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发现有个陌生人到这座小镇的,不是阿妈卓玛,而是铁匠多布杰。 

        铁匠多布杰像往常一样天刚亮就醒来了,他提着一大桶牛粪灰,跌跌撞撞地快要到小镇背后那个倒灰的大坑前时,突然感觉到清晨的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用左手捂住鼻子,探头向坑里望去。他发现原来坑里有一具狗尸。那一股难闻的气味,是从狗尸上飘来的。他把灰倒在坑里,坑里顿时灰尘四处飞扬。他向坑里吐了几下唾沫便要离开的当口儿,无意间发现前方的草丛中,有一顶黄色的小型帐篷。他再细看时,离帐篷不远处有个穿红色衣服的人在那里撒尿。虽是夏天,但高原的早晨仍有几分寒意,那陌生人把尿撒在草丛中时,草丛中冒起一股热气,远看像有人在草丛中烧牛粪起烟。铁匠多布杰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这个陌生人的动向,穿红色衣服的人又高又瘦,看起来像是立在天地间的一根红色柱子,矗立在他的眼前。黄色的帐篷和穿红色衣服的陌生人在清晨的草原上,那样的惹眼。那陌生人的腹中灌了一大桶水似的,纹丝不动地还在撒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那陌生人慢腾腾地转过身来,向帐篷走去,铁匠多布杰看到那情景便匆匆离开了。嘴里喃喃自语地重复着:“奇怪,真奇怪……”

        这座小镇像个习惯睡懒觉的懒汉一样,在草原深处静悄悄地睡着。矗立在小镇前方的那座神山上雾气弥漫,那座神山叫郭什泽,是这片草原上的守护神。草原上的人们也把小镇坐落的这个地方叫郭什泽。这座小镇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一溜灰色的瓦房,远看像个随意撒出去的一把羊粪蛋,层次不齐地摆在那里。灰色的瓦房间有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土路两边有几间小卖部,还有一间服装店和铁匠铺。这算是这座小镇的繁华地带。这座小镇的规模很小,小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没有互相不认识的。到这座小镇的人不是卖杂货的,就是来多布杰的铁匠铺里买铁器的,或是到阿妈卓玛的服装店买藏服的。牧民们闲下来就骑着摩托车,到小镇上买些日用品,然后骑着摩托车,回各自的牧场。这座小镇离县政府所在地很远,附近也没有其它什么乡镇,所以,生活在这座乡镇之外的人,几乎没有在这里过夜的。

        铁匠多布杰把自己看到的情景,跟邻居的阿妈卓玛讲了一遍,阿妈卓玛听后很惊讶地问道:“那人是做什么的?跑到这里来干啥?是从哪里来的?”她把一连串的问题抛给铁匠多布杰。但是铁匠多布杰只回答了一句:“我怎么知道。”铁匠多布杰的回答显然没有满足阿妈卓玛的希求。可是,铁匠多布杰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便进了他的铁匠铺。阿妈卓玛狠狠地向铁匠多布杰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然后离开了。

        阿妈卓玛喜欢说闲话,是这座小镇出了名的。她马不停蹄地跑去,好像她亲眼看到了似的,跟小镇上的人们说起了有关那个陌生人的事。一会儿功夫,小镇上的人们知道小镇后方的草丛里有个陌生人扎了营。这座小镇上的人一年四季都过着重复的日子,生活中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听到有个陌生人到了,而且还在小镇后方的草丛中扎了营。好像发生了一个重大的事件似的,互相交头接耳地说着这个天大的 “新闻”。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大家纷纷聚在阿妈卓玛的服装店门前了。

        阿妈卓玛说:“那人不会是转郭什泽神山的吧?”

        阿妈卓玛接着又说:“那人也许是打猎的。”

        ……

        阿妈卓玛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清楚,那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围在阿妈卓玛身边的人们,刚开始只听着阿妈卓玛说话,听着听着,开始发表起自己的观点了。

        克巴说:“有可能是来买酥油的。”

        丹巴说:“不会是收羊皮的吧?”

        拉姆说:“谁知道,说不上是个买牛羊的?”

        达科说:“如果是个小偷怎么办?”

        曲抽塔说:有可能是来旅游的。“”

        此刻,亲眼目睹过陌生人的铁匠多布杰站在一处,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说话。

        这时,郭什泽神山头顶的雾气慢慢散尽了。金色的太阳,从郭什泽神山的最高峰处像个幽灵一样,钻出来。阳光照在了雪山顶上,郭什泽神山显得格外地庄重,给神山下的这座小镇也添了几分光彩。

        “那陌生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阿妈卓玛说着便捻了捻手中的念珠。

        曲抽塔清清嗓子说:“谁知道,那陌生人是干什么的。”

        接着丹巴也说了一句:“那陌生人到这里,到底想做什么呢?”

