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沿着黄金草原往里走,巍巍雷帝雪山耸入云端,起伏的余脉一直绵延到甘青交界的黄河边。雷帝雪山庄严肃穆,半山腰以上一片雪白,脚下是五月新鲜的黄金草原。一条源自雪山深处的小河,唱着初夏赞美诗,一路闪烁地流下来,把雪山和草原分成了两个世界。

        这是一个清冷的早晨。朝阳蓄势待发,把万道红光射向大地。牛羊马骡已被牧人放到草原上吃草。它们埋头前进,所过之处,草尖和花朵不见了踪影。草丛以及泥土深处,无数虫豸左奔右突,为了生活和性命拼尽全力。高原鼢鼠把老窝的土堆得很高,黝黑蓬松像个小小的城堡。野兔很少在白天出来觅食,就连狼,也谨慎而狡猾地不让牧人发现自己的踪迹。不久,一阵架子车轱辘碾压松软草地的声音,吓得一只野鸡拉响嘹亮的警报,飞向远处。原来是一个身材高挑、骨骼清秀的年轻女人,右肩勒着绳索,双手扶着车梁,身体前倾,拉着一辆不知往田里运载过多少粪肥、给牲畜运送来多少青草的破旧架子车,吱吱扭扭,朝雪山脚下走来。她身穿淡紫色外套,里面配一件乳白色衬衣,显得清新、宁静、忧郁、沉稳。她的线条是那么的清晰流畅:古铜色的皮肤,棱角分明的五官,黝黑卷曲的长发,娇俏挺拔的四肢。她的身上洋溢着一股劳动者特有的健康、朴实、力量和美,在雪山草原的背景下,仿佛是大自然的女儿。

        架子车里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岁、慵懒虚胖的女人。她乌黑如玉的长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大圆疙瘩,两只纯真而略带忧伤的大眼睛,孩子一样好奇地四处张望。一件宽大的、胸前粘着几坨玉米粥的薄呢红外套,裹着她丰腴的身体,两条长腿,蛇一样盘在车厢,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外国布娃娃。两个捆扎好的小铺盖卷,五个用一条麻绳从中间串成一串的油饼,一个印有革命标语、浑身伤疤的老搪瓷杯,挤在车厢一角。

        她俩到了小河边上。河水喧腾,水深的地方盘着一个小小的旋涡。不远处,雷帝雪山像横刀立马的张飞,怒火冲天地望着两个女人。拉车的瘦女人被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双手不由松开车梁,扑倒在地上。车子失去她双臂的压力,猛地后仰,车里的女人像一只沉重的麻袋,滑落到草地上。她谨慎地环抱着肚子,保持落地的姿势一动不动,等待瘦女人来拉。果然,瘦女人取下车绳,两步跨过来,架起她的双臂,吃力地扶她站起来。“阿妈哟!坐在地上会生病的!”她边说,边拍打着胖女人身上并不存在的草屑和尘土,仔细地把她胸前那几坨玉米粥抠掉。胖女人双手抓住车缘,抬腿想要爬进车厢,瘦女人赶紧拽住她的胳膊,严厉地说:

        “阿姐拴牢!你不能再坐车,让我拉你回家去了!”

        拴牢甩开她的手,一屁股坐在车厢里。瘦女人——她的名字叫拉姆措,使劲把她拉下车。“阿姐,你要到那里去了——”她伸手指指暴怒的雷帝雪山,“去那里,自生自灭吧!”

        拴牢茫然地看着雪山,不懂她弟媳妇的意思。“不。”她说,“我要坐车车。”她露出抵抗、固执的微笑。

        “再也不给你坐了。”拉姆措说,“只要你在,我的生活就毫无意义。瞧,你比我大三岁,别人都说,我看起来像你的阿姐。”她说完,伸出右手捋捋鬓角凌乱的长发,弹掉手指上的汗水。

        拴牢扭着身躯,甩动双臂,伤心地哭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澈,响亮,像一股泠泠的溪水。上苍给了她如此美妙的声音,却剥夺了很多比声音更美妙的东西。她哭着哭着,伸出左脚,报复地踢了几下磨光了花纹的车胎。

        拉姆措抱起一个铺盖卷,两边捆绳用力一扯,套进拴牢两条粗胳膊,给她背在肩上,然后把那串油饼和搪瓷杯子挂在她的脖子上,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一番,忍不住笑出了声。的确,眼前这个胖女人,变成了可怜的要饭婆。突然,她把她狠狠地往后一搡,厉声说:“滚!爬上雷帝雪山冻死去!我不要你了!”她霎时变得非常可怕。

        善于察言观色的拴牢立刻停止了哭泣。“好的。”她摊开手掌,左右抹一把眼泪,答道。她转过身,朝弟媳妇指点的方向走去。那背影鲁莽,天真,孤独,决绝,“噗噗!”她踏进了小河。

        拉姆措一惊。她刚想阻止,瞬间又想:看看吧,看她怎么办。


2


        河水不宽,但是很深,拴牢没走几步,水就淹到了腰部。拉姆措屏住呼吸,凝神观望。只见她左臂紧紧抱着布娃娃,右臂展开,保持平衡。飘着浮冰的水很快淹到了她的胸口。拉姆措的呼吸随着水的加深渐渐急促起来,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一万种重新开始的美好的可能。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马上,她就意识到,雷帝雪山像一个威武的战神,骑着白马,挥舞战刀向她冲来。突然,拴牢脚下一滑,跌入水中,黑发在水面上一闪,不见了踪影。拉姆措尖叫着跑过去,扑进河水。拴牢的头冒出水面,双手乱扑几下,又不见了。拉姆措不顾自己被水冲走,奔跑追逐,在一块大石头旁扯住了她的头发。她连拖带拉,将她拽到岸边。拴牢脸色青紫,嗷嗷吐了几口河水。

        “嗡嘛尼叭咪吽,嗡嘛尼叭咪吽!”拉姆措为自己一时的恶念忏悔着,悔恨与惊吓交织的泪水,奔涌而下。

        “谁叫你过河!淹死了叫我怎么办!”她厉声责备着傻姑姐,感觉浑身像下了冰窖又进了火炉一样冷热难耐。她解下拴牢背上湿漉漉的铺盖卷和油饼串,把她扶到架子车车梁上坐下,满心惊恐与自责。“阿姐拴牢,我叫你死,你也死呀!”她使劲摇着她的肩膀,嗔怪道。拴牢一声不吭,眼睛望着河流。她的表情难以捉摸,或者说,她什么表情也没有。

        拉姆措在黄金草原上跑来跑去,捡来一抱干牛粪,挑一坨最干最薄的,点燃,再把其他粪饼,搭在上面。很快,浓白的烟雾熊熊缭绕,腾起一股浓香的牛粪味儿。

        “阿姐拴牢,来,坐到火边,把水里的邪气赶走!”拉姆措叫道。

        拴牢哆哆嗦嗦,挪到火边坐下。拉姆措解开她的红呢外套扣子。呢子吸饱了水,沉得像灌了铅。她扯着衣领往下脱的时候,拴牢揪紧了两片前襟。拉姆措吓唬她:“赶紧脱!不然感冒了屁股上要戳针!”但她拽得更紧了。拉姆措啪啪打掉她的两只手,迅速扯下,扔到草地上。只穿着一件紧扑扑黑线衣的拴牢,比平日更加丰满,她用一双白嫩的大手,捂住了微微隆起的肚子。

        “啊!阿妈呀!”

        拉姆措脸色惨白,双手捂住鼻子和嘴巴,像看见鬼怪一样瞪圆眼睛,呆立在那里。“我说呢!我说呢!”她双手一拍,叉在腰间,“这三个月来,我纳闷,给你洗屁股怎么捂着肚子,睡觉怎么不脱衣服,下面怎么不见红!我以为你又在耍什么花样,以为你和我一样,是妇科不调,专门跑到乡医院,找大夫开了十付汤药!你这个人精,死活不喝,还是我怕糟蹋了那些药,煎了喝了。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你造了个孽呀!”她蹲下去,使劲掰开拴牢捂着肚子的两只手,把那小小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山包来回摸了摸。热乎乎,硬邦邦,有一个小疙瘩在微微颤动。确定无疑,里面是一个正在蓬勃生长的小生命。

        “谁?说,谁干的?”拉姆措厉声喝问。

        拴牢也不甘示弱。她眼露凶光,呲开丰满的嘴唇,露出狰狞的表情。拉姆措熟悉这种表情。几乎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回,她都会受到这种表情的威胁以及猝不及防、或轻或重的肢体攻击。但这次不同,那神态令人不寒而栗。那是类似母鸡母狗护崽的表情,不顾一切的表情。她有点害怕,但愤怒淹没了它:

        “谁?到底是谁?你给我说出来!我一天到晚,包包一样挎着你,头发里的虱子一样带着你,你是什么时候,抽的空子,和哪个臭男人,干的好事?”

        拴牢梗着脖子,一副死也不开口的架势。

        “当然,干那事也要不了多长时间。”拉姆措说,“关键是,多少次,你才怀上的?和谁?那个坏怂是谁?”

        她边这么吼叫,边在脑海里迅速搜寻全村的男人。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人们一过完年,就出门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都是些学生娃和老汉,还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半脸汉宝来。按照月份推算,她怀孕是在男人们出门打工之后。

        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老汉也……坏得很哩。她说了一大串老汉的名字。说这些名字的时候她感觉到罪孽。他们都淳朴憨厚,儿孙满堂。拴牢回她以淡然和冷笑。最后,她洁白的上牙咬住下嘴唇。拉姆措明白,这等于她给自己的嘴巴上了锁。休想,任何人休想从里面掏出什么话来。

        拉姆措绝望了。她跌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草地,大哭起来:“造孽呀!我该怎么给男人交代!怎么面对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拉姆措的半脸汉姑子姐大了肚子!’这个话,不出三天,就能吹遍这道沟川!人们会说,瞧那个弟媳妇拉姆措,坏了良心,怎么照顾的傻姑子姐!‘闲言风刮跑’,这些我都能承受,可是阿妈呀,你的丫头命好苦,一辈子拉扯一个半脸汉,还要拉扯她的娃娃!阿弥陀佛!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今世要受这样的惩罚!”

        初夏的阳光,黄绸一样轻轻覆盖着雪山草原。拉姆措哭累了,抽抽噎噎地蹲在火堆边,裹紧湿透的衣服瑟瑟发抖。一阵眩晕袭击了她,她差点栽进火堆里。她稳稳膝盖,扒拉牛粪。火越烧越旺,烤得她双颊一片绯红。“今天是我第一次上班,第一次。”她哀怨地说,“本来我高高兴兴,要去挣钱,可是,你……”

        她转过头来,望着拴牢,咬牙切齿地骂道:“阿妈哟,你这个不

        要脸的——”话还没骂完,她心脏一阵绞痛,软绵绵地倒在了火堆边。


3


        太阳越升越高。牛羊马儿啃着嫩草,不知不觉向草原纵深处移动,世界仿佛更加静寂了。

        那阵心痛已经下去了。拉姆措坐在拴牢对面,仍然气愤难平。“阿姐拴牢,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你说出来,我去跟他讨公道。你这么孽障的女人,他也狠得下心欺负。欺负你就是欺负我,欺负我们全家!我会让他负责,说不准我还会去村委会告他。你告诉我,阿姐!”

        她已经给拴牢裹好了铺盖,拴牢两颊的妊娠斑纹,被火一烤,像两只淡褐色的蝴蝶,那么地美丽,那么地明显。

        “你生气了?你有什么资格生气!”拉姆措说着,双手使劲一拍。这是她气极时习惯的动作,为的是引起傻姑子姐的注意。每当这时,她的双乳外侧,就一阵飞针走线般尖锐的刺痛。“噢,你生气是因为,刚才我赶你上雪山吗?那是我在说服自己,我拒绝向你提亲的那个男人是对的……想想看,如果把你嫁出去,过一年半载人家不要你了,赶你出门,就是那个样子。你还记得不?你那个婆家,当年是怎么……”她挪到拴牢跟前蹲下,恼声恼气,但又满怀温柔和同情地,对她说。

        “我听说,那是大冬天,下着雪,天还没亮,你就被婆家人送到娘家门口,你裤子里的屎尿结成了冰,硬邦邦地像套着两只空桶。”她边说,边观察拴牢脸上的表情,看她对这段往事有无记忆。和以往一样,她收获的是失望。但她心里坚信,这些她都记得,她可是个好演员哩。

        她接着说,语气短促而激烈:“如今,你好了伤疤忘了疼,竟然

        偷偷摸摸,怀了个野种!”话虽这么说,她没指望拴牢有认错和害羞的表现。别指望她有。

        她拿过麻绳串,扯下一个表皮被水浸湿的油饼,掰开,揉碎,转几个圈撒在草丛中,给那些小昆虫们一顿丰盛的施舍,再把剩下的四个都给了拴牢。拴牢也学她的样子揉了一些撒在草里,又象征性地往布娃娃的嘴里塞了塞,就咬了一大口。

        本来拉姆措是带着拴牢,去不远处的工地报到的,那场小河边的闹剧,纯属是她苦中作乐。十几年前,拉姆措还是甘加草原上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她未来的傻姑姐拴牢,却已经遭遇了重大的人生变故。她生了一个女儿,刚满月,就被婆家人赶回了娘家。人们说,就是那场经历,使她看起来比以前更傻了。从此她在娘家门上,呆呆惶惶,无人问津。可是去年刚交新年,她突然想尽办法打扮起来,人们开玩笑,傻女怀春了!对此,拉姆措并没放在心上,女人嘛,谁不爱美!可是很快,花儿招来了蜜蜂,一个男人上门提亲了。这个男人沧桑,阴郁,不知何故媳妇跑了,留下一个上小学的女娃。他四肢健全,头脑又不坏,着实让拉姆措欢喜。她嫁到婆家十几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照顾婴儿那样照顾着傻姑子姐,加上庄稼牛羊,实在疲累不堪。不知有多少次,她渴望有人把她娶走,将自己解放。她甚至不想要一分钱彩礼,还会搭上一份伤心和牵挂的眼泪。娶拴牢的那个男人,她会由衷地同情,因为他不仅娶了她,还把属于她拉姆措的那份肮脏、绝望的生活也娶进去了。不,她还等于把自己的伤心史也送给了他,但愿她的痛苦能就此了结。等拴牢做了新娘子,她自己也要从头再来,开始新生活。她要努力,把那些浪费在拴牢身上的好时光补回来——可是这世上,永难追回的就数时光!那就过好以后的生活吧!双手不用每天都浸泡在另一个女人的屎尿里,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那些照顾拴牢时刹那间的愤怒,数不尽的委屈和回忆,就那么回事了。可是,如果那男人受不了拴牢,把她送回娘家,该怎么办呢?但愿别那样!但愿他是个好男人!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拴牢再次面临那种不幸,她仍会义无反顾地照顾她,直到生命结束。因为那说明,这就是她的命运,她和拴牢注定,有一辈子也绕不开的姐妹缘分。

