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晓川又一次梦到了一个小婴儿。这次是男宝宝,但简直比女宝宝更加粉雕玉琢。当他向后仰倒发出咯咯的笑声时,额前卷卷的黑发和大眼睛上两排翘翘的长睫毛一起抖出了令人迷醉的阴影。不说他的脸蛋五官,不说小胳膊小腿,单是那毛发的触感就让常晓川的心痒痒得不行。他把头凑向前去,想让那活色生香的小肉体更贴紧自己的脸颊,但就在这个时候,梦,戛然而止了。
常晓川睁开眼,茫然地打量着一屋子晨曦包裹着的空虚。没错,他睁开眼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就是空虚。而且,随着他的清醒,空虚逐渐更真切更具象起来。空虚是沉沉地压在身上的轻软的鸭绒被,是硌着后脑门的硬枕头——明明乳胶枕枕得好好的,柳萨却又听了哪个人的蛊惑,换成了什么七木枕八木枕,说是防颈椎病。他由着她的折腾,但从来没信过她这一套。
脑子里满是宝宝的颜色和芳香。这个男宝宝,和上回梦到的女宝宝有着一样的黑卷发,一样清亮到蓝色的大眼睛,一样挠得人心颤的奶声奶气。常晓川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却再也回不到梦境中。他只是感到空虚,和一种莫可名状的挫败。
这多半年来,总是这样。总有这种不时袭上心头的沮丧。
从客厅里传来影影绰绰的乐曲,时而清越,时而缥缈。不知道柳萨什么时候起床的,此刻她正在出出进进收拾着东西。今天是周六,她却又要出发了。他不出声,侧着脸,从床上看着她的背影。她肩背单薄,腰肢纤细,整个身姿散发着现下人们常说的“少女感”。可是,这是应该的吗?一个已为人妻十一年的女人,凭什么还要有这样紧致的身线,这样轻盈的体态?常晓川感到自己心头莫名的嫉妒和恨意,与此同时,惭愧也咝咝地涌出来。他慢慢坐起身穿衣服,慢慢开口问:几点去机场?吃过早餐了吗?
柳萨埋头于衣柜中,嘴里含糊地嗯了一声。她伸颈翘臀的姿势固定了好一会儿,引出了常晓川的又一种不明情绪,他喉头有点发干。走到餐厅,倒了大半杯玻璃瓶温好的水,咕咚一口喝下去,一种沁凉的酸从牙关嗖地一下窜遍了全身。
嗨,这又是何方高人给你的养生建议,才推行一周多的蜂蜜柚子水换成了柠檬水?他呲着牙冲柳萨喊。话出口的同时,他就感觉到了自己语气里的酸意。好像这些话早就在柠檬水里泡着似的。
果然,柳萨不高兴了。你不喜欢喝不喝就是了,难道我连喝什么水都没自己的主意?常晓川赶紧说,你是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的意思不过是,在美容啊养生啊这些事上,你们女人容易互相受影响。我觉着咱们以前喝牛奶普洱挺好的,现在整这些五花八门的果茶,未必有效。
一杯水而已,你想让生什么效?柳萨头都不抬。电热壶里是普洱,喝吧。
又是把天聊死的节奏。常晓川看着柳萨忙忙的样子,不知再说什么。但柠檬的酸一点点地激出了刚才在床上压下去的嫉恨。他感觉到愤懑情绪开始撞击他的胸口,他止不住地想要发火。可是,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发火?他在心里责怪着自己,要把试图冒头的坏脾气坚决镇压下去。许多相似的过往场景从眼前闪过,他不得不再次承认,事情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让自己搞砸了。
落地窗洒下一屋的好光线。远处的大河,在初升的日光下变幻着粼粼的波光。耳朵里一片静寂,但从那河面的样子就能想象得出激流击石的波涛声。常晓川望着大河,想起柳萨常常就站在这面窗前听着音乐,望着大河,有时一站就是好长时间。他去楼下超市买东西时,她在那儿,他回来时,她还在那儿。甚至,连乐曲都还是那一支。没错,当初买房时售楼小姐向他们力荐这套房的最大理由就是这是河景房。可是,好几年过去了,这眼皮子下面的河景,犯得着这么长久地观赏吗?就算四季晨昏各有不同,也终究不过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大河罢了。问题是,柳萨偏就这么看着。看着也就看着吧,问题是她看着那河,眼里却什么都没有。她空空的,远远的,比大河北岸的群山还要远,比她爱听的那些旧曲子的年代还要远。她整个人根本不在她自己这里,不在“现在”。
这般情形,难道常晓川不应该生气?不应该发火?尤其是,做了那么一个梦之后。尤其是他想把那个梦讲给她听,而她虽然没看河却依然显得这么远时。他觉得憋屈。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难道不是她更应该做那样的梦,不是她更应该急切地告知他与那样的梦相关的诉求吗?
你这已经是好几个礼拜了,一直往外跑。他说。
柳萨从储藏间推出拉杆箱。非遗专题,你知道的,没办法。她说。要我送吗?今天我闲着。他问。她摇头,不用,待会儿台里有车到楼下接。
你当然好,有车接来送往,有人前呼后拥,可你想过你不在时我怎么过的吗?你哪怕问一句呢!常晓川有意不提高嗓门,似乎是很自然轻松地抱怨一句,但连他自己都能听出话音里的挑衅。
你怎么过?不就是除了加班,还是加班嘛!这是怎么了,难得双休日在家待一下,却做出一副怨妇的表情来。这回,柳萨呵呵地笑起来,并不为他的情绪所动。然而,这更加地使他不舒服起来,有一种小孩无理取闹被大人当场戳穿的羞恼。于是,他不管不顾地说下去:是啊,我难得在家,可是,这还是家吗!你说说,你这两个月在家待了总共几天?等你回来我又该出去了!
柳萨把手里卷起来的丝袜扔进了箱子,目光渐渐冷起来:你在怪我?
常晓川迎头顶过去:我怪你怎么了?不应该吗?你之前已经完成了那个专题片,也算是一个大动作了,这次的非遗,你完全可以不接的,你这么拼命,事事争先,是要霸住你们台不给别人活路,还是根本就不想待在这个家里待在这个城市?
常晓川知道自己说重了。话出口的同时脑门轰轰地响。完了!又一次言语失控,所言并非他所想。他简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但当他听到柳萨接下来说出的那句话,怒火再次猛地燎起来。
柳萨脸色黯然,手抚着胸口,低头,低声,几乎是自语似地:慕雨霖说得对,一味憋着,忍着,看样子真不行。常晓川,我真的要被你气出病来了。
慕雨霖怂恿得好啊!你就按照她的部署跟我吵啊,闹啊!有她这样一个狗头军师,你怕什么!常晓川拿口杯哐哐地敲桌子。我知道,我早就知道那个女人背后对我的指手画脚!她变态,见不得别人好!你折腾出这一大堆事,肯定都有她的功劳。现在她看咱们安定了,又开始作妖了!
常晓川看柳萨涨红了脸,好像就要扑过来与他拼命的架势。但只是那么一瞬间,她又拽住了自己。她低下头,脸上的红慢慢变成了惨白。她锁上了拉杆箱,她把手机放进了连衣裙口袋,她作势要走了。常晓川一步跨过去,横在她面前:你现在是连跟我多说一句话都不肯吗?你这么高冷的姿态摆给谁看?
说什么话,常晓川?陪你一直吵下去吗?你这么恋战干什么,无数次的事实证明,总归吵到任何时候你都是赢家。柳萨的声音稳稳的,语气淡淡的,好像在聊家常。常晓川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她似乎置身事外。她似乎有变脸的功夫,须臾间云淡风轻起来。他的愤怒点燃的只是他自己。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一脚踢飞她的箱子。他狠狠地瞪她,她迎住了他。她表情温和,但目光坚定,没有退缩——她从来没有退缩过。
常晓川感觉到自己身体微微的颤抖。每次与柳萨这样对峙,他都止不住自己的颤抖。他捏紧了拳头。似乎有更强大的冲力在推着他勇敢向前,却又好像猛地打了个激灵,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浇灭了愤怒的激情。通体的冰凉。挫败。沮丧。羞愧。
柳萨,你原谅我,我——其实,我是想说,你生一个孩子吧。柳萨,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再不生就来不及了。你原谅我,生一个咱们的孩子吧。
常晓川被自己的话惊住了。他不相信此时此刻他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慌乱地低下头,在令人心悸的沉默中又抬头看向柳萨。柳萨还是盯着他,但眼神不再锋利,她好像有点懵,有点迷惑,然后,几乎是猝不及防地,一汪泪水盈满了她的双眼。她继续盯着他,直到泪珠滚出眼眶,流到脸颊,她才如梦初醒般推起拉杆箱,转身出门。
关门声“哐”地一下仿若砸在常晓川的心脏。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整个的脑海里,是柳萨盈满泪水的眼睛。泪水划过柳萨的脸颊,却像刀片划着他。他感觉到疼。他感觉到对她的心疼——一个女人要去做那么辛苦的工作,而她的老公,却让她吞咽着眼泪出门了。
常晓川盯着家门。每次柳萨离开时,他似乎总是这样从背后看着她背着包,推着箱子,掩上门。有多久了,他不曾送她到楼下?而她,也不曾候他在门口?有多久了,他们之间没有过愉悦的送别和相聚?你来我往,每一天都在忙碌,每一次都匆促,敷衍草率替代了原该有的生活仪式,甚或,像今天,突发的争吵彻底破坏了一切。
然而,他是心疼她的。他根本做不到不心疼她,就像每一次争吵之后,其实他从不曾原谅自己一样。
一大瓶柠檬水,狠狠地倒进了马桶。就是早上喝到的这第一口酸坏了事的,常晓川想。他从卫生间走到卧室,又走到阳台。感觉哪个角落都空荡荡的,到处都像是弃置不用的摆设,显得多余。是的,他说的没错,这还是个家吗?柳萨,她把整个家都带走了。
再回到床上,却睡意全无。玩手机两个小时,他微信语音柳萨:起飞了吗?他以为她不回话,但却是秒回了:晚点。他几乎是悲喜交加地说:晚多少时间?你在机场吃东西,不要饿着。她再回:嗯。
中午,常晓川在楼下砂锅店遇到了20号楼的小梁。小梁正在扒拉着一煲牛肉粉丝汤,看见常晓川有点喜出望外的样子:常哥,你也来混饭?是不是嫂子也出差了?
常晓川知道他为什么兴奋。他们认识于小区业主会,一开聊很有共同话题,后来便约着打过几次保龄球,下过几次围棋。还相约去钓鱼,但至今未成行。小伙子不满三十岁,但已在这个还算高档的花园社区买了96平的房子。买房谁都行,但没有房贷却不是容易的事。他在一家公司做网游软件开发,常晓川当时听他讲了好半天也没弄清那些匪夷所思的工作程序,小梁笑着拍他的肩:常哥,你这么年轻就被新世界抛弃了,可惜可叹啊!自此后便也没聊过各自的工作,只图放松娱乐。职场累人耗心,能有个远离利益牵扯又能玩到一起的聪明邻居,常晓川觉得挺好。小梁和女朋友同居,他诉苦说,管得那叫一个紧啊!所以,咱哥俩只要是有空,只要是能溜出来,就一定记得约!
今天不期而遇,正好两个女人都外出,小梁高兴得立即去便利店拎了一箱啤酒,邀常晓川去他家下棋。常晓川被他的热情感染,但心里略微不自在。如今谁还请人到家里呢?连老朋友都只在饭馆茶楼见面。但小梁却像是遥远的过去那个睡在上铺的兄弟。常晓川不是第一次被他拉去他家了,但他还是感觉乘女主人不在,在人家家里胡吃海聊上洗手间,挺不自在的。好像不经意间偷窥了别人的生活,某种冒犯的意味。他宁愿在网上对弈。
但今天,几杯酒下肚后,常晓川便觉得能和什么人待在一起,说点什么,于自己太好了,他需要倾诉。从那个梦醒时分开始,从那杯柠檬水开始,他体内的一串大鞭炮一直咝咝地冒着火星,他压抑不住发火了,他又一次无端惹怒了柳萨。可是,那串火星像毒蛇的引信,四处乱窜,却未能噼噼啪啪爆个痛快。常晓川觉得反倒比之前更憋懑了。而且,以那样一句突然破口而出的请求中止了自己挑起的战火,他应该感到胸口块垒一吐为快的释放?还是图穷匕见的窘迫和狼狈?
常哥,我真是一点都看不出你脾气不好啊,你这么和善,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特有缘。小梁认真地打量着常晓川,好像要从头开始探究他。你怎么就敢凶嫂子呢,说实话,我倒挺佩服你的!我可是一点都不敢招惹我女朋友呢,我这还没说完半句,人家早就刀枪齐上阵了。他自嘲,笑毕,又问:那你在公司脾气怎么样?上司下属对你评价如何?
常晓川笑,你小子,真要充当心理医生?我嘛,在公司还不就是良民一枚?既不敢顶撞上司,也不会欺凌下属。小梁点头,德艺双馨,那必须的,不然也不会混到精英层!可是,为什么对嫂子就忍不住发火呢?是她不好?我觉得肯定是她交流方式有问题才触怒你。
不是。常晓川摇头,她很好。早先我爱吵架,她也就跟我吵,但从不强词夺理。现在我们几乎不吵了,就像今天这么偶尔一吵的情况,她也是一味回避退让,吵不起来。你见过她,在家里她也是那样子,人家算得上是温婉知性的标准职业女性。
那就是她只奔事业不顾家?
