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五月的江城,河流两岸的风已是暖洋洋的。一路不停步地走到城北的山坡上,凌熠的额上微微渗出了的汗珠。他感慨说,到底年岁不饶人,蔚晨啊,你看我都跟不上你的步伐了。

        一片空旷的高地,简直要装不下就要溢出去的富丽春色。桃、李、山樱都已花事荼蘼,满枝的新绿蓄势待发,一派油亮。山楂却正开到了最好的时候,满树汪洋恣肆的花朵让人倏地感到一种通体的清凉,仿若与一场纷纷的白雪迎面相遇。

        走过山楂树,沿着一条各色斑斓的蔷薇花环绕的小径,便是姐姐的墓了。

        墓碑前,栀子花,白花瓣,静静开着。

        四下一片静寂,鸟声在树间啁啾,听得见江水拍岸的“哗,哗”声。蔚文,你睡在这么美的地方,也罢!也罢……凌熠叹息着,好像耗尽了气力。他弓下背,慢慢坐到了姐姐的墓碑前。他的手,颤抖着抚过姐姐的名字。

        姐姐的花岗岩石墓碑上,留着的不是家人的名字。“桑蔚文老师之墓,江城一中全体师生立”,两行简单的字,字字千斤,镌刻出了一个为人师的女子,短暂一生的不朽重量。

        但凌熠的泪慢慢流下来了:蔚文,我来看你来了……

        桑蔚晨跪在凌熠身边,默默地拔去地上新长的草苗,默默地铺开姐姐爱吃的一溜小吃点,默默地听他向她讲述:蔚文,我竟是一次又一次地负了你,我过去那样地让你受伤,谁知和蔚晨的事情又没有处理妥当,让你难过。但我再也不能当面求得你的原谅了!蔚文,我……

        桑蔚晨禁不住向凌熠看去,他的眼角有深深的皱褶,他的发间渗出了斑斑点点的灰白,但他眼睛里的悲伤是清澈的,真切的。她伸手扶他起来,你不要坐地上太久,受潮呢。她的泪滴到了凌熠的衣袖上,她终于唤:凌哥哥!

        凌哥哥,过去的事永远地过去了。你身体健康,家庭和美,就是姐姐的心愿,也是——也是我的心愿。

        一声“凌哥哥”,恍若隔世。凌熠看着桑蔚晨,又转头看向墓碑。一阵风从山的那面吹过来,从波涛汹涌的江面上吹过来,卷过他和她,卷过花草深处的她。不可逆转的浩荡岁月,呼呼地从他们中间走过。

        一条红纱巾,桑蔚晨从包里掏出来,双手捧着,郑重地交给了凌熠。阳光洒下来,无数个闪亮的点聚焦在纱巾上,那纱巾的红便成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璀璨至极的红,火一般映亮了他。这是怎样的红啊,沧海桑田,时光已旧,人已阴阳两隔,连一座城都生生换了模样,它却还是那新鲜的,让人战栗的、流泪的红。最初的,再也不会褪色的红。

        凌熠凝视着红纱巾,凝视着桑蔚晨替他和长眠地下的那个人珍存了一辈子的红。好久,好久,他松开了手,红纱巾“哗”地展开,在猎猎的风里飘荡开去。像一面断了线的风筝,飘向更高的山,更远的风。渐渐,它成了目光穷尽处一缕缭绕不绝的红色的云。

        一朵燃烧的云。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这是桑蔚晨走进大学时代的第一次演唱。这是“玫州大学中文系迎新诗歌之夜”。

        一弯朗月,夜色氤氲,黄河从喧腾的城市穿城而过,绕过一片宽阔茂密的桃树林,绕着一大片在初秋的风中以典型的《诗经》姿势摇曳不停的蒹葭,在落雁滩阔达的河床,它静静地迂回往复,不愿东去。桑蔚晨在黄河边玩过多次了,但她没有想到,夜的黄河以未曾谋面的一种陌生情致,如此地俘获了她的心。白昼的黄河是奔腾的,咆哮的,有着一泻千里的气势,而此刻,暮色初合中,所有的惊涛拍岸渐次退去,静谧的温柔迤逦而来,荡漾着灯影光晕的呢喃。

        天地之间,大河之上,一切都是美得让人想要流泪的感觉。

        几天来,桑蔚晨和同学们在兴奋的等待中,忍不住抱怨中文系的迎新晚会为什么不安排在学校剧院,不安排在礼堂,却要跑去黄河南岸的落雁滩开,荒郊野外,这不神经嘛!说是黄河就在学校的背后,但事实上要从玫州大学的西门出来,乘6路或401路公交三站路下车,过一个十字路口朝北行500米,还要再穿过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才能到。但他们一到,便立即明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一切是这样地契合,诗歌,蒹葭,落雁滩,黄河边。初进大学的新生们左顾右盼,眉眼里是压抑不住的自豪:这才是中文系,这才是诗歌之夜。

        桑蔚晨站到了台上,五彩魅光照亮她,风掀起了她大大的白裙子。她听到大李率领着乐队已奏响了清越的乐曲,她看到黑压压的会场上许多人在向她挥着手臂,她看到人群的右面,月光像跳动的音符在河面上激起金色的粼粼波纹。她感觉自己的心特别柔软,身体特别轻盈,好像就要飞起来了。之前曾有过的紧张悄然消融了,她是如此地享受此时此刻,舍不得浪费一点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

        乐声停绝处,歌声还在回环盘旋,余音缭绕。全场静默。无穷默契,无限美好的静默。桑蔚晨在深深的感动中鞠躬,退场。这时,掌声骤起,一浪又一浪,经久不息。桑蔚晨下台回到宿舍姑娘们中间,她们争先恐后,一个个夸张地拥抱了她,嘴里连喊:小六儿啊,你的演唱太精彩了,简直精彩得一塌糊涂!我们为你骄傲!

        不忍打烊的夜晚。桑蔚晨立在黄河滩头,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映出同学们欢腾的身影,心里一阵恍惚,这一江夜色如诉不由地让她想起了家乡,遥远的江城那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河流上晃晃悠悠的吊桥,吊桥岸头那些一到夜里就静静散发出芳香的花树,花树下永远说个没完的她和她的女伴。它们,她们,是她一步步走过来的日子,如今,却这么远了。这样的夜色下,李菲菲在干什么呢?她会不会又去江南岸的礁石上看月亮?

        幸亏,身边还有赵媛。她俩的宿舍只隔着一个丁香园。早过了熄灯时间,赵媛在床头点着蜡烛等着她。俩人蹑手蹑脚钻进被窝,赵媛才悄声开口,看你一脸红扑扑的得意劲,演出很精彩圆满,是吧?桑蔚晨把头枕在赵媛的胳膊上,那当然了,你以为你不去加油我就怯场出洋相了?赵媛笑骂,瞧你这小样儿,如今好歹也是大学生了,可江城一中那时的轻狂一点没减!桑蔚晨吃吃地笑,No!今非昔比了!如今咱俩不光是同学,还是老同学,还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现在你要亏待我,就是对不起家乡的父老乡亲了!

        嬉笑玩闹中,她们感觉着一份深刻的宽慰。这宽慰奢侈得让人一阵阵后怕。中学生活的点点滴滴,尤其,高考前那一段呕心沥血的日子历历在目。千人万人挤着过那一道独木桥,太多人都半途而废了,有些同学那么拼命地走到了最后一步,却也功亏一篑,前功尽弃。而她俩,一路手拉着手,从同一所中学的同一个班级出发,走进了同一个城市的同一所重点大学。

        桑蔚晨把“诗歌之夜”的情景讲给赵媛。到底是大学,一台小小的学生晚会,谁知道如此藏龙卧虎。那个弹《爱的罗曼史》的吉他手,那个穿着蓝色背带裙朗诵《会唱歌的鸢尾花》的女生,那个用夜风中的蒲公英般梦幻的声音朗诵《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男生。对了,还有那个大李,长发披肩,墨镜遮眼,已是初秋微寒的夜,却身穿无领无袖的老头衫,桑蔚晨看他怪异的形象不像是校内学生,况且排练时也没见过,后来一问,果然他不是玫大的学生,他是大学生们请来的玫州一个地下乐队的主唱。他们都恭恭敬敬地喊他大李哥,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

        整台晚会最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个激情万丈的诗人毛剑。他是第一个上场的,那是一个使全场的气氛瞬间沸腾起来的不同凡响的开场。万籁俱寂,架子鼓的节点以猝不及防的力量敲醒了整个落雁滩,连黄河的柔波都被刺开了粼粼的大口子。鼓声震荡,仿若夜色下的沙场秋点兵。然后,突然一阵长啸破空而来,压住了喧天的鼓点,乐声乍停,那长啸在万籁俱寂中绕空三匝,终于轻轻萦回,换成了抑扬的吟诵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灯光打在朗诵者身上。那是一袭青布长衫的身影,脖子上还搭了条方格子围巾,他高高的,瘦瘦的,举着长长的手臂站在麦克风前,神情姿势像极了民国时代那些慷慨陈词的书生勇士。灯光和眼镜片叠影,使台下的人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的年龄。这人是老师,还是学生?桑蔚晨正暗自思忖时,他侧过身,转向河面做扼腕悲叹状。这下,全场都看到了他脑后的一把毛刷刷。一个男人,留那么长头发,和女孩一样束根马尾巴,有意思吗?桑蔚晨这样想,但那个声音一句一句落到耳朵里,是一种磁性的穿透力,让人莫名地伤感,却又振奋。

        赵媛你是没看到啊,他朗诵得那么好,但脑后那根马尾巴和身上典型的五四青年的装扮实在是不搭调,简直有点滑稽!桑蔚晨兴奋地讲个不停:我和我们宿舍的张琳看不惯他的发型,但朱雅琳刚当上学生干部,消息灵通,知道他,她冲我们哇哇大叫留长发怎么了,留小辫子怎么了,人家可是著名的校园诗人!

