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话: 这是一篇未完成的作品，从构架上看，应是一部长篇小说，但由于作者猝然去世，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只有第一章和第二章的一部分。小说创作的时间，稍晚于作者的其他小说作品，在风格上，也与他前期的作品有着很大的区别。从这部未完成的作品中，似乎可以看出作者对藏族传统的传记体小说作品的自觉靠近。小说的开篇，似乎就是在暗示，传统文化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所具有的重要性和启承作用。
前 言
今天是星期日。吃完了早饭，我和扎西便坐在一张窄长的方桌的左右两边，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学习。整整三年了，这个单间宿舍，在我和扎西的生活中占据着很高的地位，有多少勤学苦读的日日夜夜，给这个单间宿舍增添了新鲜的青春气息啊。我和扎西是同班同学，但我们俩性格迥异，学习的兴趣也不一样。他喜欢开玩笑凑热闹，热爱文学创作，具有小说写作的才华和能力，我没有这样的天赋，也不喜欢抄抄写写，不知道是因为前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喜欢藏族历史的学习与研究，特别是喜欢看那些有“掘藏”之说的长条经卷，如《五部箴言》《柱间遗嘱》《末尼全集》等都是我特别钟爱的几部书。今天我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我便像以往一样拿出《五部箴言》来开始学习。世界的形成，人类的诞生、王朝的更替、宗教的兴盛、智者的功绩、嫔妃的容貌……诸如此类的神奇的故事令人着迷，使人沉醉。这部《五部箴言》就像是一个美艳绝伦、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一样令我动心，让我思绪万千，让我不由想起与扎西争论的情景。
哦，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情。那一天也像今天一样，天空碧蓝如洗，温暖的阳光穿过窗棂照射在我和扎西的床上。窗外，柳树和杨树枝繁叶茂，随着轻轻吹拂的微风，树叶翩翩起舞，不知名的小虫鸣唱着悦耳动听的歌曲为树叶伴奏，所有这一切，都为这个星期日增添了新的乐趣。
“嗨，今天又在看《五部箴言》啊？”
扎西看到我打开了那部长条经书，便带着讥讽的意味问我。他不大喜欢历史，对那些有“掘藏”之说的经卷更是抱着怀疑态度，但是他喜欢文学。我便对他说：“朋友，这部书里不但写到了许多神奇的历史，而且也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如果有时间你也应该看看，一定会大有益处。”
“我不懂历史，也不愿去钻研历史。那部书我看过一遍，并没有觉得它有多少文学价值。如果说文学价值，你看看这个，所谓文学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你不要认为我自傲，在我看来，在藏文书籍里，没有一部能够超过它！”扎西拿着一部《米拉日巴传》，对我如此说道。
“是的，藏宁所著的《米拉日巴传》是一部好书，可是藏族还有大小五明文化，这一切不可能都容纳在一部《米拉日巴传》里，如果不知道一些历史知识，也就不会知道以前的文学是什么样子。俗话说，不说昨天的话，不懂今天的事，就是这个道理，你听听，这里有一段为未来的王朝藏宝的故事，我给你念念。”
“好了好了，我不听，我不喜欢什么藏宝的故事，这些宁玛派的老和尚信口开河，谁敢相信这些啊！”
《五部箴言》里提及的历史，不敢说都是有根有据的，但也不能把“掘藏”的经卷都看成是一堆谎言，是宁玛派僧人的胡说八道！我听了扎西的话，很不高兴，于是我说：“你可能不知道为未来的王朝藏宝的故事，但是在藏王朗达玛之后，起义的民众掘了历代赞普的墓，只剩下松赞干布的墓还残留了一些，这一段历史，在各种历史书籍中都提到了，难道你也不相信吗？你不能断言宁玛派的僧人们著书的时候没有任何历史依据吧？”
“嘿嘿，”扎西脸上是一副可笑的表情，“如果有这样的宝，那么你最应该得到它，你是一个有福的人，一定会福星高照，那些金银财宝如果就那样埋在地下不见天日，那真的是可惜了。现在提倡致富光荣，我眼睁睁地看着朋友你快要变成一个富人了。再说，四化建设也少不了资金支持，你把这些金银财宝献给祖国的建设，那也是一桩名利双收的事情，也很光荣，你的愿望也会得以实现。哦，朋友，到时候可不要忘了我这个穷朋友啊。俗话说，有了骏马的帮助，毛驴也能去拉萨，我一定准备好鞍具等着你！”
我心平气和讲道理的几句话，没想到却引来扎西如此一通说辞。他的这些话就像是毒刺，刺痛了我的心，就像是一支钢针，扎痛了我的耳朵。我猛地从桌边站起来，狠狠地看着他。扎西看到我生气了，即刻换了一副讨好的表情，不断地眨着眼睛，对我唱了起来：
高兴时就像白仓巴，
笑逐颜开乐呵呵，
愤怒时就像红丹正，
怒目斜视叫喳喳。
在雄师大王您面前，
辛巴我甘愿献一切，
我这人就像一乌鸦，
杀死了乌鸦有何用？
皮和羽毛皆无用。
希望您能放一把，
留一条生路让我活！
扎西用的是说唱《格萨尔王传》的唱腔，他这一唱，我愤怒的火焰就像遇到了瓢泼的大雨，一下子熄灭了，让我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
在这以后，我和扎西也曾发生过很多次争论，但我们是同校的同学，同班的学友，同宿舍的舍友，不论争论得有多厉害，从来也没翻过脸。
就这样，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今天，我们又像一年前的那个星期日一样，坐在这张窄长的方桌的左右两边，他在看他的《米拉日巴传》，我在读我的《五部箴言》。扎西不断地夸《米拉日巴传》是一部空前绝后的传世之作，我也夸《五部箴言》是一部内容深刻、令人深省的历史文献。每次，当我们思想的利箭同时射中同一个靶心的时候，我们就会会心地笑笑。这时，扎西向我展示了一部白底红字封面的书，这是安多人更顿群培的著作《白史》。他之所以向我展示这部书，是为了平息我们之间的争论，因为在《白史》中有这样一句话：倘若有两千岁的高寿老人，尚能找他询问真实与否，否则谁又能知道呢？
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扎西打着哈欠躺在了床上，我也有些瞌睡，侧身躺在了床上。没过多长时间，扎西就开始打起他富有节奏的呼噜了。对我来说，这呼噜声就像催眠曲一样。我在他的鼾声中慢慢入睡，并开始在梦乡中漫游，开始了一段神奇之旅。
第一章