常晓川又摇头,不是,其实她挺顾家的。她做事执着,但名利心淡,她不是那种男人婆。
说出“男人婆”这个词,常晓川不自觉地压低嗓门笑,我们公司就有好几位这样的!大家私下都叫她们“男人婆”,谁知今年新来的两个女孩子听到了,简直义愤填膺得不行,说这是性别歧视,男权意识,总之把大家批得稀里哗啦,再不敢用这词了。呵呵,现在时兴讲女权,理论一套一套的。
正是!小梁连连点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在我们家,我女朋友的要求必须满足,不然就是我搞性别压迫,但如果,是我提什么要求,肯定是归类到霸权意识中了。
两人摇头,苦笑,干杯。小梁突然恍然大悟似地,常哥,我明白了,嫂子她搞冷暴力,性惩罚?你,你压抑?常晓川感觉到自己的脸烧起来了,被人窥破隐私的尴尬。他强自平和作答,也没有,我说过了,她还是明事理的。
那我可就糊涂了。小梁又斟满酒杯仰脖干了。总归不会是你常哥无端寻衅滋事吧?对了,是嫂子有什么让你不放心的地方?电视台,那可是大帅哥小奶狗们出没的地方,嫂子,又长得漂亮。
常晓川听着小梁的寻根究底,突然觉到一阵荒谬。两个大男人,大白天地正经事不干,喝酒也罢了,却不聊国际形势中美争端,不聊股票跌升房产前景,不聊最近落网的“大老虎”和明星性侵案,倒是执着于自身家庭困境的剖示。这还是男人的做派吗?男人聊天何曾这样地务实、及物过?只有女人、闺蜜们凑在一起,才会进行这样灵魂袒露的深度对话。
况且,小梁只是一个相交不深的玩伴。况且,照现在的说法,简直就是两代人。他不可能对他推心置腹。
那么,我可以对谁推心置腹?常晓川在心里问自己。同学,亲戚,同事,一张张脸从眼前掠过,浮云一般,没有一张定格下来的。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寂寞,和悲凉。他失神地盯着对面热情的小梁,他知道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但此刻,唯有这个陌生人,陪伴着他的寂寞和悲凉。
你们年轻人,对爱情怎么看?常晓川突然向小梁提问。他并不想再交流诸如此类的话题,可这句话自动就出来了。真是邪门,他今天已经是好几次说话直接不过脑了。
瞧你这口气,常哥,你这不也正年轻着嘛,小梁笑。而且关心爱情这码事,更说明你年轻啊,像我,从大学出来就觉得那玩意跟我无关了!
别装深沉沧桑了,跟爱情无关,干吗变着法地哄女孩开心?这次是常晓川笑小梁了。但小梁一脸认真,常哥,真的,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合适,听她话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哪有那么多爱情让人消费的!
怎么叫合适?
这么跟你说吧,第一步,看着顺眼,愿意上床,上床了也还顺心。第二步,下床了也还愿意一起吃吃饭,聊聊天。第三步,日子长了,还愿意重复第一步第二步的内容。
常晓川不屑道,你说这一大堆愿意,说的还不就是感情,这没有感情,怎么会愿意?
小梁沉吟片刻。是得有感情,人嘛,相处久了总会生情。可这个感情可能不是你说的爱情,我们不会为了得到对方不计代价,衣带渐宽,更不会明知得不到对方还苦苦相思,一厢情愿不求回报。一切都在可把控的“合适”的尺度内。合适了,就在一起。有一天觉得不合适了,就好聚好散,不会玩“上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套把戏。
小梁生动的语言和表情逗笑了常晓川。但他感觉到自己嘴角的苦涩。他忍不住又问,怎么才能好聚好散?
在一起时善待对方,尽量扶持对方,忠诚,不花心不劈腿,但也不要互相套牢,给自己也给对方留有余地。譬如我跟我女朋友,这房子是我的,就算领证了也算婚前财产。平时家里的大开支,这费那费的,都是我缴。她呢,除了添添油盐酱醋,薪水全都归她个人所有。我不会插手她的收入。
这我知道,AA嘛!常晓川颓然道,我们公司的年轻人多半这样,比你分得精细多了,水电暖都是平摊。问题是,这样在一起,还能有安全感吗?
恰恰相反,常哥!小梁大声反驳,安全感正是源自这里,因为理性,因为进退有度,所以安全,彼此都清楚在一起是因为合适,如果不合适,就可以抽身退出,这就叫安全。你知道现在动不动就出什么杀妻案,杀女朋友案,为什么,就是因为要么对对方付出太多,求回报,不甘心,要么就是对对方索取太多,有贪念,不满足。
所以,你也不会以为这些生生死死的惨案是爱情吧!小梁一副总结发言的口气,这年代,要想保持所谓爱情的纯度、烈度,又想天长地久,白发相伴,可能吗?所以,我们不谈爱情,只求合适。说穿了,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为了利益最大化,大家都有可持续性发展的良好前景,而不是为了生死相许。
好,好,不说了,喝酒,下棋,哥服了你这嘴!常晓川呵呵笑着,开始摆棋盘。但他的心不在棋上,不在他的身体里。他的心好像被什么远远地带走了,又好像空空落落地吊在半空里,晃晃悠悠的。
手机放在棋盘边上,一直静默着。终于,他放下棋子拿起手机:还没起飞吗?
没有回音。一直没有回音。那就是在飞行中,他放心了。
然而,终究不能放心,它径自在某个地方疼痛着。被两句咒语似的话句,来来回回地刺痛着:求回报,不甘心。有贪念,不满足。
没错,这说的就是他。他常晓川,正是这样。
他不可能向眼前这个洞晓世事的小伙子袒露真实的心迹。事实上,他对自己都羞于承认。但事情明明白白摆在这里,所有的纠结,所有的不和谐,就是因为他不甘心,因为他有贪念。他不甘心柳萨不爱他,他贪她的爱。纯度和烈度。
他要她的爱。哪怕因此破坏了他和她原本安定的日子,哪怕因此吓跑了她,把她推进了别的男人的怀抱——天,他甚至连这个都不在乎!他执念的只是她的爱。为什么,多少年来,他从来做不到像小梁说的,让自己也让柳萨待在一个安全的合适的地方?
遥远的一幕像电影镜头又一次推到了眼前。那最初的殇,依然刀刀见血,新鲜的痛。十一年了,它未曾有过痊愈,也没有片刻麻木。十一年了,他始终背负着它,互为一体。
十一年前,新婚第二十七天,他无意间翻到了柳萨的日记。柳萨在日记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她,不爱他。
就是在那天,他第一次跟她大吵。他不记得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成了一枚兀自疯狂的陀螺,根本停不下来。自此后,好几年时间里,坏脾气就像魔鬼的咒语套牢了他。他和她的生活因此彻底南辕北辙。
那天,当她被她的日记击中,五雷轰顶般跌坐在地板上时,她下班回来了。她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问,怎么像个小孩坐地上?他抬头看她,久久地看她,好像第一次认识她,好像要以目光之力把她看穿,击碎。然而,他只是看见了自己的痛彻心扉。他长发黑裙的妻,明眸皓齿的妻,他爱她。即便身处那样深切的仇恨里,不爱她,也是不可能的。
他爱她。十一年了,他一天天活在这样的确证里。也一天天地假装忘记了那个早已下落不明的日记本。他咬牙让自己与生活中的许多达成和解。最初的几年,潜伏在他身体里的那只兽伺机而动不时冲出来时,他确曾感受过焚身似火的痛和快感。后来,他累了,大家都累了。那个日记本,当他再想起它,心口再也燃不起愤怒之火。他只是越来越感到挫败。
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知道,他不过是自己败于自己。
如果小梁知道了他的故事,会以怎样的眼光看他?他肯定要说,常哥,你过日子是拿脚拇指想问题吗?是的,有时候,常晓川以旁观者的眼光考察所有的前因后果时,发现自己确实愚执到了荒谬的地步。但人生只能各自去过,无法复制别人的正确,无法改写。十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无法言尽对柳萨的感谢。感谢她终究没有抛下他。
现在,他想要重新开始。他想要一个他和她的孩子。
难道,这也算贪念?
二
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遗恨千年。这是他们最后的功德圆满。他们无缘相识在青春作伴的年华,他们的情人时代浩荡而来,却稍纵即逝。但现在,他们终于活成了一对爱人。两个亲人。
柳萨盯着笔记本上的这几句话。没错,这是她的笔迹。这确实是她自己写下的话。爱人?亲人?她揣度着这些下手狠重的字词,觉得有一种不堪直视的羞愧从中漫出来,烧红她的脸颊。但事实上,鬓边的发纹丝不动,并未接应到意念中的灼热。她几乎是茫然地合上笔记簿。隔着五年时间,这些话,她似乎不认得它们了。
候机室里静悄悄的。玫州飞往上海的航班由于天气原因延误了两小时,但场面并不因此而变得噪乱,反倒呈现出整齐划一的集体姿态。大家几乎是在广播通知的第一时间就埋头于手机上了,舍不得花片刻做无谓的抱怨。天气原因,人奈之何?这被耽误的两小时,使低头变得更加地理所应当起来。
柳萨也看手机。无所不有的朋友圈,琳琅满目的公众号,这里点一下,那里戳一指,时间便流水落花,径自走远了。但登机又被告知推迟半小时。柳萨觉得双眼酸困,便去掏包里的眼药水。笔记簿就是在这时候掉出来的,那几行字就是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地被打开,呈现在她眼前的。
柳萨根本不知道笔记簿上有这样的话。当然她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笔记簿。早上出门时,她突然想到采访纪录本放在办公室了,便信手从书柜上抽出了一本软缎面的笔记簿,塞进了随身包。现在做什么都是全程电子设备,但纸笔有时也能派上用场,这是她的经验。
这话是关于五年前的他们。她和庄迪。这个自然是不会忘记的。问题是,五年了,曾经的伤口未曾浇灌成花朵,却也不再是伤口。无非是日复一日的生活折出了又一层不为人知的皱褶,无非是皱褶里落进了一层颜色不同的灰尘,连掸一掸也不必的。谁想到,白纸上,到底留下了黑字。
柳萨有过比较漫长的记事本历史。从初中开始写日记,持续不断地写到研究生毕业,入职。计算机迅猛地结束了手写时代后,她的那些本子便大大小小地堆到了角落。后来,成家之后,偶尔她也时断时续写下点什么,终究散淡不成规模。后来,便只写有关工作的东西。她现在早已忘记了自己还有过那么文青的习惯。
如果,这个本子,这几句话,摊开在常晓川面前,生活会不会又一次陡地来个大转弯?或者,哪怕,一次猝然的刹车?
