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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手记】小说大量采用隐喻、象征等手法,深入人物内心,通过意识流手法展现“我”的潜意识活动;以叙事技巧打破时空顺序,不同时间、空间发生的事件被颠倒,相互穿插,从而使人物经历的事件被碎片化,含蓄而深刻地表达了“我”的所有痛苦。


        昨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小夏的电话就来了。我设置的手机铃声是一款娇滴滴的女声:哥哥我来了,哥哥我来了。这款铃声是我前几天闲得无聊,觉得需要女人来陪,精心为自己挑选的。再者,我觉得这个手机铃音里面的女声像极了一个我熟悉的人,那时我正恨着她。

        今晚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夜,至少在上班时我是这样认为。我提前结束手头的工作,给领导撒了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谎就走了。我在离单位几百米的兰州拉面吃了一碗面,那是我常去照顾的一家小店,无须我点什么,老板只要看见我往他家木凳子上一坐,就知道我要吃什么。这省去我很多麻烦。吃完面我可以什么话也不说,钱往桌子上一放,拍屁股走人。我已经活到不想用嘴去多说废话的年龄。我喜欢这种自在随意的感觉。

        回到家中,没什么事可干。我眼中很少有自找的活儿。简单收拾了一下床,我想这个地方是我和她度过这个夜晚最重要的地方。我的床上全是书,半开着的,倒扣着的,厚的,薄的,全自由地散在床上。它们仿佛是天上下到我床上的书雨,想落在哪儿就落在哪儿。我从来不去管它们,更确切地说,我喜欢一堆书陪着我睡觉,书让我感到安全。

        上个月,一个喝醉酒的女人半夜敲我的门,我从猫眼里看。我不认识她,我很笃定,但还是为她开了门。一进门她就说太累了,想睡觉。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们素昧平生,她就直挺挺地躺在了我的床上,呼呼地把自己睡过去了。我想叫醒这个霸占我的床的陌生女人,把她赶出去,毕竟这个房子里只有一张供我睡觉的床。我“喂喂”地冲她喊了两声,她一个翻身抱着一本摊在床上的书睡得更香了。那本书里全是和飞翔有关的文字,她抱着的那一页刚好写到村子里的一个人发现了这个村子的惊天大秘密:村子建造在一条大河上。白天大河风平浪静,夜里河水波涛汹涌。其实,早就有人发现这个村子夜晚在动,但是没人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他们认为一个人的秘密终将是一个人的秘密,一个村子的秘密终将是一个村子的秘密。夜里村子晃动得厉害的时候,很多人感觉自己在飞。很多人的梦都和飞有关。变成一棵草在飞,变成一只蚂蚁在飞,变成一只羊在飞……醉酒的女人躺在那里,嘴里偶尔冒几句被酒浸泡过的胡话,脸上偶尔露出笑。那时的她,和那本书里的文字很贴切。我把自己坐在书桌前,思考夜的魔幻。这个女人像下在我床上的书雨,从天而降,凌乱而虚无。我从灯光下看这个醉酒的女人,她微胖,皮肤白皙,闭着的眼睛睫毛长长的。我不能确定她的眼睫毛是不是真的,可我非常喜欢,它让我心动。我放弃了想再喊醒并赶走她的念头。我俯身从她头边拿过一本看了一半的书,决定用书打发我接下来的时间。接近她时,她的头发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特别的清香味儿。像海棠花的味道,不对,更像是兰草的味道。我在她身旁停了几秒。那几秒我的注意力全用在闻那种清香味儿上。不得不承认,我对那种味道的着迷程度远远大过躺在我床上女人的身体。她刚洗过头。我把自己从她身边抽离出来,说实话,我怕她突然醒来看见我在看她。我很快进入那本看了一半的书里,那个故事非常吸引我,讲到人性,讲到宗教,讲到隐忍。

