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轮到我休假了。
“十一”黄金周好不容易结束,整个假期,我几乎昼夜不歇地加班和值班,也该放飞一下自我了。
站在公司三十三层大楼的楼顶上,我禁不住吹起了口哨,兴奋地向西眺望。
这是成都秋天少有的好天气,一座洁白晶莹的雪峰在稀疏的白云间时隐时现,恍如蓬莱仙山。
我知道那仙界般的美景不是海市蜃楼,那是素有东方圣山之称的四姑娘山。
最近几年,四姑娘山景区比满山的秋叶还要红,经常有高高的雪峰矗立在成都上空的摄影作品见诸报端和网络,不断蔓延着它的神圣和神秘。
“成都西望第一山,户外天堂四姑娘。”著名作家阿来的一句诗,给四姑娘山打了很好的广告,平添了它的知名度。前一段时间,全国首家山地轨道——都江堰至四姑娘山轻轨正式开建。这个黄金周,四姑娘山神奇俊美的容颜更是刷爆了朋友圈。作为摄影发烧友和登山爱好者的我,早就心痒肺痒,恨不得马上就赶到四姑娘山。
下午,开完公司的收假例会,履行完手续,带上各种装备,开上心爱的越野车,我便朝四姑娘山一路狂奔。
下午五点到映秀时遇到了一起车祸,一辆满载莴笋的卡车和一辆油罐车迎头相撞,驾乘人员被卡在严重变形的驾驶室里,生命垂危。警车、消防车、救护车闪着警灯,拉着警笛呼啸而至,这更增加了车祸的严重性和恐怖色彩。
两个小时后,人被救出来了,四个小时后,两辆面目全非的卡车被挪开,终于可以通行了。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过去,山清水秀的映秀,作为汶川大地震的震中心,早已被世人知晓。但这条深谷的美,领略的人却不多。这条重峦叠嶂、山清水秀、动植物极为丰富的峡谷,也是高行健的长篇小说《灵山》描述的重要场域。
汶川大地震后,在香港特区的援建下,沟里的公路修得更好了。汽车在平整的路面上欢快地奔驰,一点也不颠簸了。
公路两边不时闪现各种指示牌。灯光中,公路左边赭红色指示牌上躺着一只肥胖慵懒的大熊猫。公路右边的赭红色指示牌上,是一只探出前爪、扭头张望、一脸警觉、随时可能逃走的小熊猫。
看到这两个牌子,我知道是到了卧龙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地带,也是管理局所在的地方。
车过卧龙,开始爬山,车辆陡然稀少,人迹更是难觅了。
这时,一块巨石后突然蹿出一个黑影,黑影飞快地跑到公路中央,朝着汽车挥舞着双手。我赶紧停车,摇下车窗,警惕地观察着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双手竖起拇指,请求搭车到四姑娘山镇,我仔细打量了一番来人,那人满脸污垢,一脸憔悴,身上也没有什么刀具之类,长得也还不算凶恶。我心想,大半夜一个人翻越巴郎山有个伴儿也好,就答应了。
那人上了车,在副驾驶位置上坐定。
“你到四姑娘山干吗?”我瞟了一眼那个有些瑟瑟发抖的家伙,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巴松,回家参加我的葬礼。”那人直定定地看着我,车内昏暗的光线下,那眼光格外瘆人。
“参加自己的葬礼!”那人古怪的话语和瘆人的眼神,使我一下子像被电流击中,从脚指头一直麻到了头顶,连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我下意识地一脚急刹,汽车“吱!”的一声尖叫,猛地停了下来。
那人没有系安全带,头重重地撞在了风挡玻璃上。
“你……你去参加自己的葬礼?”我满脸惊骇。
“哎呀,我的头!”半晌,那人揉着自己鼓起的额头,龇牙咧嘴地说,“不好意思,吓着你了!”他把手伸给我,苦涩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你摸摸看,还有脉搏吧?你放心,我不是鬼!”
我小心地摸了摸那只关节粗大、手掌粗糙的手,那只手有些冰冷,却依然有着强烈的脉搏,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手,心就跳得不那么剧烈了。
“你参加自己的葬礼?”我强烈的恐惧开始变成好奇,掏出香烟点燃,递给他一支,提醒他系上安全带。
“他们说我已经死了,寨子里明天准备请喇嘛给我念经超度。这么大的事情,无论如何我本人都得在场是不是?”巴松紧盯着前方车灯里不断变幻的模糊景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你是怎么知道明天要举行你的葬礼的?”巴松吸烟时突然深陷的腮帮子,让我头皮又一阵发麻。
“今天黄昏时我在路边等车,遇到两个寨子里的伙计,看到我差点没把他俩吓尿,是他们边逃边告诉我的!”巴松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不定这会儿,他俩正在寨子里到处传说在卧龙沟里遇到了我的鬼魂呢。”
“你是怎么到这里的?”我吸了一口烟,恐惧一消失,好奇就起来了。
“国庆节前两天,几个驴友找我当向导,带他们穿越四姑娘山。走到第三天上遇到了大雾,我们迷路了,好不容易快把他们带出山了,其中一个人的宝贝摄像机却弄丢了,我又只好折回去帮他找摄像机。谁知摄像机没找到,差点把自己给弄没了!”
“哦,这个新闻我看过,为寻找和救援失踪的几个游客,当地政府和四姑娘山管理局花了不少人力和物力,那些脱险的游客因违反规定擅自穿越四姑娘山还被处罚了。”
“就是动静弄得太大,那些驴友都找到了,却没有我的动静,大家就以为我死了呗!”
“你干吗给那些不按规定穿越的家伙当向导?多危险!”
“唉,我不就是想多挣几个钱嘛!到头来钱没有挣到,差一点把命给戳脱了,接下来还会被政府处罚。”巴松摇摇头,憨笑道。
“你在山里待了几天?”
“今天几号?我手机早就没有电了,已经不知道时间了。”
“今天是十月八号。”
“哎哟,已经在山里晃悠了十天。”巴松摸了摸肚子,我听到他那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有吃的没?好像肠胃那家伙也听到了十天这个数字,晓得饿了,开始提起意见来!”
我把一根加大号的火腿肠递给巴松。
巴松歪着脑袋,用牙撕掉火腿肠的塑料包装,大口啃食起来,噎得眼睛一鼓一鼓的,直喘粗气。我赶紧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想不到你们城里人也怕鬼!”吃完火腿肠,巴松有了些精神。
“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我有点好奇。
“当然。”
“你怕不怕?”我来了精神,又递给巴松一支香烟。
“这几天一直在深山老林里晃荡,其实,我最不害怕的就是鬼了。”
“为什么呢?”
“鬼,我听说过,却从来没见过。棕熊和野猪那可是随时都可能碰上,对于赤手空拳的人来说,那些畜生可比鬼吓人多了!”