为什么不?既然,他那么喜欢无事生非,那么好斗。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象常晓川的各种反应。先是声音失控,继而表情扭曲,然后便是彻底的心智紊乱,逮住什么说什么,愚蠢至极却又恶毒无比。像是一双不可知的恶之手操纵着的提线木偶,根本停不下来。
忘不了那最初的狰狞。剜人心尖的一幕。还是在蜜月里,柳萨下班回家,包里装着常晓川爱喝的饮料,她想他肯定又要像小孩一样撒娇说老婆最疼我了。其实她知道他更留心她的喜好,桌上摆的各种小零食,每天做的饭菜,都是依照她的。从厨房到卫生间,居家过日子太多琐碎的细节都证明,常晓川是一个体贴勤快的丈夫。柳萨对自己刚刚开始的新生活是满意的。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她哼着歌打开家门,迎接她的却是他突然的发疯。是的,他看上去确乎是疯了。时隔十一年,柳萨已经记不得他那天都说了什么。记不得他是怎么开场说的第一句话。她只记得他噼里啪啦的话语像火力十足的子弹射向她,射得她晕头转向。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些从他口里迸出的字词句,是愤怒的控诉,是恶毒的中伤,却无的放矢,并无具体的指涉。她听着他骂,回不了一句。事实上,她完全被吓坏了。她不知道她上班的这几个小时里,常晓川在家里发生了什么。她试图询问,制止,辩解,然而到最后,她只是冲进卧室,把自己锁起来。
“咚”地一声,门被撞开了。柳萨抬起头,看到了常晓川的脸。他的脸一片煞白,继而青黑,紅胀,双唇止不住地抽搐着。他抬起腿,又是飞起一脚,卧室的门立时被踢出了一个洞。
那晚,柳萨住进了酒店。第二天她向单位请假,然后打电话给常晓川。电话只响了一声就通了。常晓川答,没,我没去上班,我在家。柳萨回家,拿上了该准备的证件,说,咱们去民政局。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常晓川不说话,一直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她怎么催促,他都一声不吭。她去拉扯他,他这才抬头与她对视。但他目光涣散,根本没有表情。他头发凌乱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只坚持着一个姿势,蜷缩着身体,手里紧攥着手机。
常晓川整个人看上去傻掉了,垮掉了,像大病一场,像噩梦初醒。
柳萨终究没能按自己的想法,不吵不闹,火速离婚。常晓川根本就像一架瘫软的机器,无知无觉,不配合柳萨任何的行动。但接下来,当他清醒过来,他便天天地候在她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不愠不怒,只是巴巴地乞求她回家。她就那样回家了——那实在是一个极恶劣的开头。从此后,他们总是很容易就撕起来。而且,星星之火,每次都能蔓延成燎原之势。不止一次,常晓川做出了吓人的举动。但柳萨不再有最初的震惊,她学会了吵架,各不相让。她也曾暴怒中摔碎碗碟,像个泼妇。
那扇卧室门,那第一次的破洞,常晓川事后用特效强力胶粘好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曾经承受过怎样的暴戾之力。常晓川说并不是他踢得有多狠,而是门板质量太差,不堪一击。之后十年,他们搬了三次家,房子越来越大,门看上去越来越厚实,但柳萨的心里一直抹不去被踢出了一个黑洞的那扇门。那是她初为人妻的第一个家,倾尽所有,一点点修建起来的家,却原来,那么容易被损毁。
不知道现在的家具质量,会不会真如商家承诺得那样好。但常晓川,已没有踢门的壮举了。
他们现在很少吵架。忙得没时间吵架。俩人都常常前脚进家门,后脚又开始准备出家门了。曾经花整天时间没完没了吵架的情景,想起来简直有恍如隔世的奢侈感。多大的怨恨不满,憋回去,吞下去,等各自忙完了再见面时也就消化差不多了,吵不起来了。慢慢,不争,不吵,便成了习惯。当然,忙碌不是全部的理由,柳萨心里清楚。她看得见常晓川的改变,自从五年前他那场致命的病痛,使她去而复归,他便视吵架为禁区了。他刻意地隐忍着。有时,当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大起来时,他会突然退后一步,闭上嘴偃旗息鼓。柳萨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他把一簇喷薄而出的火焰,掐灭到了他的胸口。
常晓川变得这么克制,柳萨自然绝不会滋事。现在,他俩相敬如宾。难得都在家时,常晓川买菜做饭看手机,柳萨扫地浇花看电影,一派岁月静好。只是,柳萨常常陷入发呆。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大河,有时她会忆起婚前曾和常晓川去河边玩的情景。他为她拍照,不厌其烦地各个角度取景,一会儿站到礁石上,一会儿趴在沙滩上。拍累了,坐河堤上休息,她看见远远的大桥下在卖冰糖葫芦,他就一溜烟跑过去为她买了来。她只咬了一口便喊,不好吃,酸死了!他看着她,好脾气地笑。那时候的他,开朗,大方,但并不健谈。他只是爱笑,在柳萨为什么事较真跟他理论时,他先自就笑了。
那个常晓川是真的他吗?如果他是,后来的常晓川又是谁?柳萨常常忍不住这样想。事情显然不像当年妈妈劝的那样:男人嘛,结了婚就对女人没耐心了,真面目就暴露出来了。不,那时候他们还在比恋爱更甜蜜的新婚期,事实上,即便经过了那么多不堪回首的日子,就是在今天,常晓川对柳萨的所作所为也断无“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意味。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突然翻了脸变了天的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柳萨断定那是个突发事件。事后她追问缘由,不但未曾得到答案,只徒然点燃了又一轮战火。她甚至怀疑过常晓川有潜藏的精神病症。然而从家族到他个人,都是清白的。他的上司,同事和朋友,都对他有一致的好评。
那么,随他去吧。只要他现在安静过日子,又何必计较过去的是非曲直?柳萨这样安慰自己。但她常常发呆,常常失眠。慕雨霖说,你这个状态不对。夫妻之间还是要多交流,磕磕碰碰也是一种释放。老是憋着,忍着,看似和平,实则就是负面情绪不畅,心理疾患久堵不导造成的。
慕雨霖当然不是怂恿柳萨和常晓川闹。可常晓川今早偏就想成了这个意思。柳萨知道他嫉恨慕雨霖和她的亲密关系。听着他的无端指控,她一下涌起打击他的嚣张气焰的激情冲动,但话到嘴边却觉意兴索然,咽下去了。看得出来,常晓川今天打下床就开始气不顺。也许,是他蛰伏了这么久,终于又原形毕露,想要重新操练了。但柳萨不想陪他吵,就算那些没骂出来的话,缠杂成一团具象的毒素从喉咙掉到身体里,堵在心口上,让她隐隐作痛,她也宁愿忍着。这个男人,如果他还要重复曾经打打闹闹的日子,那么,她是不会再和他说一句话的。
然而,柳萨没想到接下来的场面会是那样的情景。常晓川斗志昂扬燃爆了自己,却又顷刻间像溃散的败兵。柳萨,你原谅我。他说。柳萨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疑惑地盯住他。而他,慌慌地低下头,又艰难地抬头,认真地羞赧地开口,你原谅我,生一个咱们的孩子吧。
这话毫无铺垫地出现,在那样的时刻。它像是一记意想不到的重拳,击中柳萨的心口。她来不及想什么,泪水却兀地胀疼了眼眶。
常晓川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他们是有过孩子的。那个不知性别的胎儿,七年前夭亡于一次激烈的争吵。事实上那次争吵貌似激烈,但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并不具备实质性的破坏力。柳萨已经钝化了,一次争吵再不会使她产生伤筋动骨的感怀。问题是吵架过后的清晨,常晓川没事人似的吃完了煎鸡蛋牛奶就去上班,而当柳萨坐到他留给她的那份早餐面前时,惊天动地的呕吐开始了。
吐得天昏地暗,寸步不让。喝进去一口水,就喷出来三口水。捱不过那一天,她去医院了。医生说,没事啊,是怀孕了。
怀孕发生在那样的时候,似乎有许多不对。但也没什么不对。工作从来都忙,吵架经常在吵,哪个时候又比那个时候更恰当,更适于接受一个新生命萌生的重大喜讯?
柳萨在医院后门的林荫道上一直走。一直走。没有高兴,没有伤心。只是灰心。灰心是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在秋风里飒飒地响着,落下一枚,又落下一枚,接连不断,踩不到尽头似的。常晓川的电话来了:你在哪里,还不回家吗?咱俩去吃你爱吃的那家火锅吧?柳萨答,马上就回来了,不吃火锅。常晓川的声音一下子大了,马上是几点?你看看现在几点?回家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件特别艰难的事?我给你做的早餐,一筷子没动还摆在这儿呢,什么意思?你觉得一个人六点钟起来给你做早餐是可以如此视而不见的事吗?
四天后,柳萨又去了医院。无痛人流,真的不痛,就像只是深深地睡了一觉。她已经四天四夜没睡觉了。这一觉醒过来,恍若前世。她知道就从她迈进医院的那一刻,她和他的那个家,是再也回不去了。她一直坚持着,忍耐着,假装习以为常着,但突然换一种身份再打量自己的日子,才发现早已不忍卒读。她不知道他们怎么了,生活的表象,衣食住行,似乎比社会上太多打拼的人更舒服更精致一些,但一切不过是五彩的包装纸糊出来的花花绿绿。一个孩子,不应该来到这样的两个人中间。常晓川和柳萨,不配接受这样一份至高至贵的礼物。
柳萨决意离婚。妈妈半年前去世,再不会有人像她一样又哭又骂阻挡柳萨。自然无法和常晓川协议,只好上法院。走法律程序。她搬出来,租住在离单位不远的小区。台里的同事说,既走到这一步,就不可无防人之心,小心他鱼死网破!柳萨觉得人家的话是有道理的,但不知怎地,她内心里还是不愿视他为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她见过他最坏的样子,却莫名其妙地认定那不是他本来的样子。
一年后,柳萨在贵州的苗乡梯田中认识了庄迪。又半年后,他们决定在一起。但常晓川不放手,柳萨身心交瘁。庄迪安慰说,我们不久就能等到法院的结果了。其实,只要你准备好迎接咱俩的新生活,我不会介意你的身份。柳萨多么感激庄迪的一切。多么感激生命中有了一个叫庄迪的人。是的,她准备好了,在为不堪回首的年少虚荣付出了五年婚姻的惨重代价之后,她终于知道自己也可以遭遇爱情。她已经千疮百孔,但爱情那么新,那么好。她为什么不张开双臂迎上去?
她以为她可以。她以为她应该。所以,她哭着,笑着,朝着庄迪的方向扑过去。但常晓川,绊住了她的脚步。其实,只是小小的一次停驻,只是偶然的一个趔趄,她断无料到自己会彻底收回步子,掉转了方向。
就像是电视剧里的狗血情节,那最后的回天狂澜发生在机场。庄迪打电话说,想到两个半小时后就要在咱们自己的家里见到你,我的小心脏就要蹦出来了,历史性的会晤啊!柳萨甜蜜地笑骂,装嫩吧你,还小心脏呢!行了,我开始登机了。然后,就在柳萨摁掉庄迪的声音把登机牌递过去时,手机铃再次响起。
常晓川突发急性胰腺炎,昏倒在办公室。他的助理哑着嗓子说,对不起,嫂子,你得来一趟,医院已发了病危通知,马上要手术。
柳萨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椅子上等了整整五天。泥塑一般。常晓川的亲戚朋友们起初都远着这个闹离婚的女人,慢慢地却都围上来安慰她。他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空洞的眼神让他们都生出了恻隐之心。她望向监护室的样子好像里面的那个人如果再也醒不来了,她便也跟着睡过去了。
在常晓川终于转到普通病房的那一天,柳萨见到了庄迪。在医院的花园里,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柳萨旁若无人地扑进了庄迪的怀抱,大声地哭出来。十多天来,她只喝进去很少的水,谁知却还有这么多的泪。委屈有多少,泪就有多少。这个男人,她答应他剩下的岁月要手牵手一起走下去,但到头来她如此不讲理地,如此彻底地负了他。她应该愧惭,应该负罪,但她面对他,却只是委屈。巨大的潮水似的委屈。她只能把自己哭给他听。
一把钥匙,崭新的精美的钥匙,从包里拿出来,轻轻地,坚决地,放到庄迪手里。其实他自己就等候在那边,根本用不着寄钥匙给她。但他偏偏这样做。他说,你的新家,你的钥匙,这是必须的仪式。
现在,也像是一个仪式,她把它还回到他的手里。那扇新生活的门,永远用不着她的手去开启了。庄迪红着双眼喊,为什么,为什么!你和他,本来就完了!他生病,根本与你无关!况且,他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你搞清楚,他得的不是绝症!这不过是一次突发事件,不会影响到我们的事。你是不是因为缺睡眠,人都糊涂了!
不,不是糊涂了,恰恰像是睡醒了。和庄迪在一起的所有日子,美得像一个梦,然而,如此突然,这个梦就全醒了。一把新钥匙,到底不等于一个家。而病房里那个满身插着机器的男人,她以为她离开他,只需要摔上身后的门,就像她已经做过的那样。谁知,有一天,当他的生命之门就要径自关闭时,她一跃而起紧紧扒住了那道门,扒得十指渗出了血。
没有办法向庄迪解释这一切。根本,连柳萨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留下来,当然不是因为爱情。事实上,当年嫁给常晓川,也不是。爱情,在庄迪出现之前,对于柳萨似乎一直是一个事不关己的东西。然而,必须,要留下来回到常晓川身边。
庄迪一步步离去。医院的玻璃窗外,一轮皓月当空。柳萨感觉着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一寸寸地变成行尸走肉。但她没有唤回庄迪。庄迪一次次回头,说,求你反悔!求你叫回我!
那么,好吧。最后,庄迪说,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会像亲人一样注视着你,祝福着你。你要好好地。
可以肯定,笔记簿上的话,一对爱人,两个亲人,就是在那样的诀别之后写下的。那时候,柳萨已基本不手写东西了。是怎样一个孤独的时刻,她突然白纸黑字,急不择言,写下铿锵的话语?她肯定以为,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犹如在心版上刻下刀痕。她把笔记簿郑重地放到书架上某一部心爱的书籍旁,她相信那个位置,她会永远记得。
然而,仅仅只是五年。柳萨无法原谅自己的遗忘,却也不堪面对这样一个草草邂逅的笔记簿,竟然记载着两个人的“遗恨千年”,听上去,这多么不靠谱。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把那七十五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进了眼里。然后,她伸手轻轻撕下它们,把那一页揉成团,掷进了候机室的垃圾桶里。
一时间,心口有点抽痛。其实,庄迪依然是珍贵的。有关他的这句话也应该是。但它们变成垃圾的流程和其它垃圾并无二致,不过是随手扔进了随处可见的垃圾桶。如果是烛火焚稿呢?哪怕是燃在灶台上,让警言成灰,也会是一种异样的感觉吧?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说到底,是更方便更容易生产和销毁。
飞机上升时起了不小的颠簸,柳萨开始头痛,耳鸣,胃里泛起恶心。以前可从没有过这样的反应,都是心情不好惹的!柳萨悻悻闭上眼,想把常晓川那张愤怒的脸,尴尬的脸,挤出脑海。但与此相关的更多的场景和画面却纷纭而至,占据了她的思绪。哦,庄迪!她情不自禁唤出这个名字,热泪轻轻涌出。她有多久没记起过这个名字?就是在今天,刚才,她还宁愿认为他只是留在了那几行字,那一页纸上。她不敢向自己承认,他一直在她的生命里。与他在一起的那一年三个月,那无与伦比的幸福时光,一直照耀着她。就算一切终止,回归死寂,他也始终都在。没错,他确实是她的亲人了,此刻,他和煦的笑脸像飞机舷窗外一万米高空之上的阳光,温柔地抚平了她的焦躁,不适。
一生中有多少那样的一年零三个月?回忆可以快进,可以慢放,可以当折子戏抽出来一遍遍重温,却再也没办法复制了。是柳萨自己决定放弃那样的美好,和谐,退守到旧日子的。是柳萨自己选择,送别千年一回的知音之爱,留下来,面对一份莫名其妙的宿缘。
有件事,那时候柳萨没有告诉庄迪,后来,也从来不曾和常晓川再说起。那天,当她接到常晓川助理的电话,在登机口惶然不知如何时,手机上传来了他本人的信息:柳萨,不知道你在哪里,还能否再见到你。我好像不行了,大限将至的感觉。其实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遗憾太多。最要紧的一条,我现在赶紧声明:我同意和你离婚,立即离婚。过去对不起你,现在能做的只有,不让你以我的寡妇的身份开始新生活。我们的夫妻关系到此为止了。
柳萨只看了一眼,就飞身往机场出口跑。满大厅回荡着她的名字,柳萨。柳萨。那是机场广播在催促她登机。柳萨满耳朵震响着自己的名字,柳萨。柳萨。那是常晓川在呼唤。
那条信息,柳萨坐到出租车上便忙忙删除了。但信息里的每一个字,横平竖直,一笔一划在她眼前晃着。它们是一种新鲜的伤,以不曾估量的力蛰痛了她。她靠在手术室门口冰凉的墙壁上,一遍遍地念叨:求你不死。求你不死!
