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一天夜里,他来到一顶旧帐篷附近,吹了个悦耳且响亮的口哨后,那顶帐篷下方出现了一个黑影。要是在往常他吹过口哨过了许久以后她才会缓慢向外挪移的。他抱怨她等她等得太久时,她总会说她家里的人们还没有入睡,或者会说她正要往外挪移时父母俩人中有一人醒了等,找借口或者说出很多实情,令他厌烦。不过今天晚上她这么快就出来了,让他心里热乎乎的。可是她过来时手里不仅没有铺盖,而且用手捂着口鼻在哭泣。这让他感到惊讶,于是问她:“咋啦?”

        她依旧哭着不答腔,她又急又烦稍微提高嗓门问:“怎么啦?”

        她实在忍不住,就搂住他的脖子带着哭腔说:“我……我被许配给他人了。”

        “不可能!”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可心里拔凉拔凉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问:“把你许配给谁啦?”

        “说白了不是让我去当媳妇,而是把我卖给人家当佣人的。”

        “怎么?”

        “阿爸拿我换了千户的一头母牦牛了。”她说着又继续哭泣。

        他俩相互搂抱着坐在了地上,她继续哭泣着。一滴滴热泪滚落到他的胸口上,渐渐汇合到一起往下流。

        过了许久,他轻轻松开她的脖颈,从自己的脖子上把她的手推开,从怀里取出烟瓶和火镰抽起烟来。她在继续哭泣着。他接连抽了好几锅烟后果断地说:“别哭了,你回去把铺盖拿来,今晚这一晚上是咱俩的了。”

        “什么?”她惊奇地停止哭泣说:“我还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带着我私奔呢,原来你是个……再见吧!”她说着边哭边起身欲走。

        他马上一把拉住她的手让她重新坐下来。他说:“你想得没错,然而你若能当上千户的夫人,我确实不敢阻挠。千户夫人,啊,今生今世你长得很漂亮,定是前世积了福报的资粮。从今往后你是衣食天成,哪有比你更幸福的人?我这样的穷鬼哪有迎娶你这样的媳妇的福报……”他向她表示心中的仰慕,抚摸着她被泪水打湿的手。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顺抹着他头上很长的头发说:“那个千户差不多和我父亲同龄,他还有三个妻妾,除了大夫人,其余两个小妾则夜晚是睡伴,白天是佣人。据说那两个小妾和其他佣人一样连肚子都吃不饱呢,提起那个千户的抠门……唉——说这些干嘛,要是我没遇到你的话,嫁给谁都一样。可是……我会……忘不掉你……”说着把头放进他的怀里悲伤地哭泣。

        想想他离开了她,她成为别人的睡伴抑或是佣人的情景,那实在是件无法容忍的事。

        “怎么可以拿金塔般的人身去换一头老母牦牛呢?你阿爸也真是……”

        “也不怪我阿爸,据说我家从千户家租了一头母牦牛当乳牛,可是那头母牦牛被盗贼给偷了,为此我阿爸一辈子给千户家当仆人。如今我阿爸年迈丧失了劳动能力,千户就提出若不换回一头母牦牛,就要我嫁给他。我阿爸……去哪儿弄一头母牦牛来……”

        “走,咱俩现在就去!”他很气愤,起身拉她的手。

        她也起来了,“不过咱俩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既没有家庭亲人也没有部落亲朋,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可你知道咱雪域藏民有的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和数不胜数的雪山,自然会有咱俩的去处。我俩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去。咱俩去拉萨,是的,就去拉萨!”

        “去拉萨?”

        “是啊,去拉萨。”他非常激动地紧紧抓住她的手说:“咱俩到拉萨觉沃佛前发誓,但凡不是死别就绝不活着分离。”

        “行,不过我听说拉萨非常遥远,一路上有千难万险。所以咱俩一定要向上师祈求保佑。去拉萨的人都这样做的。”

        “是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啦,你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还这么聪明。”

        “嘻嘻……”她哭罢了,他俩重新坐下来。

        他又取出烟瓶抽着烟说:“可是,大半夜的怎么到上师跟前去呀?”

        “没必要非得今晚上就去呀,明天你去泽雄寺求仲仓仁波切保佑我们。再者说咱俩也得准备一下呀,你不是有一套烧茶的用具吗?明天晚上拿来,我也偷偷带一些干粮出来,其他有啥事你自己去处理,别忘了从仲仓仁波切手里给咱俩要两条护身结来。”

        他俩就这样决定明天晚上出发。他俩对自己的如意算盘既感到担心也感到兴奋,因此他俩分开后各自躺下了,但是全然没有睡意。

        翌日,他俩办完需要各自办理的事情,早早就盼着天黑。然而随着太阳离西山越近,她越是不忍心离开养育自己十七年的父母和那个空空荡荡的家。一想到这样私奔后从此可能再也见不到慈爱的父母双亲时,她无法掩饰心中的悲伤,不由得泪水潸然而下。父母知道嫁给千户老爷并非她之所愿,所以亲切地宽慰她不要难过,然而她的痛苦更甚了。

         “阿爸,阿妈,我一定在拉萨觉沃佛前许愿保佑你们的。”她心里这样默想着睡下了。

        她非常熟悉的口哨声响了,她抬头看了睡着的父母好久之后,很熟练地把一个小包袱从帐篷底下推到外面,同时自己也跟着往外挪动。然而她出来后没有马上到他的跟前,而是把脸贴到地上哭泣,这使他感到十分紧张,他走过来揪住她的后背往上扯了几下后她才起来,向里面躺着年迈的父母的那顶破旧帐篷磕了三个头,又把脸贴到地上哭了。他心里寻思着此时唯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哭个够,于是就蹲在地上。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她起身把那个小包袱背到背上,用哭腔问他:“应该去哪个方向?”

        他俩没休息一下一口气走了很久。出发时在背后的那一轮明月也慢慢移到了他俩的前方。他俩虽不觉得累,可一路上她的哭泣不断,而且还在继续哭着。这使他感到不安,他借口要休息一会儿。他从背上放下行囊,一面从怀里取烟瓶一面问她:“累不累?”

“不累。”她带着哭腔回答。

        “如果你后悔的话,现在回身天亮之前就能赶回家的。我打小就没有父母,但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不能强迫你。再说咱俩的这一举动是个愚蠢的作法也不好说。”

        “如果你不是后悔了的话,这些话就不要说了。和你一起哪怕要下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她的赤诚无邪和坚定不移使他的鼻腔里热乎乎的,差点没掉下眼泪来。他暗想要是有个礼物送她该有多好。

        “遗憾的是自己正如古人的谚语所说的‘头上一把头发,项间一条护身结’外一无所有。”他心里这样想着就记起了仲仓仁波切所赐的那条护身结,马上把它系到她的脖子上。他说:“仲仓仁波切说咱俩没有任何磨难和危险,你再别哭了。”

        “慈悲啊!”她双手合掌于胸问他:“你怎么向他说的?”

        “我说我想领着一个泽雄部落的女人到拉萨去,烦劳您卜算一下。他卜卦后告诉我只要念诵‘玛日则玛’,没有任何磨难和危险。’我拿自己的两块银元中的一块供奉给他,求了两条护身结,祈求他永世把咱俩放在心上保佑我们。他说他要把咱俩托付给护法神。”

        她停止了哭泣,他俩又出发了。不过渐渐地他俩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全身的力气消耗完了,浑身的骨节生疼,走路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今天是十七日,月亮沉落西山不久天就要亮的,可他俩好像还没有走出她们部落的地界,于是他俩咬牙继续前行。

        月亮离西山近了,她渐渐落在了他的后面。猛然间远处传来一只狼的号叫,她随即加快了步伐。他也停下来等她,把她的那个小包袱背到了自己身上。她似乎觉得双腿轻快多了,于是又加快了步子。可是没过多久她的双腿更觉沉重,又慢慢落在了他的后面,不得不提出休息一会儿。

        他俩就地坐下来休息够以后,想起来时却根本站不起来了。甚至他犯了烟瘾,想取出烟瓶装烟打火镰都嫌很是麻烦。

        “以这么快的速度走这么远的路,我是第一次。”

        “我也一样。”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没能说出更多。一只狼发出一声嚎叫,许多只狼像是回应它似的号叫起来。四肢不愿动一下的她不知不觉中靠近了他。

        “这里狼很多,看来是个荒原。要是那样的话,天亮以后也没人能看到咱俩。”他像宽慰她似的这样说。

        “愿仲仓仁波切鉴知!”

        “听人们说去拉萨朝拜的人从动身时起就被觉沃佛放在心上保佑的。”

        “愿觉沃仁波切鉴知!”

        月亮沉落在西山后面了,可是繁星比原先更明亮了。只一会儿后东方的天际数次变化,渐渐开始发白了。远处天地相连处除了几只狼在来回奔跑外,这里好像没有其他任何动物。

        天慢慢亮了,太阳也升起来了。我们才可清楚地看到他俩的身影了。他是一个和青藏高原上的大多数男人一样的男人,黝黑的肤色黑而偏紫,浓密的长发长到肩胛骨下方,清癯的脸部下方稀稀拉拉地长着尚未变粗的胡须。略微深陷的两只眼睛像关在笼中的猛兽的眼睛一样。和一个抽烟人完全不同的是,非常整齐的两列牙齿晶莹洁白,这兴许是光吃糌粑给他带来的唯一成就吧。他身体的各个部位,长得完全成熟的就是一双粗壮的劳动者的手。

        她和他比较起来脸色白而红润,因为两昼夜没有合眼,加上长时哭泣的缘故,双目红肿。然而她的眉毛黑而细长且略微往回卷曲着,那又薄又小的嘴唇即便是个活佛也忍不住想亲吻一下。



        尽管他俩行走的速度很慢,第二天中午时分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了。这个地方像是长时间没有人畜住过,抑或是还没有响过枪声。他俩小时候说白了也就是他俩第一次看到枪支的那时候起,就极为少见的那些动物在这里安详地享受着青草的养分,他俩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愉悦起来,本想在此烧茶憩息,可是这里捡不到一坨牛粪,所以他俩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便又继续前行。不过没走多远,刚翻过一个小垭豁,就看到一处游牧旧地,这里不仅牛粪要多少有多少,而且附近还有一条小溪,更美的是还有一个完好的小灶台在等着他俩。

        他从行囊中取出被自己称作“锅”的、其实是一把没有手柄的铁勺,用那勺子舀来一勺水,此时她也往衣服的大襟里捡了几块牛粪过来倒在灶台边上。他先是点燃烟瓶里的烟猛吸了几口,尔后把一快牛粪贴到烟锅里的火上用力吹着,不一会儿冒出一缕缕青烟,他把已点燃的牛粪递给她,她又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牛粪置于灶膛里,再往那上面放了几块牛粪,对着灶膛的一个窟窿眼慢慢吹着。

        他从行囊里取出所带的那些东西说:“即使十几天时间里碰不上能要饭的帐圈,咱俩也不用怕。”

        “我也带了一羔皮袋子糌粑,也没敢多拿……”她用哭腔说:“给他俩……剩的也不多。”说着又哭了。

        “你不用拿来,只要有我在,咱俩饿不着。”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他俩会不会挨饿他自己也没多少把握。她停下哭泣张着嘴巴往他俩走过来的方向望着看了许久后说:“看,你看!”