        她这样想来想去,却发现那个男人言谈狡黠,双眼不时闪过一道凶狠的光芒。那道凶光使她警惕,多方打听,才了解到这人吃喝嫖赌,媳妇不堪忍受才逃跑的。她怎么忍心把傻姑姐送进火坑!于是她断然,拒绝了他的求亲。拒绝没几天,她又有些后悔,说不定,拴牢嫁过去,他会对她好——夫妻间的情分有谁能比呢!但是,谁能像她这个做弟媳妇的,一年三百六十天,随时随刻,给她洗屎沟子,屎裤子呢?她敢打赌,任谁也做不到。她就这样犹犹豫豫,直到刚才“演习”拴牢被那男人抛弃的场景,才算彻底死心。

        现在,她想,把拴牢肚子弄大的,是不是这个男人?她用拴牢喜欢的语气和表情,温柔地询问,谁知对方回答她的是两个白眼和“啪!”,冷不防打在她耳门上的一个巴掌。

        拉姆措裹着被火烤热潮湿的衣服,弯腰捡着草地上的牛粪,装进一个白色的化肥袋子。好在太阳越来越有力量,草原上又有清风,她觉得不那么冷了。她对拴牢说:“我就是拿火钳撬,也要把你的嘴撬开。你等着,我会有办法的!”拴牢不置可否。事情既已败露,她便紧紧裹着铺盖,两只手在肚子上轻轻拍抚,嘴里哼起古老的童谣。拉姆措看着她,又生气又可怜,对身旁一头吃草的老灰驴嘟囔道:“你瞧,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比你的还苦。你光是帮主人干活,干完活就可以到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吃草。你只要打一个喷嚏,你的主人就会寸步不离,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你。我呢?没有公婆帮衬,男人常年在外打工,还摊上这么个傻姑子姐。我把屎把尿,照顾了她十三年。为了伺候她吃喝拉撒,我把自家不多的牛羊包给别人去放,三十几岁的人了,只要了一个娃娃。只要了一个!现在他长大了,去县城上封闭中学,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我多么心疼他,愧疚他……你瞧,我的左胳膊,明显有一点弯,告诉你,里面埋着一条阻止生娃娃的线。是我主动去乡医院埋的。我对大夫说,我要照顾傻姑子姐。他们都笑了。笑了几声又不笑了。现在,可好,她倒要生一个娃娃,让我来拉扯。”老灰驴听到这里,悲鸣着走开了。


4


        干的、湿的、有些还冒着热气的牛粪像黑色的花朵开满了草原,拉姆措很快就捡了一袋子。她背着牛粪,走过来放进车厢里。拴牢立马靠在了上面。拉姆措盯着她的肚子,懊恼万分地坐在车梁上,双手托住下巴。拴牢看着她,也用双手托住下巴。“唉!”拉姆措叹了一口气。“唉!”她也跟着叹道。

        “我想起来了。”拉姆措对拴牢说,“二月初,有一次我把你托给邻居阿妈,去参加娘家兄弟婚礼,住了一晚上。我想,就是那一次,你干的好事,对不对?”

        怎么能指望她说“对!”呢。拉姆措掐掐指头,沉思着说:“不对。时间对不上。我再想想。”她努力思索着,“有时候,趁我不注意,你就溜进草原山林,害得我疯了一样到处找。也有可能,是那些时候。不管怎么样,我的傻阿姐,你给我把祸闯下了!”

        “祸闯下了!”拴牢学舌说。

        “你放心。”拉姆措又说,“暇满人身难得,我绝不会逼你干什么堕胎的蠢事。嗡嘛尼叭咪吽,那样的罪孽,可不是人干的。可是,唉,你害苦了我呀!”

        “你害苦了我呀!”拴牢又学舌说。

        她扑灭已经弱下去的火苗,拉起沉重的架子车,犹豫了一会儿,下了狠心往工地走去。

        车轮嘎吱响。脚下的青草多么绵软,草原上的风景多么美丽!可是拉姆措无心欣赏。她满腔怨愤。她头也不回,对拴牢说:“我可挖不清(没有能力),再给你拉扯娃娃。你别指望我,我可挖不清,挖不清!”

        “咯咯……”拴牢被她逗笑了。

        “要不是你拖累,我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村里别的年轻媳妇,跟着自己的男人上西藏,下南方,打工,挣钱,见世面,那么自由,那么快乐。我呢?连庄子都难得出一回。不管什么好东西,只在电视上见过。”

        车轱辘碾过一个小草包,颠了一下,拴牢“啊”一声,双手护住肚子。

        拉姆措说:“我连去家门口的工地干活挣点钱,都是奢侈。你看,”她停下脚步,指指不远处一个庞大的工地。拴牢毫无兴趣地瞥了一眼。“就是咱们草原上正在兴建的那个旅游开发区。那里要盖好多楼房,包括景区、宾馆、饭店、商场,还有一条连通两座雪山的观光栈道。附近村子的庄稼人,都去那里干活。前天,趁你睡午觉,我也去了。我问那个姓夏的工头——他可真是个美男子,又那么礼貌——打地基、搬石头、筛沙子、和水泥,我什么都能干,你们还要人吗?夏工头说,我包的这部分工程,杂七杂八都有了人,就缺个年轻媳妇做饭。不瞒你说,我们有个索南吉阿妈做饭,但她年龄太大了,一个人做不动。你如果要来,她就给你洗菜,烧火,打下手。我说,我不想做饭。夏工头说,你看起来不像个笨女人呀!只要你好好干,工资一个月三千。我只好说,我回去考虑考虑。他哪里知道,我屁股上吊着个你呢!

        回家的路上,我决定干这份工作。三千元,那是好大一笔钱呀。我会一分不少地存下来。听人说,工地的活能持续两年。我算过了,两年我能挣七万二。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钱呢。等我挣到这笔钱,就和你兄弟带你去北京,再治治你随时拉撒的病。当年,兰州、西宁、北京的医生都说了,你这个不是肛门疾病,也不是肠道疾病,而是自身太懒,加上受过刺激,长年累月,大脑抗拒接收拉撒的信号,导致的症状。也就是说,你需要的是心医加一根皮鞭,而不是针管。心医我算一个,但你不是个听话的病人;皮鞭嘛,我抽羊都不忍心,何况抽你。但我还是想攒钱,把你的病治好。你好了,我,我们全家,才有希望过过好日子。”

        说到好日子,她突然脸色苍白,怒气冲冲地回头瞅了瞅拴牢的肚子,“阿弥陀佛!我忘了!到今年十月或者十一月,你这个没有男人、没有婆家的女人,就要生一个娃娃出来!我还做什么挣钱给你治病、过好日子的美梦呀!”

        悲愤和绝望使拉姆措抽抽搭搭,又哭了起来:“你这个害人精!你这头懒猪!曾经因为照顾你,我上过州《民族报》的报纸,上过县电视台的新闻,那是多么崇高的荣誉呀:道德模范,全州全县人民学习的榜样。可我不是因为别人给的荣誉,才照顾你的。我是为我这颗良心。我把我美好的青春,全牺牲在照顾你上。我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不曾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了一包盐巴,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赶集。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在虚度岁月,除了生了个娃娃,在照顾你的缝隙里拉扯大,我一件可以纪念的事情也没干。佛祖把你交给我,拍拍手,就走了。如果用道德和宗教,飞鸟和花草的标准来审判我,我问心无愧。可是现在,哪怕全国人民向我学习,我也不想拉扯你的孩子了。我累了,受够了,再也挖不清,挖不清了。呜呜,我真想到拉姆拉措神湖去看看,我的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


5


        空气充满了夏天草原清香馥郁的气息。发草,披碱草,针茅,矮生蒿草、苔草、扁穗草……各有各的风姿,惹人喜爱。一对公牛在抵架,其它的无动于衷,埋头吃草。几只野狗在远处吠叫,还有几只,在青青山坡上咻咻地走着。它们好像在寻找一个能奉献它们忠心和智慧的主人——一个可依靠的伴儿。当太阳更烈的时候,它们要么会因为失望,软绵绵地趴在草地上,要么变得凶狠、狂野,相互追逐着环草原赛跑。但是第二天,它们还会满草原游荡,寻找那么一个可以奉献忠心和智慧,可依靠的伴儿。

        “拉姆措。”拴牢银铃般的叫声,从身后传来。光听那渺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充满慵懒、幻想的语调,拉姆措就知道,她压根没听自己讲话。

        “嗯,怎么了?”

        “娃娃要吃饭了,我也要吃。”

        “不要再说娃娃了。你唯一记得的就是你的娃娃。噢,瞧我这嘴!阿姐,你那个女儿,我们漂亮又聪明的外甥女,听说已经上初中二年级了。”

        拴牢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容。

        “你给我听着,阿姐拴牢。屎尿胀肚,一定要憋住,及时跑进厕所拉撒……”

        对于这个唐僧咒语般的叮嘱,拴牢早已听出两副耳茧。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大眼睛变得凶巴巴的。“我不。”她说。这是她每天,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

        “你要听话。”拉姆措说。“那样我就带你去工地,给工人们做饭。”

        “也给我的娃娃做饭。”拴牢机智地说。

        拉姆措犹犹豫豫地站住,忧愁地说:“本来我打算给夏工头说,让你帮工人们搬搬砖头,抬抬水泥,跑跑腿什么的,工钱只给别人的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嗯,一分不给也行哩,只要让你待在我身边。现在,你大着肚子,我不敢让你干活,也不敢把你带到那里。”

        “那咱们回家吧。”拴牢又机智地说。

        “回家?回家拿什么给你治病?”

        拴牢扭过脖子,望向雪山。

        “我还是带你去吧。我羞得很。人家要是看出来,问,她没有男人,怎么大的肚子?我怎么回答?呃……难道我要说,风吹大的?”

        “风吹大的!”拴牢说。

        “真不害臊!”拉姆措轻蔑道。“就算你不大着肚子,人家肯定也不愿意我带着你这么个累赘上班。你只要拉了屎尿,我哪怕在和面,也得给你清洁。我怕人家嫌脏,连我都不要呢。”

        “不要才好呢。”拴牢说。     

        “你要是像个人样,能够把自己的屎尿顾住,我该多么幸福啊!你知道吗?猪虽然脏,但从来不在窝里拉撒。它的窝永远干燥整洁。你呢?不管肚子里有多少货,全给我拉在裤裆里。你这么磋磨我,难道,你是我生的女儿?”拉姆措越说越生气,声音颤抖,也不讲道理了。她眼睛一眨,几颗眼泪咕噜噜,追逐着滚下两团高原红的美丽脸颊。

        拉姆措使劲,把车子往前拉。这次,她盯着地面,小心地避开那些塄坎和小草包。

        拉姆措时常,觉得孤独。哪怕跟傻姑姐说说话,她也觉得心里舒坦些。从她过门的第二年,男人春夏秋都在西藏打工,冬天回家过年待上一个多月,又像候鸟一样飞走了。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跟傻姑子姐“拉家常”的习惯,哪怕这其实是“自言自语”。以前,为了节省电话费,她和男人很少打电话,如今,家家户户有网络,男人三天两头就打视频过来,看儿子,看她,看拴牢,也看地里的庄稼,草原上的牛羊。但她觉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没话可说,和他。她恨他没出息,要跑那么远去挣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庄子里那些男人,谁不是回家过个年,就又飞向五湖四海,打工了?

        她把对生活的无奈和怨气,撒在傻姑姐身上:“哎!拴牢拴牢,把你拴牢,有什么用呀!和你连个话都说不上。对牛弹琴,对羊诉苦,还能哞咩几声呢!”

        拴牢坐在车子里,舒服得直哼哼。拉姆措弓腰屈膝,每一步都走的很吃力。“说来也不怪你。”她腾出一只手抖抖被太阳和清风逐渐吹干的衣服,接着说:“你阿妈生了六个孩子,都不满足月就夭折了。人们说,那是一种遗传的怪病。你是第七个。你活过了一岁。你父亲给你起名拴牢,想把你牢牢地拴在这个世上,拴在他们身边。可你长到三四岁,他们的心就一点点凉下去了——不是我说你阿妈的坏话,”拉姆措话锋一转,不满地嘟哝道,“就因为那样,她把你惯坏了。自从摊上你,我的手,没有哪一天是干净的!”

        拴牢不时看看天空,又看看雪山,但那空洞的眼神,分明表示她什么也没看见。拉姆措回头说:“你装吧,你什么都懂。早晚把我累死,你找你阿妈,服侍你和你的野种去。”听了这句话,拴牢拍打着车厢,发出强烈抗议的弹舌声。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受罪。”拉姆措说,“第一次洗你的屎屁股时,我就告诉自己,这是个孽障的女人,你不能嫌弃她,亏待她,你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嗡嘛尼叭尼吽,佛祖明证,这些年来每一天,我都是这么说,这么做的。”

        “这么说,这么做的!”拴牢跟着说。


6


        湛蓝的天空飞过一只雄鹰。拴牢追逐着它,发出惊奇的呐喊声。

        “感恩佛祖,我男人健康聪明。”拉姆措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那时候我和他都在兰州一家火锅店打工,很快就喜欢上了对方。他说他父亲早已去世,只有一个阿妈相依为命,他阿妈把他当宝贝蛋哩。一年后他托媒人来我家提亲,那媒人对我父母家人也是这么说的。我父母听了商量:这家是汉民,和我们娘家离得远,人口也太清闲,丫头过去了没有帮衬,受罪哩。他们婉转地拒绝了他。可我看上了他,死活要嫁给他。我父母拗不过,答应了。过了门,第二天,我见炕上坐着个你,傻吃傻笑。我问男人:这是谁?那家伙说,这是邻居家阿姐。到了晚上,你还坐在炕上傻吃傻笑。我问婆婆:阿妈,这是谁?阿妈说:不瞒你,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我想,看这样子,不得一辈子老死在娘家?可有什么办法呀,我已经是你家的人了。我种地放牧,做饭洗衣,不出半年,就把你的屎肚肠摸得比藏医号脉还清楚。一年后,你阿妈见我啥事都上手了,就撂下你和我们这个穷家业,改嫁了。照顾你的重担,完完全全,落到了我一个人的头上。”

        她回过头,想看看她的伙伴什么表情,可惜,她从她脸上什么也没看到。

        “拉姆措。”拴牢说,她追踪的那只雄鹰,飞过雪山,不见了踪影。她扯长脖子,扭着身子再三寻找。天空辽远,什么也没有。她有些懊丧。她说:“我饿了,我的娃娃也饿了。”

        “吓!你刚吃了四个大油饼!”

