钱,才仁晚上挤进便宜的出租房,花10块钱租一个床位过夜。“一开始只敢跟穿藏服的人说话”,才仁回忆,在这半个月里,有人告诉他要去兰州倒车,有人告诉他要先去西安,也有人说他是混火车站的骗子。

       终于,在一个老乡的介绍下,他认识了一个打算去北京演出的藏族朋友,才仁掏钱让对方帮忙买了去北京的车票,为表谢意,朋友的票钱他也出了。两张硬卧车票花了600多,买完票兜里的钱所剩无几,才仁觉得这钱花在了点儿上就行,“到了北京我就不怕了”。

在春晚彩排的路上,地铁里才仁听着歌睡着了

       认识了“三”这个地方

       偶尔,才仁跟朋友参加表演赚一些钱,有时候在蟹岛帮人扫院子,一个月200块钱

       到北京时,树叶已经开始落了。同行的老乡在集体宿舍给更却才仁腾出了一个上铺的位置,才仁在床头搭了小小的佛龛。宿舍位于机场辅路中段的蟹岛园区里,房间“冬凉夏暖”,但在才仁眼里,能在北京找到一个不用花钱的地方,简直是雪中送炭。

       第二天,更却才仁就赶紧向身边的人打听起星光大道,宣布自己来北京的目的就是找星光大道。周围人的反应让才仁意外,有人以为他在开玩笑,有人“嘲笑”他痴人说梦,也有人说他太单纯。

       才仁不明白,都到北京了,星光大道已经很近了,周边人的态度反而与在家乡得到的支持截然不同。“我就从来没想过找不到”,现在回忆起来,才仁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

       但寻找星光大道的事情还是搁浅了。火车票几乎花掉了所有的积蓄,接近身无分文才仁,在北京寸步难行,加上不认识汉字,一时间被困在自己的上铺上。

       偶尔,才仁能有机会跟朋友参加表演赚一些钱,有时候在蟹岛帮人扫院子,一个月有200块钱的收入。为了省钱,才仁一天只吃一袋泡面,但在电话里却跟阿爸阿妈谎称吃的很好。初到北京的那段时间,更却才仁不愿意接父母电话,接起来就以“忙”为借口挂断,生怕父母问他过得好不好。为了知道父母的情况,才仁只好偷偷给村里的同龄人打电话,问对方看没看见他的阿爸阿妈,身体是不是健康。

       很快,2016年春节逼近了,远在娘麦乡的阿爸阿妈打电话过来,问找没找到星光大道,才仁只能糊弄过去,说已经快找到了。

       才仁确实没有撒谎,他已经认识了一些新的地方。比方“三元桥”,他从朋友那里得知,这是从机场辅路进城的必经之路,从蟹岛坐641路就能到。不过,更却才仁的汉语水平只能让他认识“三”这个汉字,“三”这个地方是他寻找星光大道的第一步。

蟹岛没有人的湖边,更却才仁经常来这里练歌

       孤独不仅因为只身一人

       满街不认识的汉字,增加着才仁跟这座城市的距离,才仁找来了一年级的语文课本

       2016年春节,更却才仁没有回家。宿舍里的人陆续返乡,才仁在宿舍“小太阳”娶暖器的照耀下,迎来了新年。

       以往的这个时候,没有互联网的娘麦村,老老少少都会准时收看春会。这一刻,更却才仁有了从未体会过的孤独感。

       孤独不仅因为只身一人,还有无论想法还是行为他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感觉哪里都不对劲儿”, 才仁对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记者说。

       和朋友一起吃饭时,才仁总是“呼噜呼噜”几下就吃完,在路上,才仁总是“噌噌噌”冲在前面,忘记了红绿灯。他听过有人在说“没素质”,地铁里接电话时才仁总控制不住声音,高八度的嗓门把身边的人“吓走”,大城市的规则把才仁自在的天性“捆”住,虽不习惯,但也在慢慢适应着。

       不能妥协的还是关于找星光大道这事儿的态度,这件事,除了跟老家的阿爸阿妈在电话里说说,才仁已经很少在北京跟别人提起了,不过,他没有忘自己为什么来北京?

