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玉岗圆柱状石雕塔以狮子像为基座,周身雕满小佛塔。圆形塔瓶下半部一圏以“一佛一塔”的组合形式,连续排列着五尊佛像和五座小塔,其形制到造型エ艺极具特色。本文通过文物考古学的分析研究,认为玉岗石塔的制作、技法以及基座石狮和整体形态受波罗王朝后期祈愿塔的影响为主,年代可能处在公元11至12世纪,即西藏佛教后弘期早期阶段。同时,以周身雕饰塔群为切入点,梳理了108塔的文化渊源及传播路线,为西藏及周边包括河西走廊在内地区的文化交流提供新的实物资料。

关键词:墨竹工卡;石雕塔;年代

一、玉岗石塔概况

玉岗石塔,整体呈圆柱状,其基座雕刻狮子像,塔身雕饰小塔。该石塔现位于墨竹工卡县扎雪乡玉岗村背面台地一座石砌房中,地理坐标北纬30。5'8”、东经91。45'56",海拔3950米。2010年8月,虽列为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査新发现文物点,但至今未见相关资料的发布。该石塔为何人何故而建,尚未找到相关记载。本文以实地调査资料为基础,通过文物考古学及文化史的角度对石塔的制造年代和塔饰108塔文化样式等展开初步研究。

玉岗石塔整体呈圆柱状(图1-2),高1.4米,周长约2米,直径约0.63米。基座刻有四头行走状的狮子像。选取保存较好的一狮像为例,其体长0.37米,高度为0.3米,头大脸阔,脸部向前,一双圆睁的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嘴角上扬,威猛之余略显憨厚,四肢一、前一、后,后腿粗犷有力,身子向前倾斜,重心貌似支撑于后腿上。尾巴翘起且弯曲着与背部保持平行。现存四头狮子整体造型大气,雕琢质朴,成压顶之势。

塔身上下分五层,每层一周浮雕小佛塔,共计108尊。每座小佛塔高度均为0.1米,因年代久远,大部分在形制上已出现严重磨损现象,不过从个别保存较为完整的小佛塔处,仍然能够分辨出其大致形态:由方形塔基、五层上收的塔阶组成;佛塔层级之间各有一条阴刻;小塔底层为一周仰覆莲瓣纹;塔瓶整体呈圆形,上下部分向内微收,凸显圆润,塔瓶下半部分以“一佛一塔”的组合形式,连续排列雕刻着5尊坐佛像和5尊小塔,5尊佛像从组合形式来考虑应该系“五方佛”。

现存塔瓶上方虽复原安置有十三相轮,但与较早的图像资料(图1-1)比较,发现原先还有一“エ“型石台(斗)、七层相轮和日月构建。其中,石台(斗)总高0.33米,上下各有一层收分,其顶(底)各开有一孔,直径均为0.15米。据当地村民介绍,石塔曾于上世纪60年代遭到毁坏,现有的方形石台(斗)及之上的塔刹和日月顶石质饰件均为当地一户人家添置。①如今,原先的石台(斗)被弃之于石塔周围废墟中,而“相轮”和“日月”构建已不知所踪。

1.jpg图1石雕塔

图1-1采自《墨竹工卡县寺庙志》扉页插图

图1-2现存石雕塔外观建模图(夏吾卡先制图)

二、建塔历史及年代的推断

该石雕塔史无记载,首位将该石雕佛塔述诸笔端的应属贡觉朗珠先生,他在2020年出版的《墨竹工卡县寺庙志》一书中梳理:“生活在这里的韦・伊布种姓的人,在墨竹龙雪地方修建其具足佛身、语、意三所依的观音菩萨像、十万颂般若经和石雕塔;于’朗达玛灭佛’期埋于地下;在藏传佛教后弘期时期,韦・伊布的后代因对直贡派创始人觉巴・吉天颂恭(1143-1215)具足强烈信心,将原溪卡改建成寺庙,石雕塔亦得以重见天日;后在’直贡林洛’时期,寺庙毁于一旦并长期无法得以重建,除作为不可移动的石雕佛塔之外的其余佛像、佛经等被人为移动至其他寺庙等;15世纪初,由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弟子释迦仁钦,在寺庙遗址废墟上重建伊布新寺直至今日承格鲁派。”