        他往她眺望的方向,即他俩走过来的那条道上看去,只见那个垭豁里有三个骑马背枪的人勒住马正在向他俩这边张望。他也一时感到惊奇,忽然心生一计说:“快,快点往脸上抹灰。”

        “愿仲仓仁波切鉴知!快念诵‘玛日则玛’,嗡玛日则玛梭哈,嗡玛日则玛梭哈……”

        “嗡玛日则玛梭哈……”

        那几个骑行者走近他俩时,她的脸色发白,“不好了,是千户。”

        “……”

        千户走近他俩跟前,往她脸上瞅了好半天之后,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才开口说:“哈哈,仲仓仁波切卜算的卦会有错吗?哈哈,哈哈!”他这样说着下马了。

        “原来这仲仓把咱俩给出卖了。”他低声这样说。不过她的脸上抹了灰,加上脸色大变,即便是活佛也想亲吻的那张小嘴巴张得老大,压根儿就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千户下马后并没有直接去拉扯她,而是瞪大眼睛一个劲儿地翻动他俩的行囊。但是他没有得到令他满意抑或是中意的任何物品,颇为失望地呆愣了好一会儿后,又像疯了似的仔细往他的怀里揣摸了半天,两眼睁得溜圆半晌一动不动,然后非常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抽出手,张开巴掌后露出一块热乎乎的银元来。千户十分娴熟地拿大拇指和食指夹住那块银元吹了一下,并且立刻放到耳边听了一会儿,微闭两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又把它揣入了他自己的怀里,然后又继续往怀里掏了半天,可这次他什么也没摸到。

        “如果你还有一块银元,我就可以饶你不死。”千户非常失望并且无奈地说。

        “仲仓活佛手里有我的一块银元,”他很愤怒,用气得颤抖的声音说:“我不会让它留在仲仓手里,也不会给你的。”

        “你个野人一样的穷鬼,我现在就送你上西天!”千户也发怒了,他用力掏出手枪。她虽发不出声音却抱住千户的大腿,指着自己的脖颈央告他。

        “千户啦,把这穷鬼押回去让他当仆人不好吗?”千户的一个跟班这样说。

        “是啊,与其为这个穷鬼浪费一颗子弹,不如让他给我当仆人呢。这穷鬼至少可以给我放牛犊吧。”千户这样说着把手枪重新装入枪套里。又解开他的腰带颇为仔细地搜查了一遍,却未能搜出一枚铜子。他非常失望地挥手示意回去。

        “千户啦,她?”

        “让她徒步走回去,女人不吃苦就不知道什么是福!”

        千户及其跟班一行骑在马背上一会儿屁股放到左面,一会儿又放到右侧,每说一句话便洋洋得意地哈哈笑着押着他俩往回走着。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哭肿了,加上泪水挡住了视野,使她摔倒又起来跌跌撞撞地行走着。他一面对那天去仲仓活佛处告诉他要领着一个女人去拉萨充满懊悔,同时对仲仓活佛无情地将他俩出卖给千户感到很愤怒。之后渐渐思考他俩怎样做才能逃脱千户之手。想着想着就忘了往前走就呆立在那里。 随着“啪”的一声响,他往外露出的右臂立刻麻酥酥的疼。他猛然转身,只见千户手里的鞭子还在空中挥舞着。他瞅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手臂已经变成了红褐色,一个小拇指粗的肿块瞬间凸起。

        “穷小子,走快点!”千户向空中挥舞着马鞭,像驱赶牲口一样赶着他。见此情景,她又因巨大的悲伤哭泣起来。

        “别哭!至少你不用和父母诀别了。”他小声这样说着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但是她好像没有察觉,他又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她这才往他的脸上看了一眼。

        他给她使了个眼色,用比刚才还要小的声音告诉她:“一定要设法逃脱!”

        她像触了电似的浑身发麻,哭肿变小的双目睁得老大。她说:“你想干什么?我害了你,我不愿继续害你,我求求你了,我……”

        “不用怕,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就行。”

        “不不!”她大声嚷了起来。

        “穷小子,你在跟她说什么?你还敢诱惑她?”千户恶狠狠地骂着用马鞭抽他。千户摇镫催马撞他,把他撞倒在地上,他哀号着呻吟着挣扎着。

        “穷小子,起来!如果赶紧不爬起来的话,我让马踩踏你。”千户或左或右地勒着马首反复向他发出威胁。然而他继续呻吟着在地上打滚,就是不肯起来。千户无可奈何,令两个跟班下马察看。两个跟班往他身上仔细察看了好一阵,未见他躺着动弹不了的任何缘由,心生烦躁向千户禀告说:“他像是假装的。”

        千户非常生气地说:“好,你不想走的话,我让你永远留在这里。”他欲掏出手枪。

        “不是这样的,我……我那个……很严重的肠子绞疼的毛病……”

        听闻此话,她身上又像触了电似的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因为在他俩相处的大约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从没犯过什么严重的肠子绞疼的毛病,也没听他提起过这样的事,所以他大概是在谋划着“逃脱”的什么办法吧。

        “这个该死的穷鬼!”千户把手枪装进枪套,下马问他:“喂,有什么办法?”

        “只能……让它继续疼了……没什么办法。”他继续打着滚这样说。

        “过多久才不会疼?”

        “短时……一碗茶的功夫,长的话……得一天。”

        “这穷小子……”千户抬头看了看日头说:“这里坐一会儿,与其干坐着不如喝茶呢。”于是两个跟班从马背上取下各自的褡裢,从里面取出牛粪和吃的东西。

        “千户啦,”

        “怎么?噢,这会儿变得乖巧了,也有礼貌了。好,你能这样身上就可以少挨些马鞭的。”

        “是的,千户啦。”他继续呻吟着说:“您……确实要把……我俩带回去……是吗?”

        “哈哈,这还用说吗?你这穷小子。”

        “那么……我实话告诉你,”他给定定瞅着他的她递了个眼色说:“我俩起初以为……你们是一伙土匪,就把我用一辈子积攒的那点钱给她……买的……那串珊瑚项链……”

        “咋啦咋啦,珊瑚项链?”千户打断他的话,眼睛睁得溜圆,“在哪儿?”

        她的心剧烈跳动着,嗓子眼儿几乎就要被堵住似的,她频频咽着唾液,心里想到什么上师护法就胡乱祈祷起来。

        “是啊,一串珊瑚项链,”他一个呻吟伴着一句话地说:“如果……你要把我俩……带回去的话……那留着它何用……”

        “是啊,是啊,在哪儿?”

        “我俩一见到你们……以为是一伙土匪……就地把它给藏起来了。”

        “快快,”千户吩咐两个跟班:“你俩中一个人去赶紧取来。”

        “他俩是……不会找到的,我又去不了。”

        “她知道在哪儿藏着吗?”

        “知道。”

        “那就好,”千户指着一个跟班嘱咐道:“你带着她去,”接着又说:“不不,人是不可信的,我亲自去,你俩烧好茶准备停当等着。”说着就把她扶到一个跟班的马背上不容多思多想一溜烟走了。



        他继续在那儿呻吟并且在地山打着滚儿。

        盛夏时节的白天漫长而炎热,人们自然而然地感到疲乏,昏昏欲睡。两个随从谁也不想去打水,俩人争执了好半天,最后俩人同意通过摔跤,谁输谁去提水。可是他俩起身解开各自身上的兵器,抓住对方的腰带刚一用力,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松开对方坐在了地上,最终决定通过猜草的长短定输赢。这本来是儿童玩的一种游戏:一个人手里捏着长短不一的两根草,草尖齐齐露在外面让对方挑,要是挑中了长的那根草就算赢,反之则输。成年人也以和平方式定输赢时往往依旧采用打小就会的这一游戏。用时不多他俩就决出了输赢,那个挑了短草的家伙极不情愿地打水去了。

        另一个则面露获得很大胜利的喜色,慢腾腾地准备生火烧茶。

        此时他继续呻吟着仔细看了一下那两个随从的枪和子弹带,发现枪和子弹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其中一支枪是被这里的人们叫做“印度毛孜枪”,其实那是产自德国的毛瑟步枪。这种枪他比较熟悉,大约在一年前他给一户富人家放羊,那家就有这样的一杆枪。那家人让他背着那杆枪,并且让他随意取那一山羊皮袋子里的子弹。大概在他快要离开那户人家的一天晚上,他打死了一个盗贼的马,并且捉住了那个倒霉的家伙。这使那户人家更加器重他,差点招他当了那家小女儿的女婿。然而那时候他已和她好上了,所以丢下那家的活儿离开了那里。他离开那户人家时,那户人家给他送了几乎是新新的一件皮袄,同时给了两块银元。其中一块现在在仲仓活佛手里,另外一块在千户手上。

        “要是把那杆枪弄到手里就能逃脱,要是枪里没有子弹,在他到来之前可能来不及,要是有一把腰刀就好了,要是有根粗棍子也行,把枪当棍子使难道就不行吗?”他这样想着便习惯性地祈祷了一下,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一边呻吟一边打着滚儿靠近那杆枪,就在一用力就能勾得着枪的地方,他再一次祈祷了一遍,让心跳变得舒缓一些,尔后猛然起身抓住一杆枪的枪口的同时,那个人也站了起来。可是那人哆嗦着又蹲了抑或是松垮了下去。就在这一刻随着枪托啪的一声响起,枪托一下击中了那人的脑壳。稍顷,那人的鼻孔里鲜血汩汩流出,接着头慢慢耷拉到前面挨到地上了。

        就在这一刹那的功夫,他像个长时间干了一件累活,力气全部用尽了似的,倚着枪喘着粗气往那个去提水的人的方向张望。他拉开枪栓察看枪膛里是否有子弹,同时小心翼翼地动了那人一下,“唵嘛呢叭咪吽!原来杀死一个人就这么容易啊!”他喃喃自语着往即将熄灭的火上架了几块牛粪,然后给那具死尸围圈使其坐在那里,从死尸的腰间拔出腰刀揣入自己的怀里。去提水的那个人返回时他还在那里呻吟并打着滚儿。那人走到跟前突然停下脚步,“丹巴,丹巴……”那人喊了几声也没有吱声,把锅扔到地上往坐骑那边奔跑,可是还没跑到马的跟前,随着一声枪响那人应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立刻退出弹壳再次往枪膛里填装了一发子弹后走到那人跟前,那人仰面倒在地上,右胸枪眼里随着他的呼吸的节奏一个红色泡沫在时进时出。那人看见他后愈发感到恐惧似的往回紧缩着脖子,身子频频抽搐着,眼仁缓慢翻上去后渐渐不再动弹了。

        他念诵着嘛呢把那具尸体拖了过来,和前面那具尸体面对面坐在那里。一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不晓得做什么好。他口干舌燥,心怦怦直跳,口渴和烟瘾同时袭来,他毫无目标地来回走着,最终果断坐在地上美美吸了一阵烟,然后向返回时的那个垭豁方向瞭望。

        没过多久,千户和她一起出现在垭豁里,他马上趴在地上用毛瑟枪的瞄准孔里瞅着千户。不过还没走到跟前,千户便勒住马喊道:“丹巴,贡保。”他边喊边用左手抓住她的马的辔索,右手掏出手枪,再次高声喊“丹巴,贡保。”

        “看这家伙有准备的样子,可能是听到枪声了。看来他不会过来了。”他这样想着举头向他喊话:“你放她过来,我可以给你留条活命。否则你就和你的两个跟班一样。”千户张嘴愣了半天,慢慢把手枪枪口对准她狂笑着说:“哈哈,哈哈哈,喂,你这穷鬼可想好,这条母狗的性命在我手上咧,如果你不想让她上西天的话,赶紧把两条枪驮到马背上牵过来!要不然你就看热闹吧!听清了吗?”