        她醒来时,我并没有觉察到。我是在准备点下一支烟的时候看见她在看我。那本她昨晚抱在手里的书还拿在手里。她问,她昨天是看着这本书睡的?我说,算是。她哗哗翻了一下,说,我不记得里面讲了什么。和飞翔有关的故事,我说。是吗?她疑惑地盯着书里的文字又看了两句,说,这两句里没有提到飞。飞得慢慢来,即使是鸟也得扇两下翅膀才能飞起来,不是吗?我说。她皱了皱眉头,好像没怎么想明白。我没想过自己还会看书,她说。为什么?我问。你不觉得书里的字都长得很丑吗?她说。我耸耸肩,不知道怎么应对她的话。我看那些黑了吧唧的字就想吐,她说。你是外星人?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总之不喜欢那玩意儿,她说。我还想接着给她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任何意义。我拿着刚才看的书继续看。你昨晚KTV里的歌唱得不错,特别是那首周杰伦的,我一句没听懂。说完,她笑起来。她笑的样子不难看,睫毛往上翘。我没告诉她,昨晚我没有去过KTV。我只是瞥了一眼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瞥她一眼,这种瞥我一般只用在自己熟悉的朋友身上。能给我倒杯水吗?我的胃里有团火在烧。说着,她用手不断地揉自己的胃部,仿佛想把她说的那团燃烧的火扑灭。我随手从书桌旁拿了半瓶喝过的矿泉水递给她。嫌弃就别喝,我说。她犹豫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咕噜咕噜一口喝干了瓶中的水。她把空瓶递给我。我接过瓶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我昨晚就睡在这些上面?她惊讶地指着床上乱七八糟的书说。她边说边把这些书一本一本扔到床的另一边,仿佛突然发现了一堆咬她的怪东西。我不想理她,自从看见她扔我喜欢的书之后。难怪我昨晚梦见一条小船,她说。我依然不理她。不想听听我的梦?见我不理她,她看着我说。不想,我说。那我真得给你讲讲,她说。那条小船是用芦苇做的,她说她长这么大没见过芦苇,但梦里她就是知道那是芦苇做的一条小船。小船荡呀荡的,带着她去了天上。讲到这里,她问,你知道天是一个大黑洞吗?我没回答她,我无法回答她。她接着说,那条小船是彩色的,她坐着小船越往天的深处走,天越黑,她就是在天的黑洞中把自己走醒过来的。这个梦怎样?讲完,她问。我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有些失望,从床上爬起来。她在穿鞋子。你晚上没有脱我的衣服和裤子?她问。我说,没有。你昨晚就那么坐了一晚?她问。是的,书很精彩。我说。我该回去了,她说。好的,我说。我没看她,听见她走出了门,就快把门关上时,又回过头对我说,其实你唱周杰伦的那首歌唱得还是不错的。我说,谢谢夸奖。门“砰”的一声关上,她彻底走出了我的房子。我的身后空荡荡的。她走后,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然后把她放在一旁的书重新下雨般散落在上面。做完这些,我安稳地把自己睡过去了。那天是星期六,可以把自己睡到死的日子。

        她叫小夏。她告诉我,她的夏是夏天的夏,不是上下的下。并再三强调,只要是人,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因为她是夏天,四季中的一季。

        我等的女人是小夏。小夏提前一天告诉我今晚上她要过来。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不觉得你问的问题很白痴吗?我说,也是,那你过来吧。到时你不会反悔当逃兵吧?她说。不会,我说。我是夏天的夏,四季中的一个季节,谁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她说。你已经给我说过这句话了,我说。再说一次,我是想告诉你有一种方法可以逃出夏天,她说。去北极,我说。不是,是去死。她说。我还没谈几场恋爱,不想死。我说。你这样说,我信你。我晚点儿过来,我离你住的地方蛮远的。她说。你慢慢来,我能等。我说。你把门给我留一条小缝,到时我就不用敲门直接进来。她说。你敲我给你开就是。我说。我不想敲门进你家,感觉像是来做客的。她说。也行,我说。把门留着,你不会怕吧?她问。不怕,就是有点儿不习惯。我说。以后慢慢就习惯了,她说。好,我说。