        拴牢露出吃惊的表情,仿佛弟媳妇在说谎。“我忘了。”她说。

        “佛祖啊。”拉姆措苦笑着说。“我也忘了现在你是两张嘴了。你先忍忍。”

        “不!”拴牢说,声音干脆利落。

        “好吧。我俩赶紧去工地吧。我把脸抹下来,装进裤兜里,去跟夏工头说那句不要脸的话:喂,我来做饭了,我的大姑子姐……哈,她来陪我了。”

        “工地?”

        “嗯。”

        “哦,我记得,给娃娃做饭。”

        “工地在黄金草原最西边,大概还要走两三百米。现在,佛爷,请你下来,走一会儿,我拉不动了。”

        拴牢扭着身子,不肯下来。拉姆措温言软语,怎么哄都无效。她只好放下车梁,把她从车上拽下来。总是这样:温情最后演变成暴力。拴牢坐在草地上,蹬着脚后跟哭了一会儿,照例把两只鞋蹬掉了。她一直把这当成一种暗暗的游戏。见拉姆措不理她,她才极不情愿地,把右脚的鞋穿在左脚上,左脚的鞋穿在右脚上,站起来。 

        拉姆措手搭凉棚,望着不远处的工地。青青草地被机器翻开皮肉,露出深褐色肥沃的泥土和洁白蜷曲的草根。拉姆措心疼,觉得这么一挖,黄金草原就像一个圣洁的少女,突然被玷污了,残缺且令人悲伤。她对拴牢说:“等这些楼修出来,草原上就会来很多很多游人,雪山山神们清净惯了,不会喜欢的。”

        “不会喜欢的!”拴牢说。

        庞大的工程刚开始打地基,那些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哎。”拉姆措有些气馁。“你横草不拿,竖草不拾,带你到工地上闲吃,羞死人哩。”

        “羞死人哩!”拴牢说。

        “阿姐,你听着,等会到了工地,你什么也别说。如果让夏工头知道你是个半脸汉,还大着肚子,我就做不成饭了。来,你先把屎尿拉干净,不然你无羞无耻,到了工地腿子一叉,可就坏了我的大事。”

        “我不!”拴牢说,同时双手扯紧布条裤带。

        拉姆措已经从裤兜里掏出时刻给她准备着的手纸。她温柔地说:“好阿姐,你要懂得羞羞。拉在草原上,草儿会长得更加肥壮。好,蹲下来,拉。”

        “我不。”拴牢直视着她,弯腰往后退缩。

        “由了你了。来,给我蹲在这儿,拉!”

        和千百次一样,这是一场艰苦的生理、心理双重战斗。为了这件事,拉姆措生过多少气,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骂过多少脏话呀!通常,逼傻姑姐一次大小便,她要使出浑身解数,没有个把小时,不战斗到筋疲力竭,她的冤家绝不肯妥协。这一次,拉姆措见她故伎重演,冲过去边拉扯她的裤子,边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懒婆娘,你故意磋磨我,把我不当人看待。你是谁?难道你是我生的吗?难道这是我该尽的义务吗?”拴牢张牙舞爪地抵抗,折腾了几下便滚在地上,发出高亢的哭声。这就是一贯的暂时的结局:她用嚎哭使战争告一回合,再告一回合,直到猝不及防,嘭嘭拉在裤裆里。十三年来,两个女人的这种战争,每天都会上演五六场,包括深沉的夜晚。地狱一样的生活。他阿妈的地狱一样的生活。每当这时,拉姆措总在心里这样痛骂。是的,曾经连听见别人说一个脏字都会脸红一整天的拉姆措,自从当了拴牢的弟媳妇,时常被逼得非要骂出几句脏话才能稍稍解恨。就是这样,拉姆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温柔羞涩的拉姆措了。

        太阳高悬。再不去工地报到,恐怕那份美好的工作,就是别人的了。拉姆措给栓来纠正好鞋子,拉起架子车就走。她说:“我要去工地了,我的阿妈,你什么时候拉完,什么时候自己回家。”

        回答她的是一阵更加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拉姆措停住脚步。被自己的眼泪呛得咕嘶嘎嘶的拴牢,紧拽着裤带跟了上来。


7


        拉姆措和拴牢,到了工地门口。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此时格外孤单,无助。在这块被圈起来的、支离破碎的草地前,一阵阵由大型机器制造出来的刺耳声浪,仿佛是大地因为疼痛而弹响的宇宙琴弦。拉姆措极目远眺,雷帝雪山和比它更高更远的山脊,横亘在空中,被白云和淡蓝色的雾气缭绕,显出令人忧伤的伟岸和沉默。一辆运载钢材的大卡车,鸣着响笛,开进工地。笛声持续。它拉长了空气的旋律,把声波传给每一座山峰,每一只牛羊和每一棵青草。它们接过这声波,用自己的方式给它转一个调儿,又传给另一个事物。拉姆措觉得,这有点像山中女妖所唱出的魔咒。但是,治愈傻姑姐疾病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推搡着她,进了工地大门。

        工地的工作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庄稼汉——工人们的脸都被高原紫外线晒得黑黑的,白眼仁显得格外明亮。他们都穿着统一的蓝工服,上面沾满了灰尘、铁锈、水泥灰和劳动逼出来的汗水。看见进来两个年轻女人,不知是谁,打了一声善意而欢快的口哨,接着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他们大多是县上各村的农民。

        拉姆措带着拴牢,进了工人宿舍后面一间小砖房——夏工头的办公室。屋里靠墙放着一张枣红色办公桌,上面摆着一些字纸。太阳透过窗户洒进屋里,光线里数不尽的尘埃在跳舞。一个头发乌黑浓密的脑袋,从那些字纸上抬起来。

        “你来啦,拉姆措?”

        “来了。”

        “这位呢?”

        “我大姑子姐。”

        夏工头站起身。他穿着一套蓝色工装,体格魁梧,强壮。他看起来和拉姆措同龄,他的鼻梁又高又挺,眼睛如五月的星星。拴牢一动不动,没有发出拉姆措担心的那种痴笑,也没有做出任何令人害羞的动作——只要在陌生人跟前,她总是把拉姆措的嘱咐记得牢牢的,她也有自己的分寸哩。但她是那样惹人注目,夏工头好奇地打量着她。她把衣扣系得紧紧的,看不出什么破绽。她的五官不算精致,但很耐看,尤其吸引人的是她那双天真,安详,熠熠闪光的大眼睛,它们映照出了人类最初的纯洁和那丝由此而生的小小的、隐藏的狡黠。

        “她怎么了?”他问拉姆措。他的语气很友好,是问候鼓励,而非轻蔑强迫。

        “她这里不太好。”拉姆措指指自己的脑袋,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夏工头说,“你俩一起来上班?”

        “我不能把她独自留在家里,”拉姆措隐去拴牢顾不住屎尿的部分,把她的情况简单交代了几句。

        夏工头一直来回看着她俩。他说:“没多少女人,愿意照顾这样一个大姑子姐,现代人都太冷漠,太自私,能为别人无私付出的,太少了。”

        “她是我男人的阿姐,也就是我的亲人。”拉姆措说。

        “可是她……你不觉得厌烦吗?”夏工头不解地问。

        “当然,”拉姆措说,“有时候我恨不得丢了她,再也不见她。我曾经那么试过。有一年春天,我跑回娘家,决计再也不回那个家了。你猜她怎么着?连着几天,漫山遍野找我,差点掉下悬崖摔死。从此,我就再也没动过那样的念头。”

        “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女人。”夏工头说,“但你为什么不给她找个婆家?也许会有合适的。”

        还没等拉姆措回答,拴牢的布娃娃突然飞过来,打在了他的脸上。

        “阿姐,你!”

        拉姆措花容失色,急忙把拴牢拉到身后。拴牢挣开她,挑衅地捡起布娃娃,恶狠狠地盯着夏工头不放。男人目瞪口呆。

        “她是个半脸汉,请你见谅!”拉姆措脸涨得通红,因为羞愧,满含眼泪。

        “她会打人?她也打你吗?”

        他的语气是那么温柔和关切,拉姆措不禁伤心起来。“没有。”她说。

        “唉,你真不容易。”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拉姆措说:“说实话,我怕别人虐待她。她第一个婆家,在她生了一个女儿后,把她赶回了娘家。”

        “造孽。”夏工头说,“不过,世上总是好人多。她若有个归宿,对你俩来说都好。”

        “嗯。如果真有那么个真心疼爱她、愿意照顾她的人,我会考虑的。”

        “如果没有呢?”

         “我愿意一辈子照顾她。只要我活着一天,绝不会抛下她。”

        “啊,”夏工头动情地望着她,“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他有些激动,拿起一支笔,“笃笃笃”,敲打着桌子。“她会做什么?我会给她一个合适的工资!”

        “她……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干。”

        “哦……”显然,夏工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结实的身体,什么也不能干?”

        “对,什么也不能干。请你允许我带着她,好吗?只要在我身边就好。我的工钱,你给我两千五就行,五百算她的伙食费。我会好好做饭的。”

        “行!冲你对傻姑子姐这份情义,我答应你。你的工钱,还是三千,一分不少!”夏工头爽快地说。

        拉姆措很高兴,不知为什么,她羞得不敢抬头看他。

        “时候不早了,你去和索南吉阿妈准备午饭吧。被褥带来了吗?”

        “带来了。”拉姆措轻声说,“我还捡了一袋子引火的牛粪。”

        夏工头露出赞许的表情。

        他们一起出门。拉姆措问他:“索南吉阿妈……她会不会觉得我来抢她的饭碗呢?”

        “不会的。你告诉她,她的工钱,也一分不少。”

        夏工头说完,转身朝工地走。拉姆措叫住他。

        “我想问问,”她疑惑地说,“为什么要在雷帝雪山和黄金草原边上,建这么大的工程?这里这么美……”

        夏工头回答道:“美是大家的,全世界的。只有让人们发现它的美,欣赏它的美,才能更加积极地保护它的美。”

        “可是,也许它不愿意呢?”

        “你怎么知道它不愿意?”夏工头笑了。

        “我就知道。你只要看看它们的神色,听听它们的声音,就知道,它们可一点也不愿意。”

        “哦。”夏工头沉吟一声,举头望向雪山和草原。他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他望了好一会儿,对她说:“你去做饭吧,这个问题,咱们以后再讨论!”

        拉姆措满心欢喜,这份工作就这么轻易地,属于她了。但很快,她觉得一阵悲哀压住了她,她不知道,那是快乐产生的一种奇特效果。


8


        厨房在工人宿舍尽头。那是一间红砖房,高高的烟囱让拉姆措觉得温暖,踏实。索南吉阿妈手拿一把锃亮的菜刀,怒形于色,站在厨房门口“迎接”她们。显然,她已经得知有个年轻媳妇来“主厨”的事。她圆脸,矮胖,穿着黄蓝绿相间、绣着红花的外衣,头戴紫红色头巾,一副青海那边土族人打扮。她朝工地门口那座孤零零的小砖房张望,等房前那个白发驼背的老汉颤巍巍,在椅子上坐稳,才晃着菜刀说:“怎么着?现在,要我把菜刀交给你吗?你看,我把它擦得跟新买的一样。”

        拉姆措彬彬有礼地说:“阿妈,夏工头给我说的,我来做饭,你给我打下手。”

        “我黄土埋到了脖子上,临了,要给你当烧火丫头?”

        “阿妈,你别生气,”拉姆措说,“夏工头说了,你的工资,还和以前一样,一分不少。”

        一丝笑意爬上索南吉阿妈败菊似的脸。她放下拿刀的胳膊,嘟嘟囔囔走到案板前,把菜刀放到案板上。她试探地看看拉姆措,又看看拴牢,最后目光又回到拉姆措身上。“一分不少,他真那么说的?”

        “不信你自己去问。”拉姆措说。

        “他这是嫌弃我老啦!”老人放下心来,抱怨又委屈地说。

        拉姆措和拴牢走进厨房。拉姆措扫了一眼屋内,只见里面很宽敞,锅碗瓢盆,蔬菜肉类,木柴煤炭,什么都有。案板和灶台的高度,好像专为她设计。她麻利地拿起放在地上的发面大盆,洗干净,倒入面粉和酵母,和好发面,用大锅盖盖住。她把案板上胡乱摆放的调料瓶子归到一个小纸盒,放在炒菜时能随手拿到的地方。然后,她舀起一勺水,倒在案板上,往边玛草锅刷上挤了好些洗洁精,用力刷洗起来。没几下,乌黑的脏水泛着泡沫,顺着案板一角流进泔水桶。

        “阿妈,你看,”她善意地说,“你老了,这些活干不动了。你给我烧火择菜,打打下手,有什么不好呢?”

        “你说的也对,”索南吉阿妈说,“我确实,老啦。工人们人糙,嘴可不糙,快把我一个老婆子,嫌惮死了。”她朝门口望望,喃喃道:“我老阿爷近来身体不舒坦的很。”

        “那个老汉是你老阿爷?”拉姆措问。

        “是啊。他收留我时已经五十岁了。佛爷啊,他可真是个好人。”拉姆措洗干净案板,又开始洗锅台。“什么叫他收留了你?”她问。

        “我年轻时受过刺激,”索南吉阿妈说,“我结过一次婚。我过门十年,还没有生养。到医院检查,都说是我的问题,而且治不好。我男人嫌弃我,想再找一个。我也想,我不能耽误人家,让他家绝后呀!可是我爱他,离不开他。后来他勾搭了一个骚货。我心里很苦,不知怎么就疯了。我离开婆家,也没回娘家,糊里糊涂,到处流浪。不知怎么,我来到这里。我被一个独身的汉族老汉收留了。他给我吃,给我穿,还带我到医院看病,慢慢地,我好起来,就和他成了夫妻。如今,已经二十五年啦!”

