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藏族村落民间信仰的考察 

       [摘要]文章试图以宗教人类学、社会学的角度,对尕沟村这座不但地处偏僻山区而且远离藏族文化中心的边缘化的藏族村落作了个案研究,主要从村民社会生活习俗、公共民间信仰状况和个人宗教信仰倾向三个方面进行了考察,并说明了尕沟村在广大的藏族村落中具有自己较独特的文化生活模式和民间信仰习俗。    

       尕沟村,是四川省阿坝州九寨沟县马家乡境内的一个自然村。该村虽然是一座单一藏族人构成的藏族村落,但由于远离藏族文化中心以及地处偏僻山区,在其附近至今没有一座藏传佛教佛殿、佛塔,甚至没有一座属于本村的神庙或嘛呢康。然而,尕沟村作为一座古老藏族村落或处于传统文明状态的山区村落,它有自己较独特的文化生活模式和民间信仰习俗。而这种在藏族大众文化中则显得较为特殊的聚落文化习俗的形成,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多元文化的扩散和影响。可以推断,尕沟村介于藏汉两族聚居区的中间地带,在历史上尕沟村先民以藏族文化为轴心的文化传承过程中,接纳融合了周边其他民族尤其是汉族文化的不少成分,并使各种文化在尕沟村这块文化生态土壤里生长或合理存在,从而不仅构筑了多元文化和谐共容的文化生态环境,而且大大扩展了增强人类生存技能的社会文化空间。下面从案例的角度作进一步描述和讨论: 

       一、尕沟村社会生活习俗概况 

       尕沟村地处偏僻山区,因而没有进入九寨沟发达的旅游辐射区域,至今依然是九寨沟县最贫穷的一个乡村。据当地人讲,该村共有23户人家,130多名村民。值得一提的是,尕沟村又是一座在学术上被称为“白马藏族”的典型村落。[1]尕沟村村民的日常生活同其它藏族农区基本相同,如男子们爱喝青稞酒,[2]不过现在的村民也喜欢买3元一瓶的散装白酒喝。以前人们普遍反对抽烟,故男子们除了喝青稞酒外,很少有人抽烟,而当今的年轻人都抽烟,谁也管不住。可以说,现在尕沟村的男村民一般都沾烟酒。

       有趣的是该村的丧葬习俗雷同汉族农区,人死后,做棺材埋入本村的墓地,其仪式已经本土化、简单化或略带有藏族文化的倾向,如死者亲属不必穿孝服,也不需戴孝,以及坟墓前不立碑、不写亡者名字,唯有每年4月清明节家人去墓地上坟和烧纸的习俗。

       至于这里的婚礼依然遵循藏族的传统习俗举行,如某家给儿子娶媳妇,除了向女方家送礼外,必须给儿媳妇做崭新的藏服,不过在这里做藏服不用镶嵌许多珍贵的装饰品,故只花100多元就可做一套崭新的藏服。当然,这与尕沟村的经济不发达有一定的关系。

       尕沟村村民在一年中要过两大节日:即春节和端午节(又称五月药浴节)。其中最隆重、最热闹的当数春节,村民家家相互拜年,喝自酿的青稞酒。据说,春节期间,还要组织年轻人跳一种古老的舞蹈,在村集体备有专门的服装和面具。总之,由村民集体参与组织的节日或宗教性活动,主要有春节舞蹈和神树祭祀。另外,尕沟村还保持着村民间的传统的互助性义务劳动,主要反映在盖新房、办婚庆和丧事方面。

       二、村民公共民间信仰状况

       据村民曾巴杰的回忆,相传过去尕沟村人习惯去一座叫赛果(ser gar(dgon))的寺院朝拜和观看那里举行的“跳神”(宗教法舞)。后来很可能经历“文革”等文化运动不复存在,现在我们后辈人连它的具体遗址在什么地方也不太清楚。

       目前,尕沟村虽然没有属于本村的寺院等藏族正统宗教的活动场所,但是村边有一棵大树,不知什么时候被这里的先民供奉为神树,从此后人按照前人的崇拜或信仰规则一直在向神树祭祀或不断传承。据说这棵神树已有几千年的悠久历史,大约在1989年神树干枯过一次(年),第二年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重新枝叶茂盛,这件事的发生令村民们对神树更加崇拜。