        原来他就是玫州大学著名的“黄河”诗社的社长,中文系大三的学兄,叫毛剑的。今晚的诗会也是他们策划发起的。其实我们新生在报到第一天就看到了“黄河”的宣传册子,赵媛,你记得毛剑这个名字吗?

        你们中文系的才子,我一个历史系不懂诗歌的门外汉,记他做什么?赵媛笑起来,从宿舍窗外渗进来的路灯光幽幽地落到她的侧影上。她的头发乱乱地卷上来,遮住了脸颊。桑蔚晨找不见赵媛双眼熠熠的表情,这才发现她今晚有一点分心,走神。自己光顾着说晚会的热闹了,赵媛难道有什么情况?

        一番追问,赵媛开始老实交代了。原来,是有男生追她了。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情书攻势,礼物攻势,动辄往赵媛宿舍送橘子粉、克力架夹心饼干,还有小绒熊,诸如此类。赵媛把东西退回到他的楼管那儿,他就来教室和图书馆门口堵着赵媛,闹得赵媛班里的好多人都知道了。

        你好大胆!好多人都知道了,竟敢让我不知道!桑蔚晨气得要伸手拧赵媛,赵媛说,干吗让你知道,我又没打算跟他好,难道把他牵来让你过目?桑蔚晨说,怎么就不能啊?你先让我过目,再决定跟不跟他好。赵媛骂,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你几天前还在我这儿大骂你们班那些一到大学就忙不迭地谈恋爱的人呢,这会子自己倒胡说起来了。

        那个男生叫唐嘉中,他不是同级同班的人,而是一个读研究生的学兄。赵媛说,正因为人家不是小男生了,自己才要快刀斩乱麻,不能含含糊糊没有决断,影响人家的前程。桑蔚晨纳闷,怎么就扯到影响前程了?赵媛说,他下学期就研究生毕业了,他说如果我答应和他在一起,他可以放弃回东北老家,留在咱们玫州工作。

        毕业,工作单位,这些事情对于刚踏进大学门的桑蔚晨来说,似乎很遥远。她觉得问题有点重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赵媛说,这下你明白了吧,我为什么没告诉你,我和他根本不可能的。今晚我主动叫他出来谈,让他彻底死心。桑蔚晨手腕上上海女表的秒针声“嚓——嚓——”一下一下扫过静夜的心悸。赵媛又开口了,蔚晨,你我还小,可不能受大学里这些自由风气的影响,你想想,咱们还得有多少书读呢!不能考上大学就以为大功告成了,学不成硬本事,将来走向社会还不照样是废物一个?

        赵媛这种永远正确的言论,是桑蔚晨早就听惯了的。但赵媛眼里淡淡的怅惘,却是陌生的。还有,赵媛的声音,也是和她坚定的用词不对应的一种涣散。桑蔚晨说,你说得没错,可你拒绝了他,你不快乐。赵媛急了,我怎么就不快乐了?我就算不快乐,难道非得因为他?桑蔚晨说,你别嘴硬,我还不了解你?以前,男生没少给你塞情书,你拒绝他们时可没今天这表情。说实话,你是不是动心了?

        赵媛又把脸藏进了头发里,好半天才闷闷地回答,哪谈得上动心,只是有点迷惑而已。好在,今晚都解决了。他答应我不再打扰我。桑蔚晨不屑道,你拒绝这么一次半次,他就放弃了?既这样,那也没什么可惜的,看样子是一个不懂得坚持的懦夫。赵媛说,你可真逗蔚晨!什么叫拒绝一次半次,要拒绝多少次你才过瘾啊?懂坚持,也得讲理性啊,我告诉他我和他永远不可能,人家还坚持什么?桑蔚晨哼哼,反正,他不应该连我这么重要的人物都没见一面,就对你放手了,真是!一点都不发扬韧性的战斗精神。赵媛笑了,好啊,你既然这么喜欢坚持,那就好好练习拒绝,好好对付你将来那个百折不挠的骑士吧!

        赵媛一语成谶。仅仅只隔两天,桑蔚晨便收到了大学时代的第一封求爱信。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第十三封。朱雅琳说,照这个一星期十三封的频率,不出五星期,咱们宿舍就被小六儿的情书给淹没了。张琳喊,淹什么没,咱们不会读完了就拿去卖废品换方便面吗?所以,多多益善,多多益善也!

        事情之所以闹得如此高调张扬,尽人皆知,是因为写情书的不是别人,是诗人毛剑。

        桑蔚晨简直后悔莫及。自己为什么去参加那个该死的“诗歌之夜”?为什么乖乖听班里的安排,上台唱歌?唱也就唱了,唱完后还沾沾自喜?这下好了,给自己惹出了大麻烦。坐在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信纸信封中,听着舍友们朗读情书的各种怪腔怪调,她恨不得直抽自己嘴巴:叫你爱出风头,叫你爱出风头!

        毛剑的第一封信,是他自己交给桑蔚晨的。那天回宿舍路上,人潮中突然听见有人喊“桑蔚晨”,桑蔚晨循声望过去,要不是脑后那把毛刷子,她都没认出来那就是晚会上的诗人毛剑。他不像那天台上狂浪的样子,一件墨绿的夹克衫穿在身上,连领子都翻得整整齐齐。他喊着桑蔚晨的名字,口气随便,像是和一个老熟人打招呼,但走过来时,步态神情都拘谨得紧。桑蔚晨先开了口,你在喊我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毛剑的脸红了一下,扬扬脑袋甩开额前的发,这才摊开双手笑着回答,你的名字怕是全校人都知道了,我怎么会不知道?桑蔚晨奇怪了,为什么?毛剑说,在水一方啊!桑蔚晨笑,哦,因为这个啊。你不愧是诗人,太夸张了。毛剑眼里一亮,你知道我?桑蔚晨点头,你是咱们中文系的名人嘛!你有事找我?这一问,毛剑刚松弛下来的表情又提起来了。他低头掏右边的裤兜又掏左边的上衣口袋,磨蹭半天掏出一个叠得很结实的纸鹤,忙忙夹到桑蔚晨手里的《许国璋英语》课本里,然后扭头跑掉了。他瘦瘦的,高高的,脑后的马尾巴一跳一跳,汇入上下课的人流中,是一个不和谐的背影。

        桑蔚晨凭直觉已猜出手中的纸鹤该是一封情书。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出现传说中的什么脸颊发烫啊胸口怦怦直跳啊之类的反应。她只是纳闷著名的校园诗人为什么会给自己写情书,难道他没有女朋友?校园里尽是出双入对的情侣,一个浪漫不羁的诗人,竟然落花人独立?忍不住好奇,桑蔚晨倚在金色的大银杏树下,拆开纸鹤。五大页稿纸,不出所料,一封情书。但感情的炽烈,表达的夸张,文笔的优美,还是超出了想象。桑蔚晨读了一遍,又从头仔细重读了一遍。她的心情和平日里品读一篇美文没有两样,有不少段落让她玩味不已,但她感觉不到它们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毛剑的信,是这样记述“诗歌之夜”登台唱歌的桑蔚晨带给他的巨大震撼的:

 

        当你一袭白裙翩然走上舞台,我只是和所有人一样睁大了双眼,屏住了声息。你的美,是一种天籁,它浸润人心,它无害。那时候,我以为我只是邂逅了一首诗,我还未曾预料到仅仅是在几十秒之后,我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是的,当音乐响起,当舞台的追光灯打在你一个人身上,当你唱出第一句,当你越唱越高,当你的眼睛沉静地望向黄河夜色,我知道,我完了!

        桑蔚晨,那天晚上,你在歌声中是否体验到一种飞翔的感觉?反正,在我的眼里,你就像一个挥着翅膀的月光仙子,随时会驾着歌声腾空而起,溶进黄河的夜色茫茫,蒹葭苍苍。你不知道,在全场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是何等无望地匍匐在突如其来的被侵略中。我终于明白,我那么长久地孤独,是为了等待什么。我的生命在这样的醒悟中才开始具有了本来的意义。可是,我是如此地忐忑啊,所有的光只在你身上,所有的光只跟着你走,就好像是你在说,要有光,便有了光。而我,我能走出这无尽的黑暗吗?