这里显示的三点主要线索,一是贡觉朗珠提出的,该石雕塔作为韦氏族人顶礼的内供物,由该氏族建造,其年代可能为吐蕃末代赞普乌冬赞时期甚至更早;二是伊布寺由觉巴•吉天颂恭(1143-1215)或其某弟子创建,石雕塔亦于同时代建造;三是该寺由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1357-1419)的弟子释迦仁钦所建,如果是在该时段建造,那么石雕塔的建造年代将会相对靠后。通过梳理,笔者认为,该石雕塔建造于吐蕃时期的判断,目前无任何文献方面和其他实物的佐证。而建于觉巴・吉天颂恭或其弟子时期的提法,因鉴于在佛教后弘期,开宗建寺所需人力物力之大,需要有一定权势之供养人的鼎カ支持才能顺利完成。这与韦氏后代倾慕直贡噶举派祖师觉巴•吉天颂恭的说法貌似得到了有效衔接。但这一种说法目前同样找不到相应的史料依据。而该寺由释迦仁钦所建,得到了17世纪《格鲁派教法史:黄琉璃宝鉴》和《卡纳教法史》的支持,①但有关本文所指的玉岗石塔建造方面,未见任何蛛丝马迹之线索。由于相关史料的匮乏,加上“神幻”色彩的民间说法与零星记载的史料间的种种出入,我们无法准确得到建造玉岗石塔的具体信息、,特别是年代等重要信息。鉴于此,我们只有试图从文物考古学和文化史的角度,主要通过以下几点线索试图锁定其大体建造年代。

首先,西藏现存最早的石塔为山南扎囊县桑耶镇松卡石塔,其主要形制特征为两层十字折角式塔阶,覆钵式塔瓶及相轮等塔刹组成。这些佛塔相传于公元8世纪末由印度高僧寂护主持修建。类似的石塔在西藏的尼木县和桑日县也各发现有一例,其年代可能处在吐蕃时期。此类石塔与本文所涉及的玉岗石塔在材质等エ艺上有相似之处,但就其造型特征如塔阶的上下收分或平面形制,以及塔瓶的形态等方面相差较远。且玉岗石塔的石台(斗)呈“エ”型,这与多数常见佛塔的石台(斗)呈“T”型也存在一定差异。

其次,玉岗石塔塔基和塔身呈圆柱体,塔瓶的形制等方面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是噶当塔③式。噶当塔的塔身呈筒状式样,虽与玉岗石塔有相似之处,但前者有上下收分,后者却没有。另一个不同点在于玉岗石塔塔身以狮子像为基座,且周身饰满浅浮雕小塔及五方佛,而已知的噶当塔无此类形制特征,使得两者在外观形态上的细节处理出现了一定差异。

再次,玉岗石塔的柱状体形式到塔瓶下方雕刻五方佛浮雕像,同样在西藏境内不可移动文物中找不到任何一致的参照物。但把目光投向毗邻的南亚地区,我们会发现印度波罗王朝后期或公元11至12世纪,南亚地区流行制作石雕祈愿塔。虽然两者在体积上并不对称,但在时空对应中两者能够遥相呼应,其柱状体形式到周身浮雕五方佛的做法互为接近。更有意思的是后者祈愿塔作为可移动文物,从尼泊尔河谷到西藏的萨迦、拉孜等地均有收藏。特别是拉孜曲德寺石雕祈愿塔塔身呈圆柱体,周身所刻四尊佛像,与玉岗石塔的“五方佛”(如图2),亦具类似文化内涵。

2.jpg图2拉孜曲德寺石雕塔(夏吾卡先提供)

