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梓玉走出场署大门，天已经大亮。
晨风吹拂，垂柳轻点着头，拉井的炊烟一缕接着一缕苏醒过来。张梓玉步履轻盈，心就像展翅的小鸟，想飞，想唱。盐卤水浓度25%，这是多年难遇的好势头。以往的盐卤水浓度最高23%，100斤盐卤水可以煮70斤桃花盐，而今，盐卤水浓度竟然达25%！张梓玉心里开花，天还没亮，便发疯似地从急坡街盐矿一路狂颠向场署的盐管事羊庭龙报了信。
张梓玉此时将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盐卤水浓度25%，这可是少遇啊，年关之际，我这个小盐灶主又可大赚一把了，想着那些锅底盐变成一锭锭银子，张梓玉的心一阵阵狂跳……
“这个不省事的张梓玉，搅了老子好梦。”羊庭龙的手离开小火篓，戴着貂皮帽和护耳，嘴里抱怨着往茅厕去了。每逢开仓放盐前夜，盐管事羊庭龙一般都在场署住宿。方才，张梓玉虽终止了羊庭龙“自然醒”的惯例，却也让羊庭龙的脸添了喜色。
“今天开仓发放盐巴吗？”张梓玉低头想着心事，迎面走来的两人问他。
“发放。”张梓玉愉快地答着，与两人擦肩而过。
今天的清晨似乎比往日热闹。三三两两的人陆陆续续地赶往场署，有藏族人、怒族人、傈僳族人和白族人，相识的人与张梓玉打着招呼。怎么这么多人去场署？刚才问话的不就是扎西吗？他们往场署干什么？难道羊管事答应给藏族马帮发放盐巴了？
张梓玉的疑惑很快被场署方向传来的枪声解答。场署突然枪声大作，火光冲天，哭叫声和空中火球爆裂声响彻拉井。
糟了，马帮抢场署了。张梓玉惊得跌坐在地。
扎西是中甸藏族马帮大马锅头的儿子。藏族马帮经过昌都时遇到劫匪，人马损失过半，一路艰辛来到拉井，已是寒冷的冬季。大马锅头计划在拉井买到盐巴后，马帮从拉井老地盘到小村，从长涧哨房山再经桃树、挂登等地转道维西回中甸，但场署有意刁难，使得他们在拉井迟迟得不到盐巴。
拉井是滇西北的一个重镇，有一座天然盐矿，盛产的盐质优良，呈桃花色，天然含碘，闻名云贵川，远销西藏、缅甸。晚清时，拉井场署机构是一个集行政、司法、盐政管理大权于一体的封建官僚统治机构。盐管事羊庭龙对藏族马帮孝敬的东西极为不满，他对盐灶主们发话说，藏族马帮不懂规矩，晾一段时间再说。盐霸羊庭龙发话，盐灶主们当圣旨，谁还敢私自发盐给藏族马帮。藏族马帮被迫羁留拉井，为了节省开支，马帮搬到西关桥外的岩洞里住。岩洞里住着穷苦马帮、背夫以及盐工，来自不同地域，南腔北调的声音伴随着玉龙河流淌。
令人气恨的事是场署不给藏族马帮发放盐巴，却要藏族马帮给场署及盐场驮柴，若不驮柴，连发放盐巴的可能性也没有了。年关将近，老婆孩子眼巴巴依门望向路口，等待他们回家过年，漫长的等待逼得走投无路的藏族马帮铤而走险。
“藏族马锅头带头闹事，羁留拉井的马帮和背夫抢场署了！”
拉井街上行人乱纷纷，商家店铺赶紧关门。
扎西他们冲入场署，打死四名盐警队员，打伤两名盐工，抢走枪支弹药和大洋、衣物、马匹等财物。
羊庭龙从茅厕出来，听到枪声，看到场署火起，知道事情不妙，赶紧从后门溜走了。
扎西到处找羊庭龙，把场署翻得底朝天也找不到。他啐了一口痰，恨恨地说：“便宜了这狗杂种！”
藏族马帮轻易突破东关桥防守，在西关桥外与来自怒江大峡谷的穷苦背夫们告别。扎西他们翻过山梁，沿澜沧江东岸逆流而上，往维西走去，打算从维西回中甸。官府一路追击藏族马帮，毫无结果。在维西境内，他们受到官府前后堵截。扎西背着受伤的阿爸杀出重围，不顾一切往原始森林逃去。
追兵越来越近。阿爸要扎西放他下来。阿爸把佩戴的小刀交给扎西，喘息着说：“孩子，我，我不行了，你快逃命去吧。要报仇，把，把刀插在仇人心脏上，用这把刀，再，再组建，咱，咱们家族马帮。”
扎西双手接过阿爸鲜血染红的小刀，哭着说：“阿爸，要死咱父子死在一起，儿子是不会丢下阿爸的。”
“傻孩子，你死了，谁，来给咱们，马帮报仇？收起泪，藏家，汉子眼泪，不，不流给敌人。”
“阿爸……”
“带着希望，回家，带着我，我的，魂灵回家，大伙的魂灵，就，就会跟着你，一起回家。” 大马锅头艰难地说，目光严厉地示意儿子离开。
扎西一步三回头，哭着走了。
“抓活的！”叫嚷声声。
扎西抓着藤蔓往悬崖下缒去。
火铳声、枪声停了，森林死去般沉寂。
“阿爸……”扎西悲愤地大叫，眼前一黑，失手掉落崖底。
二
扎西脱险后，发誓为阿爸和马帮弟兄报仇，辗转来到拉井，想伺机行刺羊庭龙，不料病倒在杜鹃谷。
“看，那儿有个人！”梅馨和同村伙伴到杜鹃谷砍柴，看到睡在杜鹃树下的扎西。