飞鸽仙女施神法，
恐怖洞穴亦不怕。
大仙老人用秘籍，
千金手镯变成马。
高山、大地、茂密的林木、弯曲的河流……这世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白纱似的大雾，显得灰蒙蒙、青幽幽、黑漆漆的，双眼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层东西，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我就像一个在大雾中迷了路的人，漫无目的地走在一片无人的空地上，脚下是柔嫩碧绿的草地，周边的一切都笼罩在大雾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从小就在古浪地区的山山沟沟之间游走着，三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到过这样一个地方，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雾。啊，这是什么地方啊，让人分辨不出东西南北，更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今晚在哪儿借宿呢？我的心就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欲静却不能，翻滚的浪涛层层叠叠地涌动着。
一声尖细而又悦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侧耳细听，哦，原来是布谷鸟的叫声。雪域藏族称布谷鸟是春天的使者，但在我们这里，到了盛夏季节才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我就根据我三十多年的经验，断定这是盛夏季节。
如果没有这层大雾，这片土地上的风物那也像画家的笔墨一样美丽宜人，像诗人的吟诵一样丰富多姿。辽阔的草原，生长着茂盛而又营养丰富的牧草，娇艳的野花就像是美艳、青春的少女们在明争暗斗地比试着自己的容貌一般四处盛开着；在沼泽和湖泊的岸畔，众多的水鸟“咕咕……咕咕”地欢叫着，山林深处还有野鹿带着孩子在悠闲自得地走动着；清澈的小溪汩汩流淌，小鱼在水中嬉戏着。比这些更令人心旷神怡的，还有草原上马和马驹的嘶鸣、牛与牛犊哞哞的叫声、羊与羊羔咩咩的叫声、草原的主人——牧人悠扬的歌声。然而，今天，眼前是一片浓雾，耳畔是不知道在哪里的布谷鸟的叫声。啊，年轻人，你的心着了魔了吗？为什么会在这无人的空地上游走？我如此想着，心里不禁有些害怕，但是，远处的布谷鸟的叫声还是给了我一些安慰，我把我情感的希望也寄托在了这布谷鸟的鸣叫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时日，也不知道走了多长的路，布谷鸟的叫声离我越来越远，雾气也越来越浓重，浓重得我连一步都走不了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两句诗忽然出现在我的心里，这似乎是对我的一种提醒，我也似乎明白了我是在自己骗自己，但我眼前的一切却又是那样的真实！这使我陷入两难境地，掉入了疑惑不解的陷坑。
啊，远处那个黑乎乎的影子是什么呢？我睁大了眼睛仔细看去。那好像是一个人，我看着他，时而觉得是个熟悉的人，时而又觉得很陌生。慢慢地，这个人迈着缓慢的步子来到了我的跟前。啊，太兴奋了，他就是我的朋友扎西！现在我再也不用在这无人的空地上独自游荡了，我可以和我的朋友一起回家了！可是，扎西的脸上是一副讥讽的表情，对我不理不睬的样子。他背着手，往前走了三步，发出一声讥笑，这才转过头来，晃动着两只胳膊对我说：“喂，你这有福气的人怎么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啊，俗话说‘有两个针尖的针缝不成衣裳，有两种想法的心成不了大事’，去吧，赶紧去吧，把那金银财宝都拿来，松赞干布正在等你的大驾光临呢，文成公主也会笑迎你的到来的，噶尔大臣也会来迎接你，快快快，如果见到吞米·桑布扎，就替我向他问好。我就说这么多，祝愿你去时如意，来时顺利！”
扎西说完这些带有讽刺意味的话，便无影无踪了。他的话却激起了我的自尊，我怀着骄傲的心情想，我一定要找到那些金银财宝，即便是找不到，我也一定要拜见那几位赞普。在《五部箴言》里，详细记录着为未来的王朝藏宝的故事，这金银财宝一定会有，据说，当年民众造反，几乎掘了所有的赞普墓，这“几乎”之说，就有不是全部的意思。据历史记载，松赞干布的墓尚有残留，所以松赞干布墓中的金银财宝一定还有。有诗云：
随意允诺非真人，
一经承应须认真。
宛如石上镂花纹，
至死亦要心诚恳。
此行我一定要完成我的心愿，如果见不到诸位赞普以及大臣王妃，如果搞不清那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是否尚存，我这一生就算是白活了！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勇敢地往前走去。
“啊哟！”我似乎是踩在了一堆湿牛粪上了，脚下一滑，我失声叫了一声，接着就感到我像一只在空中断了翅膀的鸟，忽然开始往下坠落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双脚落地的时候，我的神志才变得清晰起来。我圆睁着双眼看过去，原来，我掉进了一个漆黑的洞里！我不知道这个黑洞是一个什么形状的黑洞，也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更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野兽出没，我只知道我此刻置身于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恐惧和惊慌充满了我的心扉，我意识到，现在到了考验生命的时刻了。但我是一个大男人，虽然心里感到悲痛，但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此刻，我想起了我的朋友扎西，我觉得他可能就在洞口，如果真的在洞口，他就可以救我出去，让我逃离这个黑洞。可是，我大声地喊他的名字，把嗓子都喊哑了，却没有人答应我，反而，我的喊叫声引得这黑洞里回声不断，一如雷声一样嗡嗡作响，使我感到更加恐惧，我就像是灵魂出壳了一样惊惶失措，心里出现了各种可怕的念头，眼前也出现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觉。