“你真厉害!”我朝巴松竖起了大拇指。
“唉,其实最可怕的还是人!”巴松顿了顿,“人一旦坏起来,那些棕熊、野猪和鬼都害怕得要命。”
“棕熊和野猪害怕人我可以理解,鬼为什么怕人呢?”我一脸疑惑。
“人手里有了刀枪,随时会要了棕熊和野猪的命。听老人们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那些来山里做生意的货郎,经常在巴郎山上被强盗抢劫杀害。若真有冤魂,他们看到自己的财物被强盗掠走,恐怕只有嘤嘤哭泣的份儿,毫无办法。”
“你听到过垭口的鬼叫没有?”眼看着离巴郎山垭口不远了,我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
“听到过,很尖利,很凄惨。”
“真的?”我睁大了眼睛。
“是的,不过那不是鬼叫,那是雪风在呼啸。”
“看来你是不相信。”我心里稍稍踏实一些。
“我相信呀,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没有亲眼看到就说它们不存在。就像传说中四姑娘山的山神!”
“四姑娘山的山神?”
“嗯。”
“你见到过四姑娘山山神?”
“没有。不过,我被他诅咒了!”
“你被四姑娘山山神诅咒了?”我瞪大了眼睛。对于山神这样万物有灵的传说,高原地区到处都是,不足为奇。不过,他这样信誓旦旦,我还是有些惊诧了。
“嗯!”巴松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涌起痛苦的神情。
“能说说吗?”我又递过去一支烟。
“谢谢,我有些困了。”巴松摆了摆手,双手合十,侧过头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巴松睡着了。
我开着车,默默观察巴郎山的夜色。起伏的大山像淡淡的墨团,无声地壁立在眼前,看不清具体的模样。更高更深的夜空,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偶尔,一辆夜行车的灯光在曲折的山路上游动,像萤火虫在那儿飞舞,又像是鬼火在闪烁。时不时有野兔和野猪从路边蹿出,顺着车灯的光照狂奔一阵,又仓皇跳下路坎,逃命去了。这也增添了漫漫长夜里我独自一人驾驶的乐趣。
非常幸运,巴郎山隧道早已贯通,无须担惊受怕地翻越那怨鬼哀号的垭口。穿过隧道,我开始下山,四姑娘山镇就要到了。
快到四姑娘山镇时,巴松醒了过来。他指了指对面半山腰那星星点点的灯光说:“我就住在那个寨子,欢迎过两天来家里做客。”
“好的。”我爽快地答应了,这一身故事的家伙,他不邀请,我都会自己找上门去的。
第二天一早,我雇了一匹马朝海子山进发,开始了此行第一段旅程。
牵马的小伙子叫扎西,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件红色冲锋衣,在秋天的山林中很是醒目。扎西的性格也和他衣服颜色一样,热情奔放,一路不是不停说话,就是哼唱着各种歌曲。
穿过一片五彩的树林,眼前出现一片开始泛黄的草甸。
“你认识巴松吗?”我突然想起那个参加自己葬礼的怪人。
“长坪寨的巴松?”扎西不再哼唱,回过头,一脸诧异。
“对,长坪寨的巴松。”我点点头。
“唉,那个可怜的人,前几天去世了!”扎西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去世。”
“怎么没有?你看他家就在那儿。”扎西指了指对面半山腰的寨子说,“正冒着浓浓桑烟的就是他家,喇嘛们今天正在给他念经超度。”
顺着扎西的手指望去,一座藏式寨楼上白色的煨桑台里浓浓的桑烟正滚滚升腾,仿佛还传来清脆的法铃声。
“他真没死。昨晚,巴松就是搭我的车回来的。”
“那你一定是遇到他的鬼魂了。对了,我们寨子里的两个年轻人就是在卧龙沟里看到了他的鬼魂。”扎西瞪大了眼睛,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走,我带你到白塔前烧点柏树枝,帮你消除晦气。”说罢,扯了扯缰绳,快步朝草甸上边那高大的白塔走去。
看到扎西那么肯定和执着,我也就不再解释了。
早上,当巴松突然出现在为他操办后事的人群中时,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几个姑娘失声惊叫起来,那两个在卧龙沟遇见过巴松的家伙,吓得竟然从二楼跳了下去,栽倒在满是粪草松软的羊圈里。看到巴松,年近七旬的阿妈手里的茶壶,“咚”的一声掉到地上,人也顺着墙壁瘫软下去。
巴松惊叫一声,连忙把阿妈抱到床上。
半晌,阿妈苏醒过来,紧紧逮住巴松的手,不断地垂泪。
正在念经的喇嘛们也噤了声。
多吉喇嘛从经堂出来,看到巴松,想起前两天自己所说的卦象,一丝红云悄悄爬上他丰润的脸庞。他认真地端详一会儿巴松,慢慢说道:“嗯,人是回来了,不过,魂魄还在山野游荡,还得念念招魂经!”
多吉喇嘛反身走进经堂。
不一会儿,经堂里又响起嗡嗡的诵经声和法器的鸣响。
死去的巴松回来了,活生生地出现在为他操办后事的人群当中,既让人惊惧,更让人惊喜。
人们唏嘘不已,忙完手中的活儿,纷纷告辞回家。善良的人们,都想给巴松一家留一个清静宽松的环境。
小格央趴在三楼的窗台上,整个早上,他都在默默地观望着家里发生的一切。
阿奶曾告诉小格央:阿爸巴松这几天都是在四姑娘山的山神家里,商量接回阿妈的事情。阿爸迟迟不回来,大概是被山神给扣留了。然而,今天早上发生的那些事情,着实让小格央有些糊涂了。
“阿爸,你见到阿妈了吗?”小格央喊道,眼里满是期待。
“哦,格央,我忙得差点都把你给忘了!”阿爸巴松抬起头,双眼通红地望着小格央。
“你见到阿妈了吗?”小格央一脸执着。
阿爸巴松咚咚咚咚地上到三楼,一把将小格央抱在怀里,喘着粗气说:“见到了。不过,山神说她暂时不能回来,要等你长成小伙子了才行!”
“为什么呀?”小格央哭着说,“山神是个大坏蛋,大骗子!”