裹着阳光的扎西，冷得牙关打颤浑身发抖，这是典型的打摆子，这病只有住在平街子的郎中赵仙长可以医治。
扎西失神的眼神望向她们，只这一瞥，梅馨心生恻隐，她决定救助扎西。
“你疯了！”伙伴吃惊地睁大眼，惊恐地说：“这是传染病，医治不好还要搭上人命，你就不怕自己被传染上吗？”
打摆子是当地人的叫法，医学上叫疟疾，当地人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梅馨说：“这个人好可怜，也是一条命哩，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伙伴无奈地点点头。
杜鹃谷有一个可容得下两三人的小岩洞。梅馨指向小岩洞，对扎西说：“你能走到那个小岩洞吗？你在那里等我好吗？我给你去抓药。”
扎西感激地点了点头。
梅馨背着柴急急忙忙回家，跟母亲讨了一些银两，说布庄新进了一批漂亮的布，要裁一套合身的衣服。母亲给了女儿银两，梅馨连同平时积攒的银两包在一起，去平街子找赵仙长给扎西抓药，顺便买了一些吃的和煎药用的土罐。梅馨往背箩里收拾了一床棉毯、一副碗筷、一只杯子、一个茶壶、一块砖茶和一把砍刀，带了一套阿爸的旧衣服，还带了一包灶灰，乘家里人不注意，背着背篓从后门往杜鹃谷走去。
扎西脸色黑青，国字脸尖削，胡须缭乱，穿着一套山林猎人常穿的短装，卷曲的长发乱糟糟地散在肩上，沾着树叶。忽冷忽热之际，他挣扎着爬到小岩洞。
梅馨满头大汗赶到小岩洞，却不见扎西，急了，走出洞口大叫：“陌生人，陌生人，你在哪儿？”
“我在这……”
岩洞左边，一股小溪穿行树林，淙淙流向谷底。热得难受的扎西袒胸露怀，扑在小溪边喝水，听到梅馨叫，忙挣扎着起身，抹着嘴角上的水珠有气无力地答应。
梅馨搬了几块石头，麻利地在洞口背风处搭了简易火塘，找了一些柴枝，打了一土罐水，给扎西煎药。
扎西坐在一边，吃着梅馨带来的食物，默默看着梅馨忙碌。
白色右衽长袖短衣，袖口绣着色彩艳丽的杜鹃花边，外罩对襟绾边天蓝色领褂，衣襟上别着口弦，腰系蓝色花衿的白色围腰，绣着与衣袖口同样色彩艳丽的杜鹃花边，黑色裤子，绣花布鞋，头盖蓝色布巾。梅馨长得唇红齿白，白皙的瓜子脸上有一双盈盈如秋水的眼睛，一身白族少女装扮，亭亭玉立如一株含苞待放的杜鹃。
梅馨向扎西笑了笑，示意他招呼土罐，拿上砍刀走了。少顷，洞外传来砍树的声音。很快，梅馨拖回来一棵被削去枝桠的半干半湿的松树，麻利地把树干砍断成四截，破成柴块。她往火塘加了几块柴，抹抹脸上的汗珠，拿了树叶垫在土罐提手上，把药水倒在土碗里，递给扎西，柔声说：“喝吧，你会没事的。”
扎西双手接过土碗，眼角湿了。他忙背过头去，装作喝药，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噗噗”，水壶里的水烧开了。
梅馨给扎西泡了一杯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扎西。”扎西答着，将土碗递给梅馨。
“扎西，你是藏族人，何故落难到如此境地？”看着扎西不合身的破旧衣衫，梅馨不解地问。
扎西眼神黯淡，合上眼皮，脸上的肌肉痛苦地跳动，不再搭理梅馨。
“我洗碗去了。”扎西的神情让梅馨暗自吃惊，她转移了话题，叮嘱说：“我带来一套阿爸的旧衣服，你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我帮你洗。”
梅馨到小溪边洗净土碗，将药罐装满水，再次煎药。拿上扎西换下来的衣服，从背篓里拿了灶灰包，到小溪边洗衣服。她在小溪边挖了一个坑，撒入坑里灶灰，把衣服泡在灶灰水里搓揉，再把衣服在溪水里漂洗。她将洗好的衣服晾晒在洞口树枝上。
阳光暖融融，杜鹃谷鸟鸣啁啾。山风阵阵，林子簌簌作响。
扎西神情呆滞，似睡非睡。
梅馨从衣襟上取下口弦，对扎西笑了笑，说：“我给你弹曲子解闷。”
口弦悠悠，扎西冰冷的心渐渐温热。逃亡、复仇及病痛，带毒的火焰将康巴汉子扎西快要烧成粉末。口弦声就像像阿妈的手，温柔地抚慰他的悲伤。枕着口弦声，世间的一切离扎西远了，只想心无疲累地睡上一觉。
梅馨笑了，轻声说：“扎西，你睡吧，好好睡吧。没事的，我守着你，走时会叫醒你。”
盖着梅馨带来的棉毯，扎西睡着了。梅馨在煎药的空隙又砍了两棵粗粗的栗柴树，削去枝杈，把树干拖到洞口。她从石头上拿下土罐，放在火塘边煨着，水壶放在一边，再把栗柴树干架在火塘的石头上。这么粗的两棵湿栗柴树到晚上就会燃了起来，燃一个通宵也没有问题，熊和狼等野兽见了火光就不敢近前伤害扎西，寒冷的夜风也奈何不了他。