“喂！”忽然，一个少女清脆悦耳的叫声从我的后面传来，我急忙转身看去。洞里仍然是黑漆漆的，看不到有人的身影。在这个黑洞里，就是用指头直接去捅眼睛都不会看到指头，怎么会看到人影呢。这时，我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的时候，老人们讲的那些鬼的故事，我的身体就像一把拉开的弓一样变得僵直，身上的汗毛、嘴边的胡子，还有头上的头发一时间都竖立了起来。老人们说，有一种会叫人名字的鬼，它喜欢欺负那些胆小、懦弱的人，如果听到它在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能答应它，最好的办法是，诵念一遍《卓玛颂》。此刻我就想起了老人们的话，于是我便诵念了起来：“嗡——至尊度母，向救度佛母致敬！”不知道是因为度母的法力，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我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并且有了能够逃脱这个黑洞的信心。
在黑洞里，我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像火星一样的亮光，我猜测那可能是黑洞的出口，于是摸索着向亮光走去，随着我向前迈动的脚步，那两点亮光也在晃动着，就像是夜里忽然看到的猫的眼睛。可是，这黑漆漆的洞里怎么会有猫呢？哦，也许是生活在这洞里的一种动物，如果是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凶残野兽，那我也只能是像“倒霉的小虫爬到了蚂蚁的洞口，不幸的羊儿来到了野狼的窝棚”一样，为它献出我的生命了。我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两点亮光朝着我移了过来，离我越来越近。到了离我不远的地方，慢慢开始越变越大，一下子把这黑洞照得一片透亮。我意外地抬起头来，迅速往上看去，在一座有三个峰头的山间，太阳和月亮都升起来了，看上去，就像是用纯金和纯银做的两面镜子，悬挂在山间一样。日月的光芒在这瞬间就驱散了我心里的恐惧，我兴奋异常地睁大了眼睛去看周围的风景。原来这洞穴是一个非常宽敞阔大的岩洞，岩洞的形状就像是一条山沟，两面生长着茂密的林木，岩洞上端有一座九层高的红崖，看上去就像是一座修建的金碧辉煌的高层红楼。一条瀑布就像是一匹白色的丝绸，高高悬挂在红崖顶上，浪花四溅，水声不断。还有一弯彩虹就像是用各种瑰宝串就而成的项链，美丽地围拢着红崖的前方。落到山下的瀑布，却变得恬静安详，无声无息地流淌在山沟里，远远望去，好似一条用琉璃铺就的道路。这一如天斧神工的美丽风景，比那纳毛阔的诗歌还要意蕴深长，根本不是一个平庸的人可以描述的，即便是智者持棍来到这里，也难以用他那美不胜收的诗词来形容这里的绝妙胜景，他一定会认为由他创作的《诗镜》中的描述，比起这里的无限风光，那简直就一文不值，自愧不如。
我能够来到这样一个地方，那是我三生有幸。这让玉皇大帝的天宫也会黯然失色的天然洞穴，令我心醉神迷。于是，我就想爬到那高高的红崖顶上去看看。可是我刚刚迈开步子，却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侧耳细听，举目四望，却没看到任何人或兽的影子，也没听到任何或神鬼的声音。我想我可能是幻听，便又迈开脚步向红崖脚下走去，忽然间，洞穴里的亮光消失了，又像刚才那样变得一片漆黑，只有刚才那两个火星一样的亮光在远方晃动着。啊，这太神奇了，一会儿日月同辉，一会儿又漆黑一片的这个洞穴真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地方啊，谁是这里的魔术师？我是不是来到了另外一个星球？恐惧再一次在我的心中发芽，悲哀再一次在我的心里长出了枝叶。
此时，一股微风凉爽地刮来。我想，这风是从洞的上方刮来的，所以这洞穴的出口一定也是在洞的上方。于是，我就朝着风刮来的方向走去，希望能找到洞穴的出口。走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洞里，只能是一步步摸索着往前挪动，许许多多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的不明因素就在前方的某一个地方等着我。只不过刚才日月同辉升起在洞里的时候，我已经仔细地观察了洞里的地形，所以我就沿着刚才像琉璃铺就的道路一样的河水岸畔，慢慢往前走去。那两点亮光离我越来越近，从崖顶上飞落而下的瀑布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我知道我就要到达洞的上方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现在我的双腿开始发抖，浑身也被汗水湿透了，额头几乎成了汗水的源泉，汗水不断地往外冒着。我气喘吁吁，呼吸困难，疲乏和困顿侵蚀了我的全身。
“小伙子！”一声清晰响亮的叫声让我吓了一跳，疲乏和困顿就像是散落的豆子一样蹦跳着离开了我的身体。啊，听声音是一个少女，在这漆黑的洞里，就连牲畜的踪迹都看不到，怎么会有人的身影呢？可是，当我刚刚陷入这个洞穴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喂”了一声，接着还听到了脚步声，现在又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叫“小伙子”，这就不能说是我的幻听了。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管是好是坏，应该答应一声了。我如此想着，便大着胆子答应了一声。然后就听到那位少女又说道：“你不用怕，到这儿来！”我心里想，你一个女人家都不害怕，我堂堂男子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就走了过去。一双柔嫩的手抓住了我的右手，并轻声向我问道：“你好吗？”
“我虽然没有你那么好，但就我自己来说也不错！”我有些不怀好意地这样回答着，又问她，“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你们这些凡人，一见面就问对方的名字，真是可笑！”少女回答道。
从少女的这句话可以判断，她不是一个人间的凡人，那么她是什么人呢？是天上的天女，还是水中的龙女？或者是食香一族？说不好也有可能是一个女鬼！我这样想着，急忙把自己的手从这个不知是人是兽，也不知是神是鬼的女人手里抽出来，惊异地问她：“你是女鬼吗？”
