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喇嘛看着前面快要落下去的夕阳, 对正在磕长头的老喇嘛说:“师父, 咱们该找个地方歇息了。”

老喇嘛像是没有听到小喇嘛的话, 不理他, 继续磕着长头, 神情专注。

看老喇嘛不理自己, 小喇嘛就干脆坐下来看夕阳。

夕阳已经挨到地平线上了, 颤微微的样子。

小喇嘛想, 在地平线那边太阳会不会有一个家呢?

有时候, 他把这个疑问告诉老喇嘛。

老喇嘛会说:“太阳当然有自己的家啊, 奔波了一天, 累了, 就得回去休息了。就像我们走累了, 晚上需要休息一样。”

小喇嘛问:“那月亮呢?”

老喇嘛说:“月亮就像是太阳的弟弟, 只是偶尔出来一下, 跟太阳比, 他确实比较懒。”

小喇嘛说:“我不信月亮是太阳的弟弟。”

老喇嘛说:“那就当是太阳的妹妹吧。”

小喇嘛说:“我也不信。”

老喇嘛“呵呵”地笑了两下说:“反正月亮这家伙比较懒就是了, 有点像你。”

这时候, 小喇嘛就会不高兴, 不再跟老喇嘛说话。

但是今天, 他没跟老喇嘛说这些,他知道就是说了, 老喇嘛也不会理他的。

老喇嘛还在磕着长头。老喇嘛每次磕完一个长头站起来时, 总会晃动一下, 站不稳脚跟。

小喇嘛站起来走到老喇嘛跟前故意说:“师父, 该歇息了。”

老喇嘛还是没理他, 继续磕他的头。

小喇嘛就不做声了, 背着行囊跟在老喇嘛后面, 走走停停, 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喇嘛打开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格萨尔说唱艺人格桑智巴说唱的《格萨尔王传》。

小喇嘛没有说什么, 但他注意到老喇嘛一边磕头一边在听《格萨尔王传》。

一辆北京吉普从后面追上他们, 停住了。吉普车的声音把说唱格萨尔的声音给完全淹没了。

从吉普车里跳下一个穿着藏袍、肚子隆起的中年孕妇。

中年孕妇跳下车, 还没站稳脚跟就急忙说:“谢天谢地, 总算找到了, 总算找到你们了。”

说着, 中年孕妇走近了老喇嘛。但老喇嘛不理她, 依然磕着他的长头。

中年孕妇双手合十, 鞠着躬说:“师父, 辛苦了, 这个时候能找到你们真是我的福气啊。”

小喇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老喇嘛也停下磕头看她。

中年孕妇的脸微微发红, 有点兴奋的样子。

老喇嘛继续看她。

中年孕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噢, 是这样的, 今天是我丈夫的祭日。”

中年孕妇顿了顿, 放慢语速说:“我丈夫已经死了三年了, 我想请个喇嘛为他念个经。”

小喇嘛有点疑惑地看着中年孕妇隆起的肚子。

老喇嘛似乎没有听明白中年孕妇说的话, 面无表情地继续看着她。

中年孕妇有点急了, 急得流出了眼泪, 再次恳求道:“师父, 求求您了, 您就为我死去的丈夫念一次经吧。”

老喇嘛还是不说话, 看了一眼小喇嘛。

小喇嘛一下子明白了老喇嘛的意思, 对中年孕妇说:“今天是佛祖释迦牟尼诞生、成道、圆寂的日子, 今天师父持口戒, 不能说话。”

中年孕妇急得哭了起来:“老师父,您就发发慈悲吧, 您看天已经黄昏了, 我找了一天才找到你们, 您就帮帮我吧。”

老喇嘛还是不说话。

中年孕妇就哭了起来, 边哭边说:“师父您就帮帮我吧, 我这是最后一次为我的丈夫念经。”

老喇嘛疑惑地看着中年孕妇。

中年孕妇说:“我丈夫死了之后,我请了一位活佛为他作法超度。活佛说我丈夫生前的恶业较重, 说需要连续三年在他的祭日请路过我们这里的喇嘛作法超度, 这样才有机会转世为人。活佛特别嘱咐必须是路过的喇嘛,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老喇嘛的表情似乎有了一点变化。

中年孕妇停下来, 擦掉了眼泪。

看老喇嘛不说话, 中年孕妇继续说:“我丈夫去世那年, 正好有一个云游的喇嘛在活佛家里, 活佛就让他为我刚刚死去的丈夫做了法事。”

老喇嘛看中年孕妇说话的表情。

中年孕妇也不看老喇嘛, 继续说:“我和我丈夫没有什么积蓄, 那个云游的喇嘛念完经做完法事, 我只好去邻居家借了一百块给他, 但他有点生气, 死活都不拿钱, 说这样做只是为了给自己积个德。他那样说我也有点生气, 说你不收这钱, 你念经作法积下的功德就不会到我死去的男人身上。那个云游喇嘛听了就收了五十块钱, 我再怎么坚持都没用。”