一切都过去之后,有时,在睡不着觉的绝望的夜里,柳萨偶尔止不住自己的恶毒:其实,常晓川就那样留在手术室,再也下不了那张手术床,又会怎样?他死了,她又能怎样?在他们身边,不止一个的白领精英,都英年早逝了,为什么就他化险为夷?就他能化险为夷?
柳萨面对着自己身心某一处比黑夜更黑的那点黑。在想象放纵处,她麻木不仁,冷嘲热讽着那个在机场狂奔泪流的女子。而当跌回到周遭的现实中,曾经的思绪便在皮肉最浅表,一刀刀地直剜她。每回,想到自己对他的诅咒,她就先自痛了起来,牙缝里都咝咝地冒寒气。可她为什么要诅咒他?她根本可以不管他,径自离去。
也许,果真,这世界上有一些不被认领的爱,模样像极了恨?
三
周末慕雨霖去做SPA时想约柳萨,但拿起手机却又放下。最近两次见面,她发现柳萨接常晓川电话时都不说她正在和慕雨霖喝茶、逛街,很显然,这说明常晓川是不开心老婆和慕雨霖走太近的。
慕雨霖知道常晓川心里有疙瘩,当年他和柳萨分居离婚的时候,慕雨霖是毫不含糊站队柳萨的。闺蜜之间当然要互相支持,可她曾是常晓川的同事,她是通过他才认识柳萨的,这就有点不一样了。慕雨霖完全能想象出来常晓川对她的恼恨和猜疑。唉,那个男人,实在是内心虚弱却又控制欲太强。慕雨霖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他把好端端的家差点给弄没了。他的破坏力都来自他内心深处的不自信,不安定。可放眼望去,这世界上又有几个男人是真正有力量的人呢?所以,慕雨霖倒并不认为常晓川有多差,虽然他在婚姻中的表现有时候听上去确实很差。她其实并未对柳萨说过多少不利于常晓川的话,反倒是常常劝导她去发现他好的一面。但可以肯定常晓川对此的猜测可能恰恰相反。
也许,从最早的时候起,常晓川就不欢迎一个有工作关系的人,接触他的家庭。职场上,大家都是把自己包得很紧的人。做事有观念,思路新,执行力强,慕雨霖不止一次听到过上司对常晓川的嘉奖,但公司里混到管理层的才俊里,哪个又会比他弱太多呢。所以,让慕雨霖对他引起关注的并不是他个人,而是他的太太。
那是在公司的新年酒会上。各路美女竞相开屏姹紫嫣红,慕雨霖注意到了那唯一一个不穿晚礼服但高脚杯端得最优雅的女人。常晓川牵着她的手四下招呼着,眼神却时时落在她身上。谁都看得出来,常晓川很看重老婆。后来慕雨霖敬常晓川酒,常部长,我对您太太一见钟情,拜托您把我隆重介绍给她。柳萨大方回应:幸会,同感。彼此互留电话。慕雨霖看常晓川表情,知道他只当这是场面上的应酬,但没过几天,她真打去电话约柳萨共进晚餐,没想到柳萨也是毫不推脱,欣然前来。俩人热热闹闹坐在一起,断断不像是统共见过几分钟的人。慕雨霖问,你接我电话怎么想的呀?你老公的女同事,莫名其妙接近你,莫非是要探你虚实,捣你老窝?都市剧里可都是这样演的。柳萨笑答,是吗?可我们做电视的,反倒顾不上看都市剧,不知道那些套路。
于此成为闺蜜。俩人一个是电视台崭露头角的女编导,一个是杀伐决断的商界精英,原本并无太多生活内容的交集,而且平日里喜好也不相同。慕雨霖精于保健养生,凡事自律。柳萨生性散淡,要么没日没夜拍片子,要么睡懒觉晒太阳。但凑到一起总有话说。柳萨不像一些女人张嘴就抖搂家事,也很少谈抽象的感情话题,不发人生感言。那些很盛行的心灵鸡汤,她向来嗤之以鼻。她永远精确,敏锐,只谈当下场景,典型的纪录片风格。只要看到谁说那种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之类的话,她就恨不得直接拉黑。知道吗,腻歪到让人想吐。她说。
慕雨霖心有戚戚焉。微信时代,她和柳萨一样不晒美照,尽管她们比朋友圈里好些爱晒图的美女更美得货真价实一些,走过的地方吃过的美食更可晒一些。柳萨笑闹说,知道为什么我也对你一见钟情吗,因为你身上有一种气质,高端奢华却又温和低调。那是见过世面的人才能具备的。慕雨霖很受用这样的赞美,逗她说,正是!记住了,咱们一定要这样互粉到底!
慕雨霖以为柳萨心地单纯,遇事说事,不装不作,是难得的没有“文青”病的文艺人士。然而随着交往的深入,一点点了解她的婚姻状况后,她原本明朗的形象在慕雨霖的心里变得模糊了。她哪里是“不文艺”,她简直要比任何文艺片里的女主角更莫名其妙,更感情用事,更“不正确”。在目睹了她几年的人生波折后,慕雨霖由最初的欣赏她渐渐变得不明白她。她完全是一个明知误入歧途却还要硬着头皮往前走的乖张的孩子。
然而,慕雨霖没办法不怜惜她。不心疼她。怎么说呢,这个被生活亏待的女人,怀揣着一颗在当下世道显得极为珍稀,珍惜到有时会沦为笑料的良心。这良心全身武装着她,使她捉襟见肘,手持利刃却让刀刃朝着自己。
为什么嫁给常晓川,爱他吗?
不是,因为他身高一米八二,刚刚达到我的标准。之前有过许多追我的男生,都个子小。
身高就那么重要吗?
那时候以为很重要。不然,又有什么更重要呢?
为什么要离婚?
因为常晓川脾气不好,动辄吵架。而且,感觉他认为吵架似乎天经地义。头天吵架,第二天又和好,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我宁愿他冷战。
没做过沟通吗?为什么要吵?努力改善不可以吗?
无法改善。沟通的结果是再次吵起来。
吵架有相对固定的内容吗?你觉得他试图通过吵架表达什么?
没有。通常是看见什么说什么,自家的事,别人的事,电视新闻,一言不合就开吵,根本不知道雷埋在脚下哪个地方。不,我不认为他想表达什么,形式完全遮蔽了内容。我觉得他就是为吵架而吵架,为吵赢我而吵架。
为什么和庄迪在一起?是为了彻底告别和常晓川的婚姻?
不是。我喜欢和庄迪在一起,感觉特别放松,快乐,很单纯的快乐。庄迪让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有无限可能的人,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那么,为什么又要离开他?
因为常晓川病了。快死了。我觉得我要是走了,他真会死。
你既然不爱他,从一开始就不爱他,和他在一起的几年那么不快乐,那又何必在乎他的生死?况且法院马上就要判你们离婚了。
可我怕他死。如果他死了,或者病得很重,我和庄迪在一起也不会开心。
现在,你后悔当时的决定吗?后悔放弃庄迪?
后悔。可是,事情若再来一遍,还得是这样。
如果把前后几年间和柳萨的无数次谈心高度提纯,把中心思想和关键词拎出来,慕雨霖觉得无非就是以上内容。简单的问答,像是审讯。常常,慕雨霖会被柳萨惊到。她那么坦白直接,根本没有弯弯绕绕。她说雨霖我对你没有保留,其实她这个样子又何须对其他人保留?分明是关乎到家庭隐秘婚姻真相的一团乱麻,她却讲得逻辑清晰,脉络有致,因为所以。她脸上简单明了的表情,就好像那些长夜啜泣的煎熬,那些淬心沥骨的选择,不是她曾经的日夜。
一路相伴,慕雨霖见证了她的所有。她的伤,她的痛,她感同身受。她眼睁睁看着她和庄迪分手后掉了十五斤体重,头一年买的裙子变成了大口袋。她不只一次在午夜接听她的哭诉:常晓川不吵不闹,现在他变好了,可我,我做不到......
她走过了很长很黑的挣扎。但当她走出来,她光明,纯正,脸上没有厮杀的痕迹,是一个新人。一个有耐受力,抗击打的女人。一个化繁为简的女人。慕雨霖常常被她感动。被她弄糊涂,被她气晕。
你是个好人!她用最原始的词汇夸赞她。
你简直是个蠢货!你知道吗,你是个奇葩!她忍不住嘲笑她,讽讽她。
我觉得你是被常晓川PUA了。她恨铁不成钢。
而柳萨宠辱不惊,无论褒贬,她只淡然回应,我知道你为我不平。可是各人各命,雨霖。
慕雨霖当然为她不平。当年俩人刚结识不久,听到常晓川时常在家里挑事吵架的事,慕雨霖就一下子火起来,跑去到常晓川的办公室理论。虽是同事,但他们平日的工作交集并不多。慕雨霖发现与柳萨相比,常晓川实在是藏得太深了。他的每句话都听似诚恳有礼,但实则根本是拒绝的。虽然看得出来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是有心事的,但他拒绝袒露心迹。慕雨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常晓川最后却只是打哈哈说,我听说只要两个女人在一起吃顿饭,逛一次街,她们的老公的名誉就彻底扫地了,果真如此啊!哈哈,好,我改!不过,我们以后不要再在公司谈私事好吗?我和柳萨请你吃饭,喝茶,有的是时间。
但事实上,他们从来没三人一起聚过。慕雨霖知道常晓川在家里还是老样子,所以肯定不想见老婆的闺蜜,等着讨伐。后来,慕雨霖跳槽去了另一家跨国公司,和常晓川就再也没见面了。再后来,柳萨提离婚最辛苦的时候,慕雨霖又一次去找常晓川,求他放手。没想到,常晓川却反过来求她。他以往成竹在胸的沉稳气质不见了,这一次他很惶惑,很焦虑。慕雨霖看到了一个男人欲盖弥彰的虚弱和无助。常晓川,真的是不放手,真的是在乎柳萨,而不像有的男人不同意离婚仅仅是因为想阻挡女人新的开始。
慕雨霖听着常晓川的诉告,几乎能看到一簇簇愧悔交加的烈火在灼烤着他整个的人。他说他对不起柳萨,但他不会同意离婚,除非法律强行解除他们的夫妻关系。他的偏执,让慕雨霖愤怒,憎恶,但比厌恶更强烈的是灰心。他的样子让慕雨霖不由得无比沮丧。她几乎想不起来曾经共事时他意气风发的样子。
就是这样。十年间,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柳萨的婚姻状态更多地让慕雨霖感到了作为旁观者清醒的灰心,和悲凉。柳萨的故事毫无疑问加固了慕雨霖原本就持有的婚姻悲观主义态度。
要不,生一个孩子吧。最近一次,慕雨霖这样劝。柳萨悚然吃惊的样子:为什么连你都这么说?慕雨霖不知再说什么。是的,亲如姐妹,在柳萨对自己对常晓川都尚未重拾信心的时候,她不应该是催生队伍中的一员。生孩子?为什么?
慕雨霖比柳萨大两岁,属于高龄剩女了。其实,根本不存在剩不剩的问题,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走进过急吼吼待嫁的行列。这个事情,顺其自然就是了,遇上了就嫁,遇不上也罢,难道非要把自己打发到一桩婚姻里才叫人生?从一开始她就是这态度。多年后,也还是这态度。渐渐地,身边的人看着她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便也不替她着急了,大家基本达成了共识,这个女人,结婚是不可能结婚了。
然而,慕雨霖虽然悲观,却并不拒绝“遇上”。对于她这样的女子,“遇上”从来都是川流不息,呈无缝对接的状态。但问题是,太多次“遇上”,怎么也走不到“遇上了就嫁”的地步。把自己嫁出去,简直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宏伟目标。
我有时候其实特别佩服你的勇气!她对柳萨说。你怎么仅仅能为了一米八二的个头,就和一个男人结婚,太逗了,太了不起了!