        他完全没有想到千户还有这等诡计,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稍顷,他告诉千户:“喂,你如果还算个男子汉大丈夫的话,这样对待一个女人你不感到害臊吗?”

        “哈哈,你但凡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是不会眼看着她被打死的。快点把两条枪驮到马背上牵过来!”

        “你先把她给放了!”

        “你没资格谈条件。”

        ……

        他无计可施,只好站了起来。她见状大声叫喊:“不能那样做,要是那样做的话咱俩谁也跑不掉,你傻呀,赶快走,我求你啦……”

        “母狗,快闭住狗嘴!”千户松开辔索连忙揪住她的头发用力频频撕扯。

        “是啊,我可真傻,此番即便救不了她,也不能就这样让人家打死自己呀!”他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他不愿丢下她离开,他重新坐在地上用枪瞄准千户,喊道:“喂,你想想看,手枪和步枪哪个射程更远?你放开她!”

        “我不想向你开枪,不过你即便打中了我,我也来得及动一下手指的,那时候她也就完了!”

        “老狗,我绝不放过你!”

        “穷小子,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手上步枪的瞄准孔里隐约能看到千户胸口的护身盒,他的手指在发痒。然而由于千户和她俩之间的距离太近,他担心“若不走运的话偏偏打着她也难说,再者说自己的枪法也绝对不是百发百中的。”他这样想着就想起了他去年打猎时的一桩事:在距离较近的地方有一对雌鹿和雄鹿,他一心瞄准射击的是那只雄鹿,而打死的偏偏是离雄鹿有一步之远的雌鹿。

        “尤其是如果一枪没击中那家伙的要害处,他会打死她也是有可能的。”

        他这样想着就把枪放到地上。

        “喂,你想好——她在我手上,我却不在你手里。”千户意识到优势在自己一方,“因此你除了听我的指挥没有其他办法。”

        如果把枪缴给了千户,不但救不了她,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将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不过他也并不气馁,他说:“你当然清楚我是不会往火坑里跳的,所以你放她过来,我可以让你离开。”

        “哈哈哈,不不不。要是你不按我说的做,我只有杀死这条母狗了。”

        “如果你打死她,你的寿期也就到头了。”他这样说着把挡在眼前的一绺长发推到耳后,继续瞄准对方。

        他俩这样没完没了地对峙着,谁也没上对方的当。太阳隐入了西面天地相连处的一片云彩背后,天慢慢黑下来,只能隐约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

        “喂,老狗,你要是动一下我就一定打死你。”

        “穷小子,你要是动一下我就一定打死这条母狗。”

        末了,他俩尽管这样互相威胁着,可事实上对方是否动了谁也看不清。他把头贴到地面看过去时,能看到那两具黑黢黢的尸体就在那里。除了能听到其中一个人的马嚼草的声音外,整个世界仿佛断了气一样一片寂静。

        “这家伙会带着她走的,如果这家伙一旦逃回家中,由于帮凶很多,就更救不了她,所以无论如何要在这里解决掉他。”他这样想着便蹑手蹑脚地把两条子弹带系在腰间,并且小心翼翼地把那支毛瑟步枪拿在手里,骑上那匹马走了过去。

        走了几步便勒住马,把散乱到脸上的头发推到耳后,低下头看天地相连处,却连个影子也看不到。所以又继续向前行走。走着走着他恍惚觉得好像已经越过了千户停留的地方,可是依旧连个影子也看不到,也听不到马吃草和喘气的声音。他心里怀疑是不是弄错了方向,于是向左右两方搜寻。他不相信眼前的事实,用力摇镫催马,频频摇着辔索催马东奔西跑了很久,最终那匹马呼呼喘着粗气累得根本走不动了。此时东山顶上升起一轮明月,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过了一会儿后如同白昼一般明亮,这时方才在目力所及处能看见那两具黑黢黢的尸体外,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所措地开了一枪,那枪声在空旷的荒野里格外清脆响亮,在夜空里久久回荡。


 


        几天之后他来到了号称“除了人的眼睛和马的犄角外应有尽有”的拉卜楞地方。因她落入千户之手而他杀了人,她被救出之前他还要杀多少人他也不晓得。因为杀了人,他也终日惶惶不得安宁,若想活命就必须搞到长短两支枪和用之不竭的子弹,还得有一匹无与伦比的良马,此番就是来买抑或是 “取”马的。草原上的匪徒们一贯把“抢”美化为“取”的。他在途中遇到仲仓活佛,把他“取”得一无所有,他得了一匹好马和大量银元。可是仲仓那家伙不但没有手枪,而且那匹马虽然也是匹好马,但它好像并不能算一匹无与伦比的良马。所以如果看到比这匹马更好的马时,他会换取或者要买,要是对方不买的话就只好“取”它了。这次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

        “劫活佛之财真快活,财物又多还没风险。”他随口这样哼着又从头至尾回顾了一遍抢劫仲仓活佛的情景:

        那条峡谷里他俩狭路相逢,他首先认出对方是仲仓活佛。要不是仲仓活佛出卖了他俩,此刻他就会和她在一起的,而且他也不会杀死那两个无辜的人。想到这里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然而由于长久的毫不动摇的信念,他心中还是有仲仓活佛毕竟和普通人不同的意识,所以他未敢采取土匪们惯用的话即“开销一颗子弹”来解决他,但也绝不愿意像没事一样放他走。于是他挡住仲仓活佛的去路问他:“你认识我吗?”

        仲仓活佛不慌不忙地瞅了他一眼后说:“好像在那儿见过似的。”

        他记起自己的脖子里还戴着仲仓活佛的护身结呢,就一把扯断它问道:“那么这个你不会不记得吧,另一条还在一个女人脖子上。”

        仲仓活佛这才连同千户一并记起此人是谁了,他预感到此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但他依旧脸不改色,说道:“咋啦?是强盗就快点动手,想杀人就把我杀了,如果都不是就放我走。”

        “要么这世界是太小了,要么所谓的因果报应真还就存在的。您觉得是这样吗?”

        “喂,暴徒!”一个年轻的僧人冲到前面喝道:“如果不是哑巴就祈祷,不是瘫子就磕头——他可是六趣的引导者仲仓仁波切!”

        “噢,是出卖六趣的仲仓是吗?”他渐渐变得愤怒,无法控制了。

        “天啦,是个疯子。愿观世音菩萨显灵!”僧人们害怕极了,连忙祈祷起来。

        “呀——老僧,再给我卜算一卦——看看我那个心爱的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愿慈悲的佛鉴知!”仲仓活佛闭目合掌,喃喃说:“浊世时期的人们着实可怜呐!”

        “是啊,那么谁来可怜你呢?”

        仲仓活佛依旧不肯示弱,他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想抢就抢,想杀就杀!”

        他把手里的护身结扔到仲仓活佛跟前说:“首先请你把我的那枚银元还给我。”

        “给他给掉一块银元。”仲仓活佛吩咐一位僧人。

        “不不,我必须要我的那块银元。”

        “咋的?你的那块银元?哼,我这里有一千块大洋,如果你自己能辨认出来的话,就随便拿好啦。哼,别说疯话了!”仲仓活佛向一个僧人努努嘴示意,那僧人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很沉重的褡裢,并且把它打开了。

        “啊啧啊啧,这全是你出卖别人的收获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些都不该属于你。”当他打算把那条褡裢驮到自己的马背上时,没听懂他俩对话的含义,坐在那里的僧人们从披单下面露出一截木棍后望着仲仓活佛的脸。然而仲仓活佛明白木棍抵不过步枪。他说:“让他拿走吧。财富乃是有为法即无常!”他这样说着,依旧不改圣人本色。

        “啊啧啊啧,你既然懂得那么深奥的道理,就早该不接受这些才是啊。”他嘲笑着把那一褡裢银子甩到马背上,敏捷转身的同时空拉了一下枪栓,问道:“那么请问你是无常吗?”

        僧人们终于忍无可忍了。“残暴!野蛮!你好自为之吧!”他们手上挥舞着木棍,心里却在迫切希望仲仓活佛喝令住手,于是就瞅着仲仓活佛的脸上等待着。不过遗憾的是此时仲仓活佛面色如土,观其嘴唇微动的样子像是在祈祷,可是却毫无动静。如此情形之下,僧人们不得不闭着眼睛往前冲了。

        “停!”