“格央,你不要骂山神了。都是阿爸不对,是我的罪孽还没有赎清,连累了你们!”巴松抚摸着小格央头发卷曲的小脑袋,幽幽地说。
小格央把头紧紧地贴在阿爸不停起伏的胸膛上,低声抽泣着,不再说话。
巴松死而复生的故事,风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小镇。
傍晚,我和扎西从海子山回到镇上,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这个匪夷所思的特大新闻。
“你是对的!”扎西对着我竖起了拇指,“看来,你遇到的确实不是鬼。”
“巴松说,其实鬼并不可怕。”我笑了笑。
“是呀,比鬼可怕的是人,尤其是那些说鬼话的人。”扎西感慨道。
我约上扎西,前往巴松家。
这是一个典型的嘉绒藏族村寨。一座座错落有致、三楼一底、石木结构的寨楼,墙面上都用石灰绘着各种象征吉祥喜庆的图案。屋顶白色的坛形煨桑台上香烟缭绕,五彩的玛尼旗在晨风里轻轻飘扬。寨子里的水泥路平整干净,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都养着各种漂亮的花卉。看得出来,这里的人们都是热爱美、热爱生活的。
巴松不在家,一早就和四姑娘山山鹰登山学校的郎卡兄弟进长坪沟了。
巴松的阿妈给我们打了酥油茶,在藏式条桌上摆好酥油、奶渣和糌粑,请我们吃早茶。
扎西告诉阿妈,巴松前天晚上就是搭乘我的车回来的,阿妈赶紧站起身,双手合十,泪流满面,不停地向我道谢。
“阿妈,你太客气了!”我被巴松的阿妈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赶紧说,“其实,那天晚上巴松也是在给我做伴儿呢。没有他,我一个人大半夜翻越巴郎山,心里也会害怕的!”
巴松不在家,我和扎西也不便久留,吃过早茶就准备告辞。
刚走出屋子,一张白纸像巨大的雪片,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掉落在我们跟前。
“叔叔,帮我把画拿上来一下。”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三楼飘了下来。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儿,正趴在三楼的窗口望着我们。
我捡起那张纸,上面画的是四姑娘山。
那是一幅十分精美的画,四姑娘山的雪峰、山脊、岩石、冰渍,山腰的树林、草甸边的白塔以及空中的流云,不仅惟妙惟肖,充满质感,而且,还散发着不一样的气韵。我被震撼了,这哪是一幅画?它比摄影作品还要逼真,还要传神,还要有感情。
我抬起头,望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半晌,我转过身对阿妈说:“我能把这幅画给他送上去吗?”
阿妈点了点头,带我上了楼。
那间屋子简直就是一个画室,到处都是关于四姑娘山的画。有的用木炭画在墙壁和地板上,有的画在各种品牌的纸烟盒上,当然,也有不少画在画纸上。
那些画几乎把四姑娘山的春夏秋冬、阴晴冷暖、风霜雨雪的每一天都画了出来。那些山,不但有准确的轮廓,还带着不同的表情。
“这些都是你画的?”我蹲下身,把那幅画递给小男孩儿,认真打量着他。
那是一个看上去五岁左右的漂亮小男孩儿,白皙的皮肤显得稍微有些缺血,眼睛黑黑的、大大的,长长的眼睫毛向上翘着,小小的鼻头也有些上翘,活像一个洋娃娃。可惜,就是身体有些瘦弱。
“嗯!”小男孩儿双手接过那幅画,点了点头。
“你画了多少年了?”我有些好奇。
小孩儿不回答,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数着时间。
“整整五年了!”阿妈说,“从三岁有些懂事开始,天天就望着对门的雪山,一天不画一幅画是不肯休息的!”
“那他多大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八岁多了,小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两腿就开始萎缩,人也长不高了。”
“哦,你们找过医生吗?”我望着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儿,心里隐隐痛了一下。
“找过,没有用。我们被诅咒了!”阿妈悠悠地说。
“诅咒?”我失声道。
“是啊!”阿妈转过身,叹着气下楼去了。
“巴松家真的被诅咒了?”从巴松家出来,我问扎西。
“是啊,他们都这样说。”扎西走在我前面,头也不回。
“是什么原因呀?”我觉得,应该是不幸的遭遇让他们无能为力,从而觉得是那传说中的山神在惩罚。
“这个,我就说不清楚了!”扎西加快了脚步。
我不再说话,赶紧跟了上去。
巴松和山鹰登山学校的郎卡兄弟沿着长坪沟溪水,逆流而上。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一片开阔的乱石滩。
一棵巨大的枯树倒卧在乱石滩中,枝叶和树皮早已掉光,仅存几截粗短的树枝在那里张牙舞爪,像一条恐怖的尼罗鳄趴在那儿。
巴松在枯树上坐下来,郎卡兄弟对视了一下,也不催促,径直朝前走了。
巴松掏出香烟,点燃,深吸一口,陷入痛苦的回忆当中——
大雨接连下了三四天。
夜晚,十四岁的巴松和阿爸南卡塔、哥哥王尔甲在那棵巨大的杉树脚下,围坐在起伏不定的篝火旁。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杉树浓密的层层针叶上,变成小水珠,滴落在他们身上,巴松不时一个激灵。水珠落在篝火的火炭中,随着一缕烟雾,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什么狗屎天气?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上快长出木耳了!”哥哥王尔甲咒骂道,“砍了这么多年的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鬼天气。”
“不要着急!”阿爸南卡塔张开咬着烟管的嘴,吐出一口呛人的烟雾说,“我们在抢夺山神的财宝,他肯定不会高兴的,下点雨阻拦我们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这几年,阿爸南卡塔带着巴松两兄弟,明里暗里偷砍了不少树,着实挣了一些钱。他们家率先在寨子里新修了房子,买了洗衣机和电视机,今年冬天,还要给哥哥王尔甲娶新媳妇了。
“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巴松听到树冠上传来几声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怪叫,赶紧朝阿爸身边挪去。
“哦,那是鹙生,喜欢吞食烟雾的怪鸟。这家伙栖息在头顶,会给我们带来霉运,必须赶走!”说罢,阿爸站起身,大吼了几声。树冠发出一阵扑棱棱的声响,一只大鸟扇着翅膀,朝森林深处飞去。
不同于往常,阿爸的吼叫在雨夜的大山里,回声显得格外微弱。尽管如此,也有胆小的野物被惊吓了,林中响起奔跑的声响,以及因惊吓而发出的似羊非羊、似鹿非鹿的奇怪鸣叫。
“什么东西?”巴松一脸紧张。
“不用害怕,那是胆小腼腆的貘。它不敢伤害我们,只是会趁我们睡着的时候,悄悄跑来偷吃我们的梦!”
“它会吃了我们的梦?!”哥哥王尔甲满脸惊诧,话语里充满恐惧,这两天他梦里全是未婚妻拉姆,要是被那畜生偷吃了,如何得了!