不光是身高,还得看体形。有些人虽高,太高的不好看。常晓川是黄金比例。柳萨竟然煞有介事地补充说明。慕雨霖被她恬不知耻的天真模样逗乐了,她甚至禁不住暗暗嫉妒她。就算柳萨遇到了之后如许的不堪,但人生有那么一次不讲道理的孤注一掷,也是值得的吧?不像自己,好像眼前永远有花红柳绿的风景,但从不曾有一处让她驻足停留,让她安营扎寨。她只能一路走下去,脚步没有负累,心里始终清冷。
我承认你的优秀。但我也相信,总有配得上你的男人吧。其实,你不是没遇上过。只是,遇上又能怎么样?再美好的遇上都经不起你那样的吹毛求疵。柳萨经常这样责备慕雨霖,别跟我说那些扯淡的理由了,那根本就是你恐婚的借口。
也许柳萨是对的。也许她真的恐婚。那些男人,说起来确实也算是优秀的,曾被她遇上又甩了的,至少都是世俗意义上的精英男。就拿近五年举例说吧,男A,作家,不算多金,但也有房有车有相当收入,经济不成问题,博学多才,有识见有趣味,关键是有读书人的好处却没读书人的毛病,懂生活,会做饭。慕雨霖和他相处了近三个月时间,过年时还特意多休了几天假和他一起去三亚。谁知他们却在美丽的大海椰树边分手了。作家爱面子,没有追问她为什么分手,但眼睛里写满痛苦的疑惑,他肯定想不到事情源于他脚上的袜子。到了三亚,他就脱下皮鞋换上了沙滩鞋。但他的脚上一直套着一双灰蓝色的棉线袜子。慕雨霖的眼睛总是忍不住瞟向作家的脚,又急急投向别处。其实她也承认自己的矫情,其实她也不是忍不了一双袜子,其实她也完全可以告诉他鞋袜的正确搭配,只是,问题是,从那双袜子开始,一切慢慢开始变味了;男B是个法学博士,形貌风度俱佳,请吃饭餐厅很对心思,送礼物时尚大气,她睁大了眼睛挑他的毛病却也没挑出什么来,就在她已经动心跟他定下来时,有天晚上他来她家,微醺,一屁股坐沙发上张口就说,今晚我住你这里了。咱俩也处了这么些日子了,都是奔着结婚的目标的,还等什么呢?她当即就把他撵出去了。其实她也不是不想和他上床,只是她受不了在那样的情境氛围中,在“还等什么呢”的逼视下,完成上床;男C,公务员,经人介绍认识,起初没感觉,后来在殷勤相邀中发现了很多共同兴趣,唱歌,滑雪,看话剧,繁琐刻板的公务似乎并未磨蚀他天性的热情,反而使他有了一份对人对事的深入看法。慕雨霖是欣赏他的,俩人一度谈婚论嫁,但他说,婚后必须得和父母住一起。OK,有了这句话,慕雨霖更欣赏他,但她只能说拜拜;男D,和她一样,外企高管,俩人帅哥美女,几乎都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但业务忙,经常出差,总是聚少离多。初春,他从上海发来微信图片,满屏玉兰,美轮美奂。两周后,她跑同样的线路,入住了他上次住过的酒店,她给他发微信:上个月,你在这里拍的照片上,满树玉兰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白鸟。现在,我来了,它们都耷拉成了一簇簇散乱的手帕。五个小时后,她看到了他的回信:难道我上个月还给花拍过照?都累成狗了。后面跟着一个抠鼻子的表情。慕雨霖不能确定抠鼻子是什么意思,便问手下一个小姑娘,答曰:鄙视。鄙视?鄙视什么?鄙视自他自己累成狗了,还是鄙视慕雨霖巴巴地寻找他未走心的旅途分享?慕雨霖回看对话,为自己突发的文艺腔羞恼极了。之后几天再收到他的嘘寒问暖,突然觉得生疏,接下来便是沮丧,难以为继的无力感。于是,还未等到那些耷拉在枝头上的玉兰花凋落到地上,她果断分手;男E,211大学副教授,慕雨霖很看重他的学识才华,俩人虽隔行却很能谈得来。但相处久了,她发现他明明自身条件很好,却在她面前莫名自卑。他那么渴望成功,出国访学,国家科研项目,硕博导师资格,各种获奖。而且,他把这些东西与对她的忠诚紧密联系在一起,好像只有他成功了,才能给她幸福。好像他越成功,她就越幸福;男F......算了,慕雨霖根本不愿再回顾自己的心狠手辣了。
最近的一次,按排序称男J吧,国家金融部门工作,见面几次后就提出结婚的要求。求婚的同时,他提出让慕雨霖先辞职几年的要求。咱们都不小了,尤其女人的年龄,耽误不起啊!他说,现在当务之急,重中之重是生孩子!一个女人,什么工作什么职务都比不过做一个母亲。
男J差点让慕雨霖在求婚现场作呕。他试图左右她的意志的荒唐样子,简直是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可是,细细一想,之前让她觉得痛惜的男E,其实不也是和男J一样让人愤怒的思路吗?他们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可以那么自信笃定地评判什么是女人需要的,什么是对女人最重要的?他们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定义女人对幸福的理解?
既然孩子是重中之重,自个麻溜地去生呀!慕雨霖向柳萨讲男J的丑恶嘴脸,忍不住孩子气地泄愤。男人千般好,只是没子宫。她哈哈大笑,眼角都笑出了泪。
这下,彻底金盆洗手。她郑重宣布:“遇上了就嫁”这想法是个毒瘾,我从此戒了。这世间,再断无能嫁又可遇的人了。
卸下精致的紧身裙,疲惫的高跟鞋散落一地,红唇再也放不出招摇的烈焰。灯下,镜中,一切都像是华丽又寥落的梦。没人看得见午夜梦回时慕雨霖暗自啜泣的样子。亲如家人,闺蜜,也都不曾见过人前洒脱不羁的她会有这么崩溃不堪的时刻。但她自己认得镜里的女人。哀戚,幽怨,无助。这些最先涌到脑海的形容词根本不足以形容她的眼神。那赤裸裸的眼神,寒光凛凛无处逃遁的眼神。
这世上的事情,是多么不讲理。一个人的内里,和她所呈现出的样子,竟会如此不吻合,如此意料不到。天知道,慕雨霖这个女人,这个漂亮潮流的女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她所有的夜和泪,所有的不甘和挣扎,都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就是——生一个孩子。她之所以络绎不绝地迎接“遇上”,就是为了这个。从二十六岁到三十六岁,她渐渐放弃了做一个妻子的努力,但从未放弃过做一个母亲的心愿。一个秘而不宣,久而弥坚的心愿。
为什么?连你都这么说?柳萨疑惑中带着委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慕雨霖凄然笑了。柳萨不知道,那句话是慕雨霖常常说给自己的:要不,别管那么多,先生一个孩子吧?
一个孩子。不是试管婴儿。不是从精子库里买一个优良品种。不是为某个男人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慕雨霖要的是一个为爱而生的孩子,一个光明正大,心甘情愿遇上的孩子。
四
五月,柳萨接受了新的重要的拍摄任务。
摄制组临行去外地前,却被告知节目临时换了导演。柳萨生病了。
领导说是腿崴了,一时出不了门。但台里有人悄悄在传,说是抑郁症。
没错,柳萨抑郁了。
本来就睡眠不好,春节开始越发严重了。遇到第二天有拍摄任务,需要养精蓄锐,偏就睡不着。第二天有策划会,想要神清气爽,但硬是熬出黑眼圈和肿眼袋不可。莫名忧虑,焦躁,怎么也睡不着。常晓川说,你在台里也算是独当一面的老人了,根本用不着这么白天黑夜紧绷着一根弦,放松不下来!但问题是,睡不着成了常态,无关工作压力。休假时,没有等着要去完成的任务时,可以放心睡到第二天大中午时,她也还是睁着双眼分分秒秒捱到天亮。
外人看不到这些,大家的眼里,她是一个雷厉风行的职场丽人。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一个神情恍惚的失眠患者。失眠!失眠!这两个简单不过的字眼,却像生着无数双荆棘之手的黑暗之地,一点点禁锢了柳萨。她无力突围,唯有沉陷。
夜太黑。窗帷纹丝不动,漏不进一点风声。柳萨戴着耳机沉陷在无始无终的黑暗和音乐中。吉他曲,萨克斯曲,小号曲,钢琴曲,到最后再也分不清一曲和另一曲。到最后,所有的声音都隐去,只剩下常晓川的鼾声如雷。柳萨觉得这奔腾不息的鼾声像是一条河流,她被裹挟其中,载浮载沉,不知要漂向何方。如果前方有疾石暗礁,那就来吧,我宁愿被撞击,被粉碎,也不愿重复无始无终的被弃置。她在心里一遍遍祷告。然而,他的河流上她终究只是一叶观光的扁舟,虽难以泅渡无可凭依,却并不能遭遇到短兵相接的命运。她只能继续躺在被长夜遗弃的黑暗中,躺在常晓川如火如荼的鼾声中。热气弥漫的鼾声,葱葱郁郁的鼾声,柳萨有时觉得这鼾声是一座热带雨林,热带雨林里一棵以破竹之势迅猛生长的高大的树木。她觉得这树已侵夺了她全部的氧。这树越长越快,越长越大,它顶天立地,已撑破了卧室,撑破了客厅,它就要湮灭她于枝蔓横生的沼泽地了。
她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气,她一骨碌翻身下床,她扑到阳台上打开窗。窗外,没有星光,却是粼粼一片璀璨迷离的光。那是五彩灯光,是玫州市全力打造的大河夜景。夜景太炫目,早就赶跑了夜,灯光把大河上下涂成了妖魅的声色场。那浑黄呢?浩荡呢?那常年激荡作声的长风呢?那些兀自在风里飘摇的青苇和白鸟呢?那在《水边的阿狄丽娜》里一浪一浪涌向她的倾诉和抚慰呢?
柳萨看不清河的模样,听不到它的声音。但她执意想要看到,听到。这夜太亮,闪瞎了她的眼。她攀住了窗沿,努力把头和身子探出去。
啊!柳萨一声惊叫,像惊悚片里灵魂出窍的嘶喊。她被自己的声音彻底惊醒了。她重重地倒在阳台地板上,冷汗直冒,湿透了散乱的发。她不知道是惊叫把自己从午夜洞开的窗沿上拉回来的,还是重重摔在地板上才使她痛得发出了瘆人的惨叫。捏捏脚踝,一阵刺痛袭来。她这才如梦初醒,哭出声来。她捧着脚上的痛,像捧着一块失而复得的至宝。
常晓川的鼾声一波波传来。一个晚上,柳萨就算离开卧室多少次,他也不会知道。今晚,这样刺穿了夜的惊叫声,估计惊醒了整个单元楼,却照旧未惊扰到他的酣睡。他的鼾声,依然是固有的气势和节奏。
柳萨一步一步挪进卧室,把自己搬到床上,搬到了热气腾腾的鼾声中。她比以往哪一次都更清醒地感受到,她和这一片鼾声的隔绝。这鼾声,这鼾声缭绕的房屋,这房屋所代表的她所置身的生活,这么近又这么远,这么真实又这么虚幻。就是在多年前吵架吵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她也不曾像此刻这样痛切地感受到,她和这一切的隔绝。
但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躺在这鼾声中。这遮天蔽日的隔绝中。仿若,这依旧是她唯一的氧,仿若,她刚刚脱身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
常晓川带柳萨去看医生。她的脚踝只是微肿,走路并不钻心地痛,她料定并无大碍,但拗不过他的坚持。彻底熄灭了吵架激情的常晓川,在不睡觉的时候,算得上是一个体贴入微的老公。他坚持带她去医院,坚持拍片子看有无扭伤,坚持让医生开一些外敷内服的药。
可是,医生并不理他的絮叨,他只是自始至终盯着柳萨。他说,听我的,务必去精神科看看。
被诊断为中度抑郁的那天晚上,柳萨反倒连药也没吃就轻易入睡了。就像一桩悬案,终于水落石出,她如释重负。她睡得很香很沉,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床的另一边没有常晓川,灯光是客厅的。
一大堆大大小小的药瓶药盒,里面的说明书被抽出来,叠摞在茶几上,有一页放在常晓川的膝盖上。他拨拉着手机,一会儿紧盯着手机,一会儿又去看腿上的说明书。他是那么专注,当柳萨悄悄站到他面前,他悚然起身:啊,你干什么,吓我一跳!柳萨问,那你干什么呢?大半夜的干扰人,好不容易睡个踏实觉!常晓川低头,几乎是有点羞赧地开口,我,我想研究一下医生给你开的这些药,我怕有副作用。网上多咨询一下,多比较一下。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还是不相信,这怎么就抑郁了呢?明明是脚崴了,怎么就扯上抑郁症了?