        我等了小夏一个小时,她还没有来。我坐在书桌前看了一会儿书,看不进去。我想是那个故事不够吸引我。那是个被别人讲烂了的故事,我搞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还要以书的形式大张旗鼓地重新再来讲一遍,当别人全是傻子。想到这里,我往垃圾桶里吐了一口浓浓的痰。整本书里唯一可取的一点就是出现了一只老虎,那只老虎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书的一个小节里,不足一千字,让我猝不及防。不得不说,老虎的出现惊艳到了我,哪怕它稍纵即逝,也让我记忆犹新。为什么平和的章节里会突然出现一只老虎?我觉得挺有意思。

        听见门开了。背对着门我也知道门开了。你家确实住得挺远的,我说。是的,要转两路公交车,骑十多分钟车才能到这里,她说。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朝我走来时,像只白蝴蝶。喝水吗?我说。不会又让我喝你喝剩的吧?她说。不会,回来时顺便买了几瓶。我说。我要雪碧,有吗?她说。有,你先坐着,我给你拿。我说。她坐在我刚才坐过的凳子上,翻我看的书。刚才你在看书?她说。是,我回答。这本书也和飞翔有关吗?她说。不是,我说。那和什么有关?她说。我坐在床边,把雪碧递给她。常温的,我说。她打开盖子,喝了一大口。不好意思,有点儿渴,她说。没记错的话,你说过你不喜欢看书。我回答她刚才说的话。不喜欢看书,不等于不喜欢听故事。她说。那就是懒,不需要找太多借口。我说。都是两种接收故事的方式。她说。也是,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本书里讲的什么?她看着我,长长的眼睫毛往上翘。它让我心动。讲到一只老虎。我说。老虎来吃人的?她问。我说不是,就是出来了一下,就又走了。我说。为什么?她问。书上就那么写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那只老虎的出现,挺有趣的。我说。我像那只老虎吗?她突然问。我想了想,说,不太像,只是你像它在章节中的突然出现,让我死水一样的生活荡漾起了涟漪。我说。你这是在说着玩儿吧?她说。是说着玩儿的,我说。

        她站起来,在我屋里走了一圈。你家还真是小。她说。你不是第一次来,我说。那天喝醉了,没怎么看。她说。不过,这个屋子也没什么值得观赏的。我说。你那天为什么没有脱我的衣服和裤子?她问。乘人之危的事我不干。我说。就一点儿那啥心思都没有?她睁着大眼睛望着我。我闻到你那天刚洗过头,在你身旁取书的时候。我说。就没有了?她说。没有了,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那天就想找个人睡觉,你信吗?她说。那你还挺贱的,我说。她没反驳我。我想冲个澡,她说。一只浴霸坏了,还有一只可以用。我说。我洗了你再来洗,她说。好的,我说。

        哗哗的水声从浴室里传出来,我看见一个模糊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浴室的玻璃门上。她埋下头弯曲的样子,让我再一次想到那只出现在书里突兀的老虎。我有种冲动,想把书里出现老虎的那个章节再读一遍,我越来越觉得那只老虎挺有意思的。