她听了我的话，大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婉转如布谷鸟的鸣唱，动听似琵琶的弹奏。她一边笑着，一边说：“只有在你们人间会有所谓的女鬼，但是在我们天界，只有天女，从来也没听说过还有女鬼！”
“那么你是天女吗？”我有些兴奋地问道。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们人间的凡人疑心太重！”
少女的话让我哑口无言。她张口就说“你们人间”，看来她是一位天女，如果她是天女，我一定会从这漆黑的洞穴里逃离出来。想到这里，我不由高兴了起来。这时，我前方的那两个火星一样的亮光不断地闪动起来，接着，一只鸽子拍打着翅膀飞上了蓝天。鸽子眼中的光芒就像是两束明亮的星光，在我面前幻化出一条光彩四射的笔直的道路。我沿着这条道路，追随着鸽子而去，鸽子却不见了，同时，那个漆黑的洞穴也不见了。此刻，我却在一座鲜花怒放的花坛边上。许多的蜜蜂嗡嗡地飞着，采集着花蜜，美丽的蝴蝶舒展着翅膀，跳起了优美的舞蹈。在一棵枝条纤细、根系发达、树冠高耸、树叶茂盛的大树下，一位身着白色之中透着些微蓝色的锦缎长衣的少女，站在那棵不知名的大树下，用右手轻轻抚摸着树干，左手的无名指按在自己的脸蛋上，目光流转顾盼，做着或羞涩或多情的样子。看她的眼睛，她好像是在等候自己心中的恋人。要说这位少女的美丽神韵，那是这样的：
宛如修竹的身姿，
纤细挺直又柔嫩。
好似满月的脸庞，
皓齿闪闪如星光。
两腮红润似珊瑚，
一如珠宝放光芒。
明眸一如莲花湖，
流转顾盼似蜜蜂。
巧鼻就像金宝瓶，
鼻沟构成双鱼图。
耳轮一如白海螺，
吉祥纹路隐约显。
洁白圣洁的纱衣，
系着碧蓝的腰带。
绣织红花的上衣，
珍珠纽扣亮闪闪。
发辫长长如细柳，
左右摇摆多婀娜，
发间花型的发簪，
熠熠生辉耀眼目。
如此富有八德之美女，
只身来到这片草地上，
遍地山花见了脸羞红，
不敢舒展美丽的花瓣。
自诩歌喉嘹亮之蜜蜂，
看到美女绝代的面容，
一时忘记煽动小翅膀，
一头掉入萎缩的花中。
千折百回流淌的小溪，
看到美艳倒映在水中，
急说这是三生修的福，
不禁唱起汩汩的歌谣。
仓巴白佛看到这美女，
即刻动了纳妾之凡心，
蠢蠢欲动毛发也竖起，
化为四面围着美女转。
歌诗仙女见了这美女，
忌火中烧脸色也通红，
狠劲弹拨手中的琵琶，
根根琴弦纷纷都断完。
眼看遍地山花低了头，
天上太阳亦觉没脸面，
深感生活失去了意义，
只好落入西山不露面。
此刻月亮升起在夜空，
前来探望依恋的山花，
看到美女绝代之容貌，
羞愧难当躲在云雾里。
戒律森严释迦信徒说，
如若能跟美女在一起，
哪怕后世落入地狱中，
此生不会有一句怨言。
世上那些有情男子说，
虽然不能与之相厮守，
只要能够偷偷看一眼，
此生就算没有白度过。
一位从未见过的绝代佳人，就这样出现在了这座花坛边，用她那勾魂的眼睛向我投来多情的一瞥。当她看到我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时，有些微微的不安，她的脸色变得比方才还要红润，低着头，一直没有抬起来。
“格桑！”她忽然叫了我一声。啊，真是神了，这是多么的神奇啊，我从来也没有向她提到过我的名字，她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呢？她一定是一个先知，或者是有什么法术，如果是这样，我心中的秘密她也一定已经知道了。所以，我索性就把我心中的爱慕之情，通过目光毫无保留地传达给了她。我就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看着我的眼睛，迈着轻盈的步伐，悲喜交集地来到了我的身边，她低声对我说：“格桑啊，我从天界来到这里已经有好多时日了，现在你也已经脱离了那个漆黑的洞穴，我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如果你有这样的勇气和情感，那就以后再会吧！”
我的心一下就变得很难过。我流着眼泪，用充满悲切的声音对她说：“这是什么地方？天界在哪里？我有勇气，也有情感，但以后到底能不能相见？”
她听了后说：“你一个男子汉，还流着眼泪哭泣，真是好笑，这个地方是什么地方，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天界当然就在天上。”
我没有法术，所以也就去不了天界，如果可以插上翅膀飞翔，我一定会飞到天界去与这位天女幽会，但是我没有这样的福运。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呢？我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天女微笑着向我走来，她用白嫩柔软的手擦去了我两腮的眼泪，对我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听她悲凄的声音，就知道她对我的依依不舍，看她的神情，就知道此时此刻她心里正翻滚着哀伤的浪涛。就这样，我们俩各自怀着一颗悲伤的心，互相看着对方悲伤的表情，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很长时间，我们就那样相对无言。
这时，天女把手腕上的手镯拿下来，放在了我的手上，对我说：“如果你爱我，你就好好地珍藏这只手镯。我也不想与你分离，心里很难过，但天界的法规很严厉，我不能不走。如果你能够到天界来，就到聚莲神池来找我，我们会见面的，如果不能到天界，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到这儿来，我会及时赶来与你相会。再见，愿你平安幸福！”天女的这些话，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说着话，泪水不断从她的眼眶里滴落着，我的眼眶里也禁不住溢出了泪水，我无法忍受着情感的煎熬，走过去紧紧抱住了她，她也用双手环抱住我的脖子，把头轻轻依偎在我的肩上。一切是那样的寂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我心想，这是梦还是现实，如果是梦，但愿这梦就没有醒来的时候。
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此刻，天女已经不在我的怀抱中了，而在高高的半空中恋恋不舍地回望着我，并向我挥手告别。她还朝着东方那座被茂密的林木覆盖着的山峰指了指，我想，这可能是天女在向我暗示着什么，但我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慢慢地天女便融化在了那无边的天空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方才那座小小的花坛不见了，脚下是一片碧绿的草原，眼前是纱帘一样的大雾。好在当初听到的布谷鸟的叫声依然在耳畔响起，天女指给我的那座高山，也远远地显露出了它的顶峰。布谷鸟的叫声便成了我的指南针，而东方的山峰则是一座宝岛，我便架着一叶心舟，用脚步掌握着航向，朝着那大海中的宝岛去撷取珍宝去了。