        达科望了望阿妈卓玛的脸:“不好说,真不好说。”

        站在达科身旁的克巴觉得自己落伍了,急切地说道:“那人肯定有什么打算。”

        拉姆点点头便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

        一会儿功夫,太阳从郭什泽神山顶上移动到这座小镇的上空了,在阳光的强照下,小镇像个病人一样,无精打采地趴在郭什泽神山下的这片草原上。但是,这刺眼的阳光似乎没有影响到阿妈卓玛他们,他们说话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开始有点争辩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小偷?”

        “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小偷呢?”

        “不要争辩了,那人也许是个杀手。”

        “如是个杀手,那太危险了。”

        “不知道那人杀了多少个人,俗话说,杀人要偿命,他能逃得了吗?”

        “如是个杀手,他手里肯定有刀子或其它什么凶器。”

        “啊啧啧,多可怕呀!”

        ……

        无数个假设蜂拥而至。

        小镇上突然刮起一阵微风。挂在阿妈卓玛服装店屋檐上的风马旗,开始噼噼啪啪地响着,土路中央有个红色塑料袋也随风滚动起来。红色塑料袋被几只脏兮兮的四眼狗追赶着,那几只狗快要赶上的当儿,红色塑料袋像是故意调侃似地飘上天了。狗们失望地彼此望了望,然后用长长的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就在这时,一个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向街头飞驰过来,狗们像惊了一样地收紧尾巴,开始向相反的的方向跑去。

        他们正在很投入地谈着那个陌生人的时候,骑摩托车的小伙子一声刹车,便停在了曲抽塔的小卖部门口。小伙子探头往小卖部里看了看,不见老板人影,随后冲着阿妈卓玛他们:“老板,老板”地喊了两下,但是,他们还在那里长篇大论。铁匠多布杰显然听到了小伙子的喊声,向曲抽塔的小卖部方向瞟了一眼,然后对着曲抽塔说:“喂,有人要买东西了。”曲抽塔顿时醒过来了,喊“啊!谁……谁要买东西。”然后也跟着瞟了一眼小卖部的方向,急切地走过去了。其余的人们还在继续谈论着,唯独铁匠多布杰在铁匠铺里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阿妈卓玛用她那黑黑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汗珠使她的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亮油油的,虽然她年事已高,但她的声音中仍然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激情。

        天气越发越热,已到了中午时分。

        远看着,通向小镇的土路上尘埃飞扬,把摩托车当成飞机的几个年轻人向小镇方向驶来。那些流浪狗在街边的阴凉处一动不动地趴着,有好几只苍蝇落到了其中一只狗身上,狗摇摆了两下头,苍蝇嗡嗡地飞起来了,然后又落在了那只狗身上,那只狗很是无奈地趴在那里,好像感觉到动也无用。就在这当儿,乡政府右侧的草坪上,乡上的几个年轻干部边喝着啤酒,边聊起非洲的某个国家遇到干旱,灾民们向四处逃难的事。说话间时不时地响起朗朗笑声。

        阿妈卓玛连续咳嗽了几下,然后手中的念珠套在脖子上,又开始说话了:“那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克巴也跟着说了一句:“那人是哪里来的呢?”紧接着丹巴和拉姆他们也重复了一遍:“那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曲抽塔不知什么时候又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也说了一声:“那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黄昏时分,开始变得有点冷。阿妈卓玛首先哆嗦里了两下,接着丹巴他们也哆嗦起来了。身边一直忙碌不停的铁匠多布杰放下手中的活儿,冲着他们说:“我们还是向乡政府汇报吧。”他们被铁匠多布杰突如其来的提议愣住,所有的人都看着彼此的脸,顿时默不吭声。 过了片刻,曲抽塔对着铁匠多布杰微微一笑,说道:“我们怎么没想到呢?”大伙儿好像想到一处去了,纷纷说道:“是呀,我们怎么没想到呢?”

        这个建议让阿妈卓玛激动万分。

        她说:“是啊,这事是比较严重的,我们应该去向乡政府汇报。” 

        大家听到阿妈卓玛说这事比较严重,就显得有点紧张起来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朝乡政府走去,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旋风,那寂寞的旋风在他们面前转了好几圈,便渐渐走远了。旋风吹得他们的头发在脸庞四周飞舞。阿妈卓玛有点扫兴地“呸呸呸”地吐了几下唾沫。

        乡政府的干部们仍在草坪上边喝着啤酒,边叽里咕噜地议论着什么有趣的事。他们走近去一看,恰好加巴乡长也在其中。阿妈卓玛先打了个招呼,然后说明他们的来意。加巴乡长听到小镇后方的草丛中来了个陌生人,也感到很惊讶,吞吞吐吐地说:“你们说的是真的吗?”阿妈卓玛他们连连点头,表示他们没有瞎说。加巴乡长脸上表露出严肃的神情,对着身边的那个人说:“你快去通知各部的领导,让他们马上到会议室来,要开紧急会议。”说完便起身向乡政府大门匆匆走去。阿妈卓玛他们站在乡政府大门口,急切地等待着乡长的解决方案。只有铁匠多布杰不时地望着街头,心思像是放在了遥远的什么地方。