        老男人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只眼睛灼灼发着亮光的老虎。老虎的身体深陷在他那软绵绵的沙发上。他想,那只老虎肯定是嗅到了他和妻子昨天留下的体味,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的。老男人已经一年没和妻子做那种事情了,不是他不想做,是那处隐秘的地方总是软得像摊烂泥。他自卑,他想自己已经不是一个男人了。直到昨天,他和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身体那处隐秘的地方慢慢膨大起来,他感到那地方像他身体里一个破土而出的新生命,令他惊喜和期待。他喊妻子的名字,除了喊她的名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迫切地让妻子看自己的身体,看这个不可思议的发生。他们欣喜若狂,一年时间确实太久了。他们似乎回到了年轻时的癫狂,缠绵中,一次次互相呼喊着对方的名字。那个被他们喊过五十年的旧名字,那一刻仿佛在他们身体里焕发出无限的生机。他们想从彼此身体的每个毛孔里呼喊出对方的名字,然后紧紧地抓着它,不放开它……事后妻子告诉他,这种感觉太美妙了,为这,她愿意再等他一年。此时,那只老虎就坐在那里,那个妻子说愿意再等他一年的地方。老男人向那只老虎走过去,虽然走得缓慢,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他不怕老虎。自从昨天之后,他似乎什么都不怕了。老虎从沙发上站起来,眼神里灼灼刺人的光芒更加闪亮。它张开大嘴,冲他凶猛地叫了一声。他继续向老虎走去。他一点儿也不怕。他知道那是作为一只兽本能的反应。他离老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老男人坐在了老虎的身旁。他看见老虎眼神里灼灼刺人的光芒慢慢退去。像一个高浪刚刚准备掀起,就慢慢把自己放下去了。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地坐在沙发上。大开着的窗户吱呀吱呀被风吹动,一股青草的味道随风飘进木屋。一轮窗外的圆月映在老虎眼珠里。老虎缓慢地把头伸向他。老男人没有躲闪。他明白这个过程中有无数种可能会发生,但是他没有躲闪。老虎舔他的手,舔他的脸。他用手抚摸老虎的头,老虎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他看见自己长在一只老虎的眼睛里,那么瘦弱,脸上的皮肤仿佛随时都在往下垮塌。他像一根早就被老虎啃光了肉的骨头,活在它怜悯的眼睛里。除此之外,他还看见一只老虎眼里的全部悲伤,无论这种悲伤来自哪里,都被他全部看见。他忘记和那只老虎相处了多久,他和它的相处像一种恒久的静止,无法让他来衡量。老虎从软绵绵的沙发上站起来,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接着一个回头,然后纵身朝窗户外的草地奔跑出去。那只老虎没有尾巴。老虎从他身旁一跃而出时,他听见了一只老虎身体里全部骨头松动的声音。第二天老男人把看见老虎的事情告诉回到老家的妻子,他说,那是他遇见的最深的黑夜,令他此生在劫难逃……

        水声停了,她在里面没有出来。我起身来到窗前,把这间房子唯一一扇窗户的窗帘全部拉开。不远处,四五条公路交织在一起,灯火璀璨。然而,此时的夜对我来说,就像个黑洞。

        她从浴室里走出来,对我说,去洗吧。她用蓝色的浴巾裹着纤细的自己,脸红扑扑的,像个长熟了的大苹果。我说,好的。我从她身边走过,吻了吻她。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特别迎合。浴室里还弥漫着沐浴露的味道。我打开水开关,任由喷头里的热水冲刷我的身体。我什么也没有做,也不想做什么,脑袋里全是书里那只老虎的样子。我期待遇见那只老虎,期待老男人口里说的那个在劫难逃的夜。

        听见她敲门,我把浴室门打开。浴室里热气腾腾,雾气包裹着我的身体,仿佛给我的身体穿上了一件轻薄的外衣。我知道你没动一只指头洗澡,她说。是的,我说。为什么?她问。觉得没那必要。我没有给她说出实情。准备一直待在里面?她又问。想出来了,我说。说着,我把自己赤裸裸地从浴室里走出来,毫无一点儿羞耻感。她露出吃惊的表情,不过很快调整过来,仿佛我的坦诚让她更加放松了。她把披在自己身上的浴巾随意脱落下去。我们赤诚相见了。我们互相观赏着对方的身体,她的身体完美水嫩,让我不忍触碰。她靠近我。如果不是她先向我靠近,让我先靠近她对我来说是一个难题。她抱着我,踮着脚吻我。她像一条鱼,游走在我的身体之上。她慢慢开始喘息,呼出的气体温暖着我。你是一条鱼。我凑到她耳边说。我就是一条游向你的鱼。她温柔地说。我把她抱得越来越紧,生怕这条鱼从我的手里溜走。我渐渐把她引向那扇窗户,既然是鱼就应该面向更为广阔的海洋。我们一起游,我说。一起游,她呢喃着。外面宽阔的夜无尽地拉伸着,蔓延着,我们仿佛听见了暗的波涛声,看见一群红鱼从我们身旁游过。暗的力量推着我们往前游,用力地游,没有彼岸地游,游到谁也不知道的归途。在我们的奋力前行中,我似乎听见她在喊那只老虎,娇柔地,渴望地。我只说,黑洞,深海就像一个黑洞,我要穿越它。