       满街不认识的汉字,增加着才仁跟这座城市的距离。才仁专门拜托朋友找来了一本一年级的语文书,重新学起了汉语拼音,只不过,学拼音比唱歌要难多了。

       闲下来的时候,才仁就在蟹岛的湖边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开开嗓子,唱起故乡的歌。

才仁过去用的mp3

       加在名字前的形容词

       选手简介:更却才仁,老家青海玉树,家庭困难,两个姐姐早亡,父亲因病卧床

       2016年开春,更却才仁开始的寻找,地点就从三元桥开始。

       坐公交车见到标志性的“三”就下车打听,更却才仁询问的目标人群多半是穿制服的环卫工人。终于,有人告诉他,星光大道在北京大兴区,需要坐地铁到一个叫“高米店”的地方下车。

       才仁坐上地铁,凭着唯一认识的“高”字找到了四号线高米店。才仁不知道,此时,地铁站距离星光大道录制现场的直线距离只剩2公里。最后这两公里又耗费了四五天。

       几经周折,才仁在保安的帮助下找对了地方,巧的是,在节目录制的外围,才仁遇到了节目制片人。看才仁堆着一脸真诚的笑,制片人让他见了导演,导演让才仁唱了好几首歌儿,从导演听后的反应,才仁判断没有问题了。那天晚上,才仁主动给阿爸阿妈打电话报信儿:“星光大道找到了”。

       从8月份第一次参加周赛,才仁一唱就唱进了决赛,阿妈在电视上终于看见了才仁。比赛时,评委们都说才仁的表演是纯天然无污染的,对于唱歌才仁确实一点都不犯憷,反倒是唱歌外的事儿常常让他不解。

       决赛准备期间,导演发来八强选手简介,更却才仁勉强读出关于自己的部分介绍:老家青海玉树,家庭困难,两个姐姐早亡,父亲因病卧床。“我唱歌就行,写这些有用吗?”别人赶紧给他解释,“这是为了让观众更了解你这个人呀”。

       导演让他以“年度总决赛选手”的身份给一位老人录一段生日祝词,才仁想了想,把“年度总决赛”几个字去掉。无论好坏,所有加在名字前的形容词,才仁都觉得是没有必要的。

唱歌迎来了身边不少人的认可,才仁发现已经有人来主动跟他说话了,不过才仁还是没有什么朋友,录完节目有人叫他一起去吃饭,因为饭桌上自己不太会说话,才仁没有去。

彩排间隙,才仁会学一会儿汉语拼音

       春晚以及春晚以后

       生活到底将带来什么,才仁说他也看不到。眼下,他只想早点回家,吃一口糌粑,喝一口酥油茶

       为了方便联系,制片人送给才仁一台触屏手机,这解决了他那个旧MP3看不见歌词的问题。听着耳机里传来的藏歌,才仁总是忘了自己还在北京的地铁上,不自觉的哼起来。

       准备春晚是眼前最忙的事情,有时候凌晨两点才回到住处,除了节目组和住所,才仁还是哪里都不认识,每天重复着彩排、录歌、迷路的剧情。彩排间隙,才仁喜欢拿出语文书学习拼音,如果将来有条件,他想找个学校学习。

       虽说还是常常觉得孤独,但今年春节的心情已经不一样,他打算年三十晚上再告诉阿爸阿妈自己要上春晚的消息,给他们一个惊喜。春晚一结束,才仁就打算直接从电视台回娘麦村,但他听说,春节的票不太好买。

       春节之后,才仁希望能有一些演出的机会,钱赚到足够养活阿爸阿妈就行,如果有多余的,就帮助跟他一样的人。

       有人问更却才仁,会不会参加完节目就变了,才仁有点急,“我永远都是我”,才仁眼神清澈,但生活到底将带来什么,才仁对记者说,他也看不到。眼下,他只想早点回家,吃一口糌粑,喝一口酥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