山峰并不高，但由于林木茂密而难以攀缘。枝叶繁茂的杨树和柳树把我的衣服划成了一条条的碎布，那些带刺的灌木在我的脸上划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小麝鹿等一些小动物被我惊扰了，豁出命来逃向了远处，一只只的林鸟四处乱飞着，听它们急促而尖利的叫声，好像是在埋怨我把鹞鸟带到了它们宁静的地盘。不知道有没有凶残的野兽，却能听到一声声粗野的叫声穿过一道道山梁，引起了一阵阵回声。一只眼里满含着泪水的小鹿笑容可掬地在迎接我的到来。在这无人空寂的山林，一个人孤独地爬山的时候，能够遇见这样一只美丽、温顺的小动物，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高兴地跟随着小鹿走去，就看到一条小动物走出来的小路，小鹿不但不怕我，还来到我的跟前，在我的身边用鼻子闻着，还用舌头不断舔着我的左手，这只手上戴着天女送给我的那只手镯。小鹿温顺地走在我的前面，给我带路。这只小鹿动作敏捷，它麻利地走在弯曲的山路上，看上去很轻松的样子，我尽力跟在它的后面，到了山腰间的时候，我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头上和脖子里甚至冒着热气，不但累得我气喘吁吁，而且还又饥又渴。我不得不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休息起来。这时就看到在我右边的草地上长着一簇簇的野草莓，我喜出望外地走过去，不管不顾地开始摘草莓吃，不知不觉中，不累了，不饿了，也不渴了。
大雾终于散了。那浓浓的大雾随着微风的吹拂，好似是奔赴天界的盛宴一样，慢慢地蒸腾着上了蓝天，不大一会儿，就为那山峰系上了一条白腰带。辽阔的草原就像是揭开了面纱的美女一样楚楚动人，碧绿、柔和、松软的草原给了我太多的美的享受。前方的树丛中，一只百灵鸟在飞翔，所有的飞禽都没有对我表现出任何的敌意，它们自由愉快地鸣叫着，悦耳动听的旋律充满了我的双耳。我跟随着小鹿，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攀缘，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山顶。站在山顶举目四望，雄伟壮观的风景展现在了眼前。
东方是辽阔无边的草原，草原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湖泊，在耀眼夺目的阳光下熠熠闪光。湖边上有一群一群的水禽，有的在空中展翅飞翔，有的在“咕咕、咕咕”地欢唱着，有的在水中嬉戏，还有的在岸畔上觅食。南边是一座红崖，红崖上虽然没有太多的林木，但那嶙峋的岩石上，却生长着高大的松柏。一条瀑布飞溅着浪花，从红崖上飞落而下，在瀑布的顶端有一块巨石，巨石右侧粘满了一大片白色的鸟粪，可以看出，这里是一只雄鹰或者一只老雕的鸟巢。啊，这红崖，怎么看都像是我当初掉入洞穴之后，看到的那个日月同辉的高大山崖。北面有一座山峰，像擎天的柱子一样巍峨耸立着，山顶上白雪皑皑，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西方是茂密的森林，远远望去，让人不禁有些胆战心惊。
此刻，我抬头仰望蓝天。天空一片碧蓝，天边一团白云一如堆积在一起的洁白酸奶一样飘动着，随着微风的吹拂变换着模样。哦，别说能看到天界，就连天界的一角都没有出现在眼前，我不由地悲伤了起来。看来，现在也只有像一只野兽一样，在这无人空寂的山间游荡了，用整整一年的时间去等待天女的到来了。如此想着，心里的悲伤愈加强烈。给我带路的那只小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静静地来到我的跟前，抬头舔着我的手，这让我感到了些许的宽慰，对天女的思念也愈加迫切了。于是，我向着小鹿唱起了一曲思念天女的歌谣：
美丽的小鹿听我言，
在这空寂的荒野中，
在这无人的山顶端，
悲凄满怀的小伙我，
和你美丽的小鹿儿，
相互偎依着坐这里，
只为了思念天上女。
天界美艳的天女啊，
听到我声声呼唤吗？
听到了请你来这里，
来这里与我诉衷肠。
满山的林木多茂盛，
苍翠的枝叶向天空，
枝叶上露珠似泪水，
是因为思念天女你。
高耸的红崖挺且直，
激荡的瀑布挂前川，
飞溅的浪花似泪水，
是因为思念天女你。
宽阔的草地多碧绿，
大小的湖泊紧相连，
清澈的湖水似泪水，
是因为思念天女你。
一群群飞禽在湖畔，
煽动着翅膀在飞翔
咕咕的叫声似哭泣，
是因为思念天女你。
明媚的阳光照大地，
鲜艳的花朵吐芬芳，
玉蜂的鸣唱似哭泣，
是因为思念天女你。
浓密的林木一片片，
警觉的麝鹿在其间，
遭遇了猎手多凄惨，
绝望的悲鸣令人怜。
翠绿柳树的枝头上，
有一只百灵在鸣唱。
青青松林的树冠里，
杜鹃的悲鸣多凄凉。
空旷的蓝天碧如洗，
洁白的云彩在飘移。
若问那白云哪里去，
它要到天界去寻你。
望眼欲穿却看不见，
声声呼唤也无人应。
最最难熬是相思苦，
最最不忍是相见难。
睁大双眼把天界寻，
看不见天界心悲凉。
扯开嗓门把天女唤，
听不到应答心悲凉。
当我唱起这首思念天女的歌谣时，皮毛俊美的小鹿倾斜着脑袋静静地听着，一边听，一边流着眼泪，看上去一副惹人爱怜的样子。而我更是悲痛难忍，把天女留给我的手镯紧紧贴在胸口上，无望地遥望着蓝天。忽然，“当啷”一声响，惊得我急忙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我手中的手镯不知怎么忽然掉到了地上，并且直直砸在一块石头上，接着就顺着崎岖的山路往下飞滚而去。小鹿站起来，向着正在飞滚的手镯飞奔过去，我也跟在小鹿的后面追了下去。刚才爬山时感到的疲乏和劳累，此刻却已烟消云散。我和小鹿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山下。好在这只宝贝手镯完好无损，小鹿已经把它叼在了嘴里。阳光下，那只手镯正放射出七彩的光芒。然而，小鹿却不愿意再到我的身边来，当我过去要拿这只手镯的时候，小鹿似乎向我暗示着什么，但它的神情奇异而让人难以理解，接着，它就向南边的红崖飞跑而去。我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还是追随着它，就像是一只遭到了鹞子追逐的可怜麻雀，惊慌而又快速地跑了过去。到了红崖边上，小鹿奋力一跳，就跳到了两三层楼房高的地方，轻盈地落在了一块岩石上。这使我忽然对小鹿产生了怀疑，我觉得这小鹿真是不像话，是一个卑鄙狡诈之徒，它假装可怜，设计骗走了我的宝贝手镯！懊悔和怨恨充满了我的心。我一边看着小鹿，一边仔细观察环境，我发现在崖脚下生长着茂密的大黄等植物，还有许多的黄柳和红柳，一棵大约有五六丈高的松树就长在一块巨石的旁边，树冠超过了刚才小鹿跳上去的地方，我忽然心生一计，爬上了这棵松树。
