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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盯着一只在外面的土墙上跳来蹦去的土钻子。窗子有点脏,但我记得不久前刚擦洗过。我的红大门破损得很迷人,我也盯了它一会儿。以前它完好无损的时候,半夜有人来找我,敲门无应,他们会翻墙。但现在不用,只将手从破损处伸进来,拉开滑扣便可以。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大门已经形同虚设了,我却每天晚上都要郑重其事去扣上滑扣呢?我以为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需要一段时间来转变,但后来发现不是。哪怕这大门再破损,我都没有动过要修好或者更换它的念头,而且它再破再烂,只有关好它睡觉我才觉得踏实。这么说吧,它其实是我身上的一个门,我意识清醒的时候,这门可以开着,迎来送往。但当我休息时,它必须关上,保护我的身体。

        我说的土钻子就在大门旁边的黄土夯墙上点头翘尾。土钻子是一只鸟,它的学名以后有机会我会查一查。它有灰褐色的羽毛,一片白扑扑的肚绒,脑袋黑白和谐,煞好看。它的腿跟身体一样长。不过这些无所谓,现在我注意的是它的嘴,比脑袋长而细,也坚硬。它正在用坚硬的喙急速地啄着残破的土墙,它每天都做着同样的工作。多少个日子下来,我家的土墙成了现在这副千疮百孔的样子。似乎,这只鸟化身岁月,敲击着这块草原历史的一面。

        我坐在窗前,正好能看见一个圆圆的小洞,以及从洞里面透进来的白光。我看着那个土洞,这个洞里面的光有些神秘,有一种古怪在努力吸引我。我有些吃惊,懒惰的身子坐直了,再次仔细观察。洞里面的光芒逐渐有了色彩,并且又有东西在洞里面跳动着。我感到不可思议,开始怀疑这不是真实的。然而随后就否定了这猜想,这的确是真实的,那洞里面果然有东西在跳动。并且是那么吸引我,是那么大的欲望。我想不当回事,但办不到。我很确定即便把笔戳进眼窝里也阻挡不了,我就是想看。

        我想干笑两声,感觉脸颊硬硬地抽动两下。

        我打算出去看,又踌躇起来。我怀疑一旦动了身子,那光彩将消失,因为怕眼睛做错事。为了验证,我重新坐下,那洞里依然在跳动着,并且格外神秘起来。它的神奇,仿佛是为了让我更加清醒。

        现在,从我站的这个角度已经看不到了。我的失落是沉重的,因为我好像在以另外一个形象走向恐惧的身边。

        我默默转了身,径直回了房间,也没再去窗前。我扑倒在了炕上,一直睡到晚上。

        次日清早,外面冷。

        我揪着被子一角,一股心灰意冷的气息是从窗户缝隙进来的。我抖掉枕头上的土粒。这是从塑料天花板的缝隙里掉下来的。然后我又看看门,那缝隙里也有丝丝声响钻进来。这些缝隙,正好呈三角形将我包围。不得不说,我睡得很好,估计也没做梦。

        我来到窗前,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五百米外邻居家的狗叫了,大概五点钟左右。它叫完后我用心倾听了一会儿,除了几声寒碜的鸟鸣之外,世界喑哑无声。听到鸟的鸣叫,我想到那个神秘的洞。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勇气去接近,现在憋屈愤怒。我来到窗子前,透过玻璃向那个土洞看去。那里处在一片阴阴的灰暗中,看不清楚。我坐下,椅子就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声音,幽静的空间里这声音异乎寻常。我吓了一跳,肌肉的反应让我感受到了肉感的微妙。这把椅子是去年从镇上搬家时带来的,在这之前它曾在一所学校的办公室里待了很长时间而内部松散,不成器了。我一直忍受着它,现在终于觉得它已经不再适合使用了。我总是拖延那些需要尽快做的事而在没有意义的地方消耗精神,这种时候也是我的精神和肉体对抗最严重的时候,而我似乎很乐意看到这样。那么,我又不得不想,这个很乐意的我,究竟是谁?

        我盯着土洞好一会儿。直到我认为并没有惊动那个神秘之物,才疲惫地舒了一口气。这一次,我用极为缓慢的动作坐在了椅子上,不敢乱动,身子笔直,双腿紧紧地绷着,像是在防备什么,随时准备一冲而起。我的眼睛看着书桌上的一摞稿纸,最上面的一页上写着几个字——一只鸟的一根羽毛。这是昨天无意中写下的,此刻看着这几个字,觉得很好,有一种想继续写几个字的冲动。于是我写道:从窗子里往外看,有一堵岁数大了的土墙,墙上斑斑驳驳坑坑洼洼,还有几个被土钻子打穿的洞,其中有一个洞正好对准了我的窗户,对准了我……

        写到这里我停下笔。写这个有意义吗?似乎为了寻找答案,我再一次向外看去。天色又亮了一些,但还是无法看清。于是我又开始写:说起这个洞来,却是格外神秘,它的里面有一种力量在吸引着我,我没有勇气去接近它,它使我感到恐惧。那是一种说不出感觉的……恐惧!