“放心,它只是偷吃我们的梦,伤害不了我们的梦境,更伤害不了梦中的人。”阿爸一下子看透了哥哥王尔甲的心思,哈哈一笑说。
“那还差不多!”哥哥王尔甲笑了笑,红着脸说。
天快亮的时候,雨也好像惊醒了过来,一下子变得更加猛烈。
大雨瓢泼而下,杉树浓密的枝叶再也无法遮挡,雨水在杉树上挂起了一帘帘瀑布,柴堆里残存的篝火,一下子就被浇灭了。
阿爸、哥哥和巴松顶着一张塑料布,紧紧依靠着树干,听任如柱的雨水哗哗而下,又从脚下汩汩流去。
好不容易有了些微的晨光。
淡淡的晨光给黑色的雨柱镀上了一层亮灰色。
这时,山沟上边传来闷雷般的巨响。紧接着,大地剧烈震动起来。
“糟了,走妖了!”爸爸话音刚落,火光四溅中,一阵狂风裹挟着乱石、滚木和泥水,呼啸而至。
年少的巴松被一阵狂风卷起,飘落到对面山坡的灌木丛中,一下子晕了过去。
巴松是被正午炙热的太阳烤醒的。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巴松睁不开眼,他动了动,发现手脚还长在自己身上,只是浑身钻心地刺痛。一阵刺鼻的硝石味儿让巴松回想起恐怖的经历,他挣扎着从盘香丛里爬起来,哭喊道:“阿爸!”“哥哥!”
没有人应答。
静寂的山谷里飘荡着巴松带着哭腔的回声。
泥石流把河沟两边的森林夷为平地。
那棵他们曾作为家的巨大杉树也倒下了,在乱石中伸出一段枝干,依旧微微颤抖着,呼救一般。
很快,村里、乡里和县上都来了人。
一百多号人搜索了几天,没有发现阿爸和哥哥王尓甲的丝毫踪迹。
阿妈跪在满是污泥浊水的乱石滩上,给大家磕头道谢:“劳烦大家了!感谢政府,不用再找了。这就是他爷儿俩的命,是我们该还的债!”
看到阿爸和哥哥王尔甲两个壮劳力瞬间殒命,县上和乡上决定不再追究巴松家盗伐林木的问题。
曾经举报过他们盗伐林木的那个家伙,回到家里喝了一晚上闷酒。他流着泪,不断地捶打自己的胸脯说:“我是个罪人呀!早晓得他们会遭受今天这样的灾难,当初我就不该顾忌这张老脸,不要怕得罪他们,去劝他们不要再砍了!”
哥哥王尔甲死了,他的未婚妻拉姆倒床了半个月,身体刚一好起来,她就悄悄离开了长坪寨这个伤心之地,去到了山外,没了消息。
还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巴松,从此和阿妈过上了孤儿寡母的日子。
阿爸和哥哥王尔甲死后第二年清明节,阿妈和巴松来到这片乱石滩。母子俩把背去的几十棵树苗一棵一棵种上。从此,每年清明节,他们都会带去一些树苗。阿妈说,这是最好的祭奠了,也算是他母子俩的赎罪吧。
一股风吹过来,巴松被烟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弄得满脸的鼻涕眼泪。
啊,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年那满是污泥浊水、充斥着火药味儿和硝石味儿的乱石滩,历经二十多年风雨,除了阿妈和巴松种的那些树,很多地方都长出了高山柳、沙棘和杉树。尤其是那高山柳,高得都快超过巴松了,再难看出当年那惨烈的模样了。
不过,巴松不会忘记,阿爸和哥哥就沉睡在这片烂石滩的某个巨石下,甚至,很有可能就在这根巨大的枯树下面。
一个影子快速从地面掠过。
巴松抬起头,看见半空中有一只鹰在盘旋,更高一点的地方,另一只鹰定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阿爸和哥哥王尔甲的灵魂在那儿注视着他。
巴松掏出三支香烟点燃,插在枯树上那些松软的泥土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爸和哥哥的名字,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山鹰登山队的郎卡兄弟在林子里打起了呼哨,巴松擦了擦眼睛,站起身,跟了上去。
没有见到巴松,我决定到双桥沟景区看看,先用两天时间来适应一下这里的海拔和气候,以便接下来去攀登四姑娘山。
我和扎西暂时分了手,坐上观光车,进了双桥沟。
双桥沟的确是一处难得的美景,观光车里放着关于四姑娘山的歌曲,藏族歌手容中尔甲深情地唱道:
你在那天地云海之间
你在那阳光洒满的山巅
斯古拉 斯古拉
桑烟只为你呀神山
你是那神灵守望着家园
你带给我们吉祥和平安
斯古拉 斯古拉
朝圣走向你呀神山
斯古拉 英雄的神山
……
景区公路两旁植被茂密丰盛,尤其是那满沟的沙棘,那些举着一树金灿灿黄珍珠般果子的沙棘林,散发出一阵阵带着酸甜味儿的清香。那些千年的沙棘古树更是造型各异,古朴端庄。
在人参果坪那如镜的湖中,站立着不少树皮早已剥落、枝干遒劲有力、闪耀着银灰色光芒的树,格外好看。
漂亮的导游姑娘介绍说:“那就是我们双桥沟里的一绝——盆景滩,有个名人曾经吟诗赞道,‘树在水中生,水在树中流。鸟在湖中飞,鱼在天上游。’各位客人,你们说写得好不好呀?”
“不错,不错,真是形象!”大家热情地互动着。
双桥沟两边是一座座雄奇险峻、轮廓俊朗的山峰。而且,每座山峰都有着自己的名字,什么布达拉宫山峰啦,阿妣峰啦,金字塔峰啦,猎人峰啦,导游姑娘如数家珍。
“猎人峰?”我对人变成山峰有了兴致,对导游姑娘说,“能讲讲猎人峰的故事吗?”
导游姑娘莞尔一笑,“当然可以,传说很久以前,一位勇敢的猎人,为了保护四姑娘山和双桥沟一代的牛羊和野生动物,单枪匹马赶跑了入侵的恶狼。为了防止恶狼返回,他便迎着朝阳,披着晚霞,天天守候在那个山峰上,天长日久,就幻化成了山峰,成了今天的猎人峰。”
导游姑娘讲完,车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为这个充满着童话意味的故事叫好,更为那个舍己为人的英雄猎人点赞。
快到双桥沟景区最后一站,在冰川脚下的牛心山,我看见沿途有不少巨大的树桩和四处倒伏的朽木,便好奇地问导游。导游说:“这些是几十年前森林工人采伐过的,由于砍了不少树木,水土遭到了严重破坏。当年这里经常发生洪水和泥石流,还死了不少人。好在政府保护得及时,要不,这些美景我们都难以看到了。”
“这里不是神山吗?神山怎么会伤害人呢?”我笑着问道。心想,看你这个知书识礼的姑娘如何看待山神。
导游姑娘笑了笑说:“神山历来都是保佑我们的,那是人们过于贪婪,索取太多,让雪山受到了伤害。是山神流出的眼泪,不小心冲刷了这一切。”
“哇,好高深!”导游姑娘的一番话让我无言以对。我摇摇头,笑道。
导游姑娘送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转移了话题。
从双桥沟景区出来,我打电话给扎西,约他到一个叫阿拉羌色的小酒馆喝啤酒。
扎西爽快地答应了,朦胧的彩色灯光里,那位演唱的歌手英俊而忧郁。
“你们这里的小伙儿都长得很英俊呢!”看着眼前的扎西,我想起了巴松和他的儿子。
“那是当然!”扎西一点都不谦虚,朗声笑道,“我们的小伙儿还把你们城里的美女导游从欧洲带到了阿坝州,带到了我们这个寨子。如今,她还成了远近闻名的网红呢!”