 

        桑蔚晨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毛剑写信的事。她最看不惯女孩子拿这种事到处炫耀。她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诗人,看上去那么骄傲的人,被她一张纸条拒绝了,总不会还死乞白赖来缠人吧?

        没想到,两天后,这事一下子成了全宿舍的共同话题。毛剑在收到桑蔚晨的答复后,一口气写了五封长信,表达了自己的痛苦欲绝,以及决不气馁决不放弃的信念。五封信是托桑蔚晨宿舍的五个人捎来的,他嘱咐她们,如果桑蔚晨拒绝看他的信,他授权她们拆阅,读给桑蔚晨听。于是,啼笑皆非的一幕幕戏开场了:午餐时,丁一梅一边往嘴里拨拉着土豆炒粉条,一边用河南味的普通话朗诵毛剑“带电的痛苦”,吃完躺到床上,张琳好听的鼻音把诗人的华词妙句喃喃成了催眠曲。到了晚上,更是了不得了,她们轮番上阵,朱雅琳的炸嗓门,袁圆的四川话,李苏的江南软语。她们不光念,还配以各种表情,各种姿势,各种披挂。小小的宿舍,俨然成了一个喧腾的话剧排练场。

        毛剑几乎没费丝毫气力便使桑蔚晨的舍友们成了他的同谋。现在,她们不光收他的信,念他的信,还开始在宿舍接待他了。沙丁鱼罐头,大白兔奶糖,一斤粮票换来的四两酿皮,还有平时舍不得喝的崂山可乐,她们都拿出来,堆在他的面前。面对姑娘们的热情,毛剑起初做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很快便安之若素了。谁都知道,他并不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礼遇。在大学里,诗人才子可都是风光无限的人呢。每次毛剑来,隔壁宿舍的女孩们总是有事没事来敲门,然后一直蹭到毛剑走。每次送毛剑走,桑蔚晨宿舍的人喊再见的声音都带着一种响亮的骄傲。

        其实,桑蔚晨不讨厌毛剑的情书。如果那不是写给她的,她也愿意加入到宿舍的闹剧中。如果用江城方言朗诵那些热情洋溢的语句,肯定有出其不意的幽默效果吧?桑蔚晨甚至也愿意和姑娘们坐在一起听毛剑说话。毛剑说话特别有意思,他读书多,见识广,口才好。无论古今中外的诗章美文,还是新潮晦涩的文学理论,他都能口若悬河,信口拈来。最让人赞叹不已的是他知道很多文坛轶事,诗界趣闻。那些高高在上的作家诗人,那些熠熠闪光的名字,从来只出现在神圣的书本上,如今毛剑谈笑风生间把他们引到了凡间,引进了这个普通的女生宿舍。他们不再神秘莫测,不再遥不可及。毛剑说起他们的写作,他们的情感,说起他们生活中的种种,就像说自己宿舍的哥们儿一样随便而真实,听得刚刚走出中学校门的大一女生们一愣一愣的。一天晚上,毛剑带来了自己在北大的留影。以此为据,他讲了前不久千里赴京专门去北大听崔健演唱会的经过。那天晚上,毛剑嘴里的崔健把整个女生楼都引爆了。

        在毛剑讲了崔健又讲了自己的走黄河奇遇后,连最嘴不饶人的张琳都承认她也是毛剑的崇拜者了。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经历啊,毛剑和诗社的两个同学一人一辆破自行车,怀里总共揣着四十块钱,从玫州的黄河桥出发,开始了路漫漫其修远兮的东行征程。一路风餐露宿,一路骑车,扛车,搭便车,徒步,其艰难险阻的程度几乎不亚于玄奘去西天取经。可是,唐僧在路上遇到的尽是妖魔鬼怪,你知道我们遇到的是什么吗?毛剑问,眼光盯在桑蔚晨脸上。见桑蔚晨拨拉着手中的跳棋,他失望的目光扫过其他姑娘,诸位知道我们遇到的是什么吗?诗歌!诗歌的礼遇,文学的馈赠!如果没有这一趟走黄河,连我都不会相信,生活中,每一个城每一个镇每一个村,任何一个角落都有诗歌,都有热爱诗歌的人。文学的力量无处不在,生生不息,如鲁迅先生笔下的野草。

        毛剑的声音大起来,眼睛里有火花迸溅。他不再时不时地扭头关注桑蔚晨,而是对着大家慷慨激昂地讲起来。姑娘们的心随着他的话语一阵阵激情澎湃。是啊,原以为诗友相携走天涯只是留在久远年代的佳话,原以为以文会友一见倾心只是古时诗情的传奇,但眼前这个人,却将神话演绎成了现实。毛剑说,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拿出发表着他的诗歌的杂志,只要说他们是大学生诗人,当地的文学爱好者就会蜂拥而至。毛剑说,那些地方大多平淡无奇,那些人面目模糊地混迹于庸庸碌碌的人群中,但文学是多么神奇的事啊,只要一说到文学,他们便会从各个角落应声而起脱颖而出,像失散多年的亲人突然聚拢在了一起。文学,诗歌,这些字眼简直像接头暗语,它把一类人和另一类人永远地区分开来,又让同类在最快的时间内认出彼此。毛剑说,所到之处,那些来自兄弟院校的诗友,文学社团的同盟们的关心和支持就不用提了,那是天经地义的。就是在一些偏僻落后的临河小镇上,只要拿出诗刊和学生证,饥肠辘辘的他们,脏臭不堪的他们,就会被领到热气腾腾的饭桌上,干净舒适的床上。常常在酒足饭饱之后,前一刻还不知道姓名的人俨然已成了最贴心的兄弟,他们搂搂抱抱踉踉跄跄在陌生的街头,大声念诗大声唱歌大声争吵,甚至,大声哭泣。记得在某个县城的夜里,文化馆的一个年轻人招待了他们。酒过三巡,那个年轻人说起馆长对他的各种压制,毛剑几个人一听怒火中烧,当即提着酒瓶子就去砸了馆长的门。压制文学青年,就是压制文学,就是与天下文学人为敌。就算不喝酒,这事他们也冷静不下来。还有一次,是在某个城乡交叉处,那个看上去威猛粗糙的中学数学老师拿出了诗稿,竟然全都是爱情诗,竟然每一首都细腻而柔情。他们一手拿着诗一手端着酒,听完了爱情诗背后的故事。到最后几个人齐刷刷流下了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与诗作伴。

        毛剑说,他们就这样走过了宁夏、内蒙古、河南、山西、山东。从玫州骑过去的破车,三辆报废了两辆,中途只好就骑走诗友的。除了自行车,他们还穿回别人数量不等的牛仔裤、T恤和运动鞋。

        你们知道那种感觉吗?毛剑问姑娘们,我可以安心地换上一个穷诗人仅有的一条干净的裤子,也可以安心地享用那些混得不错的哥们儿一掷千金的招待。他们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们的。

        姑娘们茫然相望,都说不出什么。她们一直生活在学校老师和父母的双重管束中,来大学报到甚至是好多人的第一次出远门。毛剑所说的一切,她们何从体验?但这样浪漫行走,这样纯粹的友谊,怎能不让人神往?她们沉浸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中。

        那么,路上邂逅过爱情吗?张琳突然问。美丽勇敢的文学女青年,哭着喊着要跟你一起走?

        大家都笑了。毛剑点点张琳,你倒是知道得不少!文学女青年,肯定有啊,神州大地处处盛开着文学女青年!哭着喊着要跟我走的也不少呢。不过,那是她们自己的故事,和我无关。

        人要跟你走,怎么就跟你无关呢?朱雅琳的大嗓门起来了。

        当然跟我无关啊,虽然她们中间不乏漂亮的,有才华的,但我从没招惹过任何一个,从没承诺过任何一个,所以,她们自己的感情付出,自己负责,与我扯不上关系。毛剑平静地回答,我23岁了,吃过苦,流过泪,相比你们这些天真无忧的小丫头们,我也算饱经沧桑了。请相信我,我决不游戏人生。我的感情,早就尘埃落定在你们宿舍了。

        宿舍里开始了又一轮毒刑拷打。六儿,你到底是个啥态度?朱雅琳盘腿坐在床中间,腰板挺得真像是一个法官。桑蔚晨趴在桌子上头也不抬,别打扰我,文学概论的笔记我还没记全。丁一梅起身“啪”地收掉了桑蔚晨的书本,不准你回避,不准你装聋作哑,请严肃认真地回答问题!桑蔚晨大叫,你们欺负人!我怎么回避了,怎么装聋作哑了?我都说过一万遍了,不可能!一片吵闹中,袁圆突然站起来,颇有大将风度地一挥手,没可能就没可能吧,拉倒算了!说实话,我们天天给你传信,念信,也腻歪了。这话一说,大家笑得东倒西歪的。张琳扳起桑蔚晨的脸,小六儿,你看着我的眼睛最后一次回答,真的绝对没可能?桑蔚晨答,没可能。为什么呀,你不是也喜欢听他海吹胡侃吗?你不是也说他的诗蛮好的吗?你不是也不讨厌他的情书吗?

