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本才让,又名二毛,1966年生,甘肃籍。诗人、作家、词作家。曾于兰州、拉萨等地居住。2022年7月,因病去世于成都。)
现在,几乎不敢去出售藏族流行音乐的店铺,这样店铺本来就少的可怜,拉萨最多,西宁也不少,云南的香格里拉、丽江还有大理都有几家,大多散落在旅游街道的商店里,混杂在许多的CD和VCD中间。单从碟片装帧上,几乎是清一色的人头像,戴着显得夸张的各种本地服饰特色的帽子,而帽子下的脸庞,也表达着同一样的表情:深沉而缺少底蕴;端庄而缺少灵气;质朴而缺少个性。
从一个音乐碟片的包装上看,几乎谈不上有什么设计,什么理念和创意。我们没有基础的概念去交给一个专业的人员去做一定厘定,归纳和定位,我们基本上是拿行自己喜欢的几张照片,在打字复印部的电脑上稍微修改一下,加点花边,做几朵云彩,再贴几头比例失调的牦牛吃草的图片,然后冠上“牧歌王子、情歌仙女、草原骄子”等,后缀上“来自XXXXX祝福 扎西德勒”之类的词,就可以套个版号,发出去了。我记得有一张碟片让我大吃一惊:上面从策划、音乐总监、制作、设计、发行热线居然是一个人,一个极其热爱音乐又还没有任何准备和水准来担当这么多专业的年轻人,除了他的勇气和胆略,我真的无法赞扬。他有错吗,显然没有任何错,而且,他让我们许多所谓专业的音乐家、作曲家、词作者感到汗颜,这个信息强烈的表达着一种情绪,甚至是一种愤懑,“我自己也可以”,“我绝对行”,这是某种具有代表性的挑战,对失去创作激情、远离土地、隔离民众、自我慰藉的所谓藏族音乐创作者的蔑视与挑战,尽管这样的碟片会很安静的靠在简陋的木架上,蒙上灰尘,无人问津,但它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这样的碟片是短命的,但那些声音是不会轻易消失的。
没有一个创作的集体,一个核心,一个涣散但极具凝聚力的团队,一个不频繁但很有效的交流和沟通的渠道,方式和平台,大家各居一方,很少会面,见面的时候也更多是酒!酒!酒!这是遗憾的,大家很少能认真谈起和自己有关的音乐创作和现状,而且,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自然而然的场面。
每个稍微有些作品问世并流传一些的词曲作者,都会经常收到来自藏族歌手的讯息,请写一些作品给自己,要么是准备出专辑,要么是某个热衷旅游开发的政府机构要打造一定要流行起来的“形象歌”,词曲就这样辗转着,在风格、形式、曲式完全不一致或不相干的一个碟片中汇集在一起,热爱和关心藏族音乐的人常常摸不着头脑,常常叹息中带着惋惜。因为有太多太好太美的民间音乐元素,独特的表达形式,绝版的艺术风格,可这些精粹,却没有如愿的出现,我们的词曲作者正在错过一个很好的时刻,一个还在倾听来自“少数民族”、“边缘地带”“天籁妙音”的时代,虽然有些附庸风雅,有些肤浅的追捧和随性的感慨,但是,在这样一个信息极其恐怖爆发的当今,总有些让人感到欣慰的耳朵和心灵还在渴望和等待。这是我们的福报,我们的机缘,然而,我们要做的,已经做的,准备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音乐作品,我们要对得起“音乐”这两个神圣的字眼,我们可能无法完全靠这个字为生,但是,我们得到的尊重,我们的掌声,我们的被认同,就是因为我们或多或少是一个“音乐人”或者“音乐工作者”,在十几年前,那些几乎是“杀”出来的作品,真正的震撼了中国的流行音乐的歌坛,而在今天,在亚东苍凉的声音逐渐消隐的今天,我们很少,几乎已经听不到那源自肺腑,来自心脏和呼吸的声音了,我们苍白的纸上,只是一些缺少血气和胆量的词藻,陈旧和迂腐的旋律让我们疲惫,而外部借胎而生的藏乐正在参加一个准专业的音乐奖项,歌词里的“呀啦嗦”被巧妙的更换成了“嗳嘛哄”。