        “老阿爷真是个好人!”拉姆措赞叹道。

        拉姆措揭开锅盖,发面已经醒好了。她把面倒在洁净的案板上,放入苏打粉,用力揉起来。索南吉阿妈见状,从水桶里舀起一瓢瓢水,倒了大半锅,坐在小凳上点燃柴火。她俩已然分工,配合的很默契。

        拴牢静静地坐在门槛上,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干活,一串透明的涎水,从她嘴角流下来,弄湿了前胸。

        “她天生这样吗?”索南吉阿妈看看拴牢,问。

        于是,拉姆措把拴牢的故事挑挑拣拣,也给她讲了一遍。索南吉阿妈听完,头也不抬地说:“孽障倒是孽障,但我和她不同,我当年是真傻真疯了,可是你瞧,她没有。”

        拉姆措并不吃惊,好多人都这么说。但听一个曾经真疯真傻的人说出此话,她揉面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停住了。

        “她是真的……”

        “不,她心里明白着呢。”

        “你不了解她。她可真……”

        “那是因为你爱她,她不傻也乐得装傻。”

        “我可不爱她!我恨死她了。”

        “你不爱她,她怎么能活到今天?”

        “阿妈哟,你说得对。没有我,她连一年都活不到。”

        “她几个月了?”

        “啊?你说什么?阿妈?”

        “她怀着娃娃。几个月了?”

        “她……她可没怀娃娃。她肥。你瞧,她肥的像头母猪。她没有怀娃娃。她没有男人,哪来的娃娃?”

        “哦,”索南吉阿妈无声地笑了,“没有男人,这倒蹊跷!”

        “阿妈,我再说一遍:她肚子里一个小肉疙瘩,都没有!”拉姆措生气地大声嚷道。

        “没有就没有吧。日子长着呢。”

        拉姆措无话可说了。她抖抖索索,感觉索南吉阿妈在背后偷笑。她的确在偷笑。她笑得喉咙呼呼作响。拴牢被那笑折磨得坐立难安,几欲起身离去,都被拉姆措用眼神制止了。她的眼神满含抱怨、愤怒、无奈、同情和豁出去面对这一切的勇敢,她知道拴牢都读懂了。


9


        默默揉了一会儿面,拉姆措越发心慌意乱,她对索南吉阿妈的同情,就在这个过程中消失了一大半。

        “夏工头人怎么样?”突然,她大声问道。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有些惊讶。

        “你是说夏川吗?”

        “哦。”拉姆措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人怎么样?”

        “这你还用问我吗?”索南吉阿妈嘲笑道。“如果不是好人,他能让你带一个吃白饭的半脸汉进来?我敢打赌,他给你的工资可不低。”

        拉姆措脸红了,有些恼怒。这句话好像在暗示她用姿色迷惑了他。她才不是呢。她不过是对他有些好奇。她觉得自己应该给她一些颜色看看,不然她倚老卖老,啥话都说得出来。于是她把擀面杖,在案板上重重一顿。

        索南吉阿妈马上心领神会。“他是个大好人。”她语气温柔地说。“我们老两口的大恩人。他和我老阿爷是一个庄子里的人。他见我们老两口无儿无女,生活可怜,就把我们带到他的工地上,好歹有一份收入,还管吃喝。他在哪里包活,就把我们带到哪里。我老阿爷守工地,我做饭。”

        “确实是个好人,”拉姆措说,转而又问:“什么?你家老阿爷守工地?”

        “嗯。你可别小看他!现在他是不行了,以前可攒劲的很呢,连一块砖都没有丢过。”

        拉姆措把占据了大半个案板的面团分成一个个等份小剂子,揉圆,放在木制蒸笼上。索南吉阿妈赶紧拿火棍搅搅柴灰,又添进几根树枝,锅里的水渐渐欢叫着沸腾了。

        拉姆措把六屉蒸笼,一层层摞放在大锅上。

        一个约莫三十四五岁的工人走进厨房,把浓白的蒸汽冲得四散逸开。他身材高大却显得灵活,一张晒得又黑又焦的方脸,一截很长的黑脖子,一头浓密的黑头发,一双闪烁着迷狂和阴郁的黑眼睛——一句话,他整个人,看起来粗糙而且有力,身上充满了某种令人害怕的邪恶力量。他穿着一件还算干净的蓝工服,没戴安全帽,脚穿一双绿胶鞋。“听说来了个尕新姐,”他说,先看了看拉姆措,又发现了角落里的拴牢,“嚯,两个呢。”他毫不掩饰地,带着惊喜的表情笑了。

        索南吉阿妈说:“她们可是有男人的人,黑牛。”

        “阿妈,你可真没劲,”黑牛说,“但凡我遇见一个女人,别人就告诉我:她可是有主的人。我运气咋这么差呢?”

        “你快去上工吧。”索南吉阿妈善意地提醒道。拉姆措没有向他打招呼。

        “我这就去。”黑牛说。他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过两个年轻女人,好像在评判她们的美丑。他几欲出门,又不舍离去。他讨好地看了拉姆措几眼,没得到好脸,又瞥向拴牢。他的左手慢慢放在胸前,右手抬起,抚摸下巴尖一颗黄豆大的黑痣上长出的几根硬须。他的目光既像在观察她的外表,又像在探询她的灵魂。拴牢被他看得坐立不安,紧张地摇摆着丰腴的身体。黑牛发出轻松的微笑,向她靠近两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工作呢?”他用戏谑的口气问道。

        “夏工头还没吩咐呢。我们刚到。”拉姆措说。

        “她不会说话吗?”

        “她只对她看得上的人说。”拉姆措冷冷地说。

        黑牛猛然转过身。“她是个半脸汉。一个半脸汉也看不上我吗?我有那么差劲吗?”

        拉姆措没有回答。

        “你是她什么人?”黑牛像审问犯人一般问道。

        “弟媳妇。”

        “哦,我说呢。你比她漂亮多了。”

        拉姆措气得脸颊通红,她靠着案板,一动不动。拴牢恐惧地望着她,希望得到她的命令。

        “你没男人吧?”黑牛转向拴牢,嬉皮笑脸地问道。

        “没有。”拴牢轻声说。

         “哈哈,我猜也没人要你。”他边说边跨出门槛。

        拉姆措看着他走远,问索南吉阿妈:“阿妈,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这么无礼?”

        索南吉阿妈谨慎地望望窗外,生怕有人偷听。“黑牛是夏川的姑舅弟弟,”她小声说,“是个家贼,无赖。他阿妈去世早,他父亲是个喝酒汉,不管他,全靠夏川帮助,让他在工地上干活。可是你猜怎么着?”拉姆措摇摇头。索南吉阿妈恨恨道:“他快把夏川的工地,偷空了。什么钢筋水泥,木板砖块,甚至连铁丝也偷。”

        “他是怎么偷的?”

        “办法可多啦!”索南吉阿妈说完这句话,警惕地看看她,“我可不能告诉你,不然,你学会了,难保也会偷!”

        “我才不干那号事!”拉姆措愤然扭过头,撇撇嘴,表示强烈的鄙夷,“你家老阿爷不是守工地的吗?”

        “哪里守得住!我家老阿爷年龄大了——”

        索南吉阿妈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瞪圆了眼睛看着拉姆措。“你不会把我说的话告诉夏川吧?”

        “不会的。”拉姆措说。

        “你可千万别告诉夏川。我俩跟着他十几年,他知道了心里会不高兴的。”

        拉姆措说:“怎么会呢,阿妈?你看我像那种翻是非的人吗?”

        索南吉阿妈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黑牛啥都干得出来,”她接着说,“吃喝嫖赌,还会打人。”

        “他会打你们?”

        “那倒不会,”索南吉阿妈说,“他没那么坏。不过,你俩倒是要小心些。”

        “你说的是,阿妈。”拉姆措说,“我们又没惹他,拴牢只是一个憨女人,她不会对她怎么样吧?”

        索南吉阿妈沉默了一会儿。“哎……你不知道,他没媳妇。像他这种好胜的男人,三十几岁了还没有媳妇,对他来说可是个不小的打击。他家里条件不好。二十几万元的彩礼,还要在城里买套房,他哪里拿得起!就算拿得起,他名声不好,也没有姑娘愿意跟他。这两年他的脾气越来越爆了,总是找女人的茬。你应该见过这种没媳妇的男人,裤裆里像钻了一只马蜂,到处乱窜蜇人吧?”

        “见过,”拉姆措害羞地说,“我们村里就有好几个拿不起彩礼的光棍汉哩。不过黑牛最好不要欺负我家大姑子姐,我可不答应。再说了,她是个半脸汉,把她惹急了,她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10


        麦香味弥漫了整个厨房。拉姆措揭开锅盖,吹开一缕蒸汽,从馒头的颜色判断出已经完全熟透,就一屉一屉抬出放在案板上。她把白胖香甜的馒头一个个誊下来,摆花一样放在大竹筛里。拴牢走到竹筛前,手还没碰到馒头尖,就被她一巴掌打了回去。

        “不许吃!”她看看索南吉阿妈的脸色,佯装严厉地喝道:“等工人来了一起吃!”

        拴牢扭起身子。她把娃娃送到她眼前,表示娃娃饿了。

        “那也不准吃。”拉姆措温柔但坚决地说,“况且,你连一根柴都不烧,倒要先吃,不害羞吗?”

        “给她吃吧。”索南吉阿妈说,“怪可怜的。不是她要吃,是肚子里的娃娃要吃。”她说到这里,醒过神来,瞥了一眼拉姆措。然后,她拿起两个大馒头,递给拴牢:“吃吧,吃吧!这个时候可不能饿着。”

        拴牢咬了一口馒头,走出厨房。

        索南吉阿妈嘣嘣梆梆,从麻袋里掏出一个个麻皮大洋芋,扔进洗菜盆,刷洗干净,削去麻皮。拉姆措把菜刀往抹布上正反一蹭,拿起一个削好的洋芋,“哗!”,一刀两半。

        “我叫你俩小心点,是有原因的。”索南吉阿妈说,“一个月前,工地里来了个骚货,夏川让她来厨房,她不,偏要往建筑队男人堆里钻。不出三天,我就看出来了,她把黑牛迷得神魂颠倒,当然,还有其他几个男人。”

        拉姆措哼了一声。“漂亮?”她问。

        “天下的骚货都那个骚样,”索南吉阿妈说,恨得咬牙切齿。“她是哪个庄的?”

        “黑崖庄。”索南吉阿妈说,“她男人一年四季在外打工,她没人管,是个脱缰的野马,没有鼻圈的耕牛。”

        这句话刺痛了拉姆措。她想,照她这么说,我也是个野马耕牛哩!不过,她很羡慕索南吉阿妈,她虽然老,但她的老阿爷,每天陪伴着她哩。

        老阿妈对聊这些男女私情很起劲。“离家在外的男女相互勾搭,啧啧,干柴烈火,一碰就着!”

        “哦,真的吗?”拉姆措问。她想起了自己的男人。他是个泥瓦匠,常年在西藏拉萨、林芝、山南等地建房盖楼。

        “那还有假。”

        “真是……不知羞耻!”拉姆措心慌意乱地说。在她的想象中,第一次,她的男人身边也出现了一个索南吉阿妈口中那种骚货。

        索南吉阿妈笑了。她总算从她嘴里掏出了一句骂人的话。这样让人畅快,放心。她轻松了许多,说起话来更像一个经历过风雨的洗礼后因为看透一切而显得无所顾忌的老太婆。“你还没见过那个骚货呢。”

        拉姆措把切好的肉放进冒烟的油锅里。“呲!”一阵爆响,索南吉阿妈赶紧往灶洞里添了一根木柴。

        “她跟工人们眉来眼去,连夏川都不放过。”

        “哦,不会吧?”

        “我看见她冲夏川挤眼睛了。夏川可是个好男人。他是瓦工上去的工程师,不用给工人们使脸色、骂脏话,就能带好建筑队。我看见她老是朝他挤眼睛,她也用那种眼神,把黑牛迷得晕头转向。她逮着一个男人,就给他送上媚笑。胆子大的,追着她不放,胆子小的,见了她,怕被吃了一样远远躲开。”

        拉姆措翻炒着肉片和洋芋,又往锅里放进干蘑菇,豆芽,豆腐,木耳,白萝卜,还有羊油。烩菜的香气很快就从锅里冲出来了。索南吉阿妈的话让她有些害羞,但她对那个女人很好奇。

        她索南吉阿妈把火烧到恰到好处,就吃力地站起身,走向门口。“我得叫我老阿爷回屋里去了,风有点凉。”她说完,佝偻着腰走向小砖房。

        拉姆措马上就忘了索南吉阿妈口中那个所谓“骚货”,开始新的工作。她在一大堆腐烂了一半的蔬菜堆中捡出几个茄子和白菜心,准备晚上做凉菜。她是一个好厨娘。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做饭。如果没有拴牢,她也许会成为出色的乡村厨师,婚丧嫁娶,被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请去做酒席,连一天闲暇也不会有。她会住上好房子,男人也不用每年都去西藏打工,他们会有两三个孩子,日子要多好就有多好。可是拴牢……唉!

        现在,手上的工作使她洋溢出单纯、满足的神情。中午的饭菜,她会收获工人们的认可和赞美吗?会的,会的!凡是尝过她厨艺的人,没有一个不竖起大拇指。天哪!那时她会怎么样地克制自己的喜悦,不让工人们看出来呀!瞧,工人们建造房子,而她,负责为他们烹饪饭菜。相比伺候傻姑子姐,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

        阳光从天窗洒到案板上,烟雾如梦如幻,仿佛她此刻的思想。拉姆措看看手机,再过半个小时,工人们就要下班了。她想起拴牢,犹豫要不要把她找回来,和工人们一起吃饭。别的她不怕,就怕她在大家开开心心吃饭的时候拉撒。但是她跑丢了怎么办?想到这点,她马上跑了出去。


11


        “嘿嘿嘿……”拉姆措听见拴牢的笑声,不像以往那么放肆无忌,甚至带着一丝娇羞和矜持,从不远处的一大堆石料背后传来。拉姆措知道,她是害怕陌生人,躲在那儿了。可是她笑什么呢?她有些奇怪,走过去探头一瞧,只见拴牢像一个淑女,怀抱布娃娃,乖乖地坐在那里,不过不是独自一人。一个高大、壮实、穿着蓝工服的男人背对着拉姆措,和她坐在一起。拉姆措心里一动,觉得那身影有几分熟悉。她刚想走过去瞧瞧究竟,就听见索南吉阿妈冲她喊:

        “喂,拉姆措,给工人们打一锅蛋汤吧!工人们都爱喝!”