此外,玉岗石塔基座上所刻四头狮像均面朝正前方,呈侧身行走态,此类特征最能使我们联想到藏东诸吐蕃摩崖造像上的狮子座,但这些吐蕃时期的狮子像基本不见站立或行走状,无法进行类型学方面的有效链接。相比较而言,玉岗石塔狮子像与印度波罗王朝后期佛造像基座上的狮子像在雕刻技法、站立姿势、面部朝向和五官的刻画等方面有诸多相似之处(如图3)。

3.jpg图3师尊狮子座

最后,塔身饰满108个小塔的传统,之前发现量仍不多。随着西藏考古调查工作的不断深入,陆续发现了一些遗存点。特别是在西藏阿里地区,自11世纪以来,在王室寺庙周边创建的实体塔、石刻遗存,乃至出土的大量擦擦中,以纵横向排列108塔的现象比较普遍。尤其是石塔周身饰小塔与擦擦面上所印的塔在的形制上互为接近。西藏纳木错扎西岛西区8号洞穴同样发现了年代约为12世纪的直筒式基座塔,上面也绘制有三层小塔,形制同样接近。另,实地调查期间,笔者在日喀则仁布县发现了塔身饰满小塔的几座石雕塔,每座石塔塔身均雕刻有数量在108至128尊不等的小塔(如图4)。以其中一塔为例,该石雕塔现高42厘米,底宽27厘米,由方形塔基、六层塔阶和塔瓶组成,每层塔阶四面各浮雕8尊小佛塔,四层四面共计128塔;塔瓶整体呈圆形,上下部分向内微收,无十三相轮。年代约为12世纪。

4.jpg图4吴米卓玛拉康遗址石雕塔(夏吾卡先拍摄)

综合来看,石雕塔年代应该处在11至12世纪,在图像元素方面与南亚地区存在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三、108塔的文化渊源及传播路线

玉岗石塔塔身上下分五层,每层一周浮雕小佛塔,自下而上算起,第一层至五层分别雕凿有25、18、18、18和24尊小佛塔,计103座,与塔瓶上的5座小塔合计,刚好108座。通常而言,佛塔数量在佛教中都有表示殊胜和特殊的含义,玉岗石塔塔身雕饰的108塔作为这一石塔的重要图像元素,理应具有极丰富的文化内涵。据吐蕃传世文献《韦协》记载:

阿阇黎益希旺波圆寂后,其女韦萨・坚热斯向觉姆强秋奏请,为王室及臣民之福德,准其修建经学院。后坚热斯在扎玛麻麻贡之地建有一百零八座塔。传说,建塔过程中龙献土又献泉水,还出土刻有梵文的石块。

另有《拔协》记载:

后来,在卯年,金城公主孕有一子。……一具有先知的汉地和尚对赞普说:“您的王妃必将生出一位菩萨化身的王子,为此需进行法事”,于是赞普在半夜命人塑造108座佛塔,并强调:“余泥视作吾之替身”,遂又建造一座带华盖之塔。

现今,学界对涉藏区域内108塔的信仰何时何地以何种传播方式传入藏地,虽做过林林总总的研究探讨,但未有过更深层次的专门性研究。恰巧,笔者在英藏敦煌文献中找到了一条比较明确的线索,涉及西藏地区早期建塔渊源。英藏敦煌文献IOL.Tib.J.VOL.8《建佛塔并造擦擦祈愿文》对佛塔之建造、供养以及顶礼祈愿做了介绍,其中重点揭示了佛塔每个部分的象征意义,如基台第一阶至四阶依序象征四念处、四正断、四神足和五根,塔基象征五カ支,塔瓶象征七觉支,塔颈象征八正道,十三轮象征十力和三念处,塔刹象征慈悲,中脉象征十智。另,修造108塔在佛教思想看来亦被视为功德塔。英藏敦煌文献IOL.Tib.J.VOL.28《佛塔缘起及利益》一文中,对建造佛塔的缘起及功德做了较为详细的介绍。以阿育王因建造多座108塔的功德作为经典案例,宣说了建造佛塔的殊胜利益如下(译文):