        血红的太阳在天边摇晃了几下,便划滑到草原深处去了。草原四周刹那间夜色笼罩,远处的山丘变模糊了。时间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但是加巴乡长好像还没有想出什么法子来,乡政府会议室的窗帘上一个影子不停地来来往往,那必然是加巴乡长。发电机的噪音使站在门口的他们听不到加巴乡长在说些什么。

        此刻,曲抽塔等得不耐烦了,他提议:“我们这样瞎等着不是个办法,亲自去看看那陌生人怎么样?”

        阿妈卓玛说:“好吧,我们去看看也好!”

        丹巴说:“还是等等吧!”

        达科:“我们还是去看看好!”

        克巴说:“我也觉得去看看好!”

        拉姆说:“我同意!”

        铁匠多布杰没有立即回答,看了看乡政府会议室的方向,然后有点不情愿地说:“既然你们大家都同意,那就由你们吧。”

        大伙跟着铁匠多布杰向小镇后方走去,沿途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快要到那个大坑前时,闻到了那一股难闻的气味,大伙捂住鼻子继续向前走着。曲抽塔说:“这里是不是死了一只羊,臭死了。”铁匠多布杰应道:“不是羊,是条狗。早上我在这里倒灰时看到的。”阿妈卓玛补了一句:“这狗不会是那个陌生人杀的吧?”铁匠多布杰说:“这我可不知道。”他边说边走着,好像到了那个陌生人扎营的地方,他停下来四处探望。大伙也跟着停下来了。

        铁匠多布杰说道: “哎!怎么不见了呢?早上明明是在这里呀!”他来回走动了几下又说:“奇怪!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呢?”

        曲抽塔带着有点沮丧的语气说:“阿卡①铁匠,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阿妈卓玛也说:“你是不是真看见了?”用诡异的目光瞪着他。

        “啊啧,怎么会看花眼呢?我亲眼看到的。”铁匠多布杰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

        达科说:“那他去哪里了?如果他离开了,我们一整天都在街上肯定会看见的。”

        拉姆说:“阿卡铁匠,你可能是瞎编的吧?”

        铁匠多布杰发誓说:“关确松②!若是我瞎编的,我像那条狗一样会腐烂掉。”他说着便手指向了大坑的方向。

        奇怪!

        这事真奇怪!

        ……

        他们向四处找了一段时间,结果不要说帐篷,连个人影都没有找到。人们长长舒了一口气。有人还在埋怨铁匠多布杰:“这个老头子真糊涂了。”说的他目瞪口呆,哑口无言。阿妈卓玛他们依次离开了。铁匠多布杰孤身留在草丛中,他想着早晨看到的情景,自言自语道:“我真不会是看花了眼吧。”接着他又说:“这怎么可能呢?我是亲眼看到的。”

        夜色愈加浓重,小镇一片寂静。

        他来到街头,向乡政府会议室那头瞟了一眼。加巴乡长的影子像个皮影似的,仍在会议室的窗帘上移动着。就在这当儿,街头那边的的某处,狗叫声很响亮地穿过夜色钻入了他的耳孔。

        当天晚上,铁匠多布杰接二连三地做了同一个梦,梦里有个胖乎乎的男人用冷漠的眼光,阴森森地望着他说:“我是郭什泽山神。”那人看起来有点凶巴巴的样子,让人不敢直视。他身穿红色藏袍,背着一顶黄色的帐篷,后面还拎着一条狗。那人恶狠狠地说:“你不打你的铁,谁让你告诉他们我到这里了?”这使铁匠多布杰浑身剧烈地战栗起来,他索性睁开了眼睛,一阵恐慌在他的周身弥漫……

 

注:

①阿卡:藏语音译,意为大叔。

②关确松布:藏语音译,藏族人发誓一般说关确松布,意为三宝,即佛、法、僧。


原刊于《西藏文学》2022年第2期

赤·桑华202203.jpg

        才让扎西,藏族,笔名赤·桑华,青海贵德人,生于1979年12月21日。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全国第七届青年作家创作会议,2015年、2017年入选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在《章恰尔》《民族文学》《西藏文学》《野草》《山西文学》《西藏文艺》等期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藏汉双语作品。已出版散文随笔集《思维之度》、诗歌集《笛声悠悠》《赤桑华的诗》、短篇小说集《才让扎西短篇小说集》《混沌岁月》、长篇小说《残月》、翻译作品《巴黎圣母院》《瓦解》等。曾获第七届全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新人奖、第五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五届章恰尔文学奖、第一届岗尖梅朵文学奖、第三届达赛尔文学奖、第三届全国岗坚杯藏语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