        她马上跑进厨房,烧火热油,打了一锅浓浓的蛋汤。汤刚滚开,

        她听见拴牢在用拉了裤子后一贯沮丧、嫌恶、气急败坏的语气喊她:“拉姆措,拉姆措!”她慌忙跑出去。一股屎臭味老远就冲她扑来。那个男人已经走了。她的心打鼓一样狂跳着,从厨房舀来一瓢水放在石头上,又打开架子车中还未来得及放在宿舍的包袱,从里面抽出两条又厚又长的塑胶手套,麻利地套在手臂上,命令拴牢弯下腰,几把扯下她的裤子,把水浇在她沾满黄色粪便的肥白屁股上,洗起来。

        “你不会告诉夏川,我家老阿爷没看住工地的事吧?”

        突然,索南吉阿妈冷峻、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拉姆措吓得差点丢了水瓢。

        “阿弥陀佛!不会,不会!”

        “我也不会告诉他,眼见的这一切。”

        两个女人都觉得自己安全了。她俩郑重地交换了眼神。索南吉阿妈朝拴牢响亮地拍了一个空巴掌,大声说:“打一顿,美美地打一顿,她这病就好了。她明白的很,我敢打赌,她是个明白人。她欠的,就是一顿饱饱的牛鞭。”她说完,狠狠地瞪了拴牢一眼,进了厨房。

        拴牢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拉姆措说:“听见了吗?你这个坏婆娘!你不傻!好多人都说你不傻!你为什么要这么磋磨我?为什么?”

        “我……”拴牢说,害羞和委屈占据了她的脸庞,“刚才,我一直使劲憋着,使劲……”

        “你憋了多久?”

        “树那么高呢。”

        “憋住了吗?”

        “憋住了。”

        “啊!阿姐拴牢,你真棒!你为什么不赶紧去厕所拉了?”

        “他坐在我身边不走,拉姆措。”

        “你是说,你怕拉在他身边吗?你为此感到害羞吗?”

        “嗯,拉姆措。那可真叫人害羞哩。”

        “他是谁?”

        “唔……他……”

        “他是谁?!”

        “他的牙齿真白……”

        “白你阿妈的头!”拉姆措骂道,同时,“啪!”地一声,右手甩出去,打在拴牢的左颊上。这是十三年来,她第一次“正式”打她。她下手真狠,打得自己的手指都麻麻地疼。拴牢愣住了。几秒钟之内,她就起了惊人的变化,脸上那娇羞的、温柔的表情完全消失了,代之以震惊和愤怒。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分钟之久,她才像三四岁的小女孩那样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拉姆措也浑身剧烈抖动着,泪如雨下。

        “你知道为一个男人害羞和难肠,”她激烈地控诉道,“也就是说,只要你愿意,你就能憋住,不拉在裤子里。可是你为什么不孽障一下我?你随时拉撒,把你的屎沟子,脸盘一样戳给我,让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给你洗擦。谁是半脸汉?我才是真正的半脸汉!你真是个成了精的坏婆娘,坏透了的坏婆娘!”

        “啊呜……”委屈和长期以来在拉姆措的关爱下养成的娇悍性格,使拴牢不知如何承受和化解那一巴掌带来的震惊和痛苦,只是一个劲地哭着,哭声震得石头都好像在嗡嗡作响。

        “你别哭。”拉姆措怕别人听见,点着两只大拇指恳求道。“我打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对我,没有一点同情心。我把你当成我的亲人,亲亲的阿姐!你也要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懂不懂?你可怜我,也是在可怜你自己。你瞧我,一年年地,越来越粗俗了,而你,越来越冷漠了。我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我,这样一个你。”

        她说完,食指摁住鼻孔,依次擤掉两包鼻涕,给她穿上干净的裤子。她的包袱里,装了十几条准备随时给她换洗的干净裤子。整个过程中,她强忍着心头狂怒和狂喜交织在一起的难以言明的复杂情感。她感到一种比大地还深、比蓝天还广的冤屈,一种青春错付的愤恨、不甘和遗憾。但这真是一个好兆头。拴牢有救了,她自己,也有救了。

        她把地上拴牢的稀黄粪便左铲右铲,盛在铁锹里,抬到厕所里倒掉。

        等她回来,泪水已经抹干,语气也变得温柔。“好阿姐,你要是能天天憋住就好了,”她说,“你能做到吗?”

        拴牢还在哭。看得出,她也有着同样深广的委屈。

        “你能的。”拉姆措说,盯着她的眼睛。“跟我说,你能。”

        “不!”拴牢用尽全身力气回答,血红的双眼仇恨地望着她,嘴唇因咽下的怒气而抿得发白。

        “这不公平,”拉姆措愤愤道,“平日里,你打我还少吗?我打你一巴掌,好像太岁头上动了土。”

        她讨好地,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肚子,低声问:“是不是刚才那个人的?”

        “啪!”拴牢冷不丁,也给了她一个耳光。她出手可真重,拉姆措的左脸,就像火铲呲了一下那样火辣辣地疼。

        如果不是在工地,不考虑到工人马上就要下班了,拉姆措准会豁出去,和她大干一架。可是不行,这里不是家,也不是自由自在的黄金草原。就让她便宜占尽吧,拉姆措愤愤甚至有些恶毒地想,佛祖有眼哩。

        “我再也不会照顾你。”她站起身,嘴唇青紫,声音颤抖而坚定地说。“我再也不会给你洗屎沟子,你哪怕把屎当饭吃,把尿当水喝,我也不会照顾你。现在,你回家也好,她阿妈的出门流浪也好,自己看着办,我和你再也没说的。你不光懒,心也坏得很。你吃不得一丝一毫的亏。你的心眼比针尖还小。我养条狗,遇到危险,还会替我豁命呢,你像吸血的水蛭一样紧紧吸住我不放,到头来,还对我满腔怨恨。我也不傻。阿妈哟,我也不傻!”

        她说完,转身就走。拴牢一下抱住了她的大腿。

        “不要,拉姆措。”她眼泪八茬地说。

        “你比蜥蜴变的还快。”拉姆措说,“一说我不要你了,你就来这套。我再也不相信你,再也不相信!你给我放开!”

        她说完,奋力蹬了一下腿。

        她又连续踢了几脚,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狠劲。但是拴牢好像长了一双铁臂,把她箍得紧紧的。

        “不要扔了我,拉姆措。求你,不要扔了我。”

        “我不是王子智美更登,也不是观世音菩萨。”拉姆措说,“因为你,我活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自己从未设想过的人。我失去的太多了,青春,理想,孩子,美貌……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呜呜,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不要扔了我,拉姆措,呜呜,我会死的。”

        “那你告诉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刚才那个人的?他是谁?”

        紧箍的双手一下松开了。哭声也突然断了。一排整齐的白牙,紧紧咬住了下嘴唇。拉姆措抽身向前,说:“好,我不问了。是驴是驹,是瓜是豆,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他阿妈再也不问你了。”

        不远处的工地上传来挖掘机驶过的嘭嘭声和铁具碰撞的叮当声,一个嘶哑的男声喊叫道:“下工啦,下工啦!”然后是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朝宿舍和厨房涌来。


12


        拉姆措进了厨房,弄出很大的声响,当着索南吉阿妈的面,用洗洁精,把手洗了三遍。索南吉阿妈装作没看见。

        她多么后悔,刚才那样粗暴地对待拴牢。那一巴掌,一定伤透了她的心。是的,今天,她终于对她动手了。这是自照顾她以来,她内心冤屈的一次突然爆发。但是仔细想想,这些年里,她内心的善恶往来,从无一瞬休战。不过,善总是占上风,善是唯一的授予,从未失败。只要她对傻姑子姐有一丝不善之念,总会从黄金草原上吹来的雪山清风中捕捉到一丝谴责之辞,那时,她觉得,念再多的玛尼也是枉然。

        她有些担心拴牢,担心她因为吃了那一巴掌而想不开。可是,她现在不能去跟自己的冤家道歉。这个错误,她不能那么轻易地承认,助长她的戾气。等等吧,等合适的机会再说。

        她这样想着时,门口的阳光突然消失,一个工人拿着一只硕大的不锈钢饭缸,进了厨房。紧接着是第二个,拿着同样的饭盆。第三个,第四个……不一会儿,满地都是打饭的工人。每个人,都带着庄稼人那种淳朴的微笑,打量着拉姆措。

        “藏民女人真漂亮!”他们说。拉姆措像刚过门的新媳妇,害羞地低下了头。

        索南吉阿妈掌勺,给每个递过来的饭盆盛满烩菜。“学着些。”她对拉姆措说。她不偏不倚,把每个人的盆都舀得满满当当。吃下第一口饭菜的工人,都发出惊喜的赞叹:“啊,不错,真香!”不一会儿,赞美之词溢满了整个厨房。

        排在队伍末尾的,是拉姆措庄子里那个半脸汉宝来。他一见拉姆措,又惊又慌又羞,脚蹭着地面,低下了头。

        拉姆措心里一动:他真像和拴牢坐在一起的那个身影。

        宝来阿妈说,怀他的时候她的肚子比多胎母羊的肚子还大,但生出来,婴儿还没有她一只鞋子长。“羊水淹坏了他的脑子。”这是等她发现儿子不对劲后,自己做出的判断。他只有八九岁的智商,但他长相周正,踏实肯干,是个好农民。因为他是半脸汉,一直娶不上媳妇,一晃,三十几岁了。

        索南吉阿妈给他舀了一大盆烩菜,他自己抓了四个馒头摞在上面,小心翼翼地端走了。

        过了二十几分钟,他回来,递给索南吉阿妈一只空盆。

        “咦,还要吗?”

        “嗯。”

        煮得下一头大牦牛的铁锅里,香喷喷的烩菜还剩下很多。索南吉阿妈又把他的饭盆舀得满满的。“你比大肚子婆娘还能吃呀,宝来,”她打趣道,“吃吧吃吧,吃肥了才有福气,找个女人过日子。”

        宝来最爱听这样的话。他哈哈笑着,端着饭盆,边吃边迈过门槛,朝石头背后走去。

        工人们很快吃完饭,陆续去宿舍歇息了,再过个把小时,又得上工了。

        黑牛和索南吉阿妈口中的那个骚女人,这时才一前一后进了厨房。女人骨架宽大,丰满,头发染成土黄色,两只眼睛略微上挑,上嘴唇有点短,几乎包不住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她的指甲染成紫色,大红衬衣和黑色紧身裤完美地勾勒出身体曲线,哪个男人看了都会想入非非。“阿妈,还有饭吗?”她问索南吉阿妈,声音尖细,拐着长调。

        “自己舀吧。”索南吉阿妈没好气地回答。

        “每次都给我摆脸子。”女人不满地嘟哝着,揭开锅盖,舀满饭盆。黑牛笑嘻嘻地把自己的饭盆也伸到她面前。“叫阿姐,”她仍旧拉着脸,“不叫阿姐不给舀。”

        “阿姐。”黑牛没有一点骨气地叫了一声。女人扑哧一声笑起来,“大声点!”她说。黑牛低眉迅速瞟了一眼拉姆措和索南吉阿妈,声音提高一个分贝,喊道:“阿姐!”女人这才满意,把一大勺汤菜,倒进他的盆里。

        “放正经些,”索南吉阿妈说,“这里不是牧野田沟!”

        女人没有回击,她的目光从拉姆措身上移开,又挪回来。“你是新来的?”她问。

        “嗯。”

        “哪个庄子的?”

        “乔庄。”

        “藏民?”

        “藏民。”

        “叫什么名字?”

        “拉姆措。”

        “我叫春芽。”

        黑牛往嘴里扒着饭,站在那儿凑热闹。“你怎么不出去吃?”春芽说,“没看见我们三个婆娘正在说话吗?”

        黑牛不情愿地出去了。

        “阿妈,夏工头怎么没来吃饭?”等黑牛靠着那边的砖墙蹲下,春芽问索南吉阿妈。

        “我怎么知道。”索南吉阿妈冷冷地回答。

        “哦!”春芽吃了一口馒头,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肥硕的屁股,把凳子整个儿淹没了。

        “他应该来吃饭的。”她解释道。

        索南吉阿妈说:“要是我见着他,就转告他,你在找他。”

        春芽露出狡黠的微笑,在小凳上扭了扭身体。“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过,你转告他也好。”

        “不要脸!”索南吉阿妈终于发火了,“人家是有媳妇的男人,你也是有男人的女人!你这么骚……”

        “我的男人在哪里?”春芽委屈地咬住筷子,“一年到头我都见不着几回!你说我骚,谁知道他在外面怎么样呢?我多么孤独!你知道吗?一年四季,他抛下我出门打工,家里孤零零,只有我和孩子。现在,孩子上了中学,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乖乖地等了他十几年,受尽了孤独寂寞……如今,我和别的男人说个话,你也看不惯吗?犯法吗?哼,你这么厉害,还不是因为你老阿爷在你身边,等他不在了……”

        “你——”索南吉阿妈怒不可遏,“你会短寿的!我家老阿爷,胃癌晚期,已经不中用了,呜呜,他没了我可怎么活呀!”

        拉姆措吃了一惊。春芽也自知理亏,赶忙往嘴里扒拉饭菜。

        拉姆措看着她。恍惚中,觉得她是另一个自己。


13


        “阿妈,”春芽向索南吉阿妈道歉。“我们小辈不懂事,你不要生气。”

        索南吉阿妈哭得更厉害了。拉姆措安慰了一会儿,她才渐渐止住。“等他不在了,”她说,“我就养条狗,陪着我。”

        多么悲伤的一句话呀!铅一样的沉默压在了两个年轻女人心口。

        过了许久,春芽咬着筷子问拉姆措:“你呢?男人在哪里出门?”