        他们很清楚这不是仲仓活佛的声音,可是此刻哪怕这是魔鬼的声音也罢,他们强烈盼望的是这个“停”字。因此他们同时戛然停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们如果还不想死的话就滚开,否则我的枪可以和你们对话。就在不久之前和我没有任何相干的两个人和这支枪对话后走了。”

        所谓“走了”一词是佛教僧徒们经常耳闻的词汇,“走了”一词对他们就意味着饮食和财富。因此如果是在以往“走了”一词对于他们而言是个多么亲切、多么可爱、多么悦耳的一个词汇啊,即使把这个世界上所有诗歌的精粹汇聚在一起,也怎么能和“走了”一词同日而语呢?然而在枪口下听到“走了”时却截然不同。他们惊恐不已,在他们的眼中那枪口逐渐变大,直至幻化为和大炮毫无二致的巨枪。

        骤然间,随着“嘎”的一声,仲仓活佛连磕三个头,说道:“饶……饶……求你饶命,我……我家里那么多银子……全……给你,这匹马……也给你,这些僧人……也给你。”

        “这些僧人没啥用,这匹马你不想给也归我了,我还要你的老命呢。”

        仲仓活佛眼里含着泪水,渐渐悲痛地哭泣起来,口水、泪水和鼻涕一起流淌下来。

        看着这情形,他心想“原来这家伙还不如一个俗人呢!”他厌恶并且恼怒,还想继续捉弄他一阵。于是就把枪口对准仲仓活佛的额头上扣动了扳机,“啊啧,老僧果然不愧是个威猛之主,迄今我的这把枪还没出现过哑口的毛病咧。”

        听闻此话,近乎昏厥的仲仓活佛立刻想起自己的护法神,频频祷告起来。

        他往回拉开枪栓得意地说:“噢——原来忘记装子弹了。”他说着从腰间的子弹袋里取出一颗子弹,仲仓活佛忘记了祷告,浑身哆嗦着倒在地上了。

        他哈哈乐够了之后骑上仲仓活佛的马,后面牵着自己的马嘴里随意哼着歌谣似的词句:“劫活佛之财真快活,财物又多还没风险。”刚走了半截又折回身来说:“喂,老僧,咱俩的事情还没完,我把她弄回来之前你将一天也不得安宁。”说罢扬长而去。

        “劫活佛之财真快活,财物又多还没风险。”这话现在差不多成了他的口头禅。他望着拉卜楞寺心想,“据说这个寺院里有五百名活佛,那他们的那些数不胜数的财产,我就不能随意享用了吗?不过首先自己得弄一把高级手枪才行。”他在市场里逛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一爿售卖枪支的商铺。这里有很多他从来没见过的长枪以及各式各样的手枪。

        “呀,年轻人,需要一把打猎的枪呢还是杀人用的枪?”老板毫无顾忌地这样问。

        “我要一把手枪。”

        “有,有,你自己只管挑好了。”老板把不同款式的五、六把手枪摆在他面前。“这是东洋造,很耐打,用它杀个人比杀死一只苍蝇还简单。这支是英国造,既轻巧还可以五连发;还有这个,都是好枪,你只管挑就是了。”说着转过身去。

        他完全不懂手枪,正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他猛然回头。

        “想要让人赞叹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手枪的就跟着我来。”一个五十开外、头发乌黑发亮、打扮入时的僧人轻声说。

        “真的吗?”他甚觉奇怪。

        “我一个出家人能说谎吗?快来。”

        他牵着马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紧盯着那人跟随前行,那僧人也时不时回头瞅上一眼后疾步走到一僧舍门口方才停下来等他。

        “你确实有手枪可买?”他疑惑地这样问。

        “放心吧,把马也牵到大门里面来吧,这里贼很多。”那僧人“吱”的一声打开门,让他和马一起进入后,像个贼似的伸长脖子上下观察了一下便马上关上了门。那僧人先给他倒茶,把馍馍放在他面前予以款待。他说:“请慢用,请慢用。”他不吃不喝,而是连连要求出示手枪。那僧人把他领进另外一间屋子里,把做成箱柜一样的一张大床上的被褥推到一旁,去掉几块木板,只见里面有各种款式的长短枪。

        那僧人把手枪一一取出来递到他手里说:“这把是加拿大造的,这把是内地产的。”

        “什么叫加拿大?”

        “噢,那是一个国家的名字。”那僧人拿出一把手枪对他说:“看样子你是不太懂手枪,我老实告诉你,这是一把德国造,弹夹里填入二十发子弹后只管动一下手指就行,打起来和步枪是一样的。我从没见过比这更好的手枪,你觉得怎么样?”说着就把手枪递给他。这是把被称作“二十响”的手枪,最初由一名德国娼妓发明制造的,据说纳粹(Nazi)头目阿道夫·希特勒(Ada lfrlier)为报答她给了她一个长吻。 “这种手枪还有可以装十发子弹的弹夹,极为方便。”那人把一个小弹夹递到他手里告诉他:“平时用这个小弹夹方便,紧张时就得装二十发的弹夹了。”

        “看来你对枪支很在行啊。”

        “也可以这么说,你这把枪也很不错。”那僧人指了指他的毛瑟步枪说:“不过我有比这更好的步枪。”说着就拿出一把口径为7.62毫米的步枪告诉他:“这是俄罗斯骑兵用的步枪,射程达三千步以外,只要一瞄准所有活物百发百中。你自己看吧。”说着就递给他。

        “行,我要一把长枪和两把手枪。还要一褡裢子弹。”

        “有,有。年轻人,你连价位也不问问是何原因呢?”

        “原因是我有的是银子,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把我这支破枪就送给你了。”

        那僧人半晌不吭声,过了一阵后才说:“真的吗?”

        “真的。”

        那僧人把他送了很远的地方,再三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是像您这种人,希望您经常光顾我这里。”

        “呀呀, 我不但经常来,啥时候我还要像弄死苍蝇一样弄死你——你们这些僧侣是个什么货色我很清楚。再说我的好多银元不是存放在你那儿的吗?我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来拿。”

        那僧人犹如上了绊脚绳一样,愣在那里半晌一动不动。一会儿后才喃喃自语:“三宝啊!今天这是魔鬼给我送财富上门了吗?”



        几天以后,当他再次出现在泽雄部落周边时,与我们当初见他时完全不一样了:他身上穿着黑氆氇长袍,黑丝绵汗衫,以及闪着光泽的长筒马靴;一条步枪子弹带系在腰里,另一条手枪子弹带斜搭在左肩直至右侧腰间,那个德国妓女的杰出作品即被人们称作“二十响”的一把手枪怀里揣着,另外一把插在腰带里;他的坐骑既不是已经“走了”的那个人的那匹棕黄色马,也不是仲仓活佛的那匹白马,而是毛色与贩卖枪支的那个僧人的头发一样乌黑发亮,体格高大健壮、双耳如骡子的耳朵似的竖着、胸脯颇为宽阔的一匹非常可爱的牲口,而且那牲口背上备的是一副用鹿皮包着的带氆氇后鞧的前藏马鞍,头上套着银辔头。他俨然是一副贵族青年的派头了。

        他到一个牧羊人跟前打探千户家的游牧地在何处。

        “不远,不远。”那牧羊人一面弯腰一面用手指指着北方说:“一走出那条垭豁口就能看到。”那牧羊人又说:“看样子哥哥是从远方来的呀,停下歇会儿不好吗?”他心里估摸着兴许能探听出一些情况也难说,于是就下了马。

        “哥哥抽烟吗?带烟瓶没有?”那牧羊人像讨要似的继续弯腰微笑着。

        “原来你这是断了烟呀。”

        “嘻嘻,老实说的确如此。”

        他把烟瓶递到那人手里问:“千户现在在干嘛?”

        “唉——千户老爷也现在睡不了一个舒坦觉了,为了一个女人他的两个跟班被人杀死了,他的老命也差一点丢啦……”

        “如今那女人状况如何?”

        “听说她不分昼夜地哭泣,一口饭也不吃。据说她是千户从她的恋人手里夺来的;她的恋人诱惑千户上当,不但杀死了两个跟班,差点把千户也给杀死了呢!老天爷啊,那人还在路上把前往拉卜楞寺的仲仓活佛给抢了个精光,弄得仲仓活佛只能徒步行走。据说那人还拿枪顶住仲仓活佛的头差点把他给打死了呢!老天爷啊,人说那是个活生生行走的魔鬼。所以千户为首的部落和寺院两方正在为降魔忙碌呢。天呐!”那牧羊人摇着头继续说:“传说那人长得比较瘦,长头发……天呐……妖魔……魔鬼……”说话间盯着他的脸,渐渐身子哆嗦起来,手里的烟瓶也掉地上了。

        他看着那人害怕的样子觉得既可笑又可怜,便安慰道:“兄弟,你不用害怕,咱俩无冤无仇,没有恩与仇的任何瓜葛,所以我没有必要杀死你。我这是因为没有办法才把那两个无辜的人给杀了,为此我很后悔。”说着把烟瓶从地上捡起来递给那人手里。那人这才略微得到平静,但是依旧不停地哆嗦着,不论他怎么努力也没能把烟瓶口放进自己的嘴里。

        “你确实不用害怕,我没有伤害你的任何理由。”

        “你……真的……不是……魔鬼……魔鬼吗?”

        他把长发推到左右双耳后面,问道:“你看我像个魔鬼吗?”

        “不像,可是仲仓仁波切说……你是……活生生出没的魔鬼,所以部落和寺院联合起来忙着念经拜忏消灾祈福呢。”

        “那个该死的秃头老僧……”

        “你是人是鬼都不打紧,如果你不杀我,我给你透露个心里话。”

        “我何必无缘无故杀死你呢?”

        “那么你赶快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越远越好。”

        “兄弟,谢谢你!不过不杀死那个秃头老僧、不救出那个姑娘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老天爷啊,不是魔鬼是什么?饶了我吧,我求你啦!饶……饶命……”那牧羊人连滚带爬想逃走。

        “喂,你干嘛要那么害怕呢?我为什么要杀你呢?”

        “那……你为啥要杀死……仲仓仁波切呢?”

        “因为那个秃头出卖了我们俩,她才落入了千户手里,我也这才杀死了那两个无辜的人。”

        “我要走,我求求你,饶我……你饶我一命……”那人连挪带爬,然后站起来渐渐加快了步子。

        就像这个世界上一点缺点也没有的人根本不存在一样,一点优点也没有的同样也是不存在的。千户有个优点就是自打他出生以来从不给他人施舍一枚铜子一样,从不吹牛说谎。因此他把她一带回来以后,不管他怎样足智多谋,也不管他如何英勇无畏,一定会原原本本地把他如何落入圈套,怎样遇到危险从而怎样害怕的过程讲出来。而且他还威胁说“绝不让这样安宁地过下去的。”因此他把他的许多仆从给武装起来,为自卫还击做着充分的准备。然而仲仓活佛却胡说什么那是个来自野蛮人国度的厉鬼,不过现在还没到降伏他的时候;我仲仓没能降伏他,任何人都降不住他。因此若不举行盛大经忏法事将对众生带来很大灾殃;那厉鬼虽然把枪口对准了他的额头,可是护法神从枪膛里取出了子弹。因此他能化险为夷,全身而退。然而其他人要是遇到这个厉鬼,不可能有这样的结局的,云云。弄得整个泽雄上中下三地沸沸扬扬,人犬难安。

        “这些全是那个秃头造成的,我绝不会让那个秃头安心的死去,也不会让他安宁地活着。首先得让那个秃子吓得屁滚尿流,叫他闭上狗嘴。”他这样想着骑上马向泽雄寺方向疾驰。

        仲仓活佛一面叫嚷着要举行盛大经忏法事,一面又向千户提出请求,说是“黄帽教法遇到了严重危险了,”让千户配备最好的枪和马,同时让最勇猛的十八个小伙子日夜守卫泽雄寺。因此当他走近寺院时,几个荷枪实弹的骑行者上前一面盘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一面仔细打量他。忽然其中有个家伙失声大喊:“是他!”随即有的人连忙祷告着撒腿往回跑;而有的人则开枪追击他。他也明白一人难敌多人边跑边用手枪还击着,向左绕一座锥形的山逐次向山顶攀登。

        就像有的人天生善于某些行当一样,他也天生善于打仗。他首先以最快的速度爬到山顶占据了有利地形,接着向山腰往上攀爬追击的人连续发射了两弹夹子弹,可是一枪也没打中。他换用步枪开了几枪,这回打死了两个人的坐骑,其他马因受惊嘶鸣就地打转转,有的把主人摔到在地上逃之夭夭,剩余那些人和摔到在地上的人同骑一匹马绕山往回逃窜。

        他继续向那些人开枪射击,一直把他们赶进寺院里面。他向仲仓活佛府邸开枪,不让僧俗一个人走出来。寺院里面也向他方向开了几枪,不过子弹没射到他跟前。事实上他发射的子弹也都落到仲仓活佛的院子里时未能钻入地下,据说仲仓活佛命人揭开木地板,他自己隐藏在了那下面。后来他听说此事后开心极了。当他烦躁的时候,常到泽雄寺院的前山山顶抑或是山腰间直至夜幕降临间向仲仓活佛的宅院里开枪射击;有时候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在仲仓活佛的宅院前面来回边跑边开枪射击,没过多久仲仓活佛就瘦了一圈,无奈感叹:“这人世间没有芝麻粒大的安乐!”