        我们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经过一番奋战,海洋离我们远去。我们的身旁风平浪静。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她说。我想是,我说。其实可以是第二次的,是你让它变成了第一次。她往我的怀里靠。我没说什么,说过的话我不想再重复说第二次。我把自己的鼻子埋进她的头发里,我闻到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不过,如果那次我俩有了那事,我就不会再来找你了。她说。机遇和缘分是注定的,我说。你觉得我怎样?她抬头看我。还行吧,我说。她从床上坐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还行吧,就是很平常。我说。她生气了。睫毛往上翘,它让我心动。你是不是睡过很多女人?她问。睡过一些?我说。一些是多少?她追问。两三个吧,我说。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浅浅的笑。你呢?我问。她重新把自己躺进我的怀抱里。我凑近她,我喜欢闻她头上洗发水的味道。重要吗?她说。也不是很重要,我说。她安静下来。你把床收拾了一下?她说。是的,我说。为什么?她问。我想,对我俩可能要方便些,我说。她扑哧笑出声。你不是我想的那么纯洁,她说。别把这样的词用在男人身上,那是对男人最深的伤害。我说。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有你电话号码的吗?她说。好奇,但不想问。我说。那天走时看见门口一个快递单上写有收件人的电话,我对数字敏感,什么数字在我眼里过一遍就能记住。她说。那你还挺可怕的。我说。你是干什么的?她问。报社小编辑,我说。她仰头看我,眼睛里露出奇怪的眼神。狗仔型的?她问。坐办公室的,不过活得和一条半死不活的老狗差不到哪儿去。我说。你们坐办公室里都干些什么?她问。泡茶、看报、码字,偶尔偷看网上美女的裸照。我说。小康生活呀。她把头埋进我怀里。不算,提前过老年生活。我说。她似乎有些累了,好一会儿不吭声。我也有些累,做爱这种事情消耗男人的体能总是很大。我闭上眼睛,把自己放进更舒缓的节奏里。我知道,我正在睡与不睡之间游走。我又看见了那只老虎。那只从窗户逃出去的老虎,还有小夏做爱时嘴里喊的老虎。它们光彩熠熠,却各不相同。

        等我醒来,小夏已经走了。房间里没有一个叫小夏的女人的味道。我浑浑噩噩地洗漱完,准备出门上班。门上贴着一张小字条:我喜欢水上村庄,还有那只老虎。小夏。这张字条证实,昨晚确实有一个叫小夏的女人和我同床共枕过。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联系过小夏,小夏也没有联系过我。更准确地说,我不知道小夏的电话。小夏上次打电话给我,用的是座机号,这个座机号除了能证明我和小夏生活在一个城市,其余没什么用处。那时,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已经到来。夏天的夏离我越来越远。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夏天离秋天这么近,仿佛一个跨步就到了。我想,一个人要逃离夏天,不一定要到北极,更不会像小夏说的只有去死,一个跨步就够了。

        秋风瑟瑟,我换了一件呢子衣服穿上。走在秋天的大街上,各种叶子都在掉落。因为寒冷,很多人把平时昂得高高的头蜷缩起来,只露出半个头和一双眼睛在外面,人似乎都变得不怎么像人了。天空被寒冷拉低。灰蒙蒙的天长在人的头上压着人,仿佛人一个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的头碰个大包。我的世界也在往下坠。像各种落叶。不,更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在我身体某处捆绑了一个大石头,拖着我往下坠。恐怖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会坠向哪里,有个无底的深渊在某处随时等着我掉下去。