        “西藏。”拉姆措答道。

        “乡里都是咱们这样的女人,哼,”春芽冷笑一声,“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都戳在你心上了?”

        拉姆措说:“我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不也是来工地上打工吗?”

        拉姆措给索南吉阿妈和自己舀了一盆饭,吃起来,不回答。

        “哼,瞧你的样子,好像比我高级似的!”

        这句话激怒了拉姆措。“是。”她说,“我就是比你高级,我知道什么叫羞耻!”

        “哈哈哈……说得好。”索南吉阿妈破涕为笑。她对春芽道:“拉姆措可是个好人哩。她把自己的傻姑姐,把屎把尿,照顾了十三年。有谁能……”

        “什么?傻姑姐?把屎把尿?”春芽停下筷子,不解地看着她俩。

        “没……没有。”索南吉阿妈见自己又说漏了嘴,慌乱愧疚地低下头,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子。

        “就是黑牛说的那个玩布娃娃的傻大姐?她在哪儿?她还要把屎把尿?”春芽像听到了天大的奇闻,双眼放光,来了兴致。

        索南吉阿妈改口道:“没有这回事,是我老了……”

        “你说了不算,阿妈。”她转向拉姆措,“有吗?”

        “有!”拉姆措大声回答道。“她在外面,要不要我叫进来让你瞧瞧稀罕?”

        “哦。”春芽说,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但慢慢被同情和崇敬替代。“这样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的确,”索南吉阿妈说,“我也没听说过。”她朝拉姆措竖起两只大拇指。

        “今天的饭是你做的吗?拉姆措?”春芽说着,把吃了一半的饭盆放在案板上,再把两只筷子搭在上面。“很……很好吃,可是我吃饱了。”她说。

        两股泪水涌上拉姆措的眼眶,但她咕咚一声,咽唾沫一样把它们咽进了肚里。

        “没想到你比我还苦。”春芽说,“你很伟大。把她给我,我三天都照顾不了。我没那么高尚。噢,天哪,要是老天爷给我那么一个宝贝,我就把两只手搭到背后去。我不接受,坚决不接受!”

        索南吉阿妈说:“所以你得给她保密。要是工人们知道了,她会丢了这份工作的。”

        春芽点点头,走出厨房,和黑牛一起上班去了。

        等他们走远,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拉姆措,我……我老糊涂啦!”索南吉阿妈双手包在结了厚厚一层油垢的围裙里,愧疚地说。

        “没什么好隐瞒的,索南吉阿妈。”拉姆措安慰不久前刚和她结成秘密联盟的联手说,“纸里包不住火。这世上,只要不做亏良心的事,没什么可隐瞒的,大不了,我明天辞工回家去。”

        “那可怎么好!你找这份工作不容易呀!”

        “是不容易。”拉姆措说,“我多想带她到北京大医院治治呀!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说不定就好了。可是,我不能骗夏工头和工人们哪!看吧,如果风声出去,工人们嫌惮,我们就走。”

        “是我害了你。”索南吉阿妈拿脏围裙擦擦眼睛。

        “不要这么说,阿妈。即便她不说,迟早工人们也会发现的。怪我自己,一心想挣钱。”

        索南吉阿妈有些释然了。她在脑海里搜索,有什么能补偿自己的过失。很快她就想到了。她说:“春芽把黑牛迷得神魂颠倒,但我看得出来,她还没让黑牛得手,也许她也不是那种完全不要脸的女人。所以,不管你和你傻姑子姐在这里呆多久,都得小心点。”

        一句话提醒了拉姆措。是的,她得提防着点。她自己不要紧,可是拴牢,怀着身孕,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于是她马上出去找拴牢,想给她嘱咐嘱咐。

        拴牢躺在石头上睡着了。她双手抱着肚子,受了冷落的布娃娃委屈地躺在她身侧。她孕相初露,看起来那么纯洁,那么无辜,那么可怜,那么美丽。她的嘴油晃晃的,布娃娃的嘴也油晃晃的。拉姆措摇醒了她。

        拴牢懒洋洋地翻着身子,打了好几个哈欠,才睁开眼睛。“哼!”她一见拉姆措,就别过脸去,朝天空翻着白眼。

        “你还在生气?你这个小气鬼!”

        “哼!”

        “刚才谁给你吃的饭?”

        “哼!”

        “你不说我也知道。”

        “哼!”

        “是不是宝来?”

        “哼!”

        拴牢说完,假寐,发出长短不齐的呼吸声。拉姆措又“摇醒”了她。

        “说,把你肚子弄大的是不是宝来?”

        拴牢仰面朝天,在阳光下,看着她。她的双眼渐渐,开出两朵鲜花。

        “我说嘛,就是他……”

        “走开!”突然,拴牢眼里的鲜花枯萎了,代之以两团仇恨的火焰。她粗暴地踹了拉姆措一脚,双手捂脸,哭了起来。

        拉姆措不知所措。她站在她身边,听她如泣如诉地哭着,自己的眼泪也哗啦啦,流了满脸。

        “听着,拴牢,你不说也罢。我想就是那样……如果真是他,我得想想,这事儿该怎么办。”

        她知道,从她嘴里撬出那个罪魁祸首,需要时间,需要些巧妙的手段。于是她不再纠结于此,压低声音对她说:“阿姐拴牢,别哭了。我知道你心里有难肠。你就是好强,不说出来。你不说也罢,迟早我会知道的。咦,我就奇怪,这么多年来,我把自己的难肠都说给你听,为什么你的难肠,你一句也不给我讲?你白天时常发呆,夜里时常哭泣。你真是个奇怪的婆娘。我多么希望,我俩能像知心的姐妹,说说心里话……”

        拴牢继续哭,依旧双手捂着脸。

        “我得给你说件事。哎,真不好意思说出口。不过,你也是过来人啦。我讨厌那个黑牛,我知道你也讨厌。索南吉阿妈说了,他的裤裆里像钻了一只马蜂,咱们可得小心点。”她思索了几秒钟,“咱们可能在这儿呆不长……管他呢!只要他来惹你,嗯,就是……”她的脸红了,“摸一把或者掐一把,这儿,或者这儿,”她戳戳拴牢小蜜瓜一样的胸部和圆滚滚的屁股,“你就打他,毫不留情地打他。平时,你要尽量躲着他,知道吗?他问什么你都别说。不要一个人到角落里去。记住了吗?拴牢?”

        拴牢伤心得无法回答。


14


        夕阳给洁白的雪山镀上了一层金红,黄金草原上一片宁静安详。牛羊一队队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清香,红云变幻着万千形状,每一朵都那么富有情意、潇洒漂亮。拉姆措手底下忙着晚饭,心里却在进行一次严肃的沉思。她感觉自己无比的孤独。拴牢不肯说出使她怀孕的那个人,让她觉得很懊恼,同时,仿佛有张巨大的黑网罩住了她,无法挣脱,也没人帮忙。她想给男人打电话说说这件事,但又怕他暴跳如雷,赶回来报官,把事情弄大,惹人笑话。还是再等等吧,等拴牢说出那个人是谁,再和他商量怎么办也不迟。

        这是一个令人手足无措的日子。啊,一个人要是觉得自己掌握着另一个人的幸福和命运,那他肩负的责任,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晚饭熟了。面片、牛肉丁、洋芋蛋、西红柿、菠菜、粉条、干蘑菇拥挤在一起,五颜六色,在大锅里翻滚着波浪。食物的香气让人身心舒畅。工人们来了。他们谈笑风生,秩序打饭,照样对拉姆措的手艺赞不绝口。拴牢仍旧躲在大石头背后,宝来仍旧前后打了两盆。黑牛先来了,春芽最后一个来到。她悄悄问拉姆措:“夏工头来过了吗?”拉姆措摇摇头。这也是她关心的问题,她希望他能吃一碗她做的面片,热热的,肚子里多舒服。但是他没来。

        春芽皱着眉头,落寞地吃着饭。“你放心,”她对拉姆措说,“你伺候傻姑姐的事儿,我谁也不会告诉。大家都不容易。我不想砸了你的活儿。”拉姆措报以她感激的微笑。

        吃完晚饭,洗刷完毕,天色还亮堂堂的。拉姆措和拴牢出了工地大门,在离工地几百米远的地方选一块草地,并肩坐下来,静静看着雪山和天空,感受草原初夏黄昏的静谧和美好。很快就有一只老鼠从高墙深洞的窝里出来遛弯,身后跟着几只小鼠。看见她俩,它并没有惊慌失措,转身逃跑,而是吱吱叫着,转身呼唤它的孩子们。它的这些行为,暴露出它是黄金草原上一只身经百战的老手。拴牢欢喜,嘴里发出爱抚的召唤,它这才率领孩子们钻进鼠窝,动作之快,就像一阵大风瞬间吹走了它们。一些小鸟陆续回巢,它们的家,在黄金草原下边,一山一山的树林里。一些鸟儿明明已经成熟了,但还是一副特别天真的样子,就像拴牢。它们都有一双纯洁,机灵,犹如宝石的眼睛,里面包含了全部的生存智慧和关于天空的哲学。拉姆措知道,每年的任何一个季节或任何一个日子,都有那么几窝幼雏,因为各种原因失去父母而成为恶鸟的美餐,都有那么几对鸟夫妇,因为各种原因失去幼雏而痛不欲生。她曾经见过不少那样的场景。那真叫人难过哩。

        “嘿嘿,拉姆措,快看!”拴牢说。拉姆措顺着她的指点望向不远处,只见草丛中,有两只个头几乎一样大的鼠兔,在为领地恶斗。从交手的姿势和力不从心的状态可以看出,它们已经僵持了很久,或许是一整天,或许是一个下午。它们身体的一些部位,都已被对方那两颗尖利的前门牙和同样不可小觑的下牙咬伤,露出鲜红的皮肉。再这样斗下去,结局只有一个:同归于尽。拉姆措抠了一把草土,猛地扔过去。一对敌人吓得不轻,入侵者慌不择路,巢穴主人则急忙钻入洞中。拉姆措说:“阿姐拴牢,这两只鼠兔,多像我俩呀。”

        拴牢也说:“多像我俩呀。”

        “我为今天打你道歉。”拉姆措说。

        “你再打我,我就去死!”

        拉姆措笑了。“阿姐拴牢,”她说,“不管怎样,你要憋住屎尿呀!”

        “我憋不住!”

        “你憋得住。今天不就憋住了吗?在那个男人身边……”

        “我他阿妈……”

        “其实你只要用力憋,也能憋住,是吗?”

        拴牢脸上露出一丝恼怒的神色。虽然她是个“好演员”,但也有藏不住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怕你扔——啊,拉姆措,快看!”

        这时,她看见那只逃进洞中的鼠兔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它机灵地四下张望一番,好像在侦察敌人有没有再度入侵,然后又钻进洞中。她马上大喊大叫起来。

        拉姆措感慨地说:“阿姐拴牢,你记得吗?那一年冬天来临之前,你帮我修葺房屋的事?”

        拴牢一脸茫然。她认真回忆,过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记得,拉姆措。”她说,整个人变得温柔了。

        “连着一个多月,一大清早,我俩就开始工作。我在屋顶上砌草泥,你负责把草泥铲在铁锨上,给我扔上来。你可真笨,不是扔偏了就是扔远了,或者根本,扔不上来,害得我在屋顶上干着急。”

        “是的,拉姆措。我的手上……大血泡。”

        “那是你不会握锨把的缘故。说到底,还是你懒,没有经验。”

        “我不懒,拉姆措。”

        “好,你不懒。那时干完活,你把铁锨擦得亮晶晶的,能照出人脸。早晚,你还帮我做饭。你是个好女人,拴牢。”

        “嗯,我是个好女人。”

        “你还争着和我钉木板,结果,连着几锤,都砸在自己手上。”

        “就是这只手,拉姆措。”

        “那叫左手。这边这只,叫做右手。记住了没有?”

        “左手,右手……记住了。”

        “我教你干这,教你干那,你虽然闹了很多笑话,出了很多岔子,但总算,帮我干了一些活儿。要是没有你,那个冬天,咱们可得挨冻了。”

        “是啊,拉姆措,没有我……”

        “你记得不?我怎么夸你的?”

        “你说:阿姐拴牢,你真能干。你要是一直这么能干,就好了。”

        “你是否也记得,我骂你的那些话?”

        “不,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真好,阿姐拴牢。你不记仇。”

        “你也好,拉姆措。”

        “我不好。我一生气就骂你。但是每次骂完,看着你那可怜的样子,我多么后悔,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子。你恨我吗?阿姐拴牢?”

        “不,拉姆措。没有你,我早——”

        “别说了!”拉姆措打断她的话,“咱们再不说这个了。那时我俩泥完屋顶,又打碎烤箱的旧炉坯,下河挖来红泥,掺上我俩的碎头发,砌了新炉腔。然后,我用牛粪把它烧干,给它坐上茶壶。噗嘟嘟,水很快就开了。多么暖和。你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呢。”

        “晚上,我俩在烤箱里烤了牛肉,洋芋,还有馍馍。浓浓的香气,差点把屋子抬起来了。哈哈,就是那样,差一点点,就把屋子抬起来了。”

        “哈哈,差一点点!”

        “你知道我们老家人,怎么赞美火的吗?——生命的影子,神秘的灵魂,有了它的陪伴,我们可以踏实睡觉,不必害怕黑暗中游荡的鬼魂,和它们绵绵不休的絮语。”

        “噢,不怕,拉姆措。有你我就不怕。”

        “是的,不怕,阿姐拴牢。你看,你有我照料,而我,有你陪伴。”

        “嗯,就是那么回事,拉姆措。”

        “你一点都不笨,除了憋……”

        “我就要生一个娃娃了,拉姆措。”

        “别着急,你很快就会生出来的——你告诉我,宝来是不是孩子的父亲?”