       神树崇拜的形式主要是向神树定期祭祀,其目地十分明确,即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和村民安康。显而易见,神树崇拜具有浓郁的民间信仰特色。每年农历四月八日是向神树祭祀的日子,这天的祭祀主办者由全村农户每年轮流担任,其任务是从每户村民手中提前收取10元钱,买一只公山羊[[3]和一些白酒,同时准备一口大锅和数十只碗,以及柴火等。不管每户人家这天能否有人参加祭祀活动,必须上交10元钱,这是一种不成文的村规民约,带有强制性的一面。

       神树祭祀活动有一种规则,参加者必须是清一色的男子,而每家参加人数不限,数人到一人甚至没人参与均可。神树祭祀,实际上是一种古老的血祭形式,首先人们将公山羊全身用水清洗干净后牵到神树前,然后全村成年男子围着山羊朝向神树跪下,这时其中的会祈祷文的老人开始振振有词地背诵祈请神灵降临的祈祷文。其他人则在各自位置全神贯注地观察祭祀羊的状态,一旦山羊在祈祷声中开始颤抖,标志着神灵已降临到树上,人们可以宰羊血祭,慰劳或愉悦神灵。这是以一刹那重要意义来划分的,如果那只山羊没有经历战栗的一颤抖,祈祷仪式还要继续,直至山羊颤抖、神灵降临为止。神灵降临后,就要宰杀山羊,向依附在神树里的神灵血祭,并向神灵祈祷许愿,除了向神灵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和村民安康外,每个人也可按照自己的想法向神灵默默许愿。向神树祭祀的程序完成后,开始在大锅里煮羊肉,煮熟后先要向围观的小孩们平均分点肉,他们吃完后立即返回村里玩耍。之后,留下的大人们开始吃肉喝酒进入娱乐活动,唱歌始终是他们娱乐的主旋律,既唱酒曲、赞歌又唱山歌,直到夜幕降临才散宴返家。至此尕沟村每年定期举办一次的集体民间信仰活动的全过程算圆满结束。

       在此需要补充的是,通过祈祷降临并依附在神树上的神灵名叫雪尔拉玛(Zho Aar Bla Ma),[4]其祈祷文完全靠口碑记忆传承。当前本村精通祈祷文的只有一位名叫邓增(Bstan Vdzin)的80多岁的老人,不过另外还有二、三位已经主动学会祈祷文的年轻人,老人去世后,他们可以主持祭祀仪式,说明尕沟村维持神树崇拜这一民间信仰活动后继有人。

       除了神树崇拜之外,尕沟村每年结合春节搞一项具有民间宗教性质的文化活动,即数名年轻人戴面具着戏装跳神舞,其中的主要角色(大神)叫“觉拉多杰”(Jo La Rdo Rje),整个形式近似于寺院里举办的“法舞”。尕沟村共举行两次“神舞”,第一次是在正月初三举行,其内容是“送神”;第二次是在正月十六日举行,其内容是“退鬼”。可以说,这是尕沟村一年中最大的一项所谓的群众性文化活动,全村人都积极观看或参与,令大家沉浸在一种寓教于乐之民间文化氛围中。

       三、村民个人宗教信仰情况

       曾巴杰,男,属马,现年51岁(2004年),文盲,是一位尕沟村普通村民,其妻子叫杨素英,[5]属猪,现年49岁,文盲。他家共有3个孩子:老大是女儿,现年23岁,小学4年级文化,已经出嫁他乡;老二为儿子,现年21岁,小学6年级文化,原在乡中心小学就学,毕业后没有继续上中学,现在家务农;老三也是儿子,现年18岁,初中一年级文化,原在双河区中学上学,自动放弃学业,现在家务农。目前,一家4口人,其中不包括已经出嫁的女儿。曾巴杰的主要任务是每天看管牲畜和家;其妻子干农活;2个儿子挖草药搞副业,每年能给家里创收2000元现金。