我知道扎西说的是真的。这位都市的美女,为了爱情,从欧洲回国嫁到阿坝州四姑娘山脚下的这个嘉绒藏族村寨,还带动了不少人发财致富。最近一段时间,各类媒体经常有关于她的报道。
“巴松的儿子是怎么回事呀?那么乖,多可怜!”我很想从扎西嘴里了解点什么,端起酒杯说,“来,干了!”
扎西端起酒杯,一口干掉,“那是他们和山神的事情,我们不好多说。”
扎西的回答,多少让我有些失望,但也更增加了我的好奇。
我又点了几打啤酒,不断地敬扎西,想趁他喝醉以后,掏出一些故事。
聪明的扎西眯着蒙眬的眼睛,有些不悦地说:“朋友,如果你真心请我喝酒,我们就只管往醉里喝!我们这儿有个规矩,别人的幸福你只管到处讲,千万不要在背后议论别人的痛苦!”
我苦笑了一下,干掉杯中酒,不再追问。
小格央坐在藤椅上,望着窗外的四姑娘山。
天气晴好。
金秋十月的四姑娘山,呈现出一年中最美的景致,碧蓝如水的天空下,四姑娘山雪峰晶莹洁白,高高耸立在那里。在窗前俯视着这个村寨的小格央,显得格外地庄重。山腰的桦树、柳树、花楸树、杉树和松树,在清晨的阳光里一片五彩斑斓,闪耀着亮亮的光芒。
清澈明亮的长坪溪,从四姑娘山遥远的山脚那片岩石里渗出,在树林和砾石间跳跃前行,时隐时现。
长坪沟左侧山崖上的喇嘛寺,煨桑的烟雾正缓缓升腾。没有风,阳光里,那些烟雾笔直而又有些灰白,像是多吉喇嘛抛向天空的一根牛毛绳。
小格央还仿佛听到了寺庙那白海螺发出的低沉悠长的鸣响。
五年多了,小格央几乎天天都这样端坐在窗前,守望着对面的四姑娘山。
五年前,为方便小格央看山,阿爸巴松把那扇牛肋巴窗户拆了,换上了可以推开的玻璃窗。怕小格央的屁股磨坏,阿爸巴松还专门逮了一只羊,到寨子下的镇上换回一把有靠背又软和的藤椅。
每天早上,一喝过早茶,小格央就吵嚷着要阿奶把他抱上楼,坐在藤椅中,开始他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看山。
小格央爱看阿爸吆喝着黄色的牛和白色的山羊出门,阿爸从寨子出来,从长坪溪的木桥上过去,开始朝对面的锅庄坪攀爬。阿爸和他的牛羊,沿着曲折的山路不断走着“之”字形,慢慢地就消失在桦树、柳树、杉树和松树混杂的那片林子里。等他们终于出现在林子上边的那片草甸时,早上的太阳已经照到了寨子下边长坪溪的木桥上。
阿爸巴松把牛羊放在那片草甸里,来到坡上那座高大的白塔前,点燃柏树枝,撒上从家里带去的祭品,嘴里念叨着祈祷和忏悔的经文。做完这些,开始朝四姑娘山雪峰磕头叩拜。
小格央看到阿爸模糊的身影在烟雾里起起伏伏,心里充满了好奇。
晚上,小格央问阿爸。阿爸说,他是在向那山神忏悔,请求山神尽快把小格央的阿妈还回来。
小格央的眼睛湿润了,带着哭腔说:“阿爸,你教教我吧,明天,我也在窗前向山神祈祷,请他早点把阿妈放回来!”
“那是大人的事儿,你只管好好看你的山。小孩儿虔诚的目光,山神是看得见的!”阿爸叹了口气,把小格央紧紧搂在怀里。
第二天早上,阿奶背着小格央上楼时,小格央问阿奶:“山神什么时候把阿妈放回来呀?”
“嗯,嗯!”阿奶把小格央放在藤椅里,站在一旁,右手叉腰,不停地喘着粗气。已经年近七旬的阿奶,感到体力一天不如一天。
“是我们造了孽,惹怒了山神,遭到了山神的惩罚!”阿奶布满白翳的两眼望向窗外,幽幽地说。
“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呀?”小格央睁大了眼睛。
“你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阿奶慈爱地摸了摸小格央头发卷曲的小脑袋说,“孩子,阿奶给你讲讲四姑娘山的故事吧。”
阿奶告诉小格央:四姑娘山藏语叫斯古拉,是一个勇敢的山神。很久以前,大河下游的墨尔多山神经常要求这里的山神给他进献木材、牛羊甚至人口。每年夏天,这里的大小山神就会发洪水冲毁森林,卷走牛羊和无辜的人们,他们用洪水把那些东西送到下游,敬献给墨尔多山神,弄得这个地方灾祸不断,老百姓苦不堪言。
斯古拉山神长大后,坚决不答应墨尔多山神的非分要求。恼羞成怒的墨尔多山神朝斯古拉山神射来一箭,这一箭刚好掉在了斯古拉山神脚下。斯古拉山神毫无惧色,捡起一块巨石就向墨尔多山神扔去,巨石落下,震得大地剧烈地摇晃。墨尔多山神被斯古拉山神的神力彻底震慑住了,从此,再也不敢提非分的要求,这里的人们又过上了幸福安宁的日子。
小格央知道,喇嘛庙旁边就有一丛箭竹。多吉喇嘛说,这条一百多里长的沟谷里独独只有这儿有一丛竹子,足以说明斯古拉的传说故事不是假的。
阿奶还说,四姑娘山山神是慈悲的,一心保佑着山下的众生。他又是威猛的,要是谁惹怒了他,他也绝不会客气。
小格央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阿妈,家里也没有一张阿妈的照片,不知道她长啥样。
有一次,小格央在衣柜的抽屉里找到一本红色的结婚证书,结婚证书的照片里,年轻的阿爸和阿妈肩并肩紧挨着。妈妈很漂亮,她戴着漂亮的头帕,圆圆的脸蛋上,睫毛长长的眼睛里流露出甜甜的笑。
小格央轻轻地喊了一声“阿妈!”把照片紧紧抱在怀里,开始抽泣。
当时,小格央这样想:“妈妈那么漂亮,一定是被那凶恶的山神给抢走了!”