        拴牢洁白的上牙咬住下嘴唇,望向远处。


15


        工地里,除了索南吉阿妈老两口的小宿舍和钢板房的最边上春芽的宿舍,工人们的宿舍都黑乎乎,静悄悄的。拉姆措和拴牢被安排和春芽住在一起。

        两个女人抱着铺盖卷进去的时候,春芽正对着一块巴掌大的镜子贴面膜。白色的面膜淌着粘稠的液体,像个可怕的面具,服服帖帖地敷在她的脸上。房间里放着两张高低床,春芽占据了靠右那张的低床,一条红花绿叶的毛毯,散发着乡间女人的审美和气息,一双沾满灰尘的干活时穿的布鞋,放在床底,鞋底像男人的一样黑乎乎的。

        拉姆措把自己的铺盖放在窗户靠左的高床上,把拴牢的放在低床上,手脚麻利地铺好了它们。拴牢马上躺了下去。

        “这就是你那傻姑子姐?”春芽扁着嘴,从面膜后面挤出一句变调的问话。

        “是。”拉姆措回答。

        “长得挺好看。”春芽说。

        拴牢听了这句话,侧过身来,朝她露出高兴的笑容。

        “嘻,你看,这就是女人!”春芽被她逗笑了。

        “工人们都去哪里了?”拉姆措问。

        “有些工人回家了,没回家的,都到大河镇看花儿会去了。”

        拴牢仰面躺着,谨慎地拿毯子捂着肚子。她显得困倦,疲乏,软绵绵地散发出一股孕妇特有的气息。

        “拉姆措,我饿。”她说。

        “我除了巴掌,什么吃的也没有。”拉姆措说,“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大肚子婆娘就是嘴馋。”春芽边说,边从床底纸箱里取出一包方便面,递给拴牢。

        拉姆措和拴牢面面相觑。她怎么也知道拴牢怀孕了呢?

        “我听黑牛说她没有男人。”她说。

        “嗯……不,”拉姆措猝不及防,不知怎么接茬才好。

        “野种?”

        拉姆措想了想,说:“不。有那么一个人哩。”

        “谁?”

        “我还不确定。再说,也不能告诉你。”

        “揪住了?”

        “还没有。”

        “可有真凭实据?”

        “没有。”

        拉姆措说着,爬上自己的床,铺好,躺下。

        “挨千刀的,欺负一个半脸汉!”春芽恨恨地说。

        拉姆措心里刀扎了一样猛地一疼。“你是说,她是被人欺负的?”她问。

        “明摆着嘛!难道你以为她是谈恋爱怀上的?”

        “我也说不清楚。”拉姆措喘着气说,“我希望她是谈恋爱怀上的。”

        “也有这个可能,”春芽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人家有个秘密爱人,也说不定呢!”

        拉姆措微微笑了。

        春芽扯下面膜,又往脸上抹了厚厚一层油。她钻进被窝,隔着床板,感叹道:“不怪她。她也是个人呀!而且还是个女人。女人需要爱……”

        拉姆措咳嗽了几声。一整天的震惊和劳累,使她心力交瘁,只想捂在被窝里,好好静一静。但春芽的好奇心没得到满足,她可不想睡觉。她问拉姆措:“这种人,你和她平时,能正常交流吗?”

        “唉!”拉姆措深深叹口气,“她也好哩。”她说。

        “她好在哪里?”

        “多得很……有趣而狡猾。她是我的阿姐,一个伴儿。”

        “一个伴儿……”春芽体久久地体味着这个词,就像体味一口陌生的白酒。“喂,拴牢,如果有一天,你的弟媳妇扔下你,再也不回来,你怎么办?”她拍拍墙壁,用这种方式告诉拉姆措,她在逗拴牢玩。拉姆措心领神会。她突然一阵心动。她想顺着春芽,治治拴牢憋不住屎尿的毛病。

        不费吹灰之力,拴牢领悟了这句话的含义。“为什么?”她警惕地转过头问。

        “我是说,你是个累赘。也许她今晚就溜出去,再也不让你知道她的下落。对吧,拉姆措?”

        “这要看她能不能顾住屎尿。”拉姆措附和道,“如果再憋不住,那可说不准。”

        “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吧?拉姆措?我猜一定是那样。”

        “她不会那样!”没等拉姆措回答,拴牢像陷进大人骗局的三岁小孩一样焦急而坚定地锤着床头叫起来,“她不会那样!她不是坏人!她不会扔下我!”

        春芽观察着拴牢的反应,将这种看不见的胜利向前推进。“她会走的,如果你再拉在裤子里,她一定会走的。到那时,看你怎么办吧。”

        “呜呜……她不会走的,她不会扔下我!”

        “瞧把你急的。听着,如果不是她嫁给了你兄弟,你俩连根毛都沾不上。她对你,一点责任和义务都没有。”

        拴牢什么都听懂了。她不安地扯着一头披散的长发,哭了。春芽不由可怜起她来,安慰道:“这只是有可能,也许拉姆措不会那样的。”

        这个假设,对拴牢来说,实在太可怕了。虽然十三年来,拉姆措曾无数次说过类似的话,但她知道,那只是她气急了吓唬吓唬自己而已,她绝不会扔下她走掉的。但这样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而且在远离家的陌生地方说出来,含义就不一样了。它有可能是真的。极

        有可能是真的。

        “你看她会……扔下我走吗?”过了许久,拴牢把捂着脸的双手挪下一截,只露出一对大眼睛,可怜巴巴地问春芽。她的眼睛里流露的,不完全是困惑、迷惘和惊觉,还有深深的恐惧。

        “这你得问她。”春芽因为恶作剧收到期待的效果而兴奋得双颊通红。

        “你说,你走不走?”拴牢抬头,盯着拉姆措的床板,极不情愿放低姿态但又无可奈何,同时充满恼怒和担忧地问道。

        “你要是从今晚起能憋住,我就不走。如果憋不住,我他阿妈再也不回来。”这一次,拉姆措的语气沉重而缓慢,听了叫人绝望。

        “你不会的。”拴牢从这语气里听出了危险,她哭了。“你不会走,你不会丢下我,永远也不会。”

        “逼急了谁都会一走了之。再说,生死离合,一切都很正常。”拉姆措说,“我和你,你和我,我们和这个有情世界,迟早都会分离。嗡嘛尼叭咪吽!迟早。”

        这段话是如此伤感,拴牢哭的更凶了。那声音里,自尊、顽强、轻蔑、挑战、屈服、无助的色彩一个个闪现。“不!”她扭着身子抗议。因为担忧,她的嘴角和眼睛涌起了层层皱纹。“我俩不会分离,不会!”

        “只要你能顾住屎尿,我就不走。”

        “我真的……”拴牢哀求地辩解说。

        “你做得到。”拉姆措面朝墙壁,冷冷地说。她感激这张高低床,可以避免看见此时拴牢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我做……做不到!”

        “你做不到,我她阿妈明天一早就走,再也不回来。”

        拴牢突然崩溃了。她牙齿咬得咯咯响,疯狂地把头撞向墙壁。春芽害怕了,忙起来拉住她:“不会的,她吓唬你呢。她如果要走,我就用绳子把她捆起来!”

        拴牢的哭声戛然而止。“你说什么?”她说,表情瞬间镇定。她下了床,挑衅地走到她的床前,怒问道:“你要捆她?你要打她?”

        春芽缩着身子往里靠了靠。她试图把事情掰过来。“没有,我只是开个玩笑。这一切都是个玩笑。我才不会捆她。你们之间的那些屎尿,关我屁事……啊,拉姆措!”

        她的头部挨了重重一拳。拉姆措一骨碌爬起来,对拴牢拍了几个空巴掌。拴牢捏着拳头,退到墙角,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哼。她虎视眈眈地盯着春芽良久,见对方蒙头在被子里不敢出来,才悻悻地爬上床躺下。“谁也不能打她。”她抱怨道。

        “我的老天!”春芽从被子里探出头,长吁一口气。“我明天就去找夏工头,我可不敢跟一个半脸汉住在一起,我的老命要紧。”

        拉姆措躺下,心里涌起一阵阵温暖和感动。她想,阿姐拴牢,这个半脸汉,原来也像亲姐妹一样爱护着她哩。


16


        春芽唉声叹气。“唉,我看你俩这么要好,实在有些嫉妒。要是有个人,能这样爱护我,就好了。你孤独吗?拉姆措?”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孤独,寂寞,就像一个人独自生活在沙漠里一样。”

        “哦。我和你不同。你也看见啦,平日里我有拴牢作伴。我还有自己的儿子,男人,牛羊,庄稼……”

        “吓,你虚伪。”春芽说,“你和我一样,我光看看你的背影,就知道你和我一样。”

        “嗯,说实话,我也孤独,寂寞,不骗你,就是那样。”

        “这还差不多。”春芽说,“人要面对真实的自己。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遭受这种感情的考验。比如黑牛。我觉得他挺可怜的。他一个爱他的人也没有。他就像一只迷路的蚂蚁。一个人总得有个伴儿。我敢打赌,只要他有个伴儿,就不会那么迷茫,那么坏了。你说是不是?”

        “我不能确定,那是他的品质,还是因为缺乏爱。”拉姆措说。

        “缺乏爱。”春芽说,“就因为没个爱他的人,他才成了那个样子。你不要以为我勾搭他。我不过是可怜他,想开导开导他。想想吧,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他的本性不坏,男人嘛,好面子,不愿和别人说心里话。我们的男人虽然在外面,但我们总归和孩子在一起。他只能一个人待着。有些事情,他也许自个儿琢磨来琢磨去,但没人告诉他,是对是错。有些感情,他压在心底,没人可以倾诉。他连拴牢这样的伴儿也没有。兴许拴牢,有时候还能给你点儿什么建议。当他真的偷偷摸摸干了坏事,为了不被发现,他只好藏着掖着,这条路,也就越走越远,越走越黑了。”

        拉姆措理解春芽说的每句话。她理解那种孤独和无助。她也理解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说:“黑牛的确,得有个女人做伴了。但孤独寂寞,不是做坏事的借口呀!”

        “你也知道了?”

        “阿妈呀,我什么也不知道!”

        “要是他为了攒钱娶媳妇呢?”

        “那也不该!”

        “你听说了没有?麻池湾一个老汉,因为没钱给儿子娶媳妇,前天夜里,上吊死了。”

        “啊!”

        “拉姆措不会扔下我,跑掉的。”拴牢用凄恻的声音,来安抚她自己。

        “不会的,阿姐拴牢。”拉姆措抚摸着咚咚狂跳的心口说,“跑的话我早跑了。”

        “你瞧,她也害怕孤独。”春芽说。

        “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个老汉……”

        “怎么不是真的!我们队里有人是他家亲戚,昨天送葬去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剩下拴牢在那里喃喃自语:“拉姆措不会扔下我的……”

        “不妨告诉你吧,”过了好一会儿,春芽打破沉默:“我现在一点都不爱我的男人,一点也不。以前是爱的,可是常年离别,冲淡了感情。这些年我多么孤独,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我的心,始终空空落落,没有着地处……”

        此刻,拉姆措的视线从高床平视过去,落在黑乎乎的窗外。“那真糟糕。”她同情地说,感同身受。

        “我只和男人们开开玩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你是个好心肠。”拉姆措说,“我一见你就看出来了。不过,你也够花骚,嘿嘿……”

        “我是花骚,你是闷骚。”春芽反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夏工头。”

        拉姆措的心怦然一跳。“你胡说!”她否认道。

        “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春芽来了精神,得意地说,“你的心也空落落的。”

        “你胡说什么呀!”

        “我可一句也没胡说。”春芽用嘲讽的语气说,“我见过好些女人,身在婚姻里,脑子里却藏着一个叫爱的鬼东西,也许男人也是。可是呀,得到的没几个,得到的,没有几个好下场。”

        “你懂得这么多,”拉姆措说,“为什么还明目张胆,到处打问夏工头?”

        “和你暗地里喜欢他,一样呗。”

        拉姆措转过身,不再说什么了。

        夜色深沉。工人们还没回来,四周连声狗叫都没有。

        春芽沉入了梦乡。

        “拉姆措,拉姆措。”下床传来拴牢轻声而羞涩的呼唤。“只要我憋……憋住,你就不会扔下我跑掉,是吗?”

        “就是那样,阿姐拴牢。只要你能憋住。”

        “我会憋住,再也不拉裤子了。”

        “我相信你会的。你是我攒劲的好阿姐。”

        “我一直在使劲憋……”拴牢说,牙齿咬得咯咯响,“现在我就去厕所!”

        “你等等,我陪你去!”拉姆措猴子似的翻下床。

         “啊!你快点!拉姆措!我快憋不住了!”

        “我来了!走,快走!”

        还没等拉姆措拉开门,拴牢就浑身一抖,叉开双腿,嘭嘭拉在了裤子里。

         “嗡嘛尼叭咪吽!”拉姆措叫道, “你不是说你憋住了吗?你……”

        “我……”拴牢撅着屎屁股,站在那里绝望地嚎啕大哭,惊醒了春芽。

        “怎么了?”她带着睡眠被打搅的恼怒迷糊地问,随即清醒地喊道:“天哪!臭死了!哪里来的屎味?”

        拉姆措顾不上回答。她拽着拴牢出门,用早已准备好的清水,在月光下洗干净她的屁股。

        “呜呜……拉姆措,我死了算了!”

        “你再敢说一句这样的话,我就打掉你他阿妈的大牙。这是一个好兆头,再过一段时间,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吗?呜呜……你没骗我吧,拉姆措?”

        “没骗你,好阿姐。凡事都有个过程,你相信我,你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干干净净的仙女。”

        “嗯,干干净净的仙女,拉姆措。我要变成一个干干净净的仙女!”

        她俩进了宿舍。春芽缩在被窝里,连一根头发也看不到。很快,她又睡着了。

        拉姆措思虑沉沉,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轻轻下床,披上衣服,想出门,在夜空下坐一会儿。

        “啊,拉姆措!你要去哪儿?”拴牢起身叫道。

        “怎么了?”