柳萨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在他眼里,柳萨不过是不小心崴了脚。在他心里,她熬过的那么多不眠长夜,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当然,他只是听闻,从未真正见识过那些夜的样子。鼾声如一道沟壑,他和她咫尺天涯。柳萨呆呆地看着他,再一次感受到多少次在他面前的如鲠在喉。
他说,你去睡吧,什么也别想。就算是这病,我看吃完这些药也都好了。他的嘴角扯出一丝笑,但他的眉眼纠结着,欲盖弥彰的担心。他又坐下去哗啦哗啦地翻看起那些说明书。
泪水慢慢流下来。柳萨把脸埋进了被窝。常晓川的枕头歪过来,触着她的颈窝。他的枕头上,是一种她不熟悉的味道,不知什么牌子的男士洗发水的香精味,混合着莫名的汗味。常晓川的气息,就是在离柳萨最近的地方,也有着难以水乳交融的距离。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是在哪个岔路口,他们松开了原也是甘心情愿牵在一起的手,从此不即不离像一对搭伴前行的路人?可是,经历了那么多那么久不堪回首的日夜,他们又怎么可能像是路人?伤痛一直都在,是河流里的暗礁。只要风一起,它便露出了峥嵘。就像今夜,常晓川挑灯夜读药物说明书的身影,是那么猝不及防地激出了柳萨的眼泪——这茫茫夜里亮着的无数盏灯中,唯有这一盏是为她亮着的。她凝视着从门缝透过来的那一抹光线,她看见了更多夜晚的他。她看见了少年的他,多年前走在阳光下的他。街上那么多人,路上那么多方向,他却只迎着她走来。错误地,命定地,向她走来。而她,曾自以为可以改正这种错误,自以为可以走开,自以为已经走远,谁知始终不过是盘旋在他的好与坏里。多年来,她活成了别人眼中成功的女人,她习惯了站在炫目的光影中,但今夜,曾经的热闹恍如隔世,她所能拥有的不过是自家客厅角落里一盏微弱的灯光。灯光下一个为了她放弃酣睡的男人。
药物反应在柳萨身上迅疾出现了。先是肠胃不适,根本吃不下东西,成天昏昏沉沉只想睡觉,坐马桶上都能睡过去。被失眠逼疯了的柳萨猛地遇到这样强烈的睡意,简直要喜极而泣了。但一个多星期后,她发现自己越睡越困,越睡越不清醒。一场长长的觉睡醒后,不但没有久旱逢甘霖浇了个透体清凉的感觉,反而像身上套着大棉袄走在雨地里,越来越黏湿,越来越沉重,甚而要被那大棉袄裹挟着,窒息到喘不过气。
嗜睡过后,便是狂吃。最初的不适过后,她突然胃口大开,变得巨能吃。早餐一杯牛奶一只水煎蛋一份烤面包,以前要撑到中午甚至晚饭,现在不到九点就饿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就落到吃上。什么都想吃,都能吃,各种肉,各种甜食,各种坚果。
服药五十天后,再见慕雨霖,柳萨从她惊异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慕雨霖也不避讳,开口说,这才两礼拜没见,你把自己吃得越发圆润了。常晓川站后面急得摆手,慕雨霖不管不顾:莫非我不说,你们家就没镜子,柳萨她没长眼?从此她不再上班出门?
五十天长胖了十七斤!柳萨慢慢揣摩着这数字的意味。她感谢慕雨霖的直言相告,让她从麻木沉沦中惊醒过来。这些日子,她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最初直面自己的状况时,担忧和痛苦就像一把寒光四闪的利刃挑开人的血肉,那种疼痛掺杂着恐惧,是分分秒秒都要崩溃的绝望。渐渐地,一天天过去了,药物麻痹了神经,嗜睡贪吃缴械了身体,利刃便成了生锈豁口的钝刀。原来,人是多么能适应病痛的磨蚀,多么能经受精神的摧折。她盯着镜子里一天天走样的自己,仿佛痛彻心扉,又仿佛无知无觉。原来,人是可以这样地放弃,这样无底线地接纳自己。
柳萨当即把所有的药扔进了垃圾桶,当即下楼扔掉了垃圾袋。常晓川吓坏了,拉扯中他一遍遍喊,就是断药也不能这样断!要慢慢地一点点把量减下去,你懂不懂!你这样做,只会加重病情。柳萨说,我没有病!我只是睡不着。现在我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常晓川埋怨慕雨霖,你看你一来,就把事情搞坏了!治病吃药肯定有一些副作用,难道长胖比抑郁症更可怕?慕雨霖冷冷作答,她胖成这样,还能不抑郁?这不是胖不胖的问题,你不懂。她盯着柳萨的眼睛,平静地说,我知道你能行。你不要依赖药。你下个月就去上班吧,这么长时间待在家里,衣柜里那么多裙子都没机会穿。
跑步,爬山,游泳,瑜伽。柳萨让自己一刻不闲地度过了戒药戒吃的最艰难的时段。她难过时扯过头发,咬过手臂。但深夜的阳台窗户,她从来没有靠近过。每晚,她按时躺在常晓川的鼾声中,咬牙挺到天亮。终于有一天,她睡着了,然后又有一天,她睡着后竟然没早醒,她一觉睡到了常晓川起床时。她是被他吵醒的。她感觉到他掀开被子坐起了声,但他没下床,而是侧身看她。他突然条件反射似地伸手到她的鼻孔下,尔后又把脸凑过来,他是在探听她的呼吸。她残留的睡意被他的举动赶跑了。但她还是闭着眼,鼻子里泛起一阵暖暖的酸。他静静地,不敢再动弹穿衣,怕扰到她如此难得的安睡。
她睁开眼。她看到他一只手摁着胸口,他甚至不敢嘘出一口长气。柳萨看着他的神情,看着他这些天明显瘦削的脸颊,她鼻子里的酸变成了泪从双眼涌出。她忽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常晓川的身体僵硬着,他的双臂并没有立即圈住她。他有些愣怔,好像不相信是她主动搂抱了他。他的样子让她直接哭出了声。她哭出来,抽抽搭搭地往他怀里钻,鼻涕眼泪蹭到了他睡衣上。他这才放松下来,紧紧地,热热地,把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他在她耳边柔声开口,声音也凝噎了:别哭,还哭什么?都过去了。停药反应抗过去了,体重减下来了,觉也能睡了,你看,这都过去了,还哭什么!柳萨,你知道吗,我好佩服你!你真有意志力,柳萨!
他的声音很好听,温柔又有磁性,尤其是当他叫她的名字。生病这几个月来,柳萨习惯了常晓川用这样的声音和她说话。原来,他可以这样说话。其实,她认识他时,他就有一副让人听着很舒服的嗓音。然而,这十多年来,她只习惯了他咆哮的声音。发抖的声音。冷漠的声音。戒备的声音。她再也想不起这原来不是他的声音。那一年,当他从五天五夜的昏睡中醒过来,当他从重症监护室慢慢被推出来,他的嘴巴蠕动着,他喃喃呼叫她的名字。她一度被他的虚弱击倒,尔后又在心里恼恨自己的软弱——她恼恨他以那样无助又深情的声音绑架了她。就是因为他发给她的那条删掉了的手机短信,就是因为他在病床上唤她名字的陌生样子,她回来,留下。旷日持久的离婚官司以俩人的复合告终。
但他的声音,没有回来过。如果柳萨不生这该死的病,她还会想得起来他曾经的声音吗?
她紧紧贴着他,她听到了他的心跳。有多久了,她没有这么近地贴近过他的气息?那一年,她是真的为他回来过吗?是怎样的境遇让这个男人一天天藏匿了最温柔的那份声线,只以粗粝和漠然与她相对?唉,整整十二年九个月了,两把辛酸泪,一笔糊涂账,谁又能说得清谁是谁非?两个人好听的声音,好看的样子,到底是对方遗失到了半路上,还是死在了自己日渐强大而麻木的神经里?
对不起!对不起!柳萨哭得越来越伤心,越来越委屈。常晓川用手纸拭着她汹涌的泪,一迭连声地问: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这是在说什么?
这段时间,让你担惊受怕,让你陪我锻炼,陪我吃你不喜欢的饭菜,你看你都瘦了一圈了!你以前睡觉楼塌了都不知道,现在夜里醒来好几次。都是我害的。还有,你都请了多少次假了,出差也不能出,公司里不知怎么说你呢,都是我害的!
常晓川呵呵地笑起来。柳萨啊,你这不是说傻话吗,陪你锻炼陪你瘦下来,不都是好事吗?现如今可是全民减肥时代,千金难买二两瘦!他细细拭去柳萨脸上的泪,又给她擤了鼻涕。他的眼神,就像她变成了孩子:乖,再不哭了,咱们下床弄早餐!
你去公司吃吧,我自己做,自己吃。柳萨止住抽噎,认真劝道:你今天一定上班去,你再不能耽误工作了。我这不是已经好了吗,还担心什么?今天要不是你吵醒了我,我还睡着呢。
常晓川摆摆手,我这次的假还有两天呢,你别操心这个,你这才有点起色,我还得陪着。跟头儿都说好了,有些工作可以在家里干。再说了,干不了就不干了呗,等你全好了我再找个新地方,啥工作也没有人重要!
柳萨怔怔地,泪水流到唇角:常晓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常晓川看着她的样子,眼睛也湿了。他摆摆头,又哈哈笑起来。柳萨,你今天怎么老说孩子话,我这叫好吗?这是尽本分!老婆生病,老公陪护几天,顺理成章的事让你搞得好像我做了什么好人好事,快别让人笑话了!他弯腰给她穿上了拖鞋,顺势把她抱起身。老婆,夫妻同命,懂不懂?根本说不着对不起对得起的话。你还不是一样吗,那年我生病,你不就回来守着我吗?其实那时候,你完全可以不来的,你都离开两年了,我,也同意离婚了。
“离婚”,这个词一从常晓川的嘴里出来,他的手便僵在了她身上。好像没经过脑,他不经意间说出了这个词,但落地成声,他被它惊住了。柳萨看到他颓然的样子,便故作欢快的语调说,老公,你给咱们做五谷八宝茶好不好?但常晓川没听见似地,他坐回到了床沿,抱起自己的头,一语不发。
柳萨,你今天为什么好端端说对不起的话!等柳萨摆好早餐喊常晓川时,他才从卧室出来了。他一脸沉痛,好像经受了莫名的打击。要说对不起,肯定是我对不起你,要不是我,那几年咱俩怎么会走到那一步?要不是我,你怎么得上这种病?没错,就是我害得你生病的!
柳萨默默喝汤,吃饭,不想接应他突发的忏悔。还说什么呢?再说什么又有何用?人生如迷,让人不明就里却又亦步亦趋,无论对错,都在自食恶果。无论好坏,都难以幸免。这些天,关于自己,常晓川,关于一些封存在记忆中的事,她想了太多。她已不想再想了。
可常晓川陷入自责难以自拔了:是我的坏脾气害得你得了病,我最近也睡不着,我前前后后想过了,这些年真的是我对不起你,柳萨,是我的错!
柳萨笑,当然,上帝认为人有七宗罪,你犯了其中的愤怒罪。她想用玩笑的口气安慰常晓川,可“愤怒”这个词让她的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曾经的场景。他暴怒的脸。扭曲的脸。柳萨握着汤勺的手不禁颤抖了。对面这个人,这张脸,难道真的以那样的形象存在过?
那么,我问你,常晓川,过去我每回问你,从来都没有答案,反而引火烧身。今天,我最后一次问你,其实咱俩婚前交往中你并不是一个坏脾气的人,而近三四年,你也证明自己是一个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那么,最初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从结婚起一直吵个不停吵了两三年,到底是因为什么?
常晓川回避着柳萨的逼视。柳萨知道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多年来他一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今天,话题是他自己挑起的。他的忏悔如果是诚意的,他就必须面对这个问题。坏脾气,为什么?凭什么?
他低头,抬头,又捏自己的手指,咔咔地响。他被这个问题围追堵截多少年,此刻又一次狭路相逢,没有退路。他久久地沉默,好像在用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坚持使自己沉默不言。他的样子让柳萨再次确信,果然事出有因。
终于,他开口了,却是平和的语调:柳萨,你说的那七宗罪,我想我不光占了愤怒,还占了另一项:贪婪,我有贪念,执着于贪念。我已经得到了最宝贵最美好的,却耿耿于怀于得不到的那一部分。我因为贪婪,差点毁了一切。现在才明白,其实那些东西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经过了这么多,你我还在一起。
贪婪?你能说具体一点吗?
不!常晓川站起来,伸手将柳萨搂到了胸口。过去的事不再提了,我只求你原谅我,让我们再一次重新开始,真正的从头再来!我一定要让你忘记过去的那个我,请你相信我。
每一对夫妻都是生死之交。你我尤其,柳萨。他说。
五
慕雨霖听到柳萨怀孕的喜讯时,一点都没感到吃惊。她高兴地说,亲爱的,我知道你和常晓川必成正果的。
她耐心倾听着柳萨絮絮叨叨各种身体的不适。各种情绪的波动,各种担忧。她听着她诉苦,心里不禁起着阵阵羡慕嫉妒恨。没错,眼前这个诉苦的女人,确定无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她的脑海里电影镜头般走过女友曾经的日子:那些莫名其妙的打打闹闹,身心交瘁的闹离婚,突如其来的复合。那么深重的失眠。尔后抑郁。那么多不如意,重重叠叠交映在一起,是她看过多少遍的旧片子。是的,这些年,关于柳萨的种种,她以为自己已一览无余。她不可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以如此毫无保留的欣喜祝福柳萨和常晓川。说到底,关于别人的生活,尤其是婚姻模式,哪怕自以为是一个深度介入者,但其实你永远只是一个旁观者。而旁观者的视角是受限的。是需要不断更新的。
柳萨和抑郁症搏斗的这一年,血雨腥风的这一年,慕雨霖看到了一个之前不认识的常晓川。
怀孕妇女真是麻烦!哪来那么多叽叽歪歪的担心啊,顾虑啊,你好好吃,好好睡,适量运动,孩子就在你肚子里健健康康长着呢,别成天神经过敏!慕雨霖笑骂柳萨,你现在身边有老公把你当公主一样供着,就别再拿这些无中生有的零碎事扰我的清静了。
柳萨的双眼亮亮的,是清澈的确信,却又带着些许的恍惚。一种游离于现场的远和怯。这样的眼神永远让人心疼,让人不由得想伸手把那一抹茫然若失的表情从她无辜的脸上轻轻擦掉。一个幸福的女人,让女友妒忌的女人,不是该拥有与之配套的稳操胜券的眼神吗?慕雨霖正色道,柳萨,我现在可真是放心了,常晓川对你,你说良心话,咱们身边谁的老公比他做得更好?