        我被报社领导解聘了,也可以说我炒了报社。事情并不复杂,有关一个深度报道,牵扯到市里一位领导。当然,可能不只是一位领导。我相信蝴蝶效应,一旦一个领导屁股后面有屎,周边的人也脱不了干系。我是按报社李社长的要求去做的采访,我的文笔在报社不差,自信这种稿件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第一稿交上去,没过关,说太浮于表面。这点,我心里清楚,敷衍是我的一贯作风。我又去采访了一次,重新丰富了一些材料,交上去还是没有过关。我推门去问李社长原因。李社长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小刘,你的报告没什么缺点,但是没什么缺点就是最大的缺点。”他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笔,说,“你看,这是一支笔,我们一看就知道它是一支笔,当人一眼就认出它是一支笔时,那它作为一支笔的意义其实就已经消失了。我们要让它既是一支好用的笔,又要让它在一堆笔中显得与众不同,这支笔才算一支成功的笔。你懂我在说什么吗?”说完他看着我,那眼神跟一个小学老师看着一名小学学生一样让我浑身不舒服。我说:“我懂了。我终于懂了,李社长。”我走出李社长的办公室,心里一肚子气,心里骂:“妈的,你就是一支烂笔,还说别人。”说归说,我还得从这位李社长那里讨饭吃,这是我的悲哀。我把前面写的两稿扔进垃圾桶。我请了几天假,摆出一副为做深度采访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随着采访的深入,我渐渐了解到我们要大肆宣传的这位市级领导懒政不说,还受贿、欺压同事。我决定不做这种屎上贴金的事。我把事情给李社长汇报了。李社长脸气绿了,训责我,说我烂泥扶不上墙,说我遇到死角不知道往后转,遇到难题不知道找解决的办法,谁没有点儿缺点,绕过别人的缺点就能看见优点了嘛。我看着李社长被气绿了的脸为他难过,我想他也在为我烂泥扶不上墙百感交集。我说,这个弯我是怎么也绕不过的。李社长说,绕不过就给我滚。我摔门而去,第二天递交了辞职报告。不出意料,辞职报告很快批了下来。三天之内,我就把自己干了十一年的工作弄丢了。我成了无业游民。这个秋天,对我来说,是一个别致而又尖锐的秋天。

        我并不像自己最初想象的那么沮丧,甚至还有些窃喜。生活终于在我工作十一年之后,再次赋予了我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我似乎重拾了一种自主的权利,而我丧失这种权利已经太久了。我从自己身上嗅到一股生活腐烂的味道,这种味道应该早就存在于我的身体里,化在骨头里,被平时匆忙的日常所掩盖。现在,我有充足的时间去享用这种味道,让腐朽更加腐朽。我告诉自己,既然生活想踢我的屁股,我就脱下裤子让它踢个够,累死它。

        那段时间,我哪儿都没有去,也没去找工作。除了喜欢读点儿书,什么也没干。我是一个自己都感觉自己很无趣的人。我把床上半开着的、倒扣着的、厚的、薄的书挨着读了一个遍,读完之后,继续在孔夫子网上淘。我读的书杂而乱,建筑的,历史的,文学的,考古的等,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如果可以,我想给地球打个洞,钻进去,看看这个地球里到底装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我很少出门,除了包里的烟没有了,冰箱里的菜没有了。这两样我没法失去它们,我靠它们撑着我。

        一天夜里,我接到一个电话。那娇滴滴的“哥哥我来了,哥哥我来了”的电话铃声装满整个屋子,仿佛我破败不堪的生活突然也显得淫荡起来。电话放在茶几上,我没忙着去拿。我不着急和谁取得联系。自从辞职后,我的生活只剩下我。我塌陷的生活中不会再有那么火急火燎的事情让自己急着去处理。我深知,如果一个人夜里真心要找你,会把电话铃声响到最后那一秒。我在等那一秒。一秒一秒地等。我在“哥哥我来了,哥哥我来了”的电话铃声里闭了一会儿看书疲倦的眼睛,喝了一口水。电话一直在响,就在铃声快结束的最后一秒,我走过去,接通了电话。

        是我。她说。我知道是她。她的声音和刚才电话铃声里的女人声音一模一样。刚喝过水的嘴突然干涩起来。我又喝了一口水,然后才把一句经过水润过的湿湿的两个字说出来,知道。那边不说话,我也没说话。电话两端静得跟没有打电话一样。你在哪里?过了很久她说。老地方,我说。家?她问。是的,我说。她又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一人?她问。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但似乎又很大胆。一人,我说。想过来吗?她说。我从桌上拿出一支云烟点上,浓浓的烟雾往肺里吸。我没回答她。在抽烟?她问。是,我说。像从前那样狠狠地往肺里吸?她问。差不多,我说。别那样,伤肺。她说。不在乎,我说。她不说话。我又深吸了一口,这次烟雾没往肺里吞,而是在这间散发着闷气的屋子里吐出几个烟圈给自己看。你来吗?他不在。她说。几个烟圈在我头上慢慢散开,消失殆尽。他哪儿去了?我问。这句话不是我想说的话,但顺溜溜地就从我嘴里跑了出来,拦都拦不住。她顿了一会儿说,成都出差。哦,我说。你不想来吗?她说。我依然没有回答她去还是不去。我默默地抽烟,然后继续吐烟圈。我把自己淹没在烟雾里,仿佛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不会像上次那样了,她说。是吗?我说。不会了,她保证地说。我心里想,滚他妈的上次。当然,如果你不想来的话,我准备睡觉了,她说。电话里传来沙沙的声响,她在脱衣服,那是一种暗示。这种暗示明确且鲜明。就在她准备挂电话时,我把手里剩下的半截烟头扔进烟灰缸里说,来。我等你,她说。