        “拉姆措,好拉姆措,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跑掉。”拴牢说着,伸出手臂,带着极度担忧和恐惧的表情抓紧了拉姆措的右手。她的恳求和眼泪,刺痛了拉姆措的心。她暗暗自责,为什么要顺着春芽,那么吓唬她。她替她掖好被子,像母亲哄孩子一样温柔地说道:“怎么会呢,阿姐拴牢。我永远不会扔下你,永远。我向你保证。我只是出去透透气。你睡吧,睡吧,做个好梦。”


17


        夜空广袤,万籁俱寂。无数星星清澈,低垂,眨着活泼的眼睛。雷帝雪山在不远处显出伟岸的轮廓。明亮的月光如一块巨大的银色绸缎,覆盖在散发着清香气息的黄金草原上。拉姆措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胸,舒展开阔了很多。夏工头。她想起他。事实上她一整天都在想他。为什么想他?她害羞而自责地想道。她是有男人的女人,更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为什么会对一个自己男人之外的男人动心?啊,我这是怎么了?她扪心自问。当春芽无所顾忌地流露她对他的爱慕和牵挂时,她竟暗暗有些吃醋。她希望明天能见到他。后天也能见到他。大后天。每天……她希望他能尝尝自己做的饭菜,她希望能用一餐清香,洗去他的疲惫,温暖他的胃腹。这是她能做的唯一报答,也是她作为女人,一个羞涩的秘密。她不知道,他打动她心的,是他的善良,沉稳,大气,还是男女间那种特殊而微妙的感觉。是的,她的爱情都给了自己的男人,那个候鸟一样、为了生活而来去有时的男人。虽然她和他一年只相处短暂一个多月的时间,但剩下的十一个月,牵挂和相思何尝不是一种慰藉,一种生活和前进的动力!但是,她对夏工头,从第一眼瞧见,就埋下了心动的种子——这个年龄特有的心动与欣赏,或许还包含一缕深深的、被压抑的激情。

        “愿佛祖保佑他!”拉姆措这样祈祷着,在门前坐下。她的习惯性的沉思,从他身上滑开去,如一片片花瓣,一枚枚树叶那样展开,每一片,每一枚,都包含着事物本身的秘密,宇宙最中心的思想。可是奇怪,在那么多花叶中,她竟然深深联想到了死亡。是的,死亡,那令人肃然起敬的万事万物永恒的归宿。啊,为什么会想到它?拉姆措打了一个冷战。她由此感到莫名的不安。这不安犹如一泓平静湖水中的涟漪,渐渐扩大,直到把她重重包围。

        她努力想想别的,分散思绪。她最容易想起的那个人,湖里的鱼一样游进了她的脑海。那就是她的傻姑子姐拴牢。她真是一个奇迹,奥妙难测。拉姆措想。她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但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也许像她那样的人,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她傻吗?她认真地想。也许有时候傻,有时候不傻。也许一点都不傻。也许在她眼里,自己才是个傻瓜呢。我恨她吗?她很快给出了答案。“不。”她响亮地自答,“一点也不。月亮作证,我一点也不恨她。既然佛祖让我们成为姐妹,成为相依为命的伴儿,一定有其中的道理。也许她前世,无怨无悔地照料过我,也许她前世,是我的兄弟姐妹,甚或是我的父母。”她这样说着,热泪盈眶,“今世换我来报答她。她是一个孽障人,我要好好对待她。”

        她松松肩膀,心里好受多了。她又想到傻姑姐的身孕。她一个半脸汉,不明不白怀了孩子,天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的苦,她都埋在心里,独自承受。既然这个小生命已经孕育,那就欢欢喜喜迎接他。有了这个孩子,也许拴牢的病情会有所好转。她的孩子也是她拉姆措的孩子,她会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疼他,爱他,绝不亏待他。如果拴牢拒不交代孩子的父亲是谁,那她就全心全意,当孩子的大阿妈,和拴牢一起,用两个母亲的爱,养育他;如果孩子的父亲是宝来,她会想办法,把她嫁给他。想到这里,她仿佛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生活在一起的样子。她的鼻子一酸,微笑着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啊,佛祖清明,让这一切有个圆满的结局!

        刮来一阵急促的夜风。那风像个急脚信使,匆匆穿过她的身体,向草原纵深处刮去,仿佛要去给雷帝雪山报告什么讯息。风声平息后,“叮,咚……”不远处的工地围墙边,传来奇怪刺耳的声音。拉姆措是这样一个女人:在长期和傻姑姐生活的日子里,她习惯于从平静的反响着回音的安谧的屋子里倾听拴牢脚步的声音。那些脚步声有时健壮而兴旺,有时慵懒而犹疑,有时坚定而匀称,有时慌乱而野性……她会根据她的脚步声,判断她的心情以及是否拉了裤子,好做出相应的措施。所以,当她听到刚才金属那特有的尖锐、刺耳声音时,就感觉到了一种隐秘的危险。她有些害怕,正准备回屋,突然想起索南吉阿妈说黑牛偷盗的话,不由停住了脚步。今晚工人们还没回工地,是不是他,趁机偷盗?她记得,今天来了一车钢材。在她如此踟蹰时,又传来一阵窸窣声。这一回,那声音似有若无,仿佛是地下恶魔发出的轻轻叹息。吹过夜空的一丝微风,也混合在里面,冲淡了它的些许戾气。她想,夏工头对她和拴牢那么好,她不能就这么走开,听任他——如果真是他在偷盗的话——偷走工地上的财物。这么想着,尽管平时在夜里,她每见了路上一个黑影,都会吓得倒退,但她还是勇敢地深入夜色,循着声音悄然走去。

        黑夜很难穿透。当拉姆措踩着工地上特有的碎砖碎石小心翼翼地走去时,“叮,咚……”,围墙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拉姆措仔细辨析,没错,正是钢材落地的声音。好像有人把它从地上抬起,运用娴熟的技巧,尽量使它不发出刺耳的声音,落到墙外蓬勃的草地上。墙那边是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罪恶在欢笑,唱着嘶哑的胜利的歌曲。拉姆措不敢再往前,她蹲在地上,捡起几个小石子,连续扔过去,以示警告。

        果然,那些声音在第三个小石头落地后戛然而止。星月闪耀中,她依稀看见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拉姆措长舒一口气,感觉就像自己驱走了潜入成熟的庄稼地里那黑魆魆的乌鸦群一样欣慰。她正准备离开,突然,一个魔鬼般的黑影冲过来,犹如饿虎扑食,把她重重地压在身下。

        一股浓重的汗臭味,一副钢铁般沉重、火焰般热烈的躯体。她被按住双手,动弹不得。

        “拴牢!拴牢!救……”

        一只大手死死堵住了她的嘴巴。“再喊我就掐死你!”那正是黑牛的声音。

        拉姆措剧烈地扭动着身体。“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了。你他妈真美。啊,女人!海绵一样柔软的女人!要命的女人!”他在她耳边狂乱地说着,嘴巴在她脸上乱亲乱拱,过了一会儿,才放开捂着她嘴巴的那只手,去解裤腰带。拉姆措立即喊道:“拴牢,救命!拴……”

        她的嘴巴又被堵上了。夜是那么岑寂。拉姆措用尽全身力气,踢着双腿。黑牛于是使劲,把她的双腿箍铁一样,牢牢箍进自己腿下。突然,世界仿佛沉进深渊,拉姆措感受到了那滚烫丑恶的东西。她想,阿妈呀,我完了!

        “拉姆措,拉姆措!”就在这时,拴牢仿佛从天而降。她手持什么重物,没有丝毫犹豫,“嘣!嘣!”砸在黑牛的身上。黑牛呻吟了一声,挣扎着爬起身,裤带一紧,和拴牢扭打起来。他照着女人的要命部位,又踢又打,很快,拴牢像麻袋一样沉重地倒在了地上。拉姆措爬起身,发疯地寻找可以攻击的东西,但地上除了小石子,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对着黑牛一阵踢打和抓挠……然而黑牛视作真正敌人的人是坏了他好事的拴牢。他力大如牛。他把拉姆措推翻在地,拉姆措后脑勺着地,差点晕过去。他捡起那块重物,对着拴牢砸下去,重重砸在她的胸脯和肚子上……拴牢很快就没了动静。他鬼魂一样潜入夜色,不见了。

        拉姆措吓傻了。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如此惊心动魄,她因为强烈的惊吓而忘记了喊叫。她挣扎着爬起来一看,她的傻姑子姐拴牢,蜷着身子抱紧了肚子,一声不响,躺在血泊中。

        “阿姐拴牢!啊,不!嗡嘛尼叭咪吽!阿姐拴牢,你醒醒!”

        “拉姆措,他伤……伤到你了吗?”

        “没有,好阿姐,没有!你呢?你怎么样?啊,血,这么多的血!”

        “拉姆措,好……好拉姆措,不要扔……扔下我,一个人……跑……跑掉……”


18


        清晨的雷帝雪山和黄金草原,都是庄严而寂静的。雷帝雪山的白色雪衣,又增加了厚度。它使秋天的天空更加高远,更加湛蓝,也更加清冷。朝霞取道群峰峰峦,给无穷牧野染上了玫瑰金般的色彩。不久,朝阳将从东山升起,把温暖的阳光洒向人间。

        这是金秋十月下旬。黄金草原上的草都结了籽,变得谦逊,沉稳,不像盛夏那么招摇显摆了。牛羊肥壮,皮毛光亮。屠夫们用大卡车运载它们,金色的草地凌乱不堪。这草原上的生灵,在它们生命最壮美的时节被送往城市,以满足广大市民爱好纯正大自然的口味。人们都在挖掘、采收和储备各种果实,在第一场霜降到来之前。

        拉姆措赶着一群牛羊出门,开始一天艰苦而富有诗意的工作。在走出村子最后一片树林时,她听到一些鸟儿在林中杂乱地叫着,——呔呦,呔呦,呔呦,——嘙,嘙,嘙,——噗唻呃,噗唻呃,噗唻呃……拉姆措抬头望去,看见老柳树枝上,一群花彩莺雀,像打翻的颜料盒,令人眼花缭乱地翻飞,鸣叫着,好像在商量一件部落大事,或者举集体之力,对抗某种强大的力量和悲剧性的事件的发生。突然,一只死去的花彩莺雀,直端端地从树上掉下来,“啪”一声砸在地上,引起其它雀儿的惊惧、骚动和悲泣。拉姆措不忍看那只鸟,急忙走开。走了几米远,她回转身,看见几十只花彩莺雀,团团围在死去的同伴跟前,哀鸣,跳跃,轮流用尖喙啄它僵硬的尸体,仿佛在命令、哀求它起来。等它们终于认识到一切徒劳无益后,仍然久久不肯离去。

        牛羊自去吃草,拉姆措步履迟缓,来到雪山小河边。雨季早已过去,河水缩小了宽度,降低了深度,平缓稳重,做好了结冰的准备。它在期待冬天的到来,好平静地淌上几个月。秋风拂过它光滑的表面,直到吹皱那远处活的水波。看这绸缎似的河流在清晨的霞辉下闪耀,真是太光辉灿烂了。一些牛羊靠近它,两条前蹄伸进水里,低头痛饮,嘴巴发出响亮的吸水、咽水的声音。河水像哺乳的母亲一样温柔安静地任凭它们吸吮。拉姆措坐在河边,孤零零,落寞寞。她的心绪,多少还沉浸在失眠的昨夜那无尽的哀思里。牛羊散去吃草后,她仍坐着,双目微闭,给她疲累闷疼的头脑一点儿理性的休息。这是一个非常清冷的秋晨,凭她的经验,今晚可能会降下一层细霜。以往,太阳月亮,雨雪风霜,大自然不可描绘的赐予和恩惠,都会给她提供生命享用不尽的健康与欢乐,但是这五个月来,大自然也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悲痛而黯然失色:太阳不再炽烈,游风随时停脚发出悲叹,雨水减少,树叶早早开始枯黄飘零。尽管如此,在她眼里,一切事物都称心如意,唯独她自己,比一座山峰、一棵老树、一只昆虫、一条溪流还要孤独。是的,傻姑子姐拴牢死了,她的生活,迈进了曾经不止一次向往过的全新历程。可是为什么,她那么难过,那么凄凉,那么无助,那么迷茫?好像这一辈子也不会有快乐了。她问过度母和菩萨,问过天空和云朵,问过雪山和草原,但都没有得到回答。

        她沉思良久,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唱歌,那音调低沉悠长,凄凉哀婉,好像在描述她此时的心情。她睁开眼睛,努力撇开使她忧伤的人事,去安排今天的家务和工作。放牧,做早饭,去乡医院,给肚子里的胎儿做个检查,然后跟着从西藏归来、打算再也不出远门谋生的男人去地里挖那盖着泥土被子,像一群姐妹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洋芋。虽然她这么想着,而且还不由自主地设计着,可是她对这些事,已经不大关心了。她从怀里里取出一个新蒸的馒头,揉碎,撒给草丛中的昆虫们。做这件事的时候她的脸上浮现出动人的笑容,但馒头渣撒完,那笑容也消失了。

        化肥袋子就在手里,她却迟迟不肯去捡牛粪。她觉得日子好难挨,一分一秒都成百上千倍地延长,放大,令她深陷其中,无所适从。她想,如果阿姐拴牢在,嗡玛尼叭咪吽,该多好呀!多好呀!只要她在,不论日子多么艰难,每一天都是春天。

        歌声悠扬,催她沉睡的官能起来工作。这时朝霞向四方轻盈地散开,太阳出来了,雷帝雪山和黄金草原随之披上一道道明亮的光辉,像一件多彩的嫁衣。高原的秋风在她脸上和身上簌簌而过,又被旷野赋予声声低沉的叹息和怒吼,扬长而去。她站起来,感受到了腹中胎儿有力的蠕动。半年前,另一个女人也在这里,有过和她一样的生命感受。现在她不在了,为了救她,永远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世界。虽然凶手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但她心里还是余恨袅袅,无法释怀——啊,她是多么爱她,她又是多么爱她呀!好比亲亲的,亲亲的姐妹,又胜过亲亲的,亲亲的姐妹。

        她俯下身,往化肥袋子里扔进一坨风干的牛粪。牛粪的清香,让她想起曾经在这里燃烧过的那堆火焰。如今,它熄灭了,熄灭了……好像从来没有燃烧过,好像某些人的生命,来去匆匆凄凄,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知道,再过三年,五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她一定会在亲情的温暖和大自然的抚慰中,重新找到最甜蜜,最动人的快乐,但她更知道,那仍然是残缺的,浸透了思念、自责、遗憾与哀伤的。

        歌声又飘过来,恍惚在唱:

        “拉姆措,好拉姆措,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跑掉。”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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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延华,女,藏族,生于1980年。文学博士,兰州理工大学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国家级年度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嘉禾的夏天》。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少数民族文学奖、文艺评论奖和“东丽杯”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奖、《飞天》文学十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