他,是特别用心。柳萨说,我担心现在我不失眠了,倒给他落下毛病了。以前但凡睡着了,八九级地震都震不醒的人,现在一晚上悄悄起来好几回呢!
常晓川,可是脱胎换骨的变化呐!慕雨霖感慨。我有时候看着他,根本难以置信他就是当年好端端搅得家无宁日的那个人。
也许,也许也怪我。柳萨喃喃地开口,也许他第一回那么闹,是因为什么事。但我的反应只是自己受到了伤害,我想的只是回击他,惩戒他,而不是积极想办法打开他的心结。从此后,他和我要么对吵架的事讳莫如深,小心翼翼,要么一触即发。真的,其实,我原本也许可以阻止他越来越成为那样暴躁脾气的人。
你不要自责了。换成哪个女人,也不可能容忍的。慕雨霖想起柳萨曾经讲过的种种,不禁再次愤慨起来。
可是,雨霖,你不知道,有些事的全貌或许并不是我所说的那样。我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冤屈和愤怒中,很少设身处地地考虑他的感受。现在我回头再想,其实那时候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好。譬如,第一次他求我原谅后,真正地原谅他。
什么叫真正原谅他?那回你不是跟他回家了吗?
是回家了。可是,可是......柳萨苦恼地红了脸,似乎不知道怎么说。雨霖,夫妻之间的事,有时一言难尽。我回家了,可是我内心深处并没有无条件地原谅他。从此后,我并不能全身心敞开接纳他,你明白吗?总之,一切都变味了。而他,不可能感受不到。事实上,他是越发敏感了。只不过许多时候假装不在意而已。反正,事情就是那样的,恶性循环。
慕雨霖想起和柳萨的初次见面,好多年了,但一些不经意的细节此刻却蓦地浮现在眼前:常晓川牵着柳萨的手,把他美丽的太太一一介绍给上司同事部下。柳萨一直笑着,笑着点头,笑着挥手,配合着老公略带炫耀的礼节。但转过身来,她似乎是迅即又决绝地从他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
我第一次见你,就发现你们夫妻有些不一样,光鲜下的纠结,琴瑟和谐里的某种刻意。而且,可以肯定,常晓川爱你,但不够自信。他放不开。
都怪我,怪我!柳萨的眉心蹙起来,外人都能看出来,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一味怪他喜怒无常,但自己又做过多少建设性的努力?雨霖你说,其实我是不是有点冷暴力?
慕雨霖握住柳萨微微颤抖的手。不说了,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你们俩磕磕碰碰十几年,终于不离不弃,这不就结了?现在只管考虑怎么好好做爸爸妈妈,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吧。
但柳萨不听劝,她分明已激动起来。可是,他一脚把门踹破了!那扇门,是我俩跑了七八次家具市场才最终订下的。那是我俩那时候能买得起的最好的门。可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他就把婚房卧室的门,一脚踹了个大洞。
那个洞,好像刻我心里了。以后无论搬到哪个新家,装上怎么高级新式的门,我都忘不掉我和他的第一个家,那扇被踹了个大洞的门。
慕雨霖不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听着。也许,这样的倾诉是必要的。彻底告别过往时,最后一次的再回首。
他一脚踹开门,脸整个地黑青着,眼神恐怖得就像要吃人!柳萨一字一顿,嘴角簌簌直抖。慕雨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当年的惊恐。突然从天而降击倒了一个新婚女人的巨大的惊恐。
那一刻,他和我爸的神情一模一样!他简直就像我爸附体!雨霖,我怕我爸,你知道吗,我怕死了他!
慕雨霖跳起来,伸出双臂搂住了突然爆发出悲愤哭泣的柳萨。亲爱的,你在说什么,怎么突然扯上了你爸!
柳萨大声地哭。撕心裂肺地哭。慕雨霖从没见过柳萨这样的哭。在她眼里,柳萨始终是一个坚强通脱的女人,其实她并不习惯向人诉苦。就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是极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慕雨霖见证过她的崩溃,但没有哪一次像今天,此刻一样。好像几十年苦苦守卫的防线全线崩溃,委屈,恐惧,不甘,痛苦,所有经历过的一切犹如山洪暴发,排山倒海滚滚而来。
慕雨霖觉得自己整个被柳萨的眼泪打湿了。她不禁也泪湿了。她轻声劝,亲爱的,你冷静些,你忘了自己怀孕了吗?可别让肚子里的小宝宝受惊吓了!
好像这句话触动了更大的心事,柳萨的哭声更悲怆了。但终于,她努力平复着自己,她伸出手捂住脸,简直把倾泻而出的哭声堵回到了咽喉里。她的样子让慕雨霖好生怜惜。
终于,俩人平静地相对。
怎么说呢,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故事。我的家庭,属于那种平常的家庭,父母亲,也都是无怨无悔为儿女的好父母。正因为这样,我都不知道自己的那一点点受伤害算不算得伤害。从小到大,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过这事。我妈,我姐,她们是我最亲的人,可我一句也没有跟她们提过。柳萨说,如果不是常晓川那天突然发疯,我都以为自己彻底忘了那些事。
我十岁以前,父母两地分居。每隔一个月,最多两个月,我爸会来看妈妈和我们。爸爸回家的那一天,我们姐妹俩就像过年一样开心,过儿童节一样开心。爸爸会给我们带来好吃的来,有时还有新衣裳。妈妈也做比平时丰盛的饭菜。所以,我和我姐姐那时候几乎是天天地盼着爸爸回来。
慕雨霖看着沉浸在童年往事中的柳萨,她不知道她会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她不想让自己感知左胸口某一处地方,随着柳萨的话语,莫名地起了痉挛,痛起来。
我和我姐都盼我爸回家,可我没有我姐在爸爸面前胆子大,好动,敢说敢做,她每回看见爸爸就远远地扑过去,爸爸就会把她举得高高的,让她骑到脖子上,欢天喜地的样子好让人羡慕!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敢那样做,我看见爸爸就害羞,分开时间越久盼得越急就越害羞。我常常躲在妈妈身后,看着姐姐和爸爸亲热,心里直恨自己。妈妈每回都提醒爸爸,老柳,也抱抱你的小丫头吧,她腼腆。那时候,爸爸就放下姐姐,把我举到他的怀里,用胡子扎我的脸蛋。他说,小丫头啊,你咋就这么害羞内向的性格呢,学校里可不能这样,要力争上游积极主动才行啊!
他不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一贯积极主动,我并不害羞怕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我爸跟前就成了那个样子,可能是看得太重,却又相处太短了。每回眼巴巴地等来,住一两个晚上就又走了。
偏巧那回要出事,爸爸回来了,姐姐却被小姨家接去给表姐作伴去了。姐姐不在,没人大呼小叫,爸爸回家的喜庆就减了好多似的。我跑前跑后帮妈妈做饭,心里想赶紧让爸爸吃上饭,但我不敢看爸爸,不敢靠近他。到晚上睡觉时,爸爸才抱住了我。他的胡子硬茬茬的,亲到了我脸上,又痒又扎。爸爸妈妈看着我直乐,我心里也好高兴,但越发羞得不敢抬头。
我没有想到,那是最后一次,我让爸爸亲我的脸。他把硬茬茬的胡子脸,凑过来扎我脸的感觉,从此我再也没有体验过。那年我八岁,刚升二年级。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爸爸的吼叫声惊醒的。我一骨碌跳下床冲到厨房,看见妈妈正在做早饭,但她的脸上淌着泪。她伤心的样子让我好伤心,可爸爸还对着她吼。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起了争执,但显而易见妈妈不是占上风的那个。她脸上挂着眼泪,手却一刻不停地干着活。我看到她正在烙爸爸爱吃的鸡蛋饼。但爸爸一点也不消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凶,他一次次逼近妈妈,把指头戳到她鼻子上。
我吓坏了,也气坏了。我爱我妈,我受不了妈妈被人这样欺负。我插到他俩中间,我高高仰起头冲着我爸喊:你不要骂我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的小英雄,我有能力保护我妈。我一点也不怕我爸,我直直瞪着他。
爸妈好像都没想到我会这样,他们愣住了。妈一把把我拽到身后,说,爸妈说点事,小孩子不要掺乎,出去玩吧。我不走,我还杵在那儿。爸爸看着我,两眼尽是恼怒。他说,你看,你教育的好女儿!他突然变得好陌生,好恐怖。他转身从案板上拿起那根最粗的擀面杖,他高高地举起那根擀面杖,朝着妈妈的头,朝着妈妈的额头,直直地劈下来。
啊!慕雨霖双手捂住脸,还是没掩住冲口而出的惊叫。她不敢望向柳萨,怕在她的脸上看见八岁的梦魇。
可柳萨的声音还是和刚才一样的,一样的平,一样的冷:我那阵子只有一个念头,我妈要被打死了。那根擀面杖那么粗,那么重,过年家里来几十个客人时,妈妈才拿它擀面,平时只用小的,轻的。可我爸就要把它砸在我妈的额头上了,我妈就要死了。
他砸了吗砸了吗?慕雨霖连声问。她当然见过柳萨的母亲,老太太面容安详,额头光洁,几年前寿终正寝于女儿们的爱和眷恋中。可此刻,她和八岁的柳萨一样,摁不住咚咚的心跳,一根铁锤一样的擀面杖,横空朝着她们劈过来。
砸了。没砸脑袋,砸到了肩膀上。我妈的胳臂被砸得一片乌紫,半个多月抬不起来,脖子也难受。但好歹,她没死。
她没死,可我怎么会知道她竟然能不死。我的心在那一刻,活活被吓死了。我陪着妈妈死了一遭。
我太小了,我不知道擀面杖会在空中偏离方向。我不知道我爸当然不会存心打死我妈。我不知道在我父母漫长的一辈子里,那样可怕的情景是否重演过。也许那根本不算什么,因为在我爸第二次回家时他们就和好了,甚至,以后,谁也没提过一言半句。我姐根本不知道,我曾目睹过那样的事。
可我怕死了。经历了那样的惊心动魄之后,我从此怕死了我爸。我常常做恶梦,梦见我爸拿棍子敲我妈的脑袋,拿刀刺我妈的肚子。我常常从梦里哭醒过来,醒来后一遍遍直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如果是男孩,就能有足够的力气保护妈妈。
我从那一天起,再没碰过我爸的手,我爸的脸。
雨霖,你知道的,其实说起来我爸也是一个好爸爸,好老公,他一辈子上进,自律,全心全意为妻儿。我研二时他生大病,我妈伤心得自己先倒了。那阵子我和我姐轮流在医院陪护,我每天给他洗脸擦身子,但我从来没握过他的手。最后,在他咽气时,我姐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可我只是远远地站着哭,哭。
雨霖,我到最后,也没握一下我爸的手。
慕雨霖伸出手,无言地握住了柳萨颤栗不止的右手。
我不知道我和我爸的关系怎样地影响到了我,这种影响又是什么样的程度。其实,我们看上去一直挺好的。我爸妈,我姐,甚至包括我自己,在生活中都没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只是,我到了谈恋爱的年纪,却对谈恋爱没一点兴趣。怎么样优秀的男孩,我都没心力回应人家的热情。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对感情很拒绝。我怕自己爱上谁。我阻挡自己爱上任何一个男人。
到了被催婚山穷水尽的时候,常晓川出现了。几乎没经过太多周折,我就接受了他的求婚。我妈根本没想到我会这样,她都高兴哭了。我想我之所以能转变态度走进婚姻,当然是为了我妈放心。还有,常晓川有事业,不仅高个子而且黄金比例。
我就是这样想的,父母之命再加上虚荣心,就可以成就一桩婚姻。至于常晓川这个人,我想我是不爱他的。
事实上,恰恰相反,你是爱他的。你习惯了拒绝别人,你不愿对自己认输,承认爱上了一个人。
是的,雨霖。柳萨低下头,一下一下扣自己的手指。我是到现在才悟过来,其实,我对他,并不想自己以为的那样。杜拉斯有一句话:没有爱,留下来不走是不可能的。甚至,后来,庄迪的出现,也是从反面确证我对常晓川的感情,对不对?不然,庄迪那么好的人,我怎么就让走了呢?
慕雨霖听到了庄迪的名字。太久了,她第一次从柳萨的嘴里听到了这个名字。像是提起一个亲爱的老朋友,柳萨的声音是深情的,伤感的,却也是云淡风轻的。
可我们,还是把事情搞砸了。这里面,肯定也有我的责任,对不对?可是,可是,雨霖,你能想象吗,常晓川突然发火,我根本莫名其妙。他踢门的时候,那脸色那眼神,活脱脱就是我爸的样子!