        经过这场战斗,他的枪法尤其是手枪枪法怎么样得到了检验,他想凭自己的“这种枪法别说救不了她,怕是连自己也难以保护。”他这样思忖着暂时离开泽雄草原专门练习射击。

        他首先打猎练枪法,当练到用步枪和手枪刚一瞄准就能击倒猎物的水平时,他就专门练往猎物的头部射击。要是没打中头部而是打到其他部位打死了猎物时,他也不满意自己的枪法。后来他专门练惊扰动物跑开后再开枪,之后立银元为靶子加大距离射击;最后他用左手把银元抛向天空后用右手拿手枪射击,接着用右手把银元抛向空中后用左手拿手枪射击;骑马摇镫催马让马飞奔起来时打靶。一次遭遇土匪后打死了好多人马……

        他把两块银元同时抛向空中砰、砰连开两枪,两块银元落地时发现袁世凯的头已不知去向,掉到地上的是上面有枪眼的两枚残币,他十分惬意地喃喃自语:那买枪的僧人说的像是实话,比这更高级的手枪也许这世上还真没有。他把散乱到眼前的长发推至耳后。由于长时间独来独往,他落下了自言自语的毛病,他继续自言自语道:“现在应该立刻动身去救她了!”又觉得“应该先去那个老僧处拿到较多的子弹。看来那老僧手里的枪不但是好枪,子弹也是好子弹——还没出现过一颗不响的子弹呢。”他这样自语着就到拉卜楞去了。

        买枪支弹药的那个僧人的僧舍里除了一个胡须和头发花白的老僧外没有其他人,老僧告诉他:“这个僧舍我买下后已有三个月了,原先的房主现在不在拉卜楞。”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有人说他去内地了,也有人说他去印度了,总之他不在拉卜楞。”

        “那个浪荡僧人卖枪支弹药你知道吗?”他有点生气地掏出手枪说:“这是我从那个浪荡僧人手里买的。”

        “愿三宝鉴知!”

        “你信吗?”

        “当然信。听说现在的僧人里还有贩大烟的呢。”

        “那么你们这些个僧人应该杀死才对!”他把手枪枪口顶到老僧的额头上。然而那老僧却毫无惧色,头抬得比刚才还高,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使他有些惊讶,就像平时吓唬人时那样空拉了一下枪栓缓缓扣动扳机这才说道:“啊啧,好像确实是个凶僧咧。”

        “快点,狗崽子!”

        他立刻往手枪里装了一发子弹对准了那个老僧的额头。但是那老僧依旧镇定自若地等着,这倒不由得使他对他心生敬佩。他说:“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好僧人,但毫无疑问你是条硬汉。”随即收回手枪差点给他磕头。

        那老僧朝他啐了一口口水。

        他虽无比愤怒,但觉得“杀死一个老僧也没啥意义。”于是就到市场里寻找卖枪支的那家商铺。拿了自己许多银子的那个僧人不知去向,同时又在那个老僧那里白白丢脸受辱,使他正处于气头上。“噢,你是上次那个连价钱也不敢问一下的买主嘛。”他掏出手枪说:“干嘛要问价呢?拉卜楞市场上有我需要的东西我只管拿就是了。拿子弹来。”

        “哈哈,真是可笑,”卖主也不示弱,说道:“有本事你到屋里拿一下试试。”说着突然伸手去抓一支枪。可是没等他拿到枪,随着一声枪响他和枪一起慢慢倒在了地上。

        转眼之间成百的人群涌到事发地,他像没事似的装了满满一褡裢子弹甩到肩膀上,用手枪枪口把散乱到眼睛前面的长发推至耳后走了过来时,人们纷纷主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骑上马像一股黑旋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候拉卜楞差不多是整个安多地区经济和商业中心,也是新闻中心。他 “黑旋风”、“黑马强盗” 的美名转瞬之间传遍了整个安多地区,还没等他到达泽雄草原上,他 “黑旋风”、“黑马强盗” 的美名已经传到了泽雄寺庙和部落之中。仲仓活佛和千户当然清楚那说的是谁。



        此时是藏历四月份,大草原像个被掐颈昏死过去后又苏醒过来的美女一样柔弱而可爱。各种飞鸟不断发出啼鸣在为雏鸟觅食,刚出生不久的幼畜还站立不稳,起来又摔倒在地后又爬起来跟在妈妈身后,比天真烂漫的孩子们还要可爱。

        他越思念她就越用力摇镫催马,犹如一股黑旋风划破泽雄草原驰骋而过,横渡泽曲河到达之前一个牧羊人指给他的那个垭豁口时,目力所及处不见一个人畜。在一处很大的游牧旧址上,一股细烟袅袅直向青空飘去,几只鹞鹰在空中盘旋着。

        “看来他们是刚搬走的,他们的春牧地又会在哪儿呢?”他自言自语着下了马。春天的游牧旧址和秋天的游牧旧址一样是个令人感到沮丧,使人灰心失意之处。他明明知道在这里她的半点影子也找不到,可是他想看到她曾经坐过的地方的愿望那么强烈,于是就在这个十分庞大的帐篷旧址即千户家的游牧旧址上逗留了很久。

        在长时间的拼杀中他获得的一条经验是,偷袭的最佳时机是人们放松警惕的上午。不过现在差不多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同时也不知道所要袭击的目标在何处。然而他想“最起码也要让她知道他在为救她而努力。”他又想“这里有灶头和牛粪,把早饭和中午饭一次性吃了算了。”他从马背上卸下褡裢,又从褡裢里取出那口小锅去取水,只见许多的牲畜不久前蹚水越过这里,水滴撒下一路的痕迹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他眺望远方,除了一个高高的垭豁外什么都看不到。然而直觉告诉他她就在山的那面。于是他改变主意立刻回头收拾东西出发。

        四肢颀长而胸脯宽阔的那匹黑马又像一股黑旋风一样顷刻间就到了那个高高的垭豁口,只见远处白云似的羊群和黑云般的牦牛在缓缓移动。他下马把长发编成辫子,给马尾巴打了个结后疾行至帐篷附近,然后勒住马令其缓步慢行。他毫无目标地走着,把头低垂到胸口从眉毛下面往人群里窥视。那匹马尽管缓步前行,可是由于它步幅很大,没过多久就差不多走近了转场路上的人群。此时时刻警惕着的千户也回头一眼发现了他。虽然千户还没认准那人就是他,还是连忙往怀里伸手握住了手枪柄的同时往她身旁靠近。恰好就在此时他也认出那是千户和她,随即大吼一声掏出手枪。然而此时千户不但早就牵住了她的马辔索,同时催促大家“快开枪,快开枪!”同时自己也开了数枪。

        动作稍微慢了一点的他虽然对自己的枪法充满信心,可是关键时刻还是没敢朝她那面开枪。他在离她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处,把那几个向他开枪的人一一撂翻后,自己上下奔跑着对付那些人。

        千户像指南针一样,他往左跑时就往她的右侧躲;他往右跑时又往她的左侧躲,加上很多人不断向他开枪射击,迫使他不得不撤退。

        永远处在寂静中的牲畜们受到瞬间爆豆子般响起的枪声的惊扰,向四面八方逃散;背上驮着东西的驮牛背上的鞍子滑落到肚子下面飞奔着,把所有物品踩踏得不成样子,撒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有些孩子和老人因为脚被卡在镫里取不出来也被受惊的牲畜拖行受伤而哭声大作;倒在血泊里的伤员们在呻吟在哭号,看那情形他们像是遭到了一帮匪徒的洗劫一样,成为一个凄惨而恐怖之处。千户目睹此情此景,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半晌才缓过神来,“三宝啊,我完了,完啦……”说着便望着她的脸。但他又说:“但是我不后悔!”

        “如果你不放我走,他会继续这样拼命的,而且你自己也难逃一死,因此……”

        “不不,要是我放走你,我才真的难逃一死呢!”

        “不!你要是放了我,我敢起誓他不会伤害你的。”

        “哈哈,你起誓?你起誓有什么用,魔鬼有起誓的吗?”

        “他不是魔鬼!”