于是国王(指阿育王,译者注)在三座山头建造108座佛塔,制作108个擦擦,于虚空、河流和沙粒中制作了“曾达玛尼”十万座。如此遵照建塔之仪轨,故罗刹瞭望哨被瓦解;在三座山汇集处建造佛塔,故魑魅密道亦被封住,山洪险情得到控制;在三条河谷汇聚处建造一佛塔,故夜叉的暗道就此封住;在山水汇聚处建造108座佛塔,制作108个擦擦,于虚空、河流和沙粒制作了108座“曾达玛尼”等,忏悔罪业、回向功德故,28夜叉会盟地得以被清除。尔后国王的宫殿变的既吉祥又具加持。遂民强而国富,人畜灾荒得到遏制,自此整个王国风调雨顺,一切众生皆得安乐。

上述两本敦煌写本均足以说明108塔的建造缘起,早在吐蕃时期就已有之。以上文献均用文字记录了建造108塔的功德利益,但目前仍囿于无考古实物方面的佐证,只可说通过文献可以明确,108塔作为功德塔,其概念早在吐蕃时期已经出现,且由此是否可以推断,吐蕃时期,在西藏中部地区也曾建造过108塔?比如,我们在旧照片中看到的桑耶寺白塔塔基的方形围墙山,立有108座小塔,这些是否属于吐蕃时期,当然这有待考古实物和文献资料的进一步印证。

根据学界不断的新发现,最盛行建造佛塔的地域除了南亚巴基斯坦北部区域,在西藏西部地区也发现了108塔的石刻遗存,比如在阿里地区噶尔县扎江地方发现有年代约在公元9世纪中叶至公元10世纪的108塔的石刻遗存。说明,至少10世纪,在西藏地区已出现108塔塔群的实物。此外,西夏时期,在宁夏青铜峡市峡口山黄河西岸建造了“一百零八塔”;到了13世纪,为表彰萨迦班智达(1182-1251)功德,在其凉州墓塔前建了108座土坯塔。这些都或多或少与藏传佛教的不断东渐不无联系,不失为是一种文化传播过程中,一次次交流、借鉴和融合的历史产物。因此,108塔的文化渊源可以说来自于南亚,并不断向西藏西部进行传播,并通过西藏中部地区继续向东发展。当然,这类108塔,虽概念更广泛,传播路线也不只一条,同时,形制上也无法与玉岗石塔进行完全意义上的类比学比较。但这些基于建塔文化内涵的思想性,随着佛教思想文化的传播,在各地不断掀起了建塔的热潮,这是毋庸置疑的。

夏格旺堆研究员在《佛之“意所依”之多样性时代——10至15世纪西藏古塔的常见形制》一文中指出:“进入11世纪以后,西藏佛塔的形制种类趋于更加丰富与多元化,就各个类别佛塔的特征而言,不仅烙上了较为强烈的地域和时代印迹,而且与不同宗派的师承体系及其传延存在一定的联系。”同时,拉日・甲央尼玛研究员也指出:“到了12世纪晚期,塔的造像基本固定成形。这也说明出现多种未固定塔形的11世纪风格佛塔的可能性,也是这一时期的时代特征。”

从玉岗石塔的制作エ艺,基座石狮的雕刻技法以及玉岗石塔的整体风格来看,其建造年代应该处在公元11至12世纪。此时西藏腹心地区正处于藏传佛教后弘期,玉岗石塔结构独特,古朴厚重,它的建造是一种大胆的尝试与革新,丰富了中华古塔的类型,是佛教文化艺术交流交融的历史见证。

作者简介:巴桑罗布,西藏大学国家开放大学西藏分部科长。

原刊于《西藏艺术研究》2024年第4期,原文版权归作者及原单位所有,注释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