还有我们天真的歌手们,他们的执着远远超过了一个公务员对办公室的热爱和真诚,他们年轻,有力量,寻找机会,相互暗暗比拼,他们出人意料的非常友好,彼此关心,照顾,在那些偏僻的藏地演出时,大家一起总是渡过着让歌迷们羡慕的夜晚,住在州上或县城里条件最好的宾馆里,喝酒,聊天,放开歌喉唱,穿着各色的羽绒衣,脱掉的演出服散落在床上,可是,那些等待和他们合影的人们知道他们回到必须回去的北京或者借住的某个大一些的城市里后,他们严重的失落感吗。很少有人能认出他们来,他们太“少数”了,或者太“多数”了,他们的思路会飞回自己喜爱的草原,山岗和弥漫着牛粪味的村庄,他们绝对的拒绝被同化,被异化,被混淆,被格式掉,被面具化,可是,他们无力抗拒,无力抵制,无力还击,因为,他们选择的生活方式和职业类型决定了他们的今天,包括完全可以预料的明天、后天、大后天,以致将来。因为,他们的出道总带着一些传奇的色彩和耐人寻味的巧合,而艺术之路的坎坷、辛劳、艰难是没有太多思考过的,再也没有太多可以沾沾自喜的演出了,有的只是不停的重复,重复的表演,重复的那几首歌,重复的“扎西德勒”,然而,在他们的身后,一大群,很大的一群,正在跟随而来,脸蛋上闪烁的兴奋和梦想刺激下的红晕是那么的熟悉,可是,他们几乎没有时间和机会和这些“后来者”推心置腹的谈谈心,说说自己的苦闷,自己的尴尬,自己的无奈,还有面对冷漠时不能丢失的激情和任何情况下的洁身自爱……
昨天演出的舞台已经拆除了,话筒架、塑料花和大而笨拙的音响正在搬运走,我们的歌手们就要道别了,风中站着喜爱他们的群众和中学生,还有一些年老的人,好像昨晚的那场演出梦一样,人们不知道,我们的歌手们走了多久,才站在这个舞台上,为他们献上了他们耳熟的歌曲,这里是他们最爱的地方,这里有他们最渴求的最真实的观众,真正爱他们的声音和形象、装束的人们,他们再也没有这样让人放心和眷恋的场地了。外面,外面的世界,更多的需要的是,是什么,是市场。
市场,我们的市场在哪里?我们有市场吗?
就是为了市场,一个艺人需要一个签约公司,那就是说,有一大堆人在为这个艺人服务,服务的目的就是市场,市场的目的就是利润,利润的用途就是皆大欢喜。分配永远是不会平等的,所以,做一个歌者、一个艺人、一个市场中的人,就要深谙这一道理,践行这一规矩,默守其中奥妙。我们藏族的歌手,有的是市场前景,而却没有占领过什么市场,是为什么,是因为市场的原因,还是自身。我们没有一个拥有资金、平台、媒介和广泛人脉的机制和一批研究、寻找、打拼市场的人,本族的话语权最后失去了,经过翻译的词调已经很混乱了,所以,进入市场就是冒险,大量资金的风险,团队的不稳定,各自诉求的不一样等等,都大大影响制约了藏族歌手走向市场。那些爱莫能助的好心的音乐推广人、包装公司、唱片机构都放弃了,谁也没有办法,因为大家面对的是——市场。
呼唤你们,更加勇敢的音乐人、歌手,还有那最需要的专业人员,呼唤你们,藏族的音乐,尤其是流行音乐的再度崛起,再度轰响,是注定要前行的。你们再勇敢一点,稍微的勇敢一点,先打碎那些媚俗和肤浅的山水情歌,那些本来就美丽的姑娘,还给她们安静的时光,别再让她们有事没事就路过你身旁,她们走过的地方自有她们的歌谣;还有,藏族除了卓玛这样的人物以外,还有许多哲人、藏医学家、唐卡大师、修行者、文学家、思想家、建筑师、天文历算学家,当然还有更多暗怀天人合一的奇妙之音的沉默者……
二毛音乐代表作品:《深情的弟弟》、《天葬》、《次仁拉索》、《拉萨的秘密》等;他是一个一直参与当代藏族音乐的作者,十多年来一直关注着藏族本土的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