        “闭上你的狗嘴!”千户高高扬起巴掌,但见那张可爱的脸庞和即便是活佛也像亲吻一口的嘴唇,他的所有怒火就全息了。他说:“我现在没空和你争辩。”说着走到像喜鹊窝里扔进了石头似的哭作一团的人群里。

        他来到远处的山顶上抽着烟,一面偷偷观察山下人们的动向,一面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山下的人们无法继续前行,就地坐在那里,有的人为去世的人点佛灯;有的人则往一处收拢着自己的物品;而有的人怀着恐惧把跑到了远处的牲畜赶回来。过了一阵后人们搭起一顶上面饰有巴扎图案的帐篷。他心想“这肯定是千户的寝帐了,那么就要在天亮以前搞一次偷袭。”他卸下马鞍,从褡裢里取出一块羊肉,边吃边往两把手枪的弹夹里装满子弹,往那顶帐篷上瞄准了一下后就把枪重新装入枪套里。

        春天的白天十分漫长,而他因为无事可干,半夜时分就下山了。山下的那些狗偶尔十分哀伤地吠鸣一下,光亮十分微弱的佛灯犹如萤火虫般若隐若现。夜幕刚刚笼罩大地时那顶有巴扎图案的帐篷里亮起的十分明亮的佛灯抑或是其他灯的灯光现在早已不见了。不过走近时发现人们还没有睡,一群一群地坐在那里为已逝的人念诵嘛呢。听到有人还在哭泣,他下马往马的脸上轻轻抚摩了几下,就把步枪驮到马鞍上,手里握着手枪径直向那顶有巴扎图案的帐篷靠近。现在他搞偷袭时也非常得心应手:先是把脚后跟轻轻踩实后再把前脚掌缓缓贴向地面,同时均匀平缓地进行呼吸。别说是人听不见声音,就连狗也难以发觉。他这样蹑手蹑脚靠近帐篷屏住呼吸竖耳细听,可是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便慢慢弯腰把耳朵贴到帐篷边沿细听,听到旁边一个女人在哭泣着。他转过身刚一爬下就连续响了好几声枪声。他一骨碌翻身从帐篷边上挪入里面,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似的,随即从另外一面的边沿下钻出去,低头跑动时吹了个以前给她发暗号时的那样的一声口哨。口哨刚一响起那马儿就轻声打着响鼻来到了他的跟前。他左脚踩上马镫,右手抓起马鞍上的步枪跨到马背上,那牲口勿需摇镫催促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而去。

        身后的枪声停息后,马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他下马后轻手抚摩马的脸,往马的脖颈上不停地挠痒痒。那马也把头贴到他身上摩搓,频频打着响鼻。此情此景就像是他俩在为逃过一劫而互相表示庆贺一样。

        “啊啧啊啧,这条老狗太狡猾了,天黑时帐篷里亮起的灯,那是为了引诱我上当的。”他想“女人的哭泣声大概是她的哭声,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是她在给我暗示了。”他这样想着就愈发思念她,想救出她的决心也变得更加坚定。同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收拾千户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因此之后他也接连发动过袭击,但不再像以前那样马虎行事,而主要依靠寻找机会耐心等待。不过千户也清楚地意识到她才是保住自己性命的唯一盾牌,所以不论春夏秋冬不分昼夜每时每刻都和她形影不离,使他没有得到一个很好的下手的机会。

        翌日,在许多好马快枪的护卫下仲仓活佛前来为逝者超度亡灵。他刚一到达就对千户说:“你要是现在不马上放走那个女人,其结果将更加糟糕。三宝鉴知!那不是个人,是鬼。”

        聪慧过人的千户嘴上也表示黑旋风是鬼,而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那是个人。于是就对仲仓揶揄道:“他虽然是鬼,但是您仲仓活佛本是无量光佛之子,而今为护佑安多地方的依怙尊,所以世上哪有您降伏不了的鬼呢?如果他是个人,我是绝不会让他任意胡为的。总之我是不会放她走的。要是放了她,那后果才不堪设想呢!”

        活佛和千户争执了半天,最后仲仓活佛无奈地说了句“你干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后匆忙起身走到每个逝者的枕头边上,更加急匆匆地超度亡魂。当每个逝者的家人给他供献马匹作为回向礼时,他完全不像以前那样兴致勃勃,而是心灰意冷地想:“唉——如果不把那个魔鬼消灭掉的话,这些财物到底属于谁还很难说。”这样想着就打道回府了。

        他继续在山顶上窥视泽雄部落的动静,见仲仓活佛一行赶着作为回向礼送给他的马群返回,他又想起那句“劫活佛之财真快活,财物又多还没风险。”于是绕到山背后赶在他们前面。

        送仲仓活佛的人员中也有被他打死的一些人的亲属,他们想跟他拼命。他们说:“不管他是人还是鬼,今天不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然而仲仓活佛却拦住他们说:“还没到降伏他的时候,和他拼命只能是自讨苦吃。”

        他从很远的地方向他们哼唱道:“上师安住之地,枪声响了不雅;快把枪放地上,众人安然无恙。”

        “你们听,那是人的声音还是鬼的歌声?我求你们了!”仲仓活佛把自己的颈项露给他们后,他们这才把枪放在地上。

        他手握手枪走过来,没费一颗子弹就拿到了自己所需的所有东西,然后抚摸着仲仓活佛铜杓似的秃脑壳说:“劫活佛之财真快活,财物又多还没风险。往后闭上狗嘴,本人不想害你。上师安住之地,枪声响了不雅。”边说边慢慢往后倒退着骑上马像一股黑旋风一样疾驰而去。

        “根本上师仁波切,那个魔鬼杀了我们的人不算,还抢走了我们的东西,根本上师仁波切……”

        “他除了头发长一些外,长得和人一模一样。”

        “他的那匹坐骑和一个普通的牲口完全不同。”

        “从来没听说过还有持枪的魔鬼。”

        “根本上师仁波切……”

        “走!”唉声叹气的仲仓活佛打断众人的话准备上路,他说:“这阳世上没有芝麻粒大的安乐!”就在那天晚上,他非常秘密地去了一个下属分寺。



        他不知道仲仓活佛转移到别处去了,在他没事可干抑或是想她想得心里难过时,就时常爬到泽雄寺对面的山顶上,每次刚一下马首先朝仲仓活佛的宅院里连开五枪。那些僧人听到枪声犹如老鼠听到老猫的叫声一样夺门躲进屋里。他见此情景总是独自笑着方才从马背上卸下褡裢,再把马头上的马嚼子摘下来,一面让马吃草一面晒着太阳,想象着时不时朝寺庙里开上一枪,仲仓活佛就害怕得瑟瑟发抖的狼狈样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倘若开枪射击的间隔较长时,个别僧人就会钻出来撒尿。当他们刚一蹲下时他就连开数枪,看着有的起身站立时不小心踩到自己的僧裙摔倒在地上,不敢再爬起来,慌忙连滚带爬地进入屋内的情景,他会独自笑很长时间,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可乐的游戏了。

        千户给许多人发了枪支,解开了很多拴狗的铁链,更加提高了警惕,这使他更难下手了。但是他偶尔去拉卜楞采购抑或是“拿”子弹等所需物品之外,平时就在泽雄寺和千户家之间来回转悠。千户给许多人发放枪支强迫他们保卫他家,同时他悬赏如果谁能打死那个魔鬼,将拿出大量银子予以奖励,宣称还要给其赏个百户的官职。可是哪有敢和魔鬼交手的人呢!

        “其实那也不是个真魔鬼。”千户无计可施便说“如果真是个魔鬼的话,哪有仲仓活佛降伏不了的?我们不是把人中最恶劣的人称作魔鬼的吗?那穷鬼不是人中最为卑劣的人不是吗?他杀害了咱部落里花儿一样的许多年轻人,枪口对准咱的根本上师,朝咱的寺院里开枪,还强夺咱部落里的姑娘。那么这穷鬼不是人中最为卑劣的魔鬼吗?那些逝者的弟兄们不感到愤怒吗?”

        “若不是个真鬼的话哪有什么可怕的?”一个年轻人咬着下嘴唇流着泪说:“不敢报哥哥的仇,就没脸活在这阳世上!”

        “这就是好汉,这就是英雄……”千户夸赞这个年轻人把他吹上了天。然后他说:“不过那穷小子虽不是魔鬼,却比魔鬼更加诡计多端。因此你必须谨慎,不能鲁莽行事。你还有什么愿望抑或是条件?”

        “给我借长短两支枪。”

        由于长时间生命处在危险之中的缘故,千户变得比以前慷慨大方多了。他不假思索地给那个小伙子拿来了长短两支最好的枪,而且还当着众人的面无偿给他赠送了一匹好马。

        这个年轻人是当初跟着千户前来追击她,返回途中死在了他的枪口下的那两个人中一个人的弟弟。那时候他家也没受到现在这样的关怀,所以深受感动的同时也无比高兴,于是立刻踏上了去寻找黑旋风决一死战的征途。

        在距离非常遥远的地方这个年轻人首先发现了他,于是就偷偷跟踪他。不过由于他不谙此道,未敢靠近到枪的射程以内的地方。天快要黑下来时,这个年轻人想等对方入睡以后再行偷袭,于是就地窥视着等待天黑。

        天上的繁星慢慢亮了,也越来越多了。与此同时天上的乌云也越来越暗越来越浓了。但是这个年轻人心里很清楚对手所在的方向和位置,大约快到半夜时分时,往手枪里装入子弹后,蹑手蹑脚地向对方靠近。此时除了风吹草尖发出的沙沙声外,连人和马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他感到奇怪,就大着胆子上下寻找时,鼻子里忽然闻到马粪味,拿手摸索了一下地面,手就触到了余温尚存的一坨马粪……

        那个年轻人许多天来一面从远处偷看,一面跟踪他。可他却像个受伤的野兽一样,在陡峭的山顶或是大平原中央左顾右看、看前看后地行走;傍晚睡在高山巅,半夜却在大河边;清晨身在草地上,下午又在山谷里。因为他行踪不定,神出鬼没,终究无法靠近而不得不回去。不过那个年轻小伙子所探知的一个重要情况是,他是经部落与寺院之间牲畜行走的那条道来回走的。

        “那家伙的手始终不离开手枪,他的枪法怎么样大伙儿是见识过的。”那小伙子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找理由。

        “是啊,还有他的马也与普通的牲口完全不同。”

        “谁要是能把他从马背上拽下来就……”

        “这个我有办法。”另一位逝者的亲属,即一个身材魁梧、脸色黝黑、大力士的美名传遍整个泽雄草原的男子说:“那穷小子不是抽烟吗?我假扮成一个路人,拿着烟瓶等候在他经过的路上向他借火……哼,等他把手伸过来时抓住他的手一把拽下来就行。不过不知道我能不能打得过他……”

        “我们隐藏在暗处,当你把他拽下马来时我们马上跑过来。”千户高兴极了,“以后我让你当千户……不对,一定让你当百户。你阻止他不让他的手抓住枪就行。”

        “只要能为死者报仇雪恨,我不需要当什么千户百户。”

        “是啊,主要是为了报仇雪恨。”千户更加感到高兴,他说:“这就是好汉,这就是英雄,要报仇雪恨,要血债血偿!”这样说着试图激发起那人的愤怒。

        “愿根本上师仲仓仁波切今日慈念我,愿持白旗大臣护法神今日助伴我!”那人的愤怒已被激发起来了,两眼通红。

        那天他们祈求仲仓仁波切保佑,大规模煨桑供祭地祇土地神,决定第二天付诸实施行动计划。但是千户心想“带着一个女人去降伏敌人也不合适,然而如果离开她自己将会面临很大的危险,那么怎么办才好呢?”他怀着忧愁和疑虑前往雅仓活佛处。

        雅仓活佛是仲仓活佛同父异母的弟弟,同时也是千户的侄子。由于前世活佛圆寂后为认定转世灵童发生争议,久拖未决。后来经青海省主席马步芳批复雅仓活佛的转世灵童即仲仓活佛之胞弟索南仁青。此时索南仁青已是年方一十七岁了。被仲仓活佛阻拦也未能拦住,早早还俗娶妻成家。等收到批文后又回寺坐了一阵雅仓活佛的法座后,再次回到部落继续过着俗人的生活。他虽没有多少学问,也不谙佛法典籍,但他聪明睿智,机敏过人。千户只是略微提了一下自己眼下的困境,他连卦也不卜算就闭着双目坐着,片刻之后说:“最近数日内您不宜出门,这个我可以向部落里的人们说。”

        千户如释重负般说:“哈哈,我这个侄儿怎么可能是个凡人呢!”说着还给他磕了个头。

        有一天他不但出现在那个大力士的眼前,而且像一股黑旋风一样瞬间到了他的跟前。那个大力士竭力让怦怦直跳的心稍微安静下来,微笑着说:“呀,朋友,从哪儿来?又要到何方去?下马聊一会儿,抽个烟呗。”

        他从怀里不取出手来,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说:“现在没空。”说着便想离开。

        “那么你带火镰了吗?”那人左手拿着烟瓶往上抬起的同时说:“借个火用用。”

        他沉默着取出火镰,往指尖大小的火石上放了一粒羊粪蛋大的艾绒,夹在左手食指和大拇指之间,右手拿着手枪和火镰摩擦了一下,艾绒立刻冒出青烟。他把那艾绒压在中指的指甲和大拇指间,靠惯性用力弹了过去,艾绒被弹到了对方的怀里。

        那个大力士赶紧把火弄灭后,把那个艾绒取回后说:“啊嚯,没有火。”说着就往他脸上瞅了一眼。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后,又给一撮艾绒引火,然后放在手枪的瞄准器上伸向对方。

        那个大力士惊恐不已,渐渐脸色大变,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说吧,你是不是几天前偷偷跟踪我的那个人?”