“阿爸，阿爸，带我回家。我不要一个人走，要死就死在一块……”睡梦中的扎西痛苦地叫，手挥舞着愤怒地喊道：“杀，杀，杀死狗日的……”
“扎西，扎西。”梅馨摇醒他，对满脸大汗的扎西说：“你做恶梦了。”
太阳偏西，红霞满天，梅馨的笑容盛满霞光。扎西用手擦脸上的虚汗，眼神歉意地望向梅馨，接过她递来的土碗，把药水一饮而尽。
梅馨又到小溪边打了水，把药罐和水壶及几个洋芋煨在火塘边，交待了扎西几句话后告辞走了，说第二天早上会送吃的来。
目送梅馨离去，扎西感激地对天默祷，祈求老天保佑这位美丽善良的白族姑娘吉祥安康。
在梅馨精心护理下，扎西终于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二十多天朝夕相处，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扎西深情地向梅馨讲起藏族马帮，讲起阿爸这个大马锅头的传奇经历，讲起马帮被逼抢场署的经过，讲起他掉落崖底后被一位猎人救了，猎人每天上山采药为他疗伤。伤好后，报仇心切的扎西回到拉井，不料病倒了。
扎西苦难的经历，让梅馨听得眼泪花花。她对扎西说：“阿哥，你现在找羊庭龙报仇，无疑以卵击石。报仇不争一朝一夕，要长远打算。”
经梅馨劝说，扎西决定报仇从长远计。
梅馨的阿爸张梓玉，因为自家只拥有一丁盐水，在盐场里地位不高，是低微的盐灶主，他在场署兼职，说话做事极其谨慎。张家不雇佣小工，梅馨跟着阿妈煮盐，主要任务是砍柴。
身体恢复了的扎西坐在小溪边等梅馨。他从怀里拿出阿爸留给他的小刀，抚摸着刀柄上雕刻的老鹰，猩红的血在眼前流淌。“带着希望回家，带着我的魂灵回家，大伙的灵魂就会跟着你回家。”阿爸的话响在耳边。“报仇！”扎西心里燃起复仇的怒火。
一双小手蒙住扎西的眼睛。
“梅馨。”扎西握住小手，叫道。
“扎西哥。”梅馨“咯咯”笑了起来。
两人手拉着手来到石洞前，坐在石台上倾听杜鹃谷鸟鸣。
“明天，我去富和山投奔彝人阿罗木衣的马帮。” 扎西说。
梅馨的美目涌出泪水，伤感地说：“最苦不过赶马人，你投奔阿罗木衣马锅头，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相见。”
“傻丫头，富和山离拉井不远，马帮常回拉井驮盐，我会时常来看你的。”拇指肚拭去梅馨眼里涌起的泪水，扎西心痛地把她拥入怀里。
“阿哥……”梅馨紧紧抱住扎西，整个人嵌入他怀里，唯恐一撒手就失去。
两人跪在一棵千年杜鹃树下插白石盟誓，非彼不嫁非彼不娶，忠贞一生。
三
小鸡欠了鹰的账，
躲在树篓里没有用。
羊儿欠了狼的账，
躲在墙角下没有用。
鱼儿欠了懒猫的账，
躲在河底下没有用。
姑娘欠了婆家账，
躲在房圈也没有用……
秋天的富和山，枫叶红艳艳，针叶松黄灿灿，森林的色彩绚丽多彩。“叮咚叮咚”， 马帮穿行森林，不时与悠然吃草的羊群和马儿相遇，帮主阿罗木衣惬意地唱起彝族山歌。
扎西的目光越过阿罗木衣的英雄结望向蓝天，一只苍鹰盘旋天空。层层叠叠的山峦秋色醉人，碧罗雪山的雪线在秋阳下耀眼。扎西不由想起梅里雪山下的老家，想到一起从中甸到拉井的弟兄鲜血洒在澜沧江畔，阿爸及弟兄们死不瞑目，灵魂跟着他漂游，不能回家，扎西痛苦地闷哼一声。
“喝酒，这是拉井地道的马道子酒，酒味老实板扎。”阿罗木衣将酒壶递给扎西，自豪地说。
“咕嘟”，扎西接过酒壶灌了一大口，用手擦擦壶嘴，递给后面的人。
富和山属于拉井管辖，蕴藏丰富的宝藏，山上不仅产银，还盛产中药材。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随处可见云南松、冷杉、铁杉、红豆杉、榧木。富和山林下植物种类繁多，这里也是滇金丝猴活动地带。富和山居住着彝族人，一条盐马古道横穿彝寨丰收店。彝人阿罗木衣是富和山为数不多的生意人，他的马帮遭到土匪抢劫，马锅头险些丧命后坚辞不干。马帮找不到合适的马锅头，阿罗木衣只好亲自压阵，领着马帮走南闯北。
苍鹰消失在碧罗雪山雪线外，扎西下意识地地摸了摸腰间藏着的藏刀。
阿罗木衣欣赏谦恭而又懂事能干的扎西，几次谈话里流露出要把马帮交给扎西，让扎西当马锅头的意思，扎西没有点头应允。
阿罗木衣原先是盐马古道护哨人，有一次当值，有个官员路过他负责看护的哨卡，问：“彝人，你看哨给做过贼？”阿罗木衣反辱相讥道：“官人，你做官给读过书？”官员的问话让阿罗木衣感到受了奇耻大辱，阿罗木衣愤然辞去哨长一职，随着一队马帮走了，后来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生意人，组建了自己的马帮。扎西来到富和山投奔阿罗木衣时，瘦削的国字脸上胡子拉杂，眼神冷漠，穿着褴褛衣衫，说中了劫匪埋伏，家族马帮只有自己侥幸活了下来。阿罗木衣当过马脚子和马锅头，深知赶马路上凶险，同情地收留了前来投奔自己的扎西。