      值得提出的是,尕沟村村民一般很少外出打工或观光旅游。据曾巴杰本人讲,自己由于没有文化(指没上过学),过去很少外出,可今年(2004年)农历五月十五日破例去了一趟位于九寨沟景区内的扎如寺。这是曾巴杰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寺院朝拜,他在寺院佛像前叩头,并献了10元钱作为布施。据他讲,此次外出有很大收获,第一开阔了眼界,第二圆了去一座寺院朝拜的梦想。同时,对宗教有了一定的感性认识,并激发了对宗教的信仰之心,回来时还花10元买了一面经幡,并在自家门前竖立一支很高的经幡大旗杆。因而曾巴杰一家成为该村唯一门前立有经幡大旗杆的农户。不难看出,为此曾巴杰内心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总之,曾巴杰此次外出,加上来回路费40元,共花了60元。实际上,这是一种低成本的个人宗教信仰之行为。

       四、归纳与结论

       通过以上从三个方面对尕沟村作为一个案例研究对象的简要描述,我们对该村村民的社会生活模式以及民间信仰习俗等有一个全景式的总体了解,并且在此基础上可以作进一步讨论。

       首先从人们的生活习俗中可以看出,尕沟村村民在传承藏族传统文化的过程中吸纳了周边多元文化中的某些适合于所处环境的生存模式。如尕沟村的土葬形式显然是借鉴并采纳了汉族的丧葬习俗,以及尕沟村村民新年定在春节过和习惯过端午节等都是藏汉文化双向互动交融的具体体现。这些实例说明了藏汉民间文化交往不仅有着悠久的历史,而且具有很强的文化互补性基础。可以说,诸如汉族的丧葬形式、古老的祭祀传承,以及藏族人的婚姻礼仪、衣食住行等习俗,共同构筑了尕沟村多元一体的和谐聚落文化形态,并为尕沟村村民的生死问题、情感世界、精神生活等方方面面提供服务而存活延续至今。另外,从社会学的视角看,尕沟村的社会组织比较松散,宗教信仰比较淡薄,宗教仪式更加古朴简单。究其原因,主要是尕沟村作为一座藏族村落位于大藏区边缘,不具备经常性、连贯性地同藏族文化中心或文化氛围较浓的地区保持联系的良好客观条件,而深受地缘文化或多元文化的长期不间断冲击。特别从当前尕沟村流行的丧葬习俗的角度,颇能说明藏族人古老而传统的天葬或水葬等习俗如在不同藏族区域内能够持久延续,则需要依靠藏传佛教在信仰上的强大支撑,一旦失去这种支撑力,天葬等丧葬习俗将会衰微,甚至消亡,随之吸纳其他某种文化模式来替代进而构建新的社会生活习俗。