我爬到刚才小鹿一跃跳上去的地方，却看不到小鹿的踪影。这里只有一丈多宽，是一块从崖壁上突兀出来的巨石，石缝里还生长着杂草和树木。石头上有许多自然生成的佛像。我一边看着这些佛像，一边沿着石崖往东攀缘，到了石崖的中部，就看到“神仙老人禅洞”六个大字。啊，太奇怪了，真是太神奇了。这里的崖壁就像是用一把锋利的锯子锯开的一样，光滑可鉴，根本看不到有洞穴，那么怎么会有这样几个字呢？在这行字的左右，还有一副对联，右首的上联是：飞天男女修禅处，左首的下联是：天龙八部聚集地。啊！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我意外地看着这副对联，嘴里不由诵念了三遍。忽然，从这副对联的中部显现出一个万字符，这万字符一头放射出金光，一头放射着琉璃的光芒，一头放射着红宝石的光芒，还有一头放射着水晶的光芒。这光芒在空中十几丈远的地方融合在一起，化成了一道缤纷的彩虹。就在我感到又吃惊又意外的时候，这个万字符又开始了不断的变化，它时而是一朵八瓣莲花，时而是一对对称的双鱼，时而是宝伞、吉祥结、海螺、宝瓶、经轮，最后还化成了法幢，过了一会儿，一扇同样也是万字符形状的门自然打开了。
我有些犹豫地走进了这个万字符形状的门。原来，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阔大的洞穴，在岩洞的洞壁上，无数的佛像自然形成，一缕燃烧柏香枝的芳香，合着六种良药的香味在洞中弥漫，千万盏供灯燃烧着，灿烂的灯光好似一百个太阳同时升起一样。忽然，咚咚的脚步声在洞里响起，随着脚步声，一个足足有九个人那么高、两条胳膊像柱子、双腿一如房屋梁、头大如铜锅、双眼似日月、鼻梁一如一座山、双耳恰似象耳朵、白发飘飘如锦缎，胡须洁白像哈达的巨人来到我面前，他两眼放光如电光闪闪，眉毛飞扬似雄鹰展翅，额头的皱纹就像那大海翻卷的波浪，宽阔的嘴唇嚅动着就像是在击响铜钹。我看着他，一时间失魂落魄，他却朝着我喊了一声“喂”，那声音如一声炸雷，我随着他的声音一下子昏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我面前坐着一位美貌的少女，还有一位仙人手里拿着扇子，轻轻地向我挥动着。我就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了一样急忙站了起来，却又像是一个被主人抓着了的小偷一样，心怀愧疚，不敢抬头。仙人和少女看着我笑了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大。这笑声就像是毒刺刺入了我的耳朵，就像是箭头射中了我的心脏。过了一会儿，那位大仙老人说：“你这胆小的年轻人，你还认得这个吗？”说着拿出了一只手镯，我一看，这手镯就是天女留给我的。“这只手镯是我的，怎么会在您手里？”我问道。大仙老人听了，便向那位少女使了个眼色，那少女瞬间化为乌有，在她刚才站着的地方，却出现了我在山间遇到的那只乖巧、温顺的小鹿，哦，原来那只小鹿是这位少女变化而来的。
这时，大仙老人忽然讥笑了一声，说：“我是一个得道的仙人，遍知三时的佛陀，普度众生的喇嘛，三世的自在天。你这可怜的小东西，见了我怎么不知道向我行礼呢？”
啊，给这样一位仙人应该如何行礼呢？我从出生到现在，已经经历了三十多年的岁月，已经见过汉、藏、蒙等民族行礼和表示恭敬的许多方式和礼仪，但从来也没有如此真实地面对佛、法、僧去行礼膜拜。现在遇到这样的事情，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那就向他鞠个躬，握一下手吧，我心里如此想着，便走向前向他鞠了三次躬，在伸手要跟他握手的时候，这位大仙老人哈哈大笑着说：“我让你行礼，你却对我如此无礼，真是一个没有教养没有福运的人，也太骄傲自大了！”说着圆睁着双眼坐在那里。听了他的话，我又惊又怕，心想这下可能要挨打了，只好默默无语地站在那里。却听到大仙说：“哈，给你开个玩笑，我不要你给我行礼。看你的样子，好像你有一个很大的追求和抱负。不要遮掩，不要保留，向我如实说来，我这人听不得一丝半点的假话。”
于是，我就把我如何与扎西发生了争论，如何掉入了一个漆黑的洞穴，又是如何遇到天女逃离了洞穴，跟天女如何分手等过程一一向他细说了一遍，还向他表明我要去游历赞普墓的决心。他听了后说：“你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你的愿望也一定能实现。虽说你去的地方是赞普墓，却来到了这上方天界，但都是利益众生的事情，我会扶助你的！”听了他的话，我简直喜不自禁，高兴得不知道做什么才好。这时大仙又说：“年轻人你听好了，虽然到天界并不难，但俗世的男女心存恶念、身沾污垢，如此，就不能在天界久居了。所以你从现在开始，需要洗涤心身，我这长寿女将陪伴着你。”
就这样，我在那只小鹿——长寿女的陪同下，来到一处浸泡着六种良药、七种宝物，悬挂着吉祥八瑞的水池边，从此开始了长达十五天的洗浴，将心中的恶念和身上的污垢都涤荡一新，便穿着锦缎的衣衫重又去拜见大仙。
“哦，很好，现在你身心皆已洁净，福运、喜庆、吉祥和安康，也在这一时刻聚集到了你的身上。你这来自雪域的青年，有智有谋，有胆有勇，特别是还拥有先天的聪慧和后天的勤奋，所以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然而，你时运不济，遭逢这五浊恶世，所以你将遇到骄傲、自大、蛮横、莽撞、矜夸、嫉妒、守旧、懦弱等诸多不利的骚扰和破坏。如果你痴心不变、信念不改、决心依然，那你一定能够达到目的，实现理想。反之，一切都会成为泡影。所以，这消难解灾的秘籍、克敌化友的诀窍、解怨示爱的手印等都在这里。”说着给了我一卷封了口的纸卷，一丈绣织着银汁图案的布匹，一块绘制着金粉万字符的锦缎，并叮嘱我，先这样、再这样、后那样……
此时我心想，这是梦还是现实啊，如果是现实，那我怎么样才可以享受我的幸福啊，如果是梦，但愿这个梦没有醒来的时候！我沉浸在这种矛盾而又兴奋的情绪之中，看着眼前的大仙老人，一种喜不自禁的感觉令我浑身轻松、舒展，心中的欢愉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年轻人，‘不经历崎岖的山路，就到不了平坦的草原，不从事艰辛的劳动，就吃不到香甜的食物’，这是你们雪域的谚语。你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俗话说‘幸福的时刻要心平气静，痛苦的时候要高昂头颅’，你的路途还很曲折遥远，一定要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和勇气。你先去见天女，然后……”