流连在美丽的富和山，扎西尤其想念拉井的杜鹃谷，想念梅馨。跟随阿罗木衣走南闯北，扎西的心思只有拉井，那里有他的仇人，也有他心爱的姑娘。
马帮在仙人洞上方停下来，阿罗木衣招呼大家休息一会。
炊烟从丰收店飘来，人和马轻松了起来。
阿罗木衣往烟锅里装烟，吩咐家支兄弟先带马帮回丰收店，他要带扎西到仙人洞看看。
仙人洞是一个天然溶石洞，钟乳石形状怪异。溶洞深处有一个湖，湖水碧绿如翠玉，湖的上方，有一个如磨盘状倒悬的溶石，“滴答”，水滴从“磨盘”跌入湖里。湖的四面岔生四个洞，其中两个是死洞，另两个洞却是洞中有洞，到底有没有出口，谁也说不清楚，人们把这两个洞中洞喻为死亡之洞。
阿罗木衣手沾湖水，往额头点水，掬水喝了起来。他用衣袖抹去嘴角沾着的水，美美地说：“这是仙水，喝了会受到神灵护佑。”
扎西蹲在湖水边，脸色虔诚。他学着阿罗木衣，手沾湖水往额头点，掬水喝了一口。水清冽甘甜，入口后让他感到精神为之一爽。
阿罗木衣告诉扎西，磨盘石左边第二个岔生的洞往里走100米，靠右又有一个洞，再往里走100米，里面住着一只约有五斤重的大白老鼠，老鼠的窝做得很特别。扎西的好奇心被挑动了，央求阿罗木衣带他去看看。阿罗木衣为难地皱了皱眉头，经不起扎西的反复央求勉强答应了。俩人出了洞，备足毛竹火把。手持火把，阿罗木衣在前，扎西在后，相跟着进入大白鼠所住的洞。
洞内漆黑，他们高举火把，不知走了多深，到了大白鼠窝下。大白鼠的窝悬在半空，窝的底部有粗粗的柴块，柴块一端嵌入洞壁。大白鼠如何把柴块搬到洞顶？扎西无法想象。窝筑得坚固牢实，站在下面看像摇篮，侧面看又像船。
“啧啧”，扎西惊叹不已，随口问：“洞里有通路吗？”
“没有。我找遍了溶洞的每个角落，也没有看到通路。”阿罗木衣说：“整个大溶洞只有进口，没有出口。”
“哦，老鼠惯于打洞，鼠窝上面会不会有通到外面的洞？”扎西自言自语。看着鼠窝沿着洞顶沟槽横搭，窝的三分之一隐没在沟槽里，他心念一动，问道：“阿罗木衣帮主，你到老鼠窝上面看过吗？”
“老鼠窝上面？你是说，老鼠窝上面可能有通到外面的洞？”阿罗木衣激动地问。
“有可能。”扎西笑着点了点头。
扎西把手里的火把递给阿罗木衣，腰间缠了根绳子，抓住洞壁突出的石头，脚踩在缝隙里，艰难地攀上了洞顶沟槽，丢下绳子。阿罗木衣把燃着的火把插在地上，绳子一头拴着没点燃的火把。扎西收紧绳子，将火把吊了上去，用火镰石头打火点燃火把。阿罗木衣也攀上了洞顶沟槽。他们举着火把，紧贴着洞顶沟槽，侧身弯腰向老鼠洞深处走去。
“天啊！”俩人兴奋地叫了起来，果然有洞通到外面！他们爬出通道，发现已到了富和山脚下，澜沧江畔重镇营盘离他们不远。
彩霞满天，千山万壑沐浴霞光，碧罗雪山宛如天边站立的卫士，澜沧江如龙游走在山谷里，营盘街就像含羞的少女。沉浸在山河壮美中，扎西突然看到一朵云上分离出了一个白点向他们飞来，渐渐地，白点清晰了起来，竟是一只白鸽！
白鸽停在扎西的手上，把一旁的阿罗木衣惊得目瞪口呆。
鸽子脚上绑着一根毛茸茸的鸡毛。
“梅馨……”扎西变了脸色。他取下鸽子脚上的鸡毛，摘了一片红叶，绑在鸽子脚上，脸贴在鸽子洁白的羽毛上，轻轻地对鸽子耳语：“飞吧，快飞回梅馨身边。”
“咕啰啰”， 鸽子振翅飞向霞光如血的天空。
“鸡毛传书事紧急，呼唤哥哥速回归。”鸡毛让扎西读懂了梅馨飞鸽传书的意思，他的心沉甸甸。
“回去吧。”扎西铁青着脸说。
他们从原洞返回，向丰收店走去。扎西脚步生风，满脸严峻。
“扎西，发生了什么事？”
“阿罗木衣帮主，明早我要到拉井一趟。”
“是不是梅馨有事？”
“嗯。”
赶马帮的路上，有次阿罗木衣和扎西在马店喝酒，扎西将自己病倒在拉井，梅馨仗义相救一事讲给阿罗木衣，说梅馨是他扎西的救命恩人。
“最苦不过赶马人，嫁人不嫁赶马人。”拉井流传盐马情歌，诉说盐马古道上马帮的艰辛。扎西投奔阿罗木衣后，梅馨只见过他一次。扎西随马帮到拉井驮盐，将路上买的训好了的白鸽送给梅馨，说这是一只信鸽，梅馨想念扎西时可以信鸽传书。
回到丰收店阿罗木衣家，吃过晚饭，阿罗木衣对扎西说，马帮临时有变，不再去玉龙场驮银子，明早他要到四十里箐收集虫草等中药材，由扎西带一部分人马和伙计到拉井驮盐巴，两队人马在四十里箐会合，如果拉井那儿有事的话，要扎西速派伙计骑马报信给他。