        按照这种感觉写下去,不一定会成为一篇好小说,但我还是微微有些兴奋,因为旷日持久的干枯之后,我感觉到了水流的召唤。正要继续写,身后的门开了。弟弟走了进来。你说的那个神秘的洞在哪里?要不要我们现在去看看?弟弟说。但此时我浑身精力充沛,优美的灵感一阵阵袭来,像在棉絮里打滚。对弟弟的提议,我突然烦躁起来,尔后悚然一惊。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

        昨晚啊。

        昨晚什么时候?

        昨晚就是昨晚。你咋了?

        现在不行,我说过,我会让你看到的,好吗?

        别这样,我只是好奇,心里痒痒的,一夜没睡好。弟弟把手搭在椅子上。我想我们最好去见识见识。

        我放下笔,脑子痛起来,好像有一把小锤在后脑勺不温不火地砸着。

        你的素质真是太差了。

        我会尽力修行的,哥哥。他说,现在,我们出去吧,这房间实在太闷了,你不觉得吗?

        这房子多暖和,你还记得以前的那房子吗?

        当然记得,我记得一到冬天,墙角都是冰,各种奇怪的图案。

        还好我们有一个大炉子,不至于冻死。

        那时候的冬夜简直是太冷了,我记得有一天夜里醒来,发现被子一角都结冰了,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看还是等阳光出来后再去吧,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好吧,你说了算。他看看桌上的稿纸,你又可以写了吗?

        是啊,我已经很久没写什么东西了。

        可你昨天不是在写吗?

        可我觉得已经很久了。

        那就写吧。弟弟说。

        弟弟出去了,他把门轻轻地带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观察外面亮起来的天色,有些意志消沉。我搁下手中的笔。胃里面很不舒服,觉得在翻江倒海,很想吐。写作的兴致没有了。我左边抽屉里有一摞报纸,抽出来一张,上面有关于草原沙化的调查报告,仔细读了一段。

        谷子。我喊道,谷子。

        怎么?弟弟隔着门问,怎么了?

        草场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

        不好搞,很麻烦。

        草场问题要尽快处理好。

        隔着门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大声说,草场问题我会处理好的,怎样?

        好!

        我看着报纸上一张颓废枯萎的草原照片,心里慌张。这张照片,仿佛进一步预示了我的草场的命运。太糟糕了。谷子说会解决,但我不相信。除非还原它原始的姿态,而这个更不可能,所以怎么可能呢?

        午后,我再次出神地盯着窗外那个神秘的土洞。那个神秘物一直没有消失。我的眼睛又酸又痛,脑子里面什么也不想,就那么凝视着土洞。我想洞察它扔给我的某些启示,但太累了。我有几次想起身,直接去掏那洞,但起身后会跟随着椅子的刺耳作响,我不想听那个声音。可事实是,另外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

        我叫弟弟进来,欲言又止。

        我去看看。谷子拍拍我肩膀。

        谷子不一会儿就出现在窗外,他离土洞越来越近,终于,谷子的身子挡在了土洞之前。我有些紧张期待,感到一股黄糊糊的东西冲进了眼睛。睁开眼时谷子已经不见了。土洞里的神秘物消失了,天光也仿佛失去了色泽,显得昏沉沉。谷子来到我身后,将手递过来,手里面有一枚羽毛,光亮柔弱,好像受不得伤害。

        居然是一根羽毛,但很好看,你看,好像活的一样。

        我没有接,仔细观看,真的很好看,不是一般鸟的羽毛。它的色彩说不准确,应该有十几种颜色,轻轻一动便有变化,很神奇。但我感觉不是这个,这羽毛不能代表我想要的东西。它和我想到的东西很不和谐。

        难道你不打算摸一摸?弟弟问。

        我有些迟疑地打开一本书,让他把它放进去。谷子惋惜地将羽毛往书里面放去,但我突然又不想了,把书合起来。或许,原本的地方更适合,我们不应该打扰它。

        放回去吧,这样至少我还能看见它。

        看样子你很在意?

        或许是这样。

        是关于创作吗?

        谁说不是呢。我看着那张稿纸上的小说名字,认为自己在赌博,并开始相信自信对于赌博的意义。

        谷子将羽毛放回去。但这已经是另外一回事了。之前的所有,化为乌有。重新回到土洞里的羽毛,身份确立,便不再影响我。以后的日子里,我每次看向它,都能清晰地看到它的样子。我也能从对面看到自己居住的房子。

        我突然想起一句哪里读到的话:面对世界的房子。


原刊于《上海文学》2023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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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南才让,蒙古族,青年小说家。1985年出生于青海。在《收获》《十月》《花城》《小说月报》《 民族文学》《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以及《2020青春文学》《2021中国短篇小说20家》《2021中国微型小说年选》等年度选本。有作品入2020收获文学榜,曾获“《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佳作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青稞文学奖、红豆文学奖、青海省青年文学奖、青海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等。2022年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