        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我出门了。门砰一声关上的那一刹那,我心里一惊,恍惚为自己关上了一扇人生中重要的一个出口。外面很冷,我把头蜷缩进衣领。夜里,到处都是把头缩进衣领里的人,他们都像怪物,我更像怪物。在街道的一个拐角处,我冲寒冷的秋天骂了一句:去他妈的。这句骂像一个怪物在夜里的嚎叫,充满悲凉。

        我去见了她,和从前一样。她是我恨着并爱过的女人。从再去见她的这个夜晚之后,我知道自己再不会恨她了。她用同样的笑迎接我进她的家门,用同样的体贴给我脱掉身上还残留着门外寒冷的外衣。当她卑微地俯身为我穿上一双男人穿过的拖鞋时,我曾经对她的恨就像剥壳一样减去了。替代恨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恶。很深的恶。这种恶突然从我心里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生长起来,我控制不住它。我警告自己,这太危险了。她把我引进屋,坐在沙发上。沙发是棕色皮质沙发,和从前一样。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笑意。我回敬了她一个笑脸。我的脸绷得紧紧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自己的那个笑笑出去的。还是咖啡?她说。早换口味了,我说。那喝什么?她问。白开水,我说。变化蛮大的,她边倒水边说。生活所迫,我说。暖融融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泻下来,我和她笼罩在一片外在的温暖中。还在报社?她看着我说。不在了。我说。终于有志向了,她把水递到我手中。被炒鱿鱼了。我喝下她给我倒的水,说。水温温和,浇不灭我心中生长起来的恶。她笑了笑,独自喝了一口杯中的水。她这种笑,曾经对我笑过,带着怜悯,带着对弱者的鄙视,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扬扬得意。我受够了这种笑。我一把把她揽进怀里,吻她。需要那么急吗?她一只手推开我的嘴。你不是比我还急吗?我说。我就是想你,她含情脉脉地说。这句话被屋里暖融融泻下来的灯光温暖,真诚得差点儿连自己都信了。是心中的恶把我一棒敲醒,她怎么会想你?傻瓜,她永远不会想你。我松开她,像松开一件本来勒得紧紧的、舍不得放弃的事物。她眼里写满怀疑。她不相信我会放手她。她坚信,长时间以来,她是我心中的尤物。她向我再次靠近,跌进我的怀里,像只黏人的猫,准备把全部的温柔倾倒在我的怀里。我无动于衷,心中的恶在血液中流淌。为了达到目的,她的眼神变得近乎水一般柔和。她在用她的柔软化我。没有成功后,她放低姿态祈求我。我看见自己在她近乎祈求的眼神里站起来,不再渺小,不再卑微。我对她露出笑,一种她曾经给予过我多次的鄙视的笑。这种笑早早潜藏在我的皮肤表层下,从来没有勇敢地拿出来使用过一次。我一把把她推倒在沙发里。她陷在里面,像困在琥珀里,一动不动。我朝她扑过去,凶猛地、坚硬地扑过去,我的身体和她的身体撞在一起,我仿佛听见了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那激起的碎片穿透我的心脏,让我疼痛不已。我不断地吻她,进入她,一次次想把苦难注入她。她在呻吟,甜蜜地或者痛苦地呻吟……挣扎,碰撞,勇猛过后,我们像两具相互抽干对方身体的僵硬尸体,困在琥珀里,可怜到无法逃脱彼此,无法逃脱这个世界给我们下的套索。我们成了琥珀里真正被冻住的两只动物。近在咫尺,心却靠不近对方。我们无言以对。我们早就无话可说。我们都是对方填补生活空缺的一枚棋子,随时可以消失。