        这没错,可是,可是——桑蔚晨不知道怎么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五张脸一起凶凶地凑过来,可是什么?讲!桑蔚晨心一横,就是,就是不能忍受单独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想想要和他单独在一起,都心灰意冷得要死!姑娘们面面相觑,张琳压低了嗓门,为什么,为什么?是不是我们上次故意跑掉把你一个人留给他,他非礼你了?对了,你自己也跟他出去过一次,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实交代!

        桑蔚晨不屑道,你能不能不这样低级趣味胡说瞎猜!人家毛剑和我一个人说话时,可是正襟危坐一派绅士样。大家失望地退回去,那你干吗怕单独见他呀?李苏长叹,还看不明白啊,咱们小六儿不爱毛剑,爱不起来,就这么简单。袁园点头,是啊,但凡六儿要有那么一点意思,早就嫌咱们是电灯泡了。朱雅琳一拍桌子,那就这么定了,这事也闹了不少日子了,到此为止!爱不爱是桑蔚晨自己的事,咱们五个人再别瞎撮合了,毛剑的信不能再接,他要找到咱们宿舍来,也别再打趣,大家正常聊天,全当没这回事。桑蔚晨重新摊开笔记本,这就对了,早该这样了,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媒婆吗?

        天气冷起来了,二嫂给桑蔚晨寄来了新棉衣。是一件藕荷色的羽绒服,款式大方新颖,颜色亮丽雅致。穿在身上,又暖和又轻薄。赵媛说,关键是这颜色特衬你的肤色,冰清玉洁的。包裹里还有一套帽子围巾,纯白色的长围巾,纯白色的贝雷帽。桑蔚晨兴奋得跳起来,我早就想这么一顶帽子了,二嫂真伟大!赵媛打量着桑蔚晨的样子,你确定你能戴出去吗?这也太洋气,太招眼了吧?桑蔚晨说,为了美,我豁出去了!赵媛笑,现在,你倒是和李菲菲一样了!

        说起李菲菲,桑蔚晨不响了。赵媛问,你最近有李菲菲的信吗?她亲妈不是在玫州吗,她要是来这儿看她妈,我们就可以见面了。桑蔚晨摇头,好几个星期没她信了。前封信她说上班挺忙的,还要下乡,顾不上来玫州。赵媛说,我总觉着李菲菲那个工作,未必能拴住她。你想想,李菲菲那心气,能是在江城县农技站安心当工人的人吗?可怜她爸,一片苦心,未必有好结果。按说,和李菲菲一般大的女孩,在咱们江城也该谈婚论嫁了,只要她不跟自己过不去,一份安定的生活,其实也是好的。桑蔚晨说,问题就在这里,她肯定跟自己过不去。别说她,连我都觉得过不去。赵媛你说说,上大学这段时间再回顾一下过去的事,难道不觉得当年对李菲菲太严苛了吗?咱们现在身边的同学,哪一个不比李菲菲大胆出格?除了最后拉扯了一下抓张建军的干警,她具体犯过什么事?成长得那么血雨腥风,太冤了。赵媛说,你太夸张了吧,什么血雨腥风,不就是比你我多了点孤独吗?桑蔚晨激动了,孤独?你说得倒轻巧!一路被同学诽谤排挤,被学校压制处分,最后被开除。而且,暗恋的男生,被枪毙了!赵媛说,李菲菲当年是有点冤,可你不能拿我们今天的环境做比较,我们这是大学,关键是社会在发展嘛,现在越来越开放宽松了。不说李菲菲,就连张建军,也罪不该死吧?可没办法,他正好就赶上那两年“严打”的形势了。所以咱俩和李菲菲通信,不能总沉湎于过去,要疏导她的情绪,乐观起来。

        校园里落了一层雪。踩上去虽是薄薄的,却也满目皑皑,遮住了深冬的荒败和粗砺。远近高低的房顶上和树上显得厚些,衬得灰扑扑的楼群兀地有了一种清寥的美感,嶙峋的树枝更是银装素裹出丰盈欲坠的诗意。几个女生在丁香园拍照,一会儿跪在地上双手掬起白雪,一会儿又争抢着去偎在树上,那些雪便被纷纷地抖落,落在了她们的头上、身上,四散着晶亮的啁啾。不远处的楼门口,另一群女生在叽叽喳喳忙着布置一棵高高的盆景,那应该是外语系的同学,他们今晚要举办圣诞晚会,海报昨天就贴到各个教室和宿舍楼上了。那么,那披挂得花红柳绿的塑料树,就是传说中的圣诞树了?

        圣诞晚会,新年晚会,各省各地区的老乡聚会,兄弟院校的联谊晚会。在一年最寒冷的季节,大学校园却走进了沸腾的嘉年华。一学期的课程业已结束,紧张的期末考尚待几日,青春作乐恰逢其时,一切的宣泄,一切的放纵,一切的飞扬和沉沦,都在迎接跨年钟声的大氛围中找到了理由。音乐楼不必说,连其他院系的教学楼上也震天响地放着迪斯科舞曲,很多餐厅的楼上到晚上就开辟成了交谊舞场。从男生宿舍的玻璃窗里动辄飞出来形态各异的酒瓶子,和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放诵读。中文系101公共教室窗外的树林里,有时传来吉他的弹奏,清寥的,寂寞的,像是等待着一个和声。有时是内容不明的争辩声,慷慨激昂忽作鸟兽散。有时是嘈嘈切切的私语,夹杂着嘤嘤的哭泣,是女声,或隐或现,似远又近。像鬼,像十年前闹过鬼的那房间,一星烛火下坐着雷电一样的繁漪。

        桑蔚晨坐在101教室发呆。书本摊开许久了,却连一页都没看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陷入发呆。明明还有许多功课没复习好,才不顾大家反对来教室的。李苏没怎么见过雪,大清早推开窗就哇哇乱叫,喊大家一起去堆雪人,又说去落雁滩拍雪景。宿舍里越来越热闹了,每天每个人都有老乡老同学造访,瓜子皮堆得满坑满谷的。除了闲聊,去看电影,就是打牌,输家学狗叫,粘胡子,顶缸子,钻桌子,五花八门,笑料百出。袁园的一个老乡再三请她去跳舞,她不愿一人去,发动了全宿舍。到那儿乍一看,一对对男生女生搂抱在一起,在迷离的灯光下,徜徉在同样迷离的舞曲中,还真像电影里曼妙的场景。可待到适应了光线,却发现舞池里除了三五对跳得洒脱自如的,一两对自我感觉洒脱自如的,其余人的笨拙和紧张一览无余,直让人发笑。但尽管跳得不好,敢邀请女生跳舞,有女生陪着跳舞,就已经是很骄傲的事情了,于是,那些男生的腰板挺得很直,脖子扬得老高,转圈转过围观的男生堆旁边时,他们一只手把女伴的手高高举起,一只手扶在女伴的腰髋处,来一个刚刚学会的花式旋转,让女伴的裙子飞舞起来,让女伴的裙角把她的腿和他的腿裹在一起。于是,周围的男生,嘴里发出了嘲讽的嘘声,眼睛里却喷射出嫉妒的火。昏暗中,那火像狼的眼睛。没错,狼。是他们自己说的。狼多肉少,窃窃私语中跳出来这个词,他们自嘲地哈哈大笑,然后又虎视眈眈起周围的女生来。

        袁园被她那个老乡请去跳了。虽然他故作娴熟,但谁都看得出来,其实他也不怎么会跳。进三,退三,不到两分钟,他的脚踩了袁园两次,他的脸撞了袁园一次。要不是丁一梅神速地捂住了朱雅琳的嘴巴,惊天动地的笑声准会压倒乐声喷薄而出。你们看,袁园痛苦的表情!五个人在角落里笑得直抽,起身,却见五个高高低低的男生,互相壮胆似的,整齐地站到了她们面前。

        除了那一次,桑蔚晨再没去过舞场。不说跳舞,就连唱歌活动,她也兴趣索然了。“诗歌之夜”一曲《在水一方》,她的歌手之名早就传遍校园了。临近元旦,班上,系上,学校都要办晚会,到处嚷嚷着要她出节目,可她不去唱,哪里都不愿唱。大家说她悒郁得很,她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萎靡。不知为什么,落寞的思绪,纷乱不绝。

        也许,我们都多少有点高考后遗症,赵媛说。习惯了高三时那种拼命学习的日子,白天在学校做题,晚上到家里还做题,白天在学校让班主任骂着,晚上到家里爸妈还管着。想想真后怕啊,那是人过的日子吗?万幸,我们算是过来了。可是这大学和中学的差别也太大了,太不一样了。蔚晨,你有这种感觉吗,突然间,无边的自由?想读书,读,想上课,上,想吃饭,吃。反之,也没人逼你,骂你。高中时,谁和谁好这样的话题听听都心惊肉跳的,现在看看,谈恋爱比什么都更理直气壮呢。这种日子,刚开始让人兴奋得很,但时间一长,就觉得空虚,没有目标。

        是啊,没有任何负累的自由,其实也是牢笼。桑蔚晨说,我这几天读一本书,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大概就是这意思。她问赵媛,你是不是受那个东北研究生的影响了,这么早就决定要考研?赵媛眼神飘忽,哪里受他的影响了?考研是我自己的事。

        桑蔚晨没有赵媛这样明确的目标,她感到迷茫。回想过去,多少日子日夜苦读,如今,理想的大学,理想的专业,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可越来越发现,这不是最后。这里,并没有一个可供安心栖息的最后。这里不过是走向又一个最后之地的驿站。是的,一学期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那么,剩下的七个学期之后,她将去往何处?最后挥别这里的自己,该是一副什么模样?