“扎西，希望你早去早回，我在四十里箐等你。”阿罗木衣意味深长地说。
“谢谢阿罗木衣帮主！”扎西感激地对阿罗木衣弯腰行礼。
天蒙蒙亮，扎西带着马帮从丰收店出发，太阳快落山时进入拉井杜鹃谷。扎西看了看日头，对急于赶路疲倦之极的伙计们说：“就要过西关桥了，大伙休息一下吧。”
扎西蹲在玉龙河边洗脸，河水映照一张英俊的国字脸，浓眉剑眼藏着深情，嘴角流露笑意。水面倒映蓝天白云，一双盈盈如秋水的眼睛调皮地向他眨巴，小手蒙眼时酥酥的感觉再次袭过全身。他手蘸河水梳理胡子，摸了摸怀藏的一对银手镯，不由笑了，这是马帮经过昌都时买的，他要送给日思夜想的恋人。
四
有一天，梅馨拿着一枝红艳艳的杜鹃花，背着柴和同伴们从杜鹃谷中走出来，刚到玉龙河边，阿爸张梓玉和一个人说着话迎面走来。
“馨儿，快来见过羊庭龙伯伯。”张梓玉向女儿招呼道。
“羊庭龙跺一脚，拉井抖三抖！”这就是拉井盐霸羊庭龙？梅馨向羊庭龙躬身万福，忍不住好奇偷偷地看他，羊庭龙清瘦的面容蓄着山羊胡子，眼睛阴冷，体格壮硕，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瓜子脸白里透红，戴着浅蓝帽子，穿着藏青领褂和浅蓝大衿长衣，藏青裤子，系着绣着花边的围腰，穿着绣花布鞋。梅馨举手投足，既有白族女子的含蓄和羞怯，又有乡村野姑的大胆和开朗。羊庭龙早就听说张梓玉的女儿貌美如仙，能干得赛过男孩儿，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傍晚，羊庭龙突然来到张梓玉家拜访。
受宠若惊的张梓玉手忙脚乱地招呼羊庭龙，凳子已经够干净了，可他在羊庭龙落座前还要用衣袖擦擦。
闲聊了一阵，羊庭龙不经意地问：“梅馨呢？”
“隔壁家请她绣花去了。”张梓玉急忙回答。
“哦。”羊庭龙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失望，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道：“拉井传言，天上织女，地上梅馨。梅馨貌美能干，拿起绣针，赛过织女。她上得灶台，煮的桃花盐让龙王拍手赞。”
“老爷过奖了。”张梓玉谢过羊庭龙，转头对妻子说：“这孩子，也该回家了。”
张妻会意，出门叫女儿去了。
梅馨跟着母亲进了家门。
“馨儿，快过来拜见羊伯伯。”张梓玉吩咐。
梅馨应声进入堂屋，恭敬地给羊庭龙道万福。
这次登门拜访后，羊庭龙时不时来张梓玉家闲聊，渐渐地和梅馨熟悉了起来。
羊庭龙告诉张梓玉，他要进行无本经营盐业，也就是一切生产垫本均由灶户自己支付，承包商坐收盐利拖欠薪本剥削灶户，这是夺取高标的好机会。
“背三石，吃三升，吃得起的人不穷，背得起的人不富”，拉井流传的民谚将盐工和盐马古道上的背夫血泪控诉。听羊庭龙说夺取高标，土灶铁锅炼盐的盐工整天整夜煮盐巴被烫伤的手，常年浸泡在盐卤水里变形腐烂的脚，码得整整齐齐的一驮驮锅盐，丛林里背盐巴的背夫以及道路边倒毙的尸骨，重叠交替出现在梅馨眼前，挥之不去。
“万万使不得。”梅馨插话道：“你们这样做，让原本过得很苦的灶户日子雪上加霜，这会逼得灶户为了生存铤而走险，私自藏盐而走私盐。盐斤不足，灶户欠额盐，您们投标盐井向官府承包的课额完不成，层层相欠的结果会导致官方收回您们的经营权，最终让自己陷入困境。”
“羊伯伯是何许样的人，自会有办法对付。女儿家休得胡言，还不快回自己屋里绣花去。”张梓玉呵斥女儿。
“有道理，让她说下去。”羊庭龙制止张梓玉。
“将那些盐质不好且产量低的承包给灶户，这不仅让您们甩掉包袱，也会让灶户心存感激，一心一意为东家煎盐。”梅馨说。
“不错的主意。”羊庭龙赞赏道，心里暗自惊奇，这小女子不简单！
不几天，羊庭龙向张梓玉提亲。
张梓玉惊呆了，羊庭龙年龄比他还大，做梅馨的阿爸绰绰有余，怎么打起梅馨的主意了啊！天神是黑老哦（滇西北白族人对天界最高统治者的称谓）不会容许。
羊庭龙死了夫人，三房小妾都不是善茬。羊庭龙阴险狠毒但不露声色，手下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令人发指的罪行罄竹难书：强迫人吃腐尸，致人疯癫，逼人家破身亡……
张梓玉额上直冒冷汗，他不敢说“不”，拱手对羊庭龙谢罪，说道：“馨儿被老爷看上，是我张梓玉家三生有幸，只是馨儿命薄无福消受，她自幼就订亲了，前几日亲家公请媒婆来，我们已商定了婚期。”
“退婚。”羊庭龙不耐烦地挥手说。
“老爷，馨儿性情刚烈，这办法万万不可。”张梓玉急得连连打躬作揖。