        我从她身上起来,没看她一眼。我在抵触什么,也在厌恶什么。我很悲伤。穿上拖鞋,我朝门走去。你可以在这里过夜,她躺在沙发上说。在这屋里,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我说。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她说。你指的是什么?我问。看来你在离开我之后,经历过别人。她说。还好吧,我答非所问。她在故意给我台阶下,明明是她抛弃我。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她问。谁知道呢?我说。穿上呢子大衣,一股凉气朝我身体袭来,我知道我还要独自面对走出这道门之后,夜的寒冷和孤独。

        路灯下,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那个一直跟随自己回家的影子低矮、蜷缩,生怕什么东西垮塌下来压垮自己。夜里到处是这样的人。夜让人更加接近自己。

        我还是没有去找工作,对抗自己是我选择活着的一种理由。我的腰包里还有一些零碎的小钱够我花上一段时间。我想把自己推到生活的绝境,我不觉得落魄对我是一件坏事。至少我还有那么多故事可以去读。有时,一种奇怪的想法会莫名进入我的脑海,故事对我意味着什么?我自己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一个故事了?

        一天中午,我把自己从一个故事中睡去。我越来越不了解自己。那个让我睡去的故事精彩动人,看得我泪流满面又心潮澎湃。但是,我却在情节最精彩的部分把自己哭着哭着昏昏睡过去了。后面就是梦,一个令自己惊讶的梦。我梦见,我的屁股后面长出了无比大的一个花洒,花洒里喷着滚烫鲜活的开水。花洒会说话,它说,像我这样的人,就应该用开水烫烫,然后送上天。我是在一股热流中被吓醒的。惊慌失措中,接到老家电话:回来吧,你奶奶刚刚走了。我把自己愣在床上,我想这一定是故事。我们随时都在遭遇一个始料不及的故事。

        我是在处理完丧事回城里的公交车上遇见小夏的。人的亲密感在这辆公交车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公交车像个盒子,把我们这群来自天南地北的人紧密结合在一起,看似随意,却像个筹备已久的阴谋。因为一辆车,我们这些人拥有了隐秘的联系。相互牵扯,又相互独立。我眼睛一直盯着公交车行进的前方,前方除了一个个黑压压的人头,什么也没有。我心里空空的,眼神空空的,我仿佛丢失了一切。我期望这是一辆行驶在死亡高速路上的车。我是被小夏洗发水的味道吸引的,清香但不失淡雅。说来奇怪,在这么繁杂的空间中,我竟然闻到了它。我们中间隔着一个中年人。中年人并不高,我能越过中年人的头看见站在前面的小夏。我还能确定的是,经过前两次司机的急刹车,我和小夏一定在某个瞬间,因为人的惯性触摸到过对方。但是,我们都没有发现对方。小夏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背着一个小包,静默地站在我的前面。她默默地望着前方,她不知道我们的目光在刚刚过去的十多分钟,在前方相遇过。

        新华站到了,小夏下了车。她像穿梭在人流里的一条鱼。我在背后看着她离我而去,看着她再次被滚滚人流所吞噬。小夏去了哪儿?她的前方在哪里?

        我没有下车,我错过了新华站。我是故意错过的。我突然很害怕被人流淹没,很害怕在我那间不大的出租房里被一个叫小夏的女人重新遇见。她说过,她是一条鱼,一条游走的鱼。

        公交车再次启动,转过一个弯,又遇见另外一个弯。我从来没有发现,在这座城市中,会有这么多弯路让自己来遇见。此刻,我被这座城市中所有的弯路所迷惑,恍惚中,我想到了那只老虎,那只逃窗而去的老虎,那只小夏做爱时喊出的老虎。它们各不相同,却各自坚挺地生长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的老虎在哪里?或许,下一个拐角我就会遇见它。


原刊于《广州文艺》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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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等期刊。出版凹村系列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等。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作品收入各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