        她有一种诉说的冲动。稿纸上,涂上长长短短的句子。一种空虚在渐渐消释,而另一种莫名的痛,却开始一下一下揪她的胸口。课本早就收起来了,笔下喷涌而出的乱七八糟的造句,她不敢叫它们是诗。校园广播的午间音乐遽然响起,她慌乱地撕下又一页。她用她的纸包起她的火。

        大李来找桑蔚晨。他穿着竖起领子的黑色皮衣,紧绷在腿上的皮裤,及膝的大皮靴上钉满了各式铜扣。这一副潮气的全身武装和身后黑森森的摩托车,陡然出现在校园风景里,有一种不协调的重金属味,似乎更浓烈了冬季的冷酷。但他的笑容是暖的,他像一个老熟人一样招呼桑蔚晨,小姑娘,最近可好?记得上次见他是松垮的老头衫打扮却自始至终戴着大墨镜,桑蔚晨不知道这个看似剽悍粗砺的人竟有着这么秀气温和的眼睛。可能是怕风吹乱长发,今天他把头发束到了脑后。但他的小辫儿和整个人的气质装束是一致的,不像毛剑那么不伦不类。

        大李哈哈大笑说,小姑娘,这段日子受够了大诗人的骚扰,是不是?怎么,连校外的人都知道这事了?桑蔚晨的脸颊烫起来。大李说,别介意啊,我这人直性子,毛剑的事我一般都是知道的。怎么说呢,他对你确实是动了真情的,不过,管他怎么用心,这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既然你已经态度明确拒绝了,他就不会再缠着你了。我们是多年的好哥们儿,我可以向你保证,毛剑这个同志本质上还是个好同志,你不要把他看成那种死乞白赖的流氓混混。桑蔚晨说,我没有。

        大李找桑蔚晨是因为市里要在元旦举办一次业余歌手大奖赛,他刚从外地回来,一听说这事就想到了桑蔚晨。出于爱才惜才之心,他认为他一定得请她参加这次比赛。他说像她那样明亮宽广又干净的嗓子,任何一个爱音乐的人,都不会容忍其荒废下去。

        桑蔚晨谢绝了大李,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我不想分心去唱歌。再说了,我喜欢唱歌,只是喜欢而已。要是想这么抛头露面参赛什么的,高中时我就听音乐老师的话报考音乐院校了。大李凑前一步,盯着桑蔚晨的眼睛问,此话当真?真不想唱?那么,大奖赛的晚会上,有人唱崔健的歌,想不想听?还有齐秦的,知道齐秦吗?

        齐秦!桑蔚晨兴奋地跳起来:知道,当然知道呀!事实上,知道齐秦才是上周的事。上周去团委开会,见一个老师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盘叫《狼》的磁带。只瞥了一眼,照片上那歌手冷傲不羁又清俊脱俗的气质,便俘获了人心。老师说这齐秦是台湾歌手,咱们大陆市面上还没卖他的磁带呢,我是去北京参加音乐节才淘到的。桑蔚晨鼓起勇气借了磁带,说好这周去还的,但到现在都舍不得还。停课复习这两周,除了去自习,她一直都在反反复复地听那盘带子。她沉醉于那个专辑的每一首歌,沉醉于齐秦唱出的每一声旋律。宿舍人笑她走火入魔,但她们自己也爱上了齐秦。

        还行,算得上资深歌迷了!大李笑了,看你这表情,是同意到那儿去听齐秦的歌了?桑蔚晨全然顾不得自己前一分钟还那么坚决地拒绝人家,她点点头,又急急地发问,谁?谁唱齐秦的歌?你吗?大李说,唱齐秦的不是我,我太糙了。我唱崔健。桑蔚晨认真地打量了他一遍,这才点头说,你唱崔健,肯定特棒!大李笑得更欢了,小姑娘,你这句话让人听着舒坦!行了,比赛去吧,我早就知道你会去,昨儿就给你报上名了,明天下午初赛。桑蔚晨犹豫,可是,难道我要和你,和那个唱齐秦歌的人比赛?那怎么个比法?大李摇头,不是的,我们是特邀歌手,不参加比赛。桑蔚晨高兴了,那你会当评委吗?大李又摇头,幼稚啊小姑娘,评委轮得上我这样的边缘音乐人去当吗?玫州市的许多文化官员还排队抢呢。反正,你别管谁评委,只当去玩一个晚上就行了。对了,选歌别选《黄土高坡》哦,这满世界都刮西北风呢,都要听吐了,哈哈!

        飞天大剧院,灯火璀璨,座无虚席。歌手决赛,又是元旦前夜,一番辞旧迎新的大场面。赵媛陪着桑蔚晨去,到剧院一看那阵势就紧张地叨叨:待会儿你上台可别紧张啊,管它什么飞天大剧院,你就看成是咱们江城一中的操场。其实,桑蔚晨一点都不紧张,她心有旁骛。她参赛的歌曲是《掌声响起来》,自我感觉是唱得不好不坏,正常发挥而已。唱完回到台下,赵媛握过来的手是汗涔涔的,蔚晨,我都快晕过去了,生怕你跑调,生怕你抢拍,生怕你忘词,生怕你唱的是掌声响起来但唱完了一点掌声都没有,还好,还好,掌声雷动啊!蔚晨,你真棒!

        嘉宾歌手们开始演唱了。大李的《一无所有》果然非同凡响,决绝有力的嘶吼中,痛苦和思索表现得十分到位。他又戴上了大黑墨镜,从头到脚的黑在炫目的灯光下闪着凛凛的光。连赵媛都开始嗷嗷叫了,连赵媛都跟着鼓荡全场的节奏扭起来了:“噢,噢,噢,你何时跟我走……”桑蔚晨的手心这才渗出了汗,她一边为大李喝彩,一边紧张地期待着后面的节目。终于,主持人说,现在,隆重请出去年的金奖获得者康楠为大家演唱!话音未落,全场沸腾,呼喊声尖叫声呼哨声四起。赵媛急着问,康楠又是谁?是谁?桑蔚晨答,齐秦。

        那一幕,多少年后,还在桑蔚晨的脑海里,从来没有模糊过——那个叫康楠的歌手,未登场便引爆了整个剧院,一露面便仿佛齐秦站到了台上,一张口便使桑蔚晨遭遇了从未有过的沦陷。

        “为什么大地变得如此苍白,为什么天空变得如此忧郁,难道是冬雨即将来临,即将来临……”他唱的是齐秦的《狂流》,很难唱的歌。可他唱得和齐秦一模一样,他唱得竟然和桑蔚晨连听了两周的磁带上的《狂流》,一模一样。甚至,就连外形、脸型,就连眼睛,都像极了齐秦。辉煌的舞台上,引吭高歌的他,活脱脱就是那个磁带封面上的齐秦。狂野的美少年,音乐的精灵。

        全场沸腾,在一浪又一浪的掌声和呼唤声中,他又被主持人请出来。这次他自己报了歌名:下面,我为大家清唱一首《掌声响起来》。

        康楠轻轻唱出的歌,确实是桑蔚晨刚刚唱过的《掌声响起来》,但分明又不是了。“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经过多少失败,经过多少等待,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这样的歌词,这样的旋律,在没有音乐伴奏的空旷沉静里,从康楠的声音里流出来,仿若才有了它真正的意味。康楠的歌声是纯粹的,又是忧伤的,是澄澈的,又是沧桑的。相比之下,桑蔚晨的《掌声响起来》就是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煞有介事。

        桑蔚晨得了三等奖。康楠是颁奖嘉宾,巧的是,他刚好就来给三等奖颁奖,他刚好就站到了桑蔚晨的面前。他把奖品递给桑蔚晨,又像模像样地和桑蔚晨握握手说,祝贺,祝贺!然后,他似乎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而桑蔚晨只是盯着他傻傻地笑。

        他说,对不起,唱了你的歌。

        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听了她的唱。桑蔚晨有点羞惭,她说,你唱,其实就是告诉我,那不是我的歌。

        他摇头,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是想和你同唱一首歌。本来准备的是别的歌,所以没有伴奏,只好清唱。