       其次,尕沟村村民对神树祭祀崇拜的现象,也是一种在多元文化背景下产生并带有原始文化遗迹的民间信仰形式。因而它具有古老简朴而又独特地缘文化的风格。说它古老简朴是因为主持神树祭祀的人,既不要求是神职专业人员,也不需用严格培训或传承方式任命,一般由年长的并精通祷告词的人来担任,其祷告词是一系列历史上定制的字斟句酌的对神灵的赞美、祈祷和许愿等言语,不但便于熟记和背诵,而且琅琅上口。虽然这种对神树的祭祀是尕沟村规模最大、也是一年内唯独举行的一次宗教性活动,但是在一年365天里只占有一天的时间,而且整个祭祀活动中充满着娱乐成分,其大多时间被娱乐活动占有。正因为有了过多的娱乐活动时间,才使祭祀活动成为全村成年男子踊跃参加的一项热门活动,并维系了年复一年必须祭祀神树的民间信仰传承。可以说,在付出最少代价的情况下举行宗教仪式或向神灵祭祀,是一项非常经济的民间信仰活动。至于尕沟村祭祀神树的独特地缘文化,笔者多年来在青藏高原走南闯北做田野调研,像这种向神树祭祀或崇拜的民间信仰形式在广袤的藏族地区极为少见。所以,它在藏族大众民间信仰文化圈中具有独树一帜的本地聚落文化特色,而且现在很难断定神树崇拜是藏族地区自古有之的一种民间信仰传承,还是从古老羌族等其他民族那里吸纳过来的异质文化。无论如何,尕沟村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点点滴滴积淀并形成起来的以神树崇拜为核心的民间信仰习俗,一旦形成一种形态的文化之后,就有它自己的稳定性和存在的价值。长期以来,尕沟村就一直保持下来对神树崇拜的古老民间信仰习俗。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以上案例中对尕沟村村民曾巴杰从微观的角度作了个人宗教信仰情况的描述。曾巴杰虽没有上过学,实属文盲,可精通藏汉两种口头语言。尤其是从年龄段的角度看,51岁的曾巴杰算是一位尕沟村中承前启后的关键性人物,他的一举一动或一言一行,在本村村民中具有代表性意义。曾巴杰于2004年夏天第一次走出穷乡僻壤的家园,领略外面世界的正在蓬勃发展的社会经济景象,同时,这次外出也是曾巴杰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寺院朝拜,感受藏族正统宗教对于人们心灵上的无穷震撼魅力。可以想象,此次外出使曾巴杰难免感慨万千,浮想联翩。然而,曾巴杰唯一能做的也是从家中第一次外出的主要动机,则是去位于九寨沟风景区内的扎如寺朝拜。扎如寺虽是一座苯波教寺院而不是大众化的藏传佛教寺院,但对于曾巴杰来说,没有分别宗派之概念。因为尕沟村至今没有任何可归属的宗派寺院,而且在缺少宗教专业人员的僻壤村落里,村民的宗教文化知识也相对贫乏,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是藏族正统宗教庙宇,不管什么宗派,皆可成为渴望献礼朝拜的对象。特别是曾巴杰在自家门前竖立的经幡大旗杆,标榜了他已经去寺院朝拜过佛菩萨,也是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信仰藏族正统宗教的标志。因为各家门前竖立经幡大旗杆,是藏族村落的主要标志之一,而藏族是一个几乎全民信仰藏传佛教或极少数信仰苯波教的民族。由此可见,经幡大旗杆的竖立,更标志着曾巴杰一家信仰藏传佛教或苯波教。因此,曾巴杰去扎如寺朝拜尤其在门前竖立经幡大旗杆,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藏族正统宗教开始引进尕沟村。正如某宗教的传入或存在,离不开周围的文化氛围和社会经济处境,藏族正统宗教开始传入尕沟村,也是以改革开放和西部大开发进一步深入,以及近年来藏区旅游业文化发展和村民社会经济生活进一步提高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如曾巴杰一家虽处在九寨沟县最贫穷的一个偏僻小村,但家境经济条件一年比一年好,孩子都已长大成人,现在全家4口人皆是劳动力,两个孩子每年挖草药能挣得2000多元,温饱问题早已解决,他们开始具备条件追求精神生活,而这种精神生活在藏族农牧区就意味着信仰藏传佛教或苯波教。而以上曾巴杰外出朝拜寺院和在家立经幡旗杆的实例,则充分表明了尕沟村部分村民在逐步尝试物质文明的同时又开始注重或追求精神生活。

注释:

[1]关于“白马藏族”是否纯藏族,曾在藏学界引起学术争议,后来慢慢平息下来。所以,笔者有机会到尕沟村做短暂的田野调研十分高兴,同时,特别关注尕沟村居民的风俗习惯以及他们的藏语方言。首先,笔者以外来人的身份问道:你们是什么民族?他们回答:我们是“‘白’吗!”,顿时笔者豁然开朗,原来“白马”两字由此而得。实际上,“白”为藏语“bod”的音译,意为藏人或藏族;至于“吗”或“马”是北方藏族人用汉语表达的一种语气词或虚词,没有实际意义。然而,笔者回到北京后据有关专家解释,白马乃藏军(Bod Dmag)之意。看来关于“白马藏族”的字面解释有待进一步考证。

[2]青稞酒是一种村民自己用青稞酿造的低度酒,相当于现在的啤酒。

[3]2004年买一只山羊150元左右。

[4]神灵名称之藏语拼写,不一定十分准确,笔者当时只记下了语音,本村人只会说藏语,不懂藏文,没人能写出准确名称和解释其含义。

[5]其名字虽起了个汉族姓名,可她是一位纯血统的藏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