我聆听着仙人的指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了我当初见到他的时候的那种狰狞和威风，取而代之的是仁义和慈爱。他向我仔细叮嘱了见到天女之后要如何如何，倘若遇到困难，又要如何如何等等。后来，他把双手放在我的头上，好长时间没有言语，最后，才诵念了一句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哞”。随着他诵念的六字真言，从洞穴的东侧，走出一只俊美乖巧的小鹿，与当初给我带路的那只小鹿一模一样，它温顺地走到仙人面前，一边朝着我点着头，摇着尾巴，摆动着身子，一边把当初天女给我的那只手镯恭恭敬敬地献给了大仙老人。
仙人把手镯套在他的中指上，快速地转动起来，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对我说：“年轻人，如果你有勇气，就骑着这匹宝马去天界吧。如果没有大事，以后就不要到这里来，而且也不要给任何神任何人说我在这个洞穴里，天机一旦泄漏，就会受到飞天和护法神的严惩，希望你切记这件事情。”
我向四周看去，却没有看到什么宝马，只看到天女给我的那只手镯依然在大仙老人的手指上熠熠放光。我心怀狐疑，满眼疑惑，不知所以地看着仙人，只见仙人笑了笑，又开始飞速地转动那只手镯，并朝着手镯吹了一口气。啊，多么神奇啊，还没等我做出反应，那只手镯不见了，洞穴里却凭空出现了一匹珠光宝气的骏马，响亮地打起了响鼻。这是一匹何等华贵的骏马啊！它的由黄金构成的身架高大威猛，光芒四射，一对前腿系由白银打制，蹄子上镶嵌着珊瑚珠子，金刚石做成的马蹄铁一如一弯月亮。两条后腿系由冰珠石打造，蹄子上装饰着琉璃珠宝，绿玉做成的马蹄铁就像一把镰刀。白海螺做成的尾巴上，缀着一束束的水晶石、火晶石、红宝石的穗子。用多种宝珠盘旋缠绕构成了马的头部，猫眼石的短毛均匀地长在头上。琥珀的眼睛上，珍珠的眉毛在轻轻摇曳。蓝宝石的眼珠滚圆明亮，正中的眼球是纯金做成的，闪烁着冰珠石和白海螺光泽，看上去睿智而又聪慧。水晶和玛瑙构成的鼻子饱满而微微鼓起，红蓝宝石的嘴唇紧紧不语。
这样一匹宝马，却没有配备鞍具，这让我心里感到意外。可是，大仙老人却有些责怪地看着我，催促我赶快上路，我有些忐忑地向宝马走去，就在这一瞬间，金鞍、金辔和金络头，还有玉垫、银蹬、珠贝的马鞧都自然出现在了马身上。我惊奇又意外地愣在那里，大仙老人走过来，把金马缰放在我手里，对我说：“年轻人，我满足了你去天界的所有条件，现在请你抖擞精神，准备出发吧！”又转身对那位少女说，“长寿女，你送他一程！”
我心里依然充满了疑惑，我想，即便是有了去天界的所有条件，可是，我是否可以驯服这匹马啊！正在这时，大仙老人做了一个供施手印，那匹宝马即刻打了三声响亮的响鼻，轻松愉快地来到了我的身旁。于是我把大仙老人给我的那一卷封了口的纸卷，那一丈绣织着银汁图案的布匹，那一块绘制着金粉万字符的锦缎都揣入怀里，左手抓起金马缰，右手扶稳金马鞍，左脚踩着金马镫，以雄鹰调头的姿势奋力一跃，便骑在了宝马背上，宝马嘶鸣着，冲出那扇万字符形状的门，跃上了蓝天。
这一刻，风声在我的耳畔呼啸着，眼前是一团团的白云。
“格——桑——”
当我在云团里穿行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少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声音是那样的清亮悦耳。哦，我知道这是为我送行的长寿女的声音。
“唉——”
我长长地答应了一声，但由于距离太远，长寿女好像并没有听到我的回答，因为她依然不断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然而，这匹宝马跑得太快了，我和长寿女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我骑着宝马穿行在白云中，我的眼前是一个白云的世界。随着马的奔跑，我的眼睛越来越模糊，脸上似乎已经被露珠或是其他的什么液体打湿了。人间的山山水水被云彩遮盖着什么也看不见，而我要去的天界也不知道在哪里。我似乎是到了人神的交界地，天地的分界线上。
过了一会儿，我眼前出现了令人惊异而神奇的、让人始料不及又难以表述的、美丽而心旷神怡的、雄伟而又壮观的……啊，那是……
朋友，此时此刻，我沉浸在愉快和兴奋之中，虽然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描述一番，但却感到词不达意，虽然想把这一切都写在这里，颤抖着的双手却让我难以下笔。我只好在这里停下来。如果你依然愿意聆听我的讲述，那么就请你不要着急，静心等待，再看下一章内容。
第二章
清丽聚莲神池边，
拜见神法天女面。
殊胜玉皇帝宫中，
观览历代王朝传。
啊，前方就是天界的大门！看啊，五彩缤纷的彩虹搭成了彩门，彩门的正中是镶嵌着七种宝物的双扇大门，大门上绘制着吉祥八宝的图案，状如八瓣莲花的悬梯就像是一座八层高的佛塔，大门正中的横梁上是自然形成的“天宫”二字金光闪闪，令人不敢直视。
“格桑啊，现在咱们已经到了天界的大门口了，这里是东大门，守卫东大门的是四大天王中的持国天王，他是一个威严而又凶狠的门卫，不会轻易放咱们进去。这样，我变成一朵云，你就……”手镯变成的宝马对我如此说着，接着又对我耳语了一番。它的意思是它先变成一朵云，把我整个包裹起来，然后悄悄从持国天王的头顶飘然而过。它说着话，就变得杳无踪影，而我已经被一团白云包裹了起来，一时间我什么也看不到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然后，此时此刻，我已经到了一个美丽宜人、雄伟壮观的地方。
百看不厌的天界神宫，
周边长满了瓜果树木。
有的蓬勃又枝繁叶茂，
有的缤纷而繁花似锦，
有的粗壮又硕果累累。
随着微风的轻轻吹拂，
柔嫩枝条便情乱神迷，
忘乎所以地翩翩起舞。
俏丽可人的飞禽水鸟，
有的展翅在湖面飞翔，
有的昂首在林间鸣唱，
有的顾盼在草地觅食。
也有迷恋那心中知己，
相互偎依着卿卿我我。
天宫上方是巍峨山峦，
有的挺拔又头戴金冠，
有的圣洁而头挽发髻，
有的佩戴着林木项链，
有的身穿着绿草衣衫，
有的装饰着花朵珊瑚，
有的悬挂着药草珠链。
天宫下方是闪闪湖泊，
湖面盛开着艳丽花朵，
群群蜜蜂在花间采蜜，
嗡嗡歌声在天宫回荡。
中间部分是碧绿草地，
灵兽母子在其间游走，