        那个大力士使出浑身之力总算摇头表示不是那个人。

        “说到底你是想要火呢还是想要我的命?”

        那个大力士手像风中的草一样颤抖着用手指了一下手枪,表示想要火。

        “那就快点拿吧。”

        那个大力士取下火,想让这一切尽快结束,可是全身所有的筋全松弛了一样动弹不得。

        见此情景,他把手枪揣入怀中问他:“不用害怕,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千户派来的?”

        那个大力士一面摇着头总算说出了一句“不是。”

        “那么你在这荒原上干什么?”

        那个大力士忽然愤怒和勇气一起迸发,说道:“我是来报仇的,但是我杀不了你,那就请你把我给杀了。要不然我没脸回去。”说着便向前挪动了一下。

        “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有情可原。我的确杀了泽雄部落的好多人。我本不想杀人,也不想让他人杀死我。反正杀人就要付赔命价的,这是世间法则。”他这样说着伸手从褡裢里取出两枚五十两一枚的马蹄银锭扔到地上说:“你回去告诉你们部落的人们,这件事是我和千户俩人之间的事,其他人没必要死在这里面。已经死了的人以后有机会时我会付赔命价的。”说罢欲离开时又问他:“那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她安然无恙。”

        “劳神,吉祥!”他又取出一枚马蹄银锭扔到地上说:“你要是方便的话,就给她传个话,我一定要救出她。”说着把长发收拢推到耳后,像一股黑旋风一样离去。

        那个大力士发现的一个真理就是,黑旋风不会无缘无故杀人。



        一年夏天,泽雄草原来了一伙马步芳的军队,其头目是个双目黄不拉几,非他本人亲自宰杀的牛羊的肉外不食其他肉的戴着一顶白帽子的回民。其手下人均喊他为“团长”。这伙人完全和一伙商人无异,土房家的铁锹,帐房家的石簧,男人的佛盒,女人的辫饰,儿童的靴子,老人的帽子,僧人的披单,尼姑的裙子,用金汁写的经书,用银子镶的烟瓶,总之不分僧俗,不分男女用过的所有物品,经各家各户,寺院和部落,通过合法的买卖抑或是强买强卖,甚至是通过抢夺拿走,最后又像一伙商人似的在千户家里汇合。

        他们是半年前以千户为首的仲仓和雅仓活佛提出请求,由青海马步芳主席派出前来剿杀黑旋风的。

        半年前,千户暗杀他的对手的计划如水泡般落空,老百姓由于厌烦纷争不听他的指挥;黑旋风赶走他家的牛马,他派自家的仆从追击,可是他们只追了一阵就回来了,还说:“那个人是只老虎,咱不是人家的对手;那匹马是只飞鸟,咱追不上他。”这使他的希望变成泡影,焦虑不安,性情暴躁,对仆人和随从像打狗一样随意打骂,往脸上吐口水;还说:“两个活佛既然连个盗贼也降伏不了,说他们能降伏妖魔鬼怪不是骗人的鬼话吗?”说了一大堆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这话被仲仓活佛也听到了,他颇为恼火,于是来到他那里说:“本来这女人是一切祸事之根,尤其你性欲像雄鹿一样旺盛,所以眼下这局面是你自作自受的。”雅仓活佛说:“埋怨是话中最没有用的,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我看不如想个办法。”

        “可是能有啥办法呢?”

        “办法当然有,你俩不是和西宁主席关系好吗?”

        “三宝啊,”千户失望的双目中闪出一道希望的亮光, “我这个侄儿哪能是个凡人呢!”

        “是啊,我这个弟弟哪能是个凡人呀。”仲仓活佛变圆滑了,说道:“不过我身着佛祖的法衣,参与这等重案里不合适。”

        “您不是早就参与其中了吗?”

        仲仓活佛十分尴尬,说道:“唉——当初我确实不该把他俩的去向告诉你。”

        雅仓活佛毫无顾忌地说:“如果不被黑旋风发觉,派几个僧侣去较安全。”千户和活佛一致表示赞同。

        仲仓活佛携带大量银子,领着几个僧人极为秘密地去“朝拜湟北四大寺” 了,顺便会见了马步芳马主席。

        马步芳的部队在泽雄草原上宰杀许多牛羊大摆筵席,吃饱喝足后叫嚷着“现在要去割黑马人的脖子了!”就这样像一伙土匪似的出发了。其实他们压根儿就不清楚他们所说的那个黑马盗匪到底在四面八方的哪一处,只好分成四拨儿向东西南北四方寻找。

        团长因为吃得过饱,一碗茶的功夫就得上一趟茅房。他强令千户替自己出征后,用那双黄眼睛盯着她的脸说:“也难怪千户老汉,哎哟……”又往茅房里跑。上完茅房回来后又继续盯着她的脸说:“那黑马盗匪也有情可原,哎哟……”又往茅房里跑了。

        擅长起诨名的牧民们给这支队伍起的诨名是“商兵”。商兵一到,千户就下令牢牢拴着的那些守门狗像是见了狼群一样狂吠不止。此刻嗓子都哑得发不出声了,却还在那里扑咬着,咬拴着自己的铁链子,拿两只前爪子抓地,一个个很快在地上刨了个深坑。

        此时由千户带领进入寺院方向的那伙商兵遭到了黑旋风的射击,不但打死了很多人,而且千户的命也差点就丢在那儿了。

        “是鬼,真是鬼!”千户摇着头说:“有时候从前面打,有时候又从后面打;有时候从左面打,有时候又从右面打。可是你就根本看不到他,是鬼,真是鬼!要不是老马的厚恩我早就完蛋了。我向三宝起誓,从今以后我无论如何也不和她分开。”

        “胡大呀,哎哟……”团长突然跑出来又上茅房,回来后继续喊着“胡大呀——”除此说不出别的话。

        千户无可奈何,失望至极,不知所措地跑到她跟前哆嗦着责骂她:“这全是因为你!”又说:“我不后悔!”

        “怎么?你不后悔?可是我回去后怎么向主席交代?”团长也哆嗦着说:“胡大呀,九个兵可不是个小数目啊,胡大……”像一条遗留在游牧旧址的狗吠叫着,忽然又说:“打不过一个藏匪,我只想笑。走!哎哟……”说着跑出来略微蹲了一下茅坑,就带着厨子等剩余的商兵往寺院方向冲去。

        黑旋风从容悠闲地右手持手枪,左手牵着坐骑来到被自己打死的那些匪兵的尸体跟前,看有没有自己所需的一些物品。现在从他的脖子里到脸庞上长满了又粗又密、长短一致的胡须,双目如失去伴侣独居的野兽一样,充满了痛苦和愤怒。

        他从一个商兵的口袋里掏出一张上面印有和那人的面孔一模一样的纸片看着,感到十分惊奇,他想起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内地有个什么“照片”的那个东西。正在此时坐骑猛然双耳竖起,两眼睁大打着响鼻,他抬头看时又见一伙商兵朝他冲了过来。

        他把那张纸片扔到地上,把自己的马牵到一匹死马的身后,解开子弹带放到身边,向那些商兵瞄准。此时商兵们停止跑动集合在一起停留了片刻之后,拉开距离企图从两面像圆环一样包围他。

        他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四十来个商兵,他思谋着“看来不早点动手不对劲了。”于是拿枪瞄准右侧带兵前行的那个人的胸脯扣动了扳机,那人的头首先耷拉到马的脖颈上慢慢栽了下来,那马也停下来不再往前跑了。他立刻拉开枪栓向左方跑在前面的那个人瞄准射击,那人掉下马时因马受惊脚被卡在马镫里拖行。商兵们继续从左右两面跑过来想包围他。离他已经很近了,他给两把手枪装上了二十发子弹的弹夹,左右两只手里拿着手枪轮流射击,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打伤,有的马被打死,有的马被打伤;剩余的商兵边开枪边后退,和他拉开了距离。他又端起步枪射击,打死了好几个人马,那些人丢下伤员,像绞断尾巴的贼狗一样逃之夭夭。

        团长回来后也像千户一样叫嚷:“是鬼,真是鬼!”除此无话可说。

        “没错,那真是个鬼。如果不是鬼,我花那么多银子请你们来干嘛?”千户朝她脸上看了一眼说:“但是我不后悔!”

        “什么?不后悔?”团长频频高举双手手掌朝天大喊:“胡大呀,这世上有这么奇怪的人呀,我损失了二十几个兵你居然还不后悔?好,咱们回头清算损失时看你后悔不后悔?”

        “我看西宁主席不是派你来剿匪,而是让你来拿损失费的吧!”