        桑蔚晨说,如果你不唱同一首歌,就不会显得我太差,我或许可以得个二等奖呢。她开着玩笑,心里特别放松,特别欢喜。康楠微笑着。他高出桑蔚晨一个头,他至少应该一米八〇了吧,但过于清瘦使他显得并不高大。他的头发随意地蓬松着,他的脸薄薄的,鼻梁挺挺的。面对面细看,他还是像极了齐秦。他的眼神干净而又忧郁,像他的歌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的,剧院外面一片银白世界。桑蔚晨和赵媛惊喜地大呼小叫,捏着雪团在路上追逐玩耍。这时,一辆摩托车呼啸着停在路边。是大李。身后是毛剑。咦,今晚他也在啊,怎么没露面呢?大李说,小姑娘们,要不要我们送你俩回学校?桑蔚晨赶紧摆手,不用,我俩坐公交回去,不用麻烦你们。大李对毛剑说,诗人,既然小姑娘不想让你讨嫌,那你陪我喝两盅去,整晕乎了还可以再写一首诗。上回“诗歌之夜”完了,你不是给这个小丫头写过诗吗,叫她什么来着,对了,月光佳人!毛剑愤然说,哪有诗,灵感早被无情扑灭了!桑蔚晨避开话题,我要跟大李哥学唱摇滚!大李哈哈大笑,作势要从车上跌下来,哎呀呀,怎么一下子就叫成哥了,我受宠若惊啊!唱摇滚可以呀,可是既然跟我学唱摇滚,就得喊我老师,怎么倒叫起哥了?小姑娘,这哥啊妹啊的,纯洁的革命关系好端端被你庸俗化了。

        摩托车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中。赵媛说,其实,这些人也还行,不像之前想的那样。桑蔚晨说,对啊,上大学后才发现许多与我们想法不同,行为做事不同的人,其实也是可以欣赏可以相处的,像过去那样爱憎分明,可能就狭隘了。赵媛说,那也得看是什么人,什么事。我上铺那位,她男朋友资助她读高中,复读一年她吃住直接在人家家里,结果一考上玫大,就把人家男孩给蹬了。你猜怎么着,她现在成天往我们班主任宿舍跑呢。大家都说,她是为了想留校去勾搭年轻的单身老师。特卑鄙,一路利用人。

        几天后一个奇冷的下午,康楠找到了桑蔚晨的宿舍楼下。桑蔚晨穿戴得像个北极熊,她跑过去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康楠的胳膊,嗨,你怎么来了?怎么知道我住这栋楼的?康楠的脸红了,好半天才开口说,你戴这帽子很好看。

        快放寒假了,因为寒冷,因为大家都集中在教室、图书馆和宿舍准备期末考试,刚刚经历了节日狂欢的校园陡显萧条,空旷,万木凋敝的哑寂无声。他们慢慢走着,慢慢感觉着一种沉默的压迫。康楠不说话,桑蔚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走过宿舍区,走到了广场上,又在图书馆楼下盘旋一圈。终于,桑蔚晨说,我请你吃饭好吗?我们去吃馄饨。

        还不到饭点,馄饨馆里只有四个人,显然是两对情侣。一张桌子上,一个男生用勺子给女孩喂汤,女孩撒娇:再吹吹嘛,还烫。另一张桌子上,一个女孩仰着脸,泪水一串串无声地划过她的脸颊,她对面的男生重复着一句话:我要你去死。我要你去死。那个男生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那样汹涌的泪水,那样奇怪决绝的一句话——我要你去死。桑蔚晨想说点什么冲淡这异样的气氛,但康楠似乎并没有留神到别人,他只是微笑着望着桑蔚晨。他的眼神不再是舞台上的那种灼热和锐利,而是淡淡的和煦,和寂寥,像洒在窗格上的冬日阳光。

        寒假里,桑蔚晨收到了康楠寄来的包裹。一打开,她就欢呼着跳起来,都是歌碟,有听过的那盘齐秦的《狼》,还有一个叫屠洪刚的翻唱齐秦的《大约在冬季》,还有一盘苏芮的原版碟《搭错车》。整整两天,她从早到晚地关在自己屋里听歌,妈妈警觉地追问她是不是有心事了,她嗔怒,听歌还不行吗?有心事才能听歌吗?爸爸正在看电视新闻,突然插进来,听歌当然可以,从小到大你就爱听歌,可凡事不能过头,你不能因为考上大学了就停步不前,你要树立更远大的奋斗目标。唱歌啊跳舞啊,这些事容易让人玩物丧志,你一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爸爸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说了一辈子了,桑蔚晨小时候嫌唠叨,中学时很逆反,现在则只感觉空洞。玩物丧志,她的志是什么?她应该树立一个怎样高远的志,才能不辜负爸妈的期望?可是,爸妈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期望呢?事实上她也是不清楚的。第一次站在一定的距离外审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她感觉到其实他们一直和她缺乏交流。她从来只是被管束着,指教着,而她现在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他们的了解,和理解。但这样一想,她愈发迷茫了,她要让父母了解她什么?学校里那些闹哄哄的交往活动,同学们的各种不羁言行,还有,毛剑的情书,这些,她能讲给他们听吗?他们会理解吗?事实上,不光是现在,从更早的时候,一点点长大的路上,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的就是无法与父母分享的心事,秘密。许多时候,自以为很严重的时刻,都是小小的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的。

        桑蔚晨郁闷地打开自己上锁的抽屉,呆呆地盯着藏在抽屉里的红纱巾。它还是那么红,那么新,因为从来没有经历过风吹日晒,它没有机会让自己褪色。她翻开红纱巾盖着的缎面软皮的大笔记簿,扉页上那八行俊逸又刚健的钢笔字再一次刺痛了她的眼眸: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慕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桑蔚晨不知道拿这条红纱巾,和这本“当你老了”怎么办。听妈妈讲,县上正在建新家属楼,不到半年他们就要搬新家了。到那时,这个抽屉里的一切会不会突然地暴露于众?她想,只能开学时把它们带到学校了。锁在这个抽屉里时间越久,它们越像是一种纪念品,一种有意味的象征。似乎这些东西越来越成了她的私人物品,承载的是独属于她的过去。难道不是吗?仔细想想,正是从姐姐和凌哥哥恋爱开始,桑蔚晨有了不能对妈妈说的心事、秘密,和隔膜。她是反对妈妈的,可后来,她又那么水到渠成地加入到了妈妈的行动中。如果,如果她当年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姐姐,那么,后来的一切便都会被彻底改写。甚至,几年后和凌哥哥的相遇,这本“当你老了”的珍重相托,她如果能告诉姐姐,也许,生活中也会有一些不同吧?可是,桑蔚晨什么都没做。她见死不救,守口如瓶。所以,姐姐永远不知道那些事,妈妈永远不知道桑蔚晨整个地知道了那些事。所以,她把天大的秘密只留给了自己。她有时觉得,这秘密已经长在了她的体内,越长越大,像一颗毒瘤,侵蚀着她的心。是的,其实自始至终,她不曾原谅过自己。可有时,她想,如果姐姐知道了那所有的一切,如果她投奔了另一种未知的命运,那么,她一定会比今天更好吗?

        桑蔚晨留心姐姐姐夫的生活。每一次的观察结果都在暗暗地消释着她的负罪感。她确信他们是幸福的。当姐姐为姐夫的茶杯续上热水,当姐夫抢过姐姐的围裙刷洗碗筷,桑蔚晨总能从他们司空见惯的日子中感受到一种令人安静祥和的气息。当他俩坐在阳台上你一言我一语轻声交谈的时候,单看背影,也能想象得出他们脸上的笑是发自内心的。没有阴影的笑。那些伤心蚀骨的往事,那些恩断义绝的曾经,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桑蔚晨想,这样也好。或许,这样更好。对于姐姐,知晓真相和永远被蒙在鼓里,已经没有分别了,不重要了。而妈妈,只要她成功地实施了计划,达成了目的,那么,她便不会在意谁窥破了她的阴谋。原来,多年郁结在心头的重负,其实于别人是无意义的了。这秘密到头来真的只成了桑蔚晨一个人的。这红纱巾,这让人伤感不已的“当你老了”,还有,那些被妈妈截留在五斗柜里的信。桑蔚晨忘不了自己是怎样按着怦怦的心跳打开那柜子的,忘不了自己的泪滴是怎样打湿凌哥哥写给姐姐的血书的。那些信,后来肯定是被妈妈付之一炬了吧?

        不禁想起毛剑的信,那一封封动辄洋洋洒洒几千字的火热表白。它们看上去应该是更像情书吧,可桑蔚晨发现在自己心底,还是觉得凌哥哥那些平实简短的语言更有力量,沉甸甸地让人感动。“如果这是天意,我只能以血为墨,最后说一遍,桑蔚文,我是爱你的,我决不变心。”这样的话,桑蔚晨在那个心惊肉跳的童年黄昏读到后,从此不曾忘记过。

        桑蔚晨和姐姐姐夫带着外甥女茜茜一起去看电影。又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看到最后动情处,桑蔚晨的眼睛湿润了,姐姐则掏出了手绢,她早已泪流满面。她的泪擦了又擦,似乎总也擦不干。而身边的姐夫哄茜茜睡觉也早把自己哄睡着了,他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声加入到电影院突起的压抑的抽噎声中,有一种奇怪的混响效果。黑暗中,桑蔚晨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些信,突然又一次陷入到纠结的怪圈里。桑蔚文,我是爱你的,我顽强地相信着你,我对你决不变心。这些话,这样的话,姐姐的人生,到底是听到它们会更少一点遗憾呢,还是永远都不知道有人曾对她这样说过,会更完满?