“莫非你不愿意？”羊庭龙双目阴阴逼视张梓玉，冷冷问。
“是。不，不，不。”张梓玉语无伦次，摆手连连后退。
羊庭龙恩威并施。
张梓玉唉声叹气对妻子说：“神灵怕恶人，羊庭龙就是拉井的黑老哦，我们逃不过灾难。”
张妻流泪说：“要女儿嫁给羊庭龙，等于送女儿去死。”
“走一步算一步了。”张梓玉一筹莫展。
羊庭龙提亲遭到梅馨拒绝。
梅馨哭道：“馨儿的命是父母给的，但心是馨儿自己的，若逼我嫁给羊庭龙，宁可一死。”
母亲哭着说：“馨儿，你阿爸也是被逼无奈，急得只差跳玉龙河了。得罪羊庭龙，莫要说盐生意做不成，我们家休想在拉井生存。”
“阿妈，拉井谁人不知盐霸羊庭龙家的大院阴气森森，新鬼旧鬼聚在玉龙河畔哭。您们，您们忍心看着女儿去死吗？”
“苦命的女儿！”母亲抱着梅馨大哭。
张梓玉苦着脸长吁短叹。
羊庭龙提亲遭到拒绝，便提出抢亲，对梅馨，他志在必得。他威胁张梓玉，若不看护好梅馨，他不会对张家善罢甘休。
梅馨憔悴得变了摸样，拒绝进食，心灰意冷地躺在床上只求一死。
母亲愁白了发，张梓玉的腰佝偻了起来。
昏昏沉沉中，梅馨梦游富和山，梦到自己走到一块荞麦地里，一位白胡子老头慈祥地对她笑了笑，放飞手里的鸽子。
“鸽子！”梅馨一激灵，醒了过来。
“咕咕，咕啰啰，咕啰啰”，窗外传来鸽子叫声，天似醒非醒。
梅馨眼睛一亮，暗暗想道，鸽子传书，唤扎西回来商量对策。
她挣扎着起床。母亲昨夜劝她吃饭，饭菜摆在桌上没撤走。梅馨狼吞虎咽把冷饭冷菜一扫而光，惨白的脸泛起活色。
鸽子带着梅馨的鸡毛信飞走后，梅馨望眼欲穿，扎西哥，你何时回到拉井？
清晨，窗外传来“咕啰啰”鸽子叫声。梅馨激动地扑了出去。鸽子脚上绑着一片小红叶。“红叶信笺寄相思，披星戴月把路赶。”红叶道出扎西的心声，她激动地把脸贴在鸽子洁白的羽毛上。
扎西哥就要回到拉井了，“噗噗”，梅馨的心跳得欢，脸上的愁云散了，露出点点笑容。
看到女儿突然间好转，张梓玉夫妇悬着的心落回原处。羊庭龙的抢婚就像高悬在头顶上的利剑，随时掉下来砍掉他们的脑袋。想不出对付的办法，夫妇两苦着脸长吁短叹。
天空繁星点点，调皮地向大地眨眼。三两声狗吠，拉井的夜空响起了山歌，此起彼落，使得拉井的夜色显得温情脉脉。
扎西站在暗夜里，弹着三弦，激动地对张家后园唱道：
思念啊，
思念（的）心情难出口，
思念（的）心情难表达，
（只好）向星星月亮倾诉，
请三星替我转告，
请北斗替我表达。
三星跟着北斗走，
我也要跟着你走。
“吱呀”，后园的门打开了。口弦铮铮响，带泪的歌声飘向扎西：
心肝肺，
思念你时我心痛，
思念你时我心疼，
请寄一副药 。
第一副药没有好，
第二付药痛上痛，
你说我不想念你，
心为那样痛……
“梅馨！”扎西伸开双臂，把恋人拥入怀里。
“扎西哥！”梅馨扑入扎西怀里，哭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扎西抱住心爱的姑娘，惊悸地问。
五
盐货很快批了下来，扎西他们装好马驮子，换好批文，正要出场署门，一乘轿子从外面抬了进来，停在院坝里，羊庭龙从轿子里走出来。马锅头和马脚子忙躬身请安。看到趾高气扬的仇人，扎西眼睛红了，牙齿咬得咯咯响，攥紧双拳。
“你在场署如果看到羊庭龙，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坏了我们的计划。”梅馨的叮咛在耳边响。扎西紧握的拳头一点一点松开，他屈辱地向仇人躬身请安。
拿着批文，扎西他们的马帮顺利过东关桥，从马道子村过三岔河，往四十里箐走去。一路上红叶灿烂，山林秋色浓得醉人。
拉井的夜，静悄悄。
梅馨悄悄收拾包裹。
火塘边煨着茶，烤着洋芋，羊庭龙的家丁与张梓玉家的伙夫在火塘边烤火闲聊。
羊庭龙的抢亲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当地白族人有抢亲的风俗，羊庭龙抢走梅馨做老婆，他有合理的借口。梅馨纵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谅张家也不敢找上羊家门来要人，张家那点能力更休想与财大势大的羊家打冤家。待生米做成熟饭，梅馨再烈性也会乖乖地听从羊庭龙的摆布。他再给梅馨娘家一些好处，整个事情就摆平了。他派家丁到张梓玉家暗中监视梅馨，梅馨一旦跨出张家门半步，就会被羊庭龙抢走。家丁的眼睛不时警惕地睃一眼天井对面梅馨的卧室，灯光把临窗的人剪影，梅馨在灯下呆坐，一切跟平时一样。家丁放心了，接过伙夫递来的马道子酒和烤好的洋芋，眯缝着眼吃喝了起来。