        “哼,不剿灭一个藏匪,我回不去;不赔偿我二十几个兵的损失,你也在这里呆不住。”

        “当然,首先你给我拿来那穷小子的人头,然后我再加倍偿还你的损失。”

        “行,你就瞧我的吧。”团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很清楚剿杀这个藏匪绝非易事。然而现在是“到了河边没法不让马饮水”了,于是立刻派人去找去了别处的部队,把人马集合到一起,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把千户也叫来共同商议制定对策。

        “老实说我们是陌生人来到陌生的地方才吃了这个大亏的。”团长不但会说一口流利的藏话,而且还会说很多谚语。“不过我们军民联合起来,那就是‘五指并拢就能攥成拳头’,剿灭一个藏匪又有何难?因此我希望千户大人要指导指挥我们作战,同时还要给老百姓下令协助配合我们。”

        心情极为不快的千户立即说道:“哈哈,假如我能随心所欲给百姓下令可以指挥他们的话,没必要花那么多银子邀请你们来,因此我看我的任务是准备赔偿你们的损失,而你的任务则是给我提来那个穷小子的人头。”说罢扬长而去。

        团长无可奈何地用家乡话把他骂够以后说:“大家小心,谁要是让藏匪把自己给打死了,我就要杀死谁。”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这使他更加生气, “大家听好了,谁要是让藏匪逃走了,我就要杀死谁。”

        这时孩子们把牛犊赶回来了,有些奶牛哞哞地叫着主动从牛群里来到帐篷跟前;牧民们也从远处慢慢往帐篷附近赶着畜群。团长掏出一块上面雕刻着图案的怀表瞅了一眼后,走到千户跟前说:“明天早上天一亮就马上行动。”

        千户家有大帐篷为主的大小许多个帐篷,每个小帐篷里住着一个小妾。自从把她领来以后千户很少到其他小妾那里过夜。而且没啥事也就不去大帐篷里,在一顶新帐篷里常和她住一起。尤其是现在她已怀孕,更是形影不离地和她住在一起。就在不久前他还想只要马步芳的部队一开来,杀死黑旋风比打死一只苍蝇还容易,可是现在看来他们只是人多而已,一个个连打狗的棍子都不如,所以对他们不抱任何希望。因此他对团长也不像他们初来乍到时那么客气,而且还以讽刺的口吻问他:“你是不是给我拿来了黑马盗匪的人头啊?”

        “我明天肯定给你拿来的,哼。”团长还不高兴,立即转身回去。翌日天刚亮就出发。他的唯一战术好像就是包围战,黑旋风跑到泽雄寺前山山顶后,他再次把部队分成两拨儿,围山而上。

        黑旋风昨天用手枪顶住一个商兵的额头问他,方才得知他们是受到仲仓活佛的请求后,西宁主席派来围剿他的,同时他还得知他们有七十多个人。于是就在当天晚上在前山山顶上连夜用土块磊起一个能容一人一马的战壕后,走到千户家的帐篷附近。当商兵开始行动后故意让他们发现自己,往山顶上引。到了山顶后打开一褡裢子弹放在身边,让马卧在战壕里后等待。

        商兵们从山脚下攀爬上来了,他伸出步枪连开五枪,然后又往枪膛里填装了五发子弹,打死了好几个人马,商兵们欲后退,然而团长在山下来回跑着向往回逃窜的商兵开枪,而且还打死了一个商兵。“谁往回跑这就是下场!”商兵们只好又往山上攀爬。他在战壕里来回走着向四面开枪射击,使商兵们连山腰间都上不来。而且打死了许多人马,商兵们又往回跑下去。团长在山下往上开枪,黑旋风从山顶往下射击,商兵们成了被众多猎人围猎的野兽群一样一会儿往上跑,一会儿又往回跑着,谁都无暇开枪,完全失去了战斗力,死伤在不断增加。一会儿后他们实在没了办法,就只好团长往阳面跑时他们往阴面跑,团长往阴面跑时他们往阳面跑,最后只剩几个伤兵了。团长也发现情况不妙,躲进了泽雄寺里。他把长发推到耳后,把步枪甩到背后,轻轻抚摩了一下马的脸。那马儿立马起身打着响鼻用头磨蹭主人。他往马的脖颈里挠着痒痒,把褡裢搭到马鞍上牵马下山直接进入了寺里。见团长的马拴在仲仓活佛的宅院门口,他也把自己的马拴到那里,然后掏出手枪一脚踢开了大门,大门刚一踢开里面一间屋子的窗户里朝他开了一枪,子弹“嗖”的一声从他的肩头掠过,他连瞄都没瞄准就连开三枪,对方的手枪从窗户里掉了下来。



        这间房子是仲仓活佛的佛堂,团长的白顶帽里连同巴掌大的一片脑壳一起掉在一尊释迦牟尼佛像的怀里,被打烂脑壳的团长仰面倒在地上。失去脑壳的头顶上被血染红的脑浆像火山爆发时流出的岩浆似的物质不久前还思考过如何将对方置于死地呢。

        他用手枪枪口把里面留着一片脑壳的白顶帽拨到惊恐万状的仲仓活佛的怀里说:“这些全是千户和你俩制造的。不过你能让她到我这儿来的话,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仲仓活佛的喉咙里仿佛有一块大石头,他发不出声,频频咽下唾液后才说:“啦索!”

        他让仲仓活佛骑上团长的马,把那顶里面有一片脑壳的白顶帽放到手里,牵着马来到千户家帐篷附近时勒住马说:“我并不想无缘无故打死那么多的人,在这儿等候你,你赶紧放她让她到这儿来。”

        “啦索,啦索!”

        “要是你想耍什么花招,就和团长是一样的下场。”他用手指了指活佛手里的那片脑壳。

        “啦索,啦索!”

        “快去!”

        仲仓活佛把团长的那片脑壳递给千户手里告诉他:“如果你还想活下去的话,该把她交出去了。”

        “愿三宝鉴知!他不是魔鬼是什么?”千户的嘴唇发紫,但是他仍然咬着牙说:“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把她交给魔鬼手里的。”他耍起牦牛般的固执来,这让仲仓活佛也无计可施。“啊啧啊啧,你是个多么奇怪的人啊!”说着把那片脑壳像只鼗鼓一样摇着。此时雅仓活佛给千户和活佛使了个眼色,忽然把团长的那片脑壳放到她手里,告诉她:“你还觉得他不是魔鬼的话,保证谁也不会阻拦你。”

        “至尊圣救度母啊!”她连忙扔掉那片脑壳恶心得呕吐着说:“他真的变成鬼了吗?”

        仲仓活佛连忙说:“如果不是魔鬼的话,谁会拿枪口顶着活佛的脑门?如果不是魔鬼的话,谁还往寺庙里开枪?如果不是魔鬼的话,怎么会打死那么多人?如果不是魔鬼的话,谁会揭下团长的天灵盖……如果不是魔鬼的话,谁会吃下团长的脑汁……”

        “至尊圣救度母啊!啊嚯……”她伤心至极,不断哭嚎着呕吐不止,气都快要断了。

        此时雅仓活佛又给千户递了个眼色,千户忽然变得聪明了,说道:“哈哈,如果不是魔鬼的话,谁会揭下活人的脑瓜盖?如果不是魔鬼的话,谁会吃得下死人的脑汁?你如果还觉得他不是魔鬼的话,现在就可以跟着他走,我绝不拦你。”

        “是啊,你快去吧,那个魔鬼还在等着吃你肚子里的孩子的脑浆呢。”

        “仲仓仁波切鉴知!雅仓仁波切鉴知!”她抱着两位活佛的大腿说:“我不去,快救救我吧!”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仲仓活佛又像平时回答信众提出的问题时那样闭目沉思。他说:“即便是鬼,也会听他所喜欢的人的话,你亲自去告诉他你不愿跟他走,从此以后愿他到其他地方去!”

        “我不敢去。”

        “你必须去,为了僧俗两方,为了佛法,尤其是为了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不受到魔鬼的侵害,你必须去。”

        “啦索!”

        “不过,魔鬼诡计多端,会用甜言蜜语再次诱惑你,你千万不能听他的。”

        “啦索!”

        “你必须让他看出你从心底里不愿跟他走,同时也要让他看出你已经怀孕了。这样他才不会强迫你跟他走的。”

        “啦索!”

        “你千万不要害怕,护法神绝对是活生生存在的。”

        “啦索!”

        “很好,就这么办。”

        “无论如何我是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去的。”千户把手枪揣入怀里要和她一起去,两位活佛怎么拦也拦不住。没办法,雅仓活佛只好说:“你执意要去的话,绝对不能带武器。据说那个魔鬼即使是敌人,只要是空手他就不会杀的。”听了此话,千户迟疑地放下手枪躲藏在她的身后走到村边。千户说:“喂,不是我不把她交还给你,而是她不愿跟你走啊。所以你不能‘牛不渴,不该强按住头让其饮水’。不信你自己亲自问她好啦。”

        “不可能,是你在威胁她。”

        “不,”她骄傲并且腼腆地说:“千户从来没有威胁过我,现在也没威胁我。我确实不愿跟你走。你以前所讲的那话没错——我自从到千户家里后衣食天成,我就像在天堂里活着一样幸福。如果你不经常骚扰我们的话,我会更加快活的。所以我希望你到别处去,我这是在求你了。总之我现在也有孕在身,离不开千户了。你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咱俩无法在一起。所以你到其他地方去吧,我这是在求你了。”

        他沉默着,右手握着手枪左手牵着马左拧右拐,双目紧盯着她的脸上。如今她的脸色红润,比原先更加美丽,两道长长的眉毛下的两只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痛苦的影子;身上戴着各种无价的珍贵首饰,身上穿着水獭皮镶边的缎面羔皮袍子,能看出肚子高高隆起。

        “看上去你确实过得不错。”

        “的确如此,我这是在求你了。”

        他思考了许久后往回牵拉马头,又转身问千户:“曾经你从我手里拿走过一块银元,你忘记啦?”

        “没忘。”千户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元。

        “我只要一块,扔过来吧。”

        千户把一块银元扔了过来,他用左手抓住那枚银元后抛向空中向银元开了一枪,银元发出 “咝”的一声升得更高,渐渐掉下来落到千户身旁。

        “捡起来!”他用手枪枪口指挥着千户。

        千户使出浑身的力量捡起那块热乎乎的银元,中间被穿了个洞,状如圆环。

        “你要是像神仙一样不恭敬侍奉她,我就会在你的额头上打出这样的一个洞的。”他用手枪的枪口把散乱到眼前的长发推到耳后,像一股黑旋风一样永远地离开了泽雄草原。

        千户瞅着那块银元说:“不是魔鬼是什么?”说着往她脸上瞅了一眼,只见她的双眼里两串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


译自《新时代原创藏文文学系列·绿宝石丛书》(第二辑)《黑狐谷》(青海民族出版社出版,201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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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次仁顿珠,藏族,1961年10月生于青海省河南县。曾从事中学教师,司法文书,史志编写等工作。1982年至今发表藏、汉文小说二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三部短篇小说集、一部中篇小说集、四部长篇小说。部分小说被译成蒙、英、法、德、日、瑞典、荷兰匈牙利等文字,并选入藏、蒙地区大中院校及部分海外高校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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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者简历:角•华青,藏族,1958年生于青海贵德。先后在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青海民族大学、复旦大学和中央党校函授学院学习。长期从事新闻翻译编采工作。主要译作有《藏族酒曲》《藏族情歌》《译苑独舞》《科学改变人类生活的119个伟大瞬间》《艺术的起源》(合译)《文艺复兴与三位大师》(合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