老喇嘛和小喇嘛听着她的话脸上有了笑。

中年孕妇的眼里还是含着泪水, 看了看小喇嘛说:“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要找到一个路过的喇嘛真是很难啊!去年的今天我又到处去找, 找了一上午都没找到。但是刚过中午, 一个云游的喇嘛就找到我家门口了。他是来化缘的。以前也经常有一些僧人来化缘, 我都给他们一些吃的用的。那个喇嘛看上去有点憔悴, 敲门的声音都弱弱的。我一开门他就问能不能给他点吃的。我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他的脸上就露出了笑。我又问他会不会念经, 他说我一个云游的喇嘛怎么可能不会念经呢。他还说你是不是怀疑我不是个出家人啊, 我可是十多岁就出家了的, 那些经文我基本上都会念。我说我相信你, 他就笑了。我接着说你能不能为我死去的丈夫念个经。他说他可以念, 我就请他进去了。没念之前,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先让他吃点东西, 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就赶紧做了一些东西给他吃。他吃得很快, 一下就吃完了。吃完后他就念了一些经。”

老喇嘛和小喇嘛一直微笑着听她说话。

中年孕妇顿了顿之后继续说:“念完经我给了他一百块, 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钱说, 你还是给我一些吃的吧。”

这时中年孕妇突然笑了一声。

她的情绪似乎已经镇静下来了, 眼里也没有了泪水。她看着老喇嘛和小喇嘛说:“今天一早我就出来到处去找, 都没有找到一个路过的喇嘛。看着夕阳快要落下了, 我还真担心找不到了呢。如果找不到, 我那死去的男人就没有转世的机会了。”

老喇嘛一直在微笑着。

这时, 中年孕妇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看着老喇嘛继续说:“你看太阳都要落下去了, 我真的以为就找不到一个喇嘛了。还好, 这个时候你们就出现了。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吧。”

老喇嘛依然微笑着看她。

中年孕妇似乎又急了, 转向小喇嘛说:“小师父, 您就跟您师父说说吧, 一定为我死去的丈夫念一次经啊。”

小喇嘛看老喇嘛。

老喇嘛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小喇嘛高兴地对中年孕妇说:“师父答应了。”

中年孕妇也高兴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老喇嘛对着小喇嘛笑。

小喇嘛看了一眼师父, 对中年孕妇说:“师父经常说帮助别人就是最大的修行。”

中年孕妇高兴得不知所措, 说不出话来。

老喇嘛走过去很吃力地从路边搬了一块石头过来, 放在刚才他磕长头的地方, 做了一个很明显的标记。小喇嘛赶紧走过去扶住老喇嘛, 慢慢走向吉普车。

看中年孕妇还愣在那里, 小喇嘛就对她说:“你们家里不是需要念经吗, 你怎么还愣着啊?”

中年孕妇这才反应过来, 高兴地跑过来和小喇嘛一起把老喇嘛扶上了车。

上车之后, 中年孕妇说:“师父您放心, 明天一早就把你们俩送回到这儿。”

司机是个男的, 中年的样子, 只顾着开车, 不说话, 只是偶尔善意地笑笑。

中年孕妇说:“我们家离这儿不是很远。”

中年孕妇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说:“很快就到了。”

老喇嘛不说话, 小喇嘛像个大人一样地点着头。

很快就到了中年孕妇家。

小喇嘛被请到一间木屋里念经。

中年孕妇在院子里的台阶上铺了一块毡, 让老喇嘛坐在了上面。老喇嘛面色灰白, 嘴唇干裂, 显得疲惫不堪。

司机端来一碗奶茶递给老喇嘛。

老喇嘛比划着说自己不能喝。

司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中年孕妇接过司机手里的茶, 放在了一边。

老喇嘛显得有点虚弱, 看着中年孕妇和司机。

司机不知所措的样子。

中年孕妇对着司机笑了一下。

司机有点羞涩, 转身进了伙房。

司机进去一会儿之后, 中年孕妇又变得伤心了, 对着老喇嘛说:“我丈夫死前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是个男孩。我丈夫很疼他, 把他视为心肝宝贝, 那时候我们这儿还没有学校, 他就把他送到外村的亲戚家念书, 可是没等他小学毕业就这么走了, 那时候我想我那死去的丈夫真是狠心啊!”

中年孕妇的眼泪又出来了。

老喇嘛也不知所措的样子。

中年孕妇擦了眼泪, 笑了笑, 说:“不过我那儿子去年考到县上上初中了, 去年暑假回来时还拿回一个奖状, 说是学校表扬了他。”

老喇嘛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

司机从伙房里出来对中年孕妇说:“我去给牲畜喂饲料, 时候也不早了。”

说完, 就出了大门。

中年孕妇看着司机走出大门, 就说:“去年我遇见了他, 他是个好人。他对我很好, 他对我的孩子也很好。孩子好像也很喜欢他。”

之后, 中年孕妇又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 笑着说:“这是我和他的孩子, 我希望是个女孩。”

老喇嘛很平静地看着她。

中年孕妇有点局促, 对老喇嘛说:“我不该在一个出家人面前说这些呢。”

这时, 从小木屋里传来了小喇嘛开始念经的声音。

听到小喇嘛念经的声音, 中年孕妇就笑了, 说:“这下我就放心了, 我死去的丈夫就能转世为人了。”

老喇嘛也笑了。

中年孕妇又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说:“也许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就是他的转世呢。”

万玛才旦（1969年12月3日—2023年5月8日），藏族，青海海南人。著名导演、编剧、作家。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主要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荣获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美国布鲁克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影片奖、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导演奖等几十项国内外电影大奖。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诱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静静地敲》《乌金的牙齿》《故事只讲了一半》等多部藏、汉文小说集，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获得“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青海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