大概在一年前,小格央就看不到阿爸赶着牛羊慢慢爬上对面山坡的情形了。
阿爸把牛羊变卖了,买回来两匹马,开始接送红红绿绿的游客到海子沟和长坪沟游玩。有时,他还带着登山爱好者去攀登四姑娘山雪峰。
“小画家,又画山呀?”楼下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
镇上的干部央金来了,这个漂亮的姐姐就是长坪寨里走出去的大学生。脱贫攻坚开始后,她就一直联系这个村寨。原本就熟悉情况的她,几年下来,每家每户走了不下一百趟。现在,长坪寨早已脱贫,小格央家里情况特殊,央金格外上心,一个月少说得来一两趟。这不,今天又来了。
“央金姐姐早!”小格央笑了笑。
央金挥了挥手,给小格央扮了个鬼脸,就进了一楼的屋里。
擦拭得油光锃亮的铁炉子里,燃烧的木柴轰轰作响,把秋天早晨的屋子弄得格外暖和。
昨晚央金打来电话,巴松和阿妈正等候着她。
“丫头早呢,来,喝口热茶。”阿妈递给央金一碗酥油茶。
“谢谢阿妈。”央金双手接过绘着金龙花纹、热气蒸腾的茶碗。
“小格央已经八岁了,该上学了!”央金呷了一口茶,说,“原本去年就到了上学的年龄,可是他那双腿,在镇上小学读书很不方便。”
“卡卓扎西(相当感谢),卡卓扎西!这就是我的心病呀,到死我都无法闭眼!”阿妈话音有些颤抖。
“央金妹妹,有办法了吗?”巴松急切地看着央金,两眼放光。
“是的,我已经联系了县儿童福利学校,还专门到县残联给小格央要回来一辆轮椅。”
“县城?那么远啊!”阿妈抹了一把泪,“我可离不开我可怜的孙子!”
“是远了一点。”巴松喃喃道。
“没关系,儿童福利学校的孩子有专人照料,食宿和学费全由政府承担。一到寒暑假,就可以把小格央接回家了。”央金安慰道。
“谢谢!央金妹妹费心了。”巴松站起身,给央金斟上茶,继续说,“小格央就是该读点书,免得长大后像我一样净干傻事!”
“孩子,都怪你阿爸死得早!你阿妈没本事,误了你。”巴松的话触动了妈妈的心事,阿妈哽咽道。
“阿妈,你说什么呀!”巴松一着急,嚷道,“谁在怨你呢,是我自己不争气的。”
“巴松哥别难过,一切都过去了!”央金安慰道。
“过不去的!你看那小格央,天天在那儿望着四姑娘山不说话,一看就是五年哪!”巴松眼里闪烁着亮亮的东西。
“愿山神宽恕我们,放过我无辜的孙子!”阿妈拨弄着手里的念珠,话语带着哭腔。
“最好让小格央去上学,他是个聪明又有灵气的孩子,以后一定会当大画家的!”央金语气坚定。
阿妈用衣袖抹着眼睛,出了屋子。
“我去把小格央抱下来!”巴松说完,咚咚咚上了楼。
“我不去上学,我哪儿都不去!”听完央金姐姐的话,小格央马上叫嚷开了。
“为什么呀?”央金微笑着问道。
“我要等到阿妈回家!”小格央一脸倔强。
央金一时语塞。
巴松望着轰轰作响的火炉,一言不发。半晌,巴松摸了摸小格央的头说:“阿奶不是告诉过你,阿妈要等到你长大了才能回来吗?”
“对呀!等你阿妈回来,你都成了一个有文化的大画家,她会很高兴的!”央金笑着说。
“那,那,我得先到四姑娘山雪峰上去一趟!”小格央迟疑了一会儿说。
“你要到四姑娘山雪峰上去?”央金瞪大了眼睛。小格央奇怪的想法,着实让她吃惊。别说连路都不能走的小格央,就算是身体健康的小伙子,好多都无法攀上那雪峰。
“我得让山神看到我的画,叫他对阿妈好一点!”小格央眼里闪着泪光,语气却十分坚定。
“好的儿子,阿爸陪你去!”巴松一把将小格央揽入怀中。
央金离开后不久,下起了雨。不大不小的雨淅淅沥沥地一直下到傍晚。
巴松喝着寡酒,淅淅沥沥的雨水,让他想起了几年前那个雨夜——
傍晚时分,门外传来猎狗黑虎湿漉漉、急切切的狂吠声。
巴松打开院门,穆尔寨的猎人仲滚和一个陌生人站在雨中,正瑟瑟发抖。
巴松赶紧把他俩让进屋子,倒上两碗热茶,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又端上一盘风干牛肉,倒上了三碗烧酒。
“巴松大哥,总算找到你了!”有了暖和的炉火,一口烧酒下肚,陌生人白皙的脸上有了血色,绽放出热情的笑容。
“你认识我?”巴松一脸疑惑。
“这条沟最出色的猎人就数我俩,谁不知道你呀?”仲滚朗声笑道。
“是呀,久闻巴松哥大名,今天终于相见,真是我的荣幸!”陌生人文绉绉的话语,让巴松有些不适。
“这位是山外来的钱老板,想请人帮他猎杀花熊,我担心自己一个人搞不定,就想到了老兄你!”仲滚端起酒碗,主动跟巴松碰了一下。
“花熊?那可是犯法的事啊!”巴松一脸错愕。
“没关系,只要你帮我捕猎了,交给钱老板就是。”仲滚信誓旦旦。
“是的,巴松大哥,一切包在我身上!”钱老板满脸堆笑。
“阿爸和哥哥走后,我的确以打猎为生,不过,我猎杀的都是狼和野猪这些危害牲畜和庄稼的家伙,政府禁止猎杀的野物我是没有碰过的呀!”巴松一脸真诚。
“巴松大哥,我看嫂子挺着大肚子,快生了吧?”钱老板端起酒碗跟巴松碰了一下说,“祝你早得贵子!”
“谢谢,这个月里就要生了!”巴松脸上荡起了幸福的笑容。
“我看嫂子那肚子,到时候必须到县上住院才安全!”仲滚说。
“现在住个院花费也不小!城里人生个娃,少说得花两三万。”钱老板说,“那真是金娃娃呢,你们这里估计也不少花钱吧?”
“这个,我倒真还没想过,也没有问过。”钱老板的一番话触动了巴松的神经。这几年,巴松以打猎为生,挣的钱主要用于维持母子俩的柴米油盐等日常生活开支。稍有一点结余,都让阿妈布施到了寺庙,阿妈说巴松杀生太多,得请喇嘛们帮着念经忏悔赎罪。如今,妻子卓玛即将临产,巴松才发现自己手里是那么拮据。
“钱老板说了,打到一头花熊,给我俩一人五千元!”仲滚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在巴松面前不停地晃动。
“我们这儿没有花熊,要捕猎它必须到巴郎山那边的卧龙沟。”想到妻子卓玛的住院费用,巴松有些动摇了。
“就是啊,钱老板已经把车停在了寨门口。”仲滚开始兴奋,“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出发?”