星河被仙人扎成火把点燃，火星四溅，朦胧的星光洒落大地。“呜呜”，冷风吹过玉龙河，就像有人在哭。 “汪汪”，夜色迷离，狗吠声声，拉井的秋夜清冷。梅馨房间里的灯熄了。家丁哈欠连天，在伙夫的床上躺了下来。
后半夜，梅馨悄悄打开房门，警惕地看了看伙房，侧耳静听，整个院落安静得没有声息。梅馨挎着包裹，悄没声息来到后园，开了侧门急急向杜鹃谷走去。
拉井街灯光忽明忽暗。女扮男装的梅馨躲在房子阴影里赶路，小心避开巡夜的兵丁和打更的更夫。杜鹃谷不时传来野兽嗥叫，夜越发显得鬼魅凶险。
来到杜鹃谷口，梅馨打了一个冷战，壮着胆子往前走。
灌木后响起咳嗽声，扎西和阿罗木衣迎了过来。他两挎着长刀背着猎枪，披着披毡，阿罗木衣头顶高挺着“英雄结”。
“这是阿罗木衣帮主，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跟我来接你了。”扎西介绍道。
“谢谢阿罗木衣帮主。”梅馨感激地给阿罗木衣道万福。
“莫客气。”阿罗木衣接过梅馨手里的包裹，说：“扎西是我的好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各路关卡有人严格把守，我们要乘夜过河。”扎西爱怜地把披毡披在她身上，牵着她的手走向玉龙河。
来到玉龙河边，阿罗木衣率先下了水。扎西背着梅馨跟着下了水。秋夜的玉龙河冰冷，河水浸湿了梅馨的绣花鞋，她不由哆嗦了起来。
话说白日，扎西他们的马帮出东关过三岔河，往四十里箐走去，与阿罗木衣会和。扎西向阿罗木衣简短说了梅馨的际遇以及他救梅馨出逃的计划。阿罗木衣听后感叹不已，他早就对羊庭龙无法无天的行为不满，尤其羊庭龙插手富和山彝人银矿一事更让他反感，决定出手相帮扎西，让梅馨逃出羊庭龙的魔掌。马帮往丰收店走后，阿罗木衣带着扎西在森林里抄小路，赶到杜鹃谷接应梅馨。
他们在废弃的老熊洞里烘烤湿透的鞋子和衣服，烤得半干，天亮了。三人匆忙上路，天黑时赶到丰收店。阿罗木衣家堂屋里，火塘的火燃得旺旺，铁罗锅散发肉香。梅馨累坏了，靠在廊柱上喘气。
阿罗木衣的妻子用彝族话跟丈夫说事，阿罗木衣的脸色突然变得严峻。
梅馨出走的消息，只一天工夫，通过各路人马快递到了阿罗木衣这里。场署介入追查，凡提供梅馨下落者，奖励一驮盐巴。拉井桃花盐贵如黄金，一小块盐巴可以讨两个老婆，一驮盐巴可想而知有多贵重！重赏之下，梅馨处境非常危险。
“明天你们早点上路。”阿罗木衣的酒碗与扎西碰了一下。
“拉井各路关卡和通道有人把守，通往期井的路也封得死死的，羊庭龙发誓不把梅馨翻出来誓不罢休，他们如何走得出去富和山？”阿罗木衣的妻子给梅馨夹菜，忧虑地问丈夫。
“不用愁，我自有安排。”阿罗木衣说，眼光与扎西碰了一下，两人会意地把酒干了。
天蒙蒙亮，梅馨和扎西穿上彝族服装，背着苦荞粑粑和披毡，在阿罗木衣的带路下往仙人洞走去。
穿过榧木林时，扎西和阿罗木衣准备了火把。进入仙人洞，梅馨被洞里的景色迷住了，惊奇地连声赞叹。他们在磨盘状的溶石旁休息，吃了一些苦荞粑粑，喝了湖里的仙水，动身到大白鼠搭窝的洞里。
一股白气从梅馨身边飘过，她惊叫了起来。
“别害怕，那是大白鼠，我们惊扰它了。”扎西安慰道。
看到大白鼠搭盖的窝，梅馨惊讶得嘴合不拢。
阿罗木衣爬上洞顶沟槽，抛下绳索。扎西帮梅馨把绳索系在腰间，他双手搭在洞壁上，示意梅馨爬到他手上去。在阿罗木衣上拉和扎西下托里，梅馨上了洞底沟槽，扎西再把背箩拴在绳子上，阿罗木衣把背箩吊了上去。扎西最后上了洞顶沟槽。阿罗木衣在前，扎西殿后，梅馨在中间，三人手持火把鱼贯前行，好不容易走出山洞。
金风送爽，艳阳下山河起舞，村庄星星点点，澜沧江蜿蜒穿行在山谷里，江两岸村寨星罗棋布。梅馨情不自禁赞道：“好美啊！”
他们往营盘街走去。
营盘是滇西北盐马古道重镇。著名的碧罗雪山鸟道经营盘过澜沧江激流，翻越碧罗雪山进入怒江大峡谷。碧罗雪山鸟道无法通行马帮，只有靠背夫从营盘街盐店把盐巴背到怒江。扎西他们到了营盘街，看到沿途有人严格盘查，凡是过关卡的，盘查的兵士都要拿着手里的画像细细对照。
各个乡寨接到严令，不得接纳和资助投宿的人。羊庭龙想把梅馨困死森林。扎西本想带梅馨绕道营盘经维西回中甸，看到无法通过营盘关口，决定避开这个风口，与来自怒江的背夫一起走碧罗雪山鸟道。
“碧罗雪山鸟道！”阿罗木衣脸色变了，他曾经走过这条古道，每每想起古道边遗留的白骨，周身冷气森森。已是深秋，扎西要带梅馨翻越碧罗雪山，此一去，生死难料。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有梅馨在。”扎西坚定地说。