        赵媛说我觉得有责任提醒你,康楠这个人不适合你。他是社会青年,他的家庭条件和你家太悬殊,你父母管教又这么严。桑蔚晨生气了,你无事生非,康楠和我说得着合适不合适的话吗?是他告诉你他要追我,还是我说我要和他好了?赵媛冷冷地,世上的事情要是都靠一张嘴说出来才算数,那还要眼睛做什么,还要心做什么?我知道你对康楠是有感觉的,至于康楠,那还用说吗,刚认识就跑到学校来找你,刚分开就往江城寄包裹,你以为他是吃饱撑的?

        桑蔚晨赵媛放假回江城,李菲菲却偏偏这时候被她妈接去玫州了。李菲菲爸说,李菲菲平时上班表现倒也挺好的,聪明,勤快,没出什么大错不说,好几次事上还给单位立了功,领导很赏识她呢。桑蔚晨赵媛听了都很开心,又问,这离放年假还远呢,她咋就出门了?李菲菲爸沉吟了半晌,才说,她工作上没出啥事,但精神状况一直不佳。主要是不爱说话,家里家外,都闷葫芦一个。有时,也不爱吃饭,人比以前瘦多了。我寻思着这样下去也不行,所以就给请一阵子长假,再加上快过年了,让她去跟着她妈妈散散心。桑蔚晨低头不语,李菲菲爸爸好像明白她的心思,又说,菲菲不像以前那么抵触她妈妈了,参加工作这两年,她们缓和了不少。毕竟,是亲母女。桑蔚晨赵媛连连称好。李菲菲爸爸说,蔚晨,赵媛,我一直想要感谢你们,你们上了大学还惦记着菲菲,这对她是多大的激励!她经常半夜起来看你俩的信呢,你们做朋友的给她的帮助,是我这个父亲代替不了的。桑蔚晨看着李菲菲爸爸,心里陡地一阵难过。她不习惯一个白发父亲无助的致谢。一时间,大家似乎都有满怀的感慨,却难以开口。

        桑蔚晨当晚就写了信给李菲菲。信末,她情不自禁地写了这样的话:认识了一个唱齐秦的男孩,只是喜欢听他唱的歌。可赵媛说我在自欺欺人。你知道她喜欢上纲上线。

        李菲菲的回信很快就来了:赵媛是喜欢上纲上线,可我们三个人中,她总是对得最多的那个人,你不这样认为吗?

        其实真的只是交流唱歌。新学期开学,见面渐渐多起来。聊齐秦,聊苏芮,桑蔚晨总是不吝赞美,说他们是唯一的,无可替代的。康楠笑,到底是大学生,听歌这么有心得。桑蔚晨把康楠介绍给了自己宿舍人,宿舍人又把他带到了更多人的圈子中。姑娘们开始像上学期围着毛剑那样围着康楠转了。只是,对于毛剑的崇拜,是源自于他讲述的那些神圣的遥远的人和事,源自他的诗人身份,是一种好奇心,一种陌生的吸引力。而对康楠,她们是发自内心的欣赏,是简单的愉快的喜欢之情。她们请求他唱歌,唱了一首,赶紧再点一首。她们争先恐后地给他打饭,自己舍不得吃的肉菜都堆在他面前。先是女生,然后是男生——竟然有那么多男生喜欢康楠。康楠一下子有了一大堆大学生朋友。大家心无芥蒂地接纳他,以在各种活动中请到他唱歌为荣。康楠到底为大家唱了多少歌啊,没人记得清了,反正每一首都是好听的,每一首都是让人深深沉醉的。再不用满大街去搜罗齐秦的磁带了,齐秦的歌有康楠在他们身边天天地唱着,《狼》《冬雨》《花祭》《独行》《玻璃心》,这些歌里的齐秦,就是站在他们面前的康楠。

        桑蔚晨告诉康楠,她最喜欢听的是《空白》。于是,每一次,唱完了大家七嘴八舌要求的歌,最后,康楠总会说,再唱一首《空白》吧。

        康楠自己也写了好几首歌。如果他唱自己的歌,大学生们就更是欢呼雀跃。从宿舍到食堂,从学校到外面的卡拉OK,大家前呼后拥着康楠,就像陪伴着一个音乐王子。

        康楠是高兴的,但依然是忧郁的。除了唱歌,他总是静静地低头听着别人的高谈阔论。在桑蔚晨的校园里,他一天天地变得更加沉默起来。赵媛说,蔚晨,你看不出来吗,康楠很愁闷呢。他知道你在用热闹拒绝他。桑蔚晨照旧嘴硬,我拒绝他什么?人家可是啥也没提起过。

        一转眼,两个学期过去了。

        这天,康楠来邀请桑蔚晨去看大李乐队的演出。两人默默地走过宿舍区,走过广场,走过图书馆,走出西大门,走到公交车站。桑蔚晨蓦地发觉到,现在只有他俩在一起时,自己也是沉默的。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用说,就够了。一种奇怪的稳妥。

        大李的长发似乎更长了些,松松的马尾巴乌亮地荡着,大墨镜遮着的脸却比以往消瘦了些。一见桑蔚晨,他的大嗓门就喊过来,小姑娘,祝贺啊,你的诗登上国家级诗刊了,不拿稿费请老哥喝一杯?桑蔚晨不好意思道,几块钱稿费,敢给你显摆?这么点小事你倒知道得快。大李说,我可是编外的玫大人呢,什么不知道?尤其是你们文学社啊乐队啊这号子事,全在我眼皮子下面呢。再说了,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诗,这是个小事吗?小姑娘,你这口气可大了去了!难不成我大李,正在见证一个文坛巨星的诞生,一不留神你就整出一个《红楼梦》那样的动静也未可知。桑蔚晨嗔道,大李哥,你就这样嘲笑人吧!大李拍拍桑蔚晨的肩,哪里是嘲笑,是真为你高兴啊,大才女!你说,今晚想听我唱什么?桑蔚晨高兴地喊,《一样的月光》《花房姑娘》《亚细亚的孤儿》,你都唱。大李甩了个响指,好,遵命,都唱!然后又指指一旁的康楠,想听他唱什么?哈哈,听说他现在成了你的御用歌手了!康楠的脸微微地红了。桑蔚晨正要开口,身后却猛地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想听他唱什么?自然是《空白》呀!你太长的忧郁,静静洒在我胸口……

        毛剑,晃着脑袋,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突然站到了他们面前。

        这是玫大最长的一条林荫道。法国梧桐高大婆娑的枝叶遮住了四面楼上的光,路边花园里,各种植物高低交错,蓬勃得肆意,阴影摇荡,勾勒着一种白日见不到的大写意,间或有音乐细细地从黑暗的深处漫过来,仿如夜露的气息。毛剑跟着音乐吹了一声口哨,这么美的夜,和你漫步在校园里,第一次啊!少顷,又说,你的诗,我反反复复读了,确实好。桑蔚晨摆手,别再提这个了。毛剑说,为什么不提?诗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最值得谈论的事。我读了你的诗,很感慨啊,原以为你夜夜笙歌,得意得很呢,谁知诗里有一种彻骨的孤独,不快乐。桑蔚晨怼,夜夜笙歌,什么意思!毛剑赶紧赔笑,对不起,用词不当!我今天一露面就出丑,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还肯和我搭伴回校,我理应感恩戴德才是,这会子却又管不住嘴了!桑蔚晨径自往前走,毛剑急急赶着她,别,你别生气啊,你平心静气想一想,你和康楠走得那么近,你们一群人天天一起热闹,我冒一点酸气,就那么罪不可恕吗?妒嫉是爱情的孪生姐妹,懂不懂!

        在宿舍楼下的丁香园,桑蔚晨开口,好了,这些事,不必再说了。谢谢你送我回来。毛剑一步跨到对面,桑蔚晨同学,你我就不能像普通朋友一样随便聊聊吗?即便你不接受我,退而求其次,我们至少也是学兄学妹,一个诗社的诗友文友吧?我知道每一期出刊,都少不了你的奔走呼号。这一期《黄河》,大家都说你出了大力,这些,我都感激在心。你看,我马上就要毕业了,哪怕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文学理想,你也不该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吧?桑蔚晨看着毛剑急切的样子,不禁笑了,那照你说,我们就深更半夜站在这儿谈理想?毛剑也笑了,呵呵,谈啥理想,临近毕业了,才知道理想这玩意儿最坑人了!