“好吧,那就早点儿走,别让我阿妈和卓玛知道。”巴松答应了。
“行,听巴松大哥的。”钱老板端起酒碗,“来,干了!”三人碰了碰酒碗,一口干掉了碗中酒。
第二天天不亮,三人便出了寨子,到巴郎山那边的卧龙沟捕猎花熊去了。
进卧龙沟不多时,猎狗黑虎就发出了兴奋的狂吠。密集的箭竹林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动,随着箭竹狂乱摇晃,一个黑白间杂、胖乎乎的家伙,朝山梁上跑去。
很快,花熊就被猎犬追得跑不动了。
走投无路的花熊情急之下爬上了一棵高大的杉树,花熊趴在粗大的枝丫上,瞪大了一双眼圈漆黑的眼,一脸萌态,惊恐地望着树下狂吠的猎狗和喘着粗气的仲滚和巴松。
“开枪啊,神枪手!”仲滚兴奋地冲着呆呆的巴松喊道。
望着那一脸萌态而无辜的花熊,巴松根本不忍心开枪。
“我下不了手!”巴松怯怯地说。
“我来!想不到有名的猎人巴松,也有拉稀摆带的时候。”仲滚哈哈一笑,举起了猎枪。
巴松转过身去。
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花熊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巴松心里一颤,只觉那山谷间回响的枪声,格外刺耳,格外摄人心魄,经久不绝。
几天后,巴松怀揣着一沓钞票回到了家里。
那天早上,巴松收拾好东西,准备送即将临盆的妻子卓玛到县城住院。
这时,一阵密集的警笛声喧嚣着进了寨子。很快,喧嚣的警笛声在巴松家门口汇集。
医院的救护车和公安局的警车一起到来,停在了巴松家门口。
巴松耷拉着脑袋,被警察架上了警车。
哭喊着的阿妈和卓玛,被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搀扶着上了救护车。
钱老板还没有走出卧龙沟,就被公安干警逮了个正着。
巴松因参与猎杀花熊,被判了三年刑。
卓玛因过度紧张和伤心而难产,在通往县城遥远而又颠簸的路上,因失血过多,孩子虽然保住了,卓玛却撒手西去。
卓玛临死前在阿妈耳畔不停地说:“阿妈,请告诉巴松,等孩子懂事了,千万别告诉他我死了。告诉他,我是被四姑娘山山神给扣留了!”
阿妈老泪纵横,不停地点着头,“知道了,知道了!我就说你是被四姑娘山山神给扣留了,等他长大后才能回家。”
“谢谢阿妈,我一定会在四姑娘山上看着你们,看着我可怜的孩子!”卓玛惨白的脸上爬上一丝笑容,慢慢闭上了眼睛。
多吉喇嘛给孙子取名格央。
格央,就是太阳的意思。
阿妈感激涕零,她听懂了多吉喇嘛浓浓的善意。在这个暗淡冰冷、摇摇欲坠的家中,确实需要一枚太阳来给点光明和温暖了。
三年后,巴松刑满释放。
当阿妈告诉自己发生的一切时,巴松差一点就疯了。
当天晚上,巴松独自一人坐在楼顶的椅子上,把装好子弹的猎枪对准自己的胸膛,鞋带套住扳机,准备一死了之。
“阿妈!我要阿妈!”楼下小格央的哭喊声,让巴松浑身一颤。
巴松端起枪,朝漆黑的夜就是一枪。
静寂的夜里,枪声格外响亮悠长。
瞬间,巴松好像被枪声给惊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为了活着的阿妈和小格央,更为了死去的妻子卓玛。
妻子卓玛难产去世,儿子小格央又患上了小儿麻痹症,两腿不断萎缩,根本无法行走。巴松固执地认为,这是山神对自己过去大肆砍伐森林,后来又杀生太多的惩罚。
巴松把猎枪上交给镇政府,流着泪,把心爱的猎狗黑虎送给了在远山放牧的亲戚扎洛。
巴松到镇信用社贷了一点款,买了几头奶牛、十几只山羊,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后来,四姑娘山的游客不断增多,巴松又把奶牛和山羊卖了,买回两匹马,开始接送游客上下山。
巴松专门去了一趟镇上,给小格央买了羽绒服、小手套和登山眼镜。一回家,他就忙着收拾物品,开始为攀登四姑娘山雪峰做准备。
小格央挑选了一幅画,小心翼翼地叠好,揣在贴胸的衣服口袋里。
巴松备好马,把衣服和食物装进褡裢,放在马背上驮好,又抱起小格央,把他放在马鞍上。
阿妈早已在楼顶的煨桑塔里燃起了浓浓的桑烟,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地朝着四姑娘山雪峰不停跪拜,为儿子巴松和孙子小格央祈祷祝福。
巴松挥了挥手,道别泪水涟涟的阿妈,牵着马,在晨曦中出了家门。
出了寨子,下到沟里,小格央和阿爸巴松穿过长坪溪木桥,爬上对面的坡。
这些地方,小格央不知看了多少遍。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每一棵树的画面。今天,真正走到这里,小格央还是感到十分新鲜和好奇,那片林子,金黄中泛着血红,一些树叶开始凋零,在空中摇晃着单薄枯干的身子,慢慢飘落在地上。马蹄踏过,沙沙作响。林子里传来山雀和画眉鸟的啁啾声,间或有受惊吓的野雉发出急切的鸣叫,扑棱棱朝远处飞去。翅膀扇起开始腐朽的野果和树叶的味道,林中便弥散着淡淡的酸甜味儿。
穿过林子,就来到了一片开阔的草甸。
草甸已是一片麦黄色,阿爸巴松径直来到草甸上边的白塔前,丢掉缰绳,把小格央从马背上抱下来,放在白塔旁边。巴松找来一些干草、枯树枝和柏树枝丫,堆放在白塔前,点燃,又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塑料袋,从里边拿出专门准备的青稞、小麦、马茶叶等祭品,撒在开始燃烧的柴堆上。
“来,小格央,给神山磕头。”阿爸巴松把小格央抱到柴堆前。
小格央抬眼望去,四姑娘山的四座雪峰呈半弧状依次抬升,高耸在天地之间,就像神灵放在那儿的一架通天巨梯。
前两天,山下下了几场雨,整个四姑娘山上早已一片雪白,那几座雪峰更是冰清玉洁。早晨的云雾缭绕在最高的幺妹峰的颈脖处,像给雪峰戴上了一根洁白的哈达。幺妹峰威严地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多看一会儿,雪峰仿佛就开始动了起来。
小格央跪伏在烟雾升腾的白塔前,低下头,心里默念着:“山神啊,请把我的阿妈还给我吧。实在不行,哪怕让我看她一眼也好啊!”