大小生灵都和平相处。
天宫边缘是城镇都市，
神仙天女在这里走动，
歌声笛声在这里回荡，
翩然舞步也接连不断，
四处飘散着醉人芳香。
难以言表的天界胜景，
令人怀疑是自在天神，
施展法术的海市蜃楼。
我目不暇接地观赏着这天界的美景，心里想，也难怪世间的人们总是在向往天界，真希望生活在南瞻部洲的不同种族的人们，也能够像我一样拥有欣赏天界美景，享受幸福时刻的良机。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感到我的双臂好像被一只巨大的夹子夹住了，在我身后好像还立着一个像一座山峰一样的巨人，我想回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却发现我一动也不能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没有犯罪的动机，更没有违规的罪孽，不可能受到如此的境遇！啊，原来天界也是这样一个黑白颠倒、真假不分的地方啊！
“喂，格桑啊，你被持国天王捉住了，你暂时只能听从他的指令了。我赶紧去给施法天女说一声！”那只手镯这会儿却显了原形，对我如此说了几句，便在空中飞滚着远逃而去。一时间，我心里满怀悲伤，也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施法天女身上了，除此而外没有别的办法。
“哼！你们这些世间的人们，个个都是欲望之王，污浊的身躯套着愚昧的衣裳，傲慢的心里流着嫉妒的污血，瞋恨的骨子里注满了狡诈的髓脂！今天我就让你看看，你的那点小伎俩是不是可以逃脱我的掌心！我看守天宫的东大门，已经有了一百个大劫和十万个小劫了，在这段时间里，就是玉皇大帝也没有走出过这个大门，就是地狱的阎王也没有窜进过这个大门！即便是玛旁雍措的老龙王到天庭来告状，也要看我持国天王的脸色！哈哈，现在你这样一个来自人间的恶人——不洁净的身体异味难闻，不洁净的心灵狡诈阴冷，不洁净的话语言而无信，你这样一个人却如此小看我，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我要是不给你一点炸雷一样让你惊魂丧胆的惩罚，我就不是守卫东大门的大神了，哼——哈哈哈哈……”
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脸是什么样的，可是听着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一千次雷声同时炸响了一样的，我敢断定只要看他一眼，就会让人感到恐惧和惊讶。但分析刚才他说的话，也可以判断出他没有什么神通。刚才他骂我的时候，说我不洁净的心灵狡诈阴冷，即便这句话是对的，那么，不洁净的身体异味难闻的说法就没有道理了，因为我依照大仙老人的叮嘱，在长寿女的陪伴下，进行了彻底的洗浴。是大仙老人在骗我呢，还是持国天王在试探我呢？无论如何，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更令人伤心的是，这个持国天王还辱骂我，不洁净的话语言而无信！总之，我和扎西之间发生的争论就像是纹刻在石头上的图画一样，让我时刻难忘，特别是我要去叩拜赞普墓的目的时时刻刻都在我心里，与我形影不离。那位有着法术的天女是我的救命恩人，彼此的感情也深厚难忘。我一路寻她而来，与她说说心里话难道是言而无信吗？其实，在这个时候，我不愿意想这些事情，也没有想这些事情的时间，可是，即便是在这个时候，我思想的机器的各种零件，仍然在不停地转动着，不愿停下来也无法停下来。哦，善良正直的世间的人们，特别是那片被雪山环抱着的土地上的人们，把这四大天王看得很高，在寺院和神庙里绘塑着他们各种不同的形象，膜拜供奉着他们！啊，被蒙蔽的人们真是可怜啊！此刻，我不由想起了我以前在大学的时候写的一首格律诗：
遍入并非能遍入，
自在也非真自在，
清净梵天不清净，
帝施何曾爱施舍？
一切知者不知此，
观世音也未曾观，
无量光亦不曾量，
具德龙树也无德！
是啊，实际上，这个守卫东门的持国天王是一个粗暴、凶狠、不识好坏、不懂取舍的天界的刽子手，他的心黑如煤炭苦似毒药，比牛角还坚硬，比竹弓还弯曲，让这样一个凶神恶煞去把守天庭的大门，一定会有失偏颇、丧失公正！啊，我的命真苦啊……
“现在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持国天王一定会把你送进天界的监狱，你会暂时受一些罪，我去给天女说说，也许不会被判刑。”
忽然，我的耳畔响起这样几句话，哦，原来是那匹手镯变成的宝马。
我就像是掉入陷坑的野兽、落入罗网的鸟雀，失去了自由，凶煞的持国天王唤来两个罗刹，一个叫嘎斜，一个叫德斜，把我带向了天宫近旁的监狱。路上我思绪万千，想我一会儿会遇到什么样的一个法官，会受到怎么样的审判，如果判我终身监禁或者以莫须有的罪名判我死刑，那么我作为人世间的一个会言语、懂事理的人就没有什么意义了，特别是怀着这样一个特殊的理想，来到这天界也是毫无价值的。如果我有阿达拉姆一样的智慧，就像她蒙骗阎王爷一样，可以把法官暂时蒙在鼓里，如果我有桑嘉珠姆一样的容貌，就像她诱惑霍尔国的白帐王一样，我也可以用微笑去蒙蔽这天界的法官。在这同时，我还想到了雄师大王诺布占堆的神勇、嘉察夏噶尔的威猛、察香丹玛的智慧、察干的威风，还有达绒的……啊，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了，看啊，前方那座红楼的门牌上，写着“天界监狱”几个大大的黑字！
端智嘉（1953—1985），藏族，青海尖扎人。著名作家、学者。作品先后获第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评奖诗歌奖等。20世纪90年代由后人整理的文学作品和学术遗产著作《端智嘉全集》（六卷本）由民族出版社出版，1999年获第四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
龙仁青，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芳草》《章恰尔》等汉藏文报刊发表作品，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及各种年度选本选载。出版有原创、翻译作品20余部。原创作品曾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翻译作品曾获全国第十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成果奖。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