        毕业,毛剑要毕业了。过不久,自己也要毕业了。这美丽的校园,终究不过是匆匆流逝的风景。从这里出去,还会有一片如此挥霍理想的地方吗?桑蔚晨突然有一种伤感。夜色中的毛剑,确乎是比“诗歌之夜”上第一次遇见时,比后来许多次神吹海聊时,老了一些了。就连声音里,都有了一种沧桑的意味。

        毛剑说,知道你厌烦,可我还得说,其实我对你和康楠的来往,不光是妒嫉,更多的是担忧。我知道你们不合适,我知道你在用热闹拒绝他。但这样时间长了,对你影响不好。

        你在用热闹拒绝他。毛剑,竟然说了和赵媛一样的话。桑蔚晨的心,一下被刺痛了。她赌气似的反问,我们怎么就不合适了?毛剑平静地答,你们不合适。各方面都不合适。你是大学生,天之骄子,他是连考了两次音乐学院都没考上的社会青年。他除非放弃考音乐,不然,他永远都只能徘徊在大学门外。你想想,哪个音乐学院会招唱他这种歌的人?人家要的是民族唱法,美声唱法,意大利派,懂不懂?哦,你懂,听说你中学时被音乐老师培养过。除了毫无前途外,他还有一个负担很重的家庭。他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是街道办工人,病休在家,基本没什么收入,他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上学,全要靠他,这就是他的处境。至于你,你各方面和他的悬殊,这个不用我细说了吧?

        脑子发木,桑蔚晨不想说话,却又无力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这么清楚他?毛剑说,我比你早两三年就认识他了,他和大李是好哥们儿。那时候,他身上背着吉他,腋下夹着诗集,很是风花雪月啊,这两年眼见着静下来沉下来了,或者说,蔫下来了。没办法,无奈的残酷的现实啊!

        毛剑掏出烟点上,明灭不定的火星间,言语渐渐激动起来。桑蔚晨,你别看我今天吃醋,拿你俩打趣,事实上我内心里是钦佩康楠的。你们那些小女生,可能只看到他长得好,唱得好,哪知道他才是一个真正有个性有理想的人,他善于坚守,他不流俗。你懂得这一切对他意味着什么吗?去年有人介绍他到咱们市最牛的一家舞厅去做驻唱,收入相当可观,可他只唱了一周就辞了,他说在那儿唱歌,会把音乐的感觉搞坏了。大李差点给他气死,明明是为了挣几个铜板,明明是卖唱,他还说什么他妈的音乐感觉,这不傻逼吗!

        他和大李,看似一个粗狂,一个文气,但从根上说,都是同一号人。生不逢时的,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毛剑的目光灼灼地扫过来,你知道吗,他宁可到建筑工地背砖,他宁愿做搬一天砖挣五块钱的小工,也不到舞厅去赚那轻轻松松的钱。他说那不是他唱歌的地方。那他唱歌的地方在哪里?这小子还真把自己当齐秦了!你有齐秦那样的才华吗?就算你有,你遇得着识货的伯乐吗?你有齐豫那样的姐姐吗?你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咋就这么不懂事呢!

        桑蔚晨无言地注视着毛剑的激动。他的表情,他的声气,全是明明白白的了解和痛惜。这一刻,桑蔚晨第一次觉得他很亲切。朦胧夜色中,他拿烟的姿势,他紧颦的眉心,都让她一阵心酸。

        我要毕业了,我该怎样经营我的人生?和大李康楠这些哥们儿打交道,促使我经常考虑这个问题,我越来越明白着一些道理。毛剑继续说,康楠拒绝在舞厅唱那些乱七八糟的歌,可在别人眼里,他不就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人吗?二十啷当岁了,没有个正经饭碗,成天游来荡去。音乐,梦想,你有资格有能力谈这些吗?兜里没钱,你拿什么捍卫自己内心的尊严,纯洁?

        你能理解我的感慨吗,也许不能,就像你根本没法想象康楠的生活。瞧,你身上这件裙子,怕要他背上整整一个月砖才买得到吧?桑蔚晨,这不能怪你,上天给每个人赐予的生活是不一样的。界限从来都在,永远都在。问题是,有些人天真地以为仅仅凭着内心的东西,就可以跨越这界限。你问问你自己,你敢冲破铁一般坚硬的世俗,去贴近一个在社会的边缘挣扎着的人吗?你能抚慰一个在歌声中流浪的倔强灵魂吗?你觉得,你有这么强大吗,丫头?

        桑蔚晨失眠了。一直到后半夜,睡意才渐渐蒙上来,但梦接踵而至。纷乱的梦。一会儿是爸爸严厉的脸,一会儿是妈妈在嘤嘤地哭泣,那声音像是雨轻轻打着玻璃窗。然后是李菲菲在做着广播操,脖子上竟然系着姐姐的红纱巾。然后,一阵歌声飘来,是康楠,不对,不对,竟然是凌哥哥!可他唱的这是什么,是歌是诗?“我可能什么都想要,那每回无限旋落的黑暗以及每一个步伐令人战栗的光辉……”

        又一个周末之夜。康楠坐在朋友们中间,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大家点的歌。桑蔚晨坐在朋友们中间,一次又一次地和大家一起鼓掌喝彩。常常,她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又默默地移开。桑蔚晨知道,身边的人,哪怕是最愚钝的同学,也能看得懂康楠投向她的眼神。可她们,什么都不对她说。百无禁忌的宿舍夜谈中,姑娘们没有一句玩笑一声试探,是关于康楠的。这太奇怪了。之前,为了毛剑,她们每个人都激情澎湃得像媒婆一样。可现在,她们只是静静地围着她和他。难道,就连她们也是知道的,界限从来都在,始终都会在?所以,关于康楠,多说一句就是惊扰,就是破坏?唯有在一定的距离外,静静地聆听,才是正确的姿势?

        是的,还说什么,问什么呢?康楠已用歌声倾诉了一切:“不要对我说生命中辉煌的事,不要对我说失败是命运的事,对于我经过的事,你又了解多少?在自己的沙场,胜利总不属于我,我只有低头前进……”

        曲终人散,最后,总是桑蔚晨一个人默默地送走康楠。康楠在路灯下挥挥手,便飞身跨上那吱嘎作响的旧自行车,慢慢驶出夜色迷离的玫大。偶尔,他还会回头一笑,微眯的眼神发出星子般的亮。那亮闪到桑蔚晨身上,每每使她忍不住想要追上去问,康楠,你来玫大玩,是快乐的,对不对?你来和我们一起唱歌,肯定是快乐的,对不对?

        桑蔚晨多么想确证康楠的快乐,因为她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看见了他的不快乐。她一天比一天更不愿去面对他的不快乐和自己的关联。

        今晚,康楠没有骑自行车。丁香园的路灯坏掉了一盏,脚下的青石板迤逦出灰暗的光影。康楠说,蔚晨,你回去吧,别送了。桑蔚晨答,没事,送你到校门口。康楠便不再言语。从图书馆和教学楼的方向络绎不绝涌过来自习夜归的同学,歌笑喧腾。一个男声像是被人掐着嗓子,又像是抖索的颤音被夜风推了个趔趄:“事到如今不能埋怨你,只恨我不能抗拒命运。时时刻刻沉醉爱河里,谁知悲剧早己注定 ……”

        桑蔚晨笑,王杰要是知道他的歌被人唱成这样,准保气死!幸亏他不唱齐秦。康楠宽厚地笑笑,还是沉默。又到了一个楼角处,他轻轻开口,要不,我再考一次?这话毫无铺垫地出现,像是一个即兴而生的方案。桑蔚晨扭头打量他,她看懂了他的眼睛。是的,这当然不是临时起意,这是自始至终横在他前路上的那道黑暗的鸿沟。现在他再次下定决心要去跨越它。可他为什么问她?为什么用这样的口气?好像这是他和她两个人的事。桑蔚晨觉得自己的两颊倏忽间起了一层热。她不知道让自己的目光落在何处。她想斟酌一番,以最合适的话语鼓励他,但最后,她只听见自己说,好吧,那就再考一次。还考音乐?康楠又问。还考音乐。她答。

        这是怎么了?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又一个失眠之夜,桑蔚晨想啊想,感觉脑袋快要胀裂到问题中了。怎么突然间就有了这一幕?我再考一次?这分明就是康楠对她的承诺。你再考一次,这像极了自己对康楠的担当。而那句“还考音乐”,是他们共同的坚守。

        这一切,这难以名状的迷惘,困惑,痛楚,莫非,这就是爱情?桑蔚晨一遍遍地问自己,却一遍比一遍更迷惘,更困惑,更痛楚。难道爱情就是这个样子?爱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爱情,当然不是这个样子。又一场花事渐已荼蘼,夏日葳蕤,属于桑蔚晨的爱情,正在前面不远处,拐过最后一道弯,向她走来。

        凌熠向她走来。那个叫“凌哥哥”的人,从童年惊梦中,从前尘往事的重重迷雾中,毫无预料地,宿命般地,向她走来。

        ……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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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英秀,女,藏族,甘肃省舟曲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中,英)《严英秀的小说》《芳菲歇》《一直很安静》等,散文集《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走出巴颜喀拉》,文学评论集《照亮你的灵魂》。现居兰州。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