阿爸巴松站起来,高呼着敬神的颂词,从怀里掏出一沓沓风马,朝空中抛撒。五色的风马蝴蝶一样蹁跹着,一些飘飘摇摇地坠落下来,一些却迎风高蹈,慢慢向空中攀升,去到了蓝空深处。
做完这些,阿爸巴松把小格央放回马背,牵起马,继续朝高处前行。
现在,眼前出现的这些景致,是小格央过去没法看到的。
一线山路从白塔后边的山梁蜿蜒而上,然后突然朝右边折去。眼前出现的是更为开阔、逐渐荒芜的大山。一列列峥嵘的岩峰,站立在寒冷的山风中,再远,就是云雾缭绕、看不到尽头的群山之海。
中午时分,父子俩来到了牛棚子。
这是高山牧场一处简陋的小木屋,虽然简陋,却是躲风避雨度过夜晚的好地方。
从前,这里一直是上山寻找牛马家畜或打猎人歇息的场所。牧人从不锁门,并准备好了干柴、茶壶和铺满干草的简易木床,供过往的人充饥和休息。这几年,随着四姑娘山景区的保护和开发,山上的牧人也转产到了镇上,小木屋就成了登山者的歇息之地。
很快,阿爸巴松生好了火,烧了一壶马茶,从褡裢里取出一些奶酪和油饼,父子两人开始午餐。
吃过午餐,阿爸巴松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卷干草,把剩下的马茶和茶叶一并倒在门口的旧瓷盆里,放在枣红马跟前,请枣红马用餐。
巴松见火塘边的火柴已经用完,便从兜里掏出两盒火柴,放在火塘边的石壁里,以方便后来的人生火用。他知道,这么高的山上,一般的打火机是根本打不燃火的。
等枣红马用完餐,阿爸巴松和小格央又出发了。
离开牛棚子的小木屋,脚下的路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那些低矮的灌木丛逐渐消失,一路麦黄色的野草也没有了。
枣红马的马蹄踏在黑色的砂砾石中,步伐变得迟缓起来。走不多远,枣红马就浑身汗涔涔的了,开始吐出一团一团白色的粗气,时不时打滑一下,小格央连忙抓紧了马鞍。
又走了一会儿,眼前就只有白茫茫一种颜色了。除了阿爸巴松、枣红马和小格央自己,再难看到活的东西了。
“阿爸,央金姐姐讲的故事和阿奶的不一样!”小格央冲着阿爸巴松起伏的后背说。
“哦,什么故事?”阿爸巴松回过头来,汗涔涔的脸上挂着疑惑的笑。
“四姑娘山的故事。阿奶说山神是男的,央金姐姐却说是四个美丽的姑娘为了寨里的人们不受干旱的折磨,勇敢地和恶魔搏斗,最后变成了四座雪山。”小格央一脸认真地说。
“那你喜欢哪一个故事呢?”
“我喜欢央金姐姐讲的故事,我希望山神是女的。”
“为什么呀?”
“那样,她就会对阿妈好一点!”
“兴许山神就是女的呢!”阿爸巴松咳嗽了几声,不再说话。
黄昏时分,在大峰营地见到巴松父子,我惊愕得半天没合上嘴。
前两天,我和扎西专门去邀请巴松一起登山,巴松婉言拒绝,理由是他准备背上小格央去登四姑娘山。
“他是在搪塞我们,一般人只身一人都难以登上,他还要背上个小孩儿!就算他可以,小格央那身子骨也受不了呀。”从巴松家出来,我有些不满地对扎西说。
“要不,他真是疯了!这几年巴松一直不顺,说不定真会干出什么傻事来!”扎西有些不悦,也有一些担心。
想不到今天巴松硬是带着小格央来登四姑娘山了。
巴松在大峰营地搭好帐篷,取出睡袋,把枣红马牵到背风的凹地,拴在一块长条石上,并把装了胡豆的袋子给枣红马的嘴套上。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大家简单商议了一下,便各自钻进了帐篷。
巴松把小格央放进睡袋,然后钻了进去。巴松袋鼠一样把小格央紧紧抱在怀里,合上了拉链。不一会儿,父子俩便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凌晨三点,我们开始登山。
巴松用背带绑好小格央,牢牢系在背上。他戴上登山的头灯,拄着登山手杖,走在了我的前面。
我们沿着隐约的线路,踏着厚厚的冰雪,慢慢向四姑娘山大峰攀登。
走不多时,我的腿就像裹满了冰雪,变得铁一样沉重起来。包里的两瓶氧气似乎一下子增加了十几斤,我开始大口喘着粗气。
我看了看前面的巴松,他依旧步履坚实匀称,吭哧吭哧,稳步前行。
“天啦!小格央再瘦小也有三十来斤呢。”我这样想,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烧,就不好意思松懈了。
两个多小时过去,巴松登上了四姑娘山大峰。
我不敢松懈,一路紧紧跟随,离巴松不到五十米,胜利在望。
巴松从背上解下小格央,把他放在一块稍稍平整的岩石上。
熹微的晨光中,四姑娘山最高的幺妹峰,壁立在我们眼前,似乎触手可及。
阿爸巴松和小格央抬起头,仰望着晨光中洁白威严的雪峰。
巴松从怀里掏出一沓风马,高呼着祈祷的颂词,把风马抛向空中。
小格央掏出怀里的那幅画,对着高高的雪峰慢慢展开。
巴松惊讶地发现,那幅绘着四姑娘山的画竟然有着清晰的人的面容。云雾缭绕的山腰,时隐时现着一对年轻恋人的头像。高高的雪峰上,则清晰浮现出一张漂亮的两眼含笑的姑娘的脸,像极了巴松逝去的妻子卓玛。
一阵陡然而起的雪风,一下子刮走了小格央手中的画。那幅画摇摇晃晃地飞舞着,随着五彩的风马慢慢上升,朝高空中的幺妹峰飞去。
这时,朝阳慢慢攀上天际。
高耸的雪峰之间,晨雾开始升腾。
在朝阳的照射下,四姑娘山高高的幺妹峰顶上,出现了一圈一圈五彩的光晕,像极了美丽的佛光。
那五彩的光晕中间,仿佛有一个婀娜的身影若隐若现。
巴松定定地站在那儿,仰望着,肩膀不停地抽动。
“阿妈!阿妈!我看见阿妈了!”小格央大声呼喊着,红扑扑的脸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小格央呼出的气把自己的鼻涕吹成了一个大大的气泡,朝阳映照在上面,像一个五彩的气球。那个婀娜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那五彩的气球当中,小格央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一咧嘴,笑了。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7期(责任编辑:安殿荣)
阿郎,藏族,四川小金县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日报》《民族文学》《散文》《西藏文学》《草地》《散文诗》《青海湖》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若干。作品曾被《人民日报》(海外版)《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并被翻译为蒙古、藏、哈萨克、朝鲜等语言文字以及英文。出版有文集《西部情怀》、中短篇小说集《酥油花》和长篇小说《阿依姆姆》,曾获四川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