柳萨再一次哭出声,慕雨霖再次把她搂到了自己的臂膀。她不想让她看见她也在流泪。她不想让她知道比以往任何时候,她们从此更加心心相印。慕雨霖这才明白,柳萨,这个柔软的坚强的女人,这个在后现代社会把自己活成古典情节的莫名其妙的女人,为什么自己会和她一见倾心。她们肯定是嗅到了彼此的味道,任怎样的锦装丽服都包裹不了的味道。那烙在身上流在血管里的味道。她们是被同一根钉子钉住了心和口的孩子。
好了,不哭了!你和常晓川这不早就重新开始了吗?慕雨霖轻轻拍柳萨的背。马上都是要做爸爸妈妈的人了,过去的事,从此再不提了。
是的,过去的都过去了,柳萨的现在和未来就像窗外的大河,已然穿过了暗礁丛生和急流飞瀑,正在缓缓驶入宽阔平静的河床,天边云霞和两岸风景映照着它,一切正是葳蕤的样子,最好的样子。
可我,我的明天在哪里?慕雨霖望向目光到不了的迷蒙处。她感觉到身心深处的挫败和疲累。等待太长了,失望太多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难道,穷其一生,她都盼不到和柳萨一样的福分,让一双胖嘟嘟粉团团的爱之手解开与生俱来的生命之劫?不!一生太长,已不足用了。她的时光,大把大把的好时光,那些最好的年华,她眼睁睁看着它们就像一件薄如蝉翼的丝裙,从身上水也似滑走了。一个将要被青春遗弃在风口的女人,还有权利去相信前路上能遇见那样的一双手吗?
如果让柳萨知道慕雨霖的身世,如果另一个有关爸爸的故事慕雨霖有勇气从头道来,那么,柳萨会不会觉得羞愧?会不会觉得她在慕雨霖面前为那样的童年而流泪哭泣,而隐痛半生简直是可耻的?虽然痛苦从来不能量化,但人生毕竟可以比较。柳萨八岁那年开始,便不再让父亲的胡子亲她的脸,而慕雨霖却从来不曾有过一个想亲女儿脸颊的父亲。
三十七年前,慕雨霖的母亲拿着一张医院开的怀孕证明,杀到了向她提出分手的男友的单位。单位出面,两人奉子成婚。然而,慕雨霖的母亲下对了赌注却输掉了尊严,自此后,丈夫给她的从来只有厌弃和鄙夷。在冷冰冰的家庭里煎熬到了灯枯油尽,临死前她对女儿说,要不是你,我不会这么过一辈子。自始至终,她以为她是最受伤害的那一个,她以为她是最屈辱的那一个。她不明白,其实,女儿才是。
慕雨霖,一个天然的弃子。一个在母亲的绝望和父亲的诅咒中来到人世的孩子。
六
常晓川急忙下楼往停车场走时,花园拐角处碰见了小梁。小梁一如既往地喜出望外。哇,常哥,这都有多少日子没见你了,今天可算是碰着了!
常晓川知道他又想拉自己下棋,便抢在前头说,是啊,咱俩不碰头有些日子了,等哪天有空,我约你!小梁听这话,脸上一下浮上失望,今天还是没空啊?嗨,自打你当上奶爸,这两三年咱们可就没下过一盘整棋!常晓川抖抖手里的车钥匙,可不,没办法啊,这又要去接孩子,完了还有事。对不起啊,小梁,咱回头再聊,今儿礼拜天,你还是陪陪女朋友吧。
小梁撇嘴抖肩,女朋友?吹了!上个月她就从我这儿搬走了。本人正经八百恋爱六年,目前处于空窗期。
常晓川迈开的腿又收回来,他定定看向小梁,不知说什么好。小梁却呵呵笑起来。老哥,赶紧接你的娃去吧,别苦思冥想表示深切同情和慰问的讲话了,打住,打住!
常晓川被小梁逗笑了。是啊,什么都不用说,小梁什么都懂。现在的年轻人,似乎什么都懂。根本用不着无谓的同情和安慰。他说,那好,改天我约你下棋。小梁点头,又大声说:常哥,嫂子拍那片子,对,叫《大河记忆》,我看过了,哎呀呀那叫真牛!嫂子简直太牛了,大手笔!我说你呀,也别惦着和我打球下棋了,有空尽着伺候大艺术家和小公主吧。
小满坐上车,就不停地发问:爸爸,干妈的婚礼上是不是好多好多好吃的?我可不可以吃冰激凌?干妈的婚纱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冰雪奇缘里艾莎穿的那样的大裙子?爸爸,干妈结婚,我做花童,那为什么不让我们小一班的菲菲也做花童?我好想和她一起!
爸爸,我也想做妈妈的花童,她当新娘子时,为什么不请我?
常晓川耐心地一一作答,几次硬是忍住了笑。他只要笑,小满就抗议:爸爸,尊重一下小孩子好不好!这是她的幼儿园老师教的话。小满的奶声像鹅毛掸子一下一下触在他脸上,香香的,痒痒的。他整个人软软的,静静的。
不知道那句话让小满不满意了。她说,算了,不和你聊了,放点音乐吧。常晓川又笑了,女儿这语气像极了她的妈妈。过了一会儿,她又喊,我不要听蓝精灵,放点安静的。
好啊,你小小人儿还怕吵!这回常晓川放出了柳萨收藏的乐曲,一时间,车厢内满满装不下的清幽和辽远。常晓川从后视镜里打量女儿的表情。一张煞有介事的脸。一张花蕾一般的脸。一张从梦境里直接降临到他的生命里的至美至贵之脸。小满,小满。他默念着她的名字,心里涌起简直就要装不下简直就要撑破他的大满足。
这曲子,我知道!才安静了不到两首乐曲,小满又开始动起来了。妈妈说过,叫水边的,水边的娜娜。
是水边的阿狄丽娜。常晓川纠正。阿狄丽娜,记住了?小满喃喃有声,尔后又问:爸爸,阿狄丽娜是一个外国小朋友对吧?她干吗要去水边?水边不安全!常晓川大笑,对的,小满真聪明!
小满,待会儿你给干妈当花童的任务完成了,不要去缠着妈妈,今天干妈结婚,妈妈可是大忙人,要管很多事,所以,你要寸步不离跟紧爸爸,好不好?小满乖巧地点头,我知道的,妈妈昨晚上说,她好累,可是兴奋得睡不着觉。爸爸,你是不是也特别高兴?常晓川答,对啊,干妈是爸爸妈妈最好的朋友,又是我宝贝女儿的干妈,她要结婚了,大家都很高兴啊!
度假村酒店到了。一眼望去,一切完美得像电影里的场景。高天上流云淡淡,偌大的草坪绿草如茵,洁白的大太阳伞一朵一朵盛开在蓝天绿草间,来来往往的嘉宾们身着华服,脚步怡然。缤纷的花墙围出了一个大舞台,乐队已然开始演奏了,欢快的音符像喷泉的水花四处迸溅。
两个彩色的大气球晃晃悠悠停在空中,从气球上挂下一串大红的喜字:周昊先生慕雨霖女士新婚大囍,百年好合!
小满欢呼起来了,结婚真好看,结婚真好玩!她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常晓川,爸爸,你和妈妈结婚也是这样的吗?
女儿的眼睛,两泓碧水,常晓川从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几许惶惑,几许羞愧。他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问题。一时间,往事如潮卷过来,他深深地吸口气:不,不是。我和你妈妈的婚礼没有干妈的这么好看,这么好玩。我们那时候,想都不敢想这样的的排场。小满不高兴了,噘着嘴大声问,为什么呀!常晓川蹲下身,认真地与女儿对视:因为那时候爸爸没钱,妈妈也很年轻,刚刚工作,我们都穷,没有能力办这样的婚礼。小满眨巴着长长的黑睫毛,也没有花童?常晓川摇头,没有。所以呀,你也别怪没请你。
那,有礼物吗?新郎新娘有礼物吗?小满又问,干妈可是好多好多的礼物。常晓川看着女儿,看不够似地看着。他伸出手,把女儿搂到胸口,用女儿的芳香压住了他突涌的泪意。礼物是有的。虽然,有时候,礼物可能来得晚一些,但是,宝宝你知道吗,爸爸妈妈得到的是全世界最美最宝贵的礼物!
小满哇地叫起来,爸爸,你弄乱我的辫辫了!我待会可是要走红毯,要上台的呀!
【创作谈】严英秀:静默地生长
在被新冠疫情阻隔的2021年之春,我开始创作小说《水边的阿狄丽娜》。虽只是不到四万字的一个小中篇,但我写写停停,几经盘旋。初稿完成后,又搁置了好些日子,等再拿出来定稿时,已是九月了。那些好不容易的春光,那个兀自繁盛的夏天,就那样被我虚掷了。与以往的经验不同,《水边的阿狄丽娜》的写作是个让人深深沉溺的过程。这期间,我不时想起自己于2017年创作的中篇《悲伤的西班牙》。两个不同的故事,一群模样迥异的男人女人,但相隔四年,他们在我心里的某个地方,静默地走到了一起,相视,微笑,像极了走过半世岁月再相逢的旧知故交。
之所以有如此感觉,是因为这两部中篇从出发到抵达,确乎是朝着大致同样的方向。猛一看,她们就像是用同样的缤纷衣衫包裹着同样的隐痛心思的姐妹。而这“大致同样的方向”,便是我对孤独主题的执拗探索。没错,孤独。发自个体生命内里的纯粹的孤独,人的孤独。我知道,在当下语境中,孤独是一个多少显得有点奢侈的话题。窗外的世界,太多的烟火故事里,主人公们在泥淖里挣扎。他们没有时间孤独,他们不怕孤独,使他们沉陷于比尘埃更低的命运中的是另一些更坚硬的物质。
所以,“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所以,在这样原应紧贴着大地聆听众灵之声的时代,一个依然执着于表现纯精神的形而上的忧思,表现一类衣食无愁的灵魂疾患者的孤独宿命的写作者,你懂的,他其实是无力的。好在,文学对生活的表现,从来都是多种出口的。好在,有时候,我依然相信,人类的悲欢虽不相同,但在血脉最幽深最柔软处,有一些疼痛挣扎,有一些温暖感动,是相通的。
现在,当我要对《水边的阿狄丽娜》说点什么的时候,我不由得再一次必然地想起《悲伤的西班牙》,再一次随着小说人物走到了那条衰老、疾病、疼痛的下坡路,再一次感受荒凉和枯败像箭镞迎面呼啸而来,而自己脚步趔趄,无力躲闪丝毫。那是一篇悲伤的中年故事,“孤独”是它单曲循环的主旋律。那么,从2017年到现在,从《悲伤的西班牙》到《水边的阿狄丽娜》,如影随形的孤独,是悄然褪了颜色,还是成了更浓烈醇厚的老酒?什么在潜滋暗长,什么在黯然退场?我笔下的人物,他们又走过了怎样一段新的不一样的路程,他们经历了什么?我,经历了什么?
五年,短暂得用“弹指一挥”来形容都似乎大题小做了。但分明,这五年却不同于我曾经历的任何一个五年的时段。五年里,我从一个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小女儿”,变成了没了来路只剩归途无父无母的中年人。我得承认,现在的我更加熟谙五年前使用过的“妥协、放弃、认命”这一类词汇,我与它们已无丝毫隔阂。是的,我离衰老又近了许多步,近到我常常与镜子里的自己面面相觑。我陷落的黑夜又多了无数个,五年来我已一天天地习惯与失眠和平共处。如此,今天的我,似乎更有资格再讲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比《悲伤的西班牙》更悲伤的故事了。
但事情不是这样。常常,在走过许多岔路、错路、伤心路之后,在似乎再无理由期盼峰回路转之时,却倏地发现,一条路的尽头总会生出另一条路。失而复得的也许不是最初的你曾紧攥在手心的那件至贵之物,但走了这么久,你终于懂得,没有谁愿意如此长久地沉陷于独守岸边的畸零。和解就那样发生了,救赎就那样降临了。事实上,那就是另一种意义的被丰盈,被壮大,被滋养。青春,欢乐,丰硕的梦幻与祈求,这些总是在煎熬着人的东西,以及更完整的幸福,像一群离散之鸟,一哄而起逃脱了你,但又在你的头顶呼啦啦扑扇着翅膀不肯远去。生活就是这样伤害着,辜负着,却又诱惑着,馈赠着,将雨露无始无终地洒下来,将伤口终于浇灌成大朵的太阳。
是的,事情在五年之后,有了另外的一种模样。我从历久弥新的怀念和创痛中抬起头,静默地前行、生长。我选择让《水边的阿狄丽娜》有一个不那么悲伤的结局。那些孤独成疾的男女,困于爱和表达中的常晓川,与自己博弈半生的柳萨,走不出原生家庭的阴影的慕雨霖,在最后的最后,我让他们都得到了本该得到的人生的礼物。因为,他们华丽、坚硬,但一直以来,他们不过是向生活讨一颗糖吃的孩子——和我们任何人都一样。他们等待了太久,几近绝望,但“礼物是有的。虽然,有时候,礼物可能来得晚一些。”
感谢《清明》。八年前,我自己特别珍爱的一个中篇《遇见》也是在《清明》刊发。多么巧,现在我可以以《遇见》的结尾诠释我今天的这部《水边的阿狄丽娜》了:“我不愿意你为了所谓的小说艺术性,再给她一个百折千回的结局,或者是你最擅长的那种没有结局的结局。我想请求你,给她最后一个简单、明白、完好的交待,好吗?一个女人,走过了那么多坏日子,等待了一生,寻找了一生,她当得起那样一个交待。你们写小说的人为什么认定一个绝望的尾声,一个模棱两可的结局,就一定比电视剧的大团圆更高明呢?”
是的,我不愿意再让我心爱的女人穿着黑裙子,走向暮色中的大海。
原刊于《清明》2022年第3期(责任编辑:刘鹏艳)
严英秀,藏族,甘肃省舟曲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四个一批人才,“甘肃小说八骏”之一,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出版《纸飞机》《严英秀的小说》《狂流》《走出巴颜喀拉》《照亮你的灵魂》等。获国内多种小说、评论奖项。大学教授,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