他们避开澜沧江渡口，绕道甸尾，想溜索渡江。
平时无人把守的甸尾溜索旁有两个兵士在盘查。阿罗木衣迎上去，悄悄地把两块银元放入兵士手里，说：“大兄弟行行方便，我这兄弟带妻子回山那边的娘家。渡口那里不知为何盘查得那么严，排队过江的人快要排到营盘街了。家里老人病了，耽误不得，我们就绕道到这边过江了。”
“拉井场署下令盘查，听说羊庭龙老爷的女人飞了。”兵士掂了掂手里的银云，瞄了一眼扎西和梅馨，催促说：“你们赶快过江。”
梅馨郑重地把鸽子托付给阿罗木衣。
扎西紧紧抱着梅馨，两人共用一副溜绑往澜沧江西岸飞去。
阿罗木衣站在东岸与扎西他们挥手告别。
扎西带着梅馨走在通往碧罗雪山的羊肠小道上，饿了吃一点苦荞粑粑，渴了喝一口山泉水。跨越无数条河流，途经原始森林、瘴疠之地，更多时间则行走在极其艰险、令人颤栗的栈道上。这些栈道，修筑在山路险阻之处，也有修筑在咆哮的河流溪涧上空，甚至也有修筑在陡壁悬坡上，或架木为桥，或凿岩为道。梅馨脚磨破了，白里透红的脸被凛冽的山风吹得裂开小口子，所幸阿罗木衣赠送的挎包里有膏药，可以涂抹缓解疼痛。
翻越碧罗雪山垭口时，梅馨脚下一滑，直往雪山下掉去。
扎西惊呼：“梅馨——”
“啊！”背夫们惊呼。
扎西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抓住梅馨手臂，惯性下冲中，手疾眼快的他抓住了一棵杜鹃。
“哦”，背夫们不约而同发出惊叹，手忙脚乱地帮他们脱离险境。
“呜呜”，梅馨脸色蜡黄，在同样蜡黄了脸的扎西怀里哭了起来。
路边倒毙尸体，骷髅头在风中滚来滚去，让人心碎。在大风刮起前，他们快速通过风口，赶到大岩房时，漫天大雪下了起来。
梅馨嘴唇乌青，昏昏沉沉说胡话。
扎西翻挎包，但里面只有跌打摔伤药。
年纪最大的背夫有经验地说：“她冻坏了，加上受惊才变成这样的。”
扎西把披毡紧紧地裹在梅馨身上，用雪搓她的脚底板。
六
怒江在山谷里穿行，忽隐忽现，宛如镶嵌在谷底的翡翠。知子罗村的怒族人好心收留了扎西和梅馨，有户人家借给他们一间弃置不用的草房，村里人捐给他们一些木板当床。扎西用竹枝将房子一隔两半，梅馨睡里间，他睡外间。挎包里有一些银两，他们用银两换了生活必需品。平时，扎西给人打工，梅馨帮人采老姆登茶，或者在家里给人刺绣补贴生活。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了三年。
端午节后一个下午，他们家来了一个背夫讨水喝。背夫从拉井来，梅馨拐弯抹角地问起阿妈的消息。背夫说，他零星听人说过，张梓玉的女儿离家出走多年生死未明，当阿妈的想女儿哭瞎了眼。梅馨听说后再也按耐不住对阿妈的思念和牵挂，决定回拉井看望阿妈。
扎西苦劝不住，只好陪梅馨回拉井。他们说好，回到拉井后如果羊庭龙还不放过梅馨，她就随扎西回中甸或者再返回知子罗。
含泪告别热心的怒族人，走出知子罗村，梅馨和扎西向碧罗雪山走去。走到半山腰，他们回头望，知子罗村隐在雾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雾从山谷往山顶退去，凝结在山顶。阳光照在雾上，雾变成透明的红，山的脖颈披上红纱巾，碧罗雪山结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憩，白色的杜鹃花越发让梅馨想念阿妈。
扎西削好竹竿，递给梅馨当拄拐。
夏天的气候如娃娃脸，说变就变，明明是艳阳当天，突然乌云密布，雨紧接着就下来了，他们带着蓑衣不起作用，被淋成落汤鸡。走在密林里，雨下来了，梅馨想在大树下躲雨，扎西催促她快走，走到开阔地带，他刚舒了口气，三两声响雷紧接着来了，雷响后雨也停了。扎西拿掉梅馨头发上沾着的松萝，爱怜地说：“下雨天在树下避雨不安全，山上下雨，一般雨停就会打雷，雷劈树很危险。”
梅馨伸了伸舌头，眼光亮亮地看着扎西。
碧罗雪山峰巅，矮状杜鹃花开热烈，高山湖如镜。他们过了风口往三台坡走去，一路上，杜鹃花夹道欢迎，除杜鹃花外，还有叫不出名的花，红、黄、白、紫，置身花海，要不是山皱褶里的雪，让人忘了这是行走在海拔近四千米的雪山上。端午节后近一个月的时间，是碧罗雪山一年四季里最美的季节，花开娇媚，全然没有鸟道的艰险。梅馨的笑容就像一朵盛开的杜鹃花，三年来，这是扎西看到的梅馨最开心的笑容。两人步履轻快地到达一台坡。
一台坡公棚外，有十多个披着蓑衣的背箩，背夫们在公棚里歇息。看到梅馨和扎西疲惫不堪的样子，有人友好地给他们倒了大碗茶，还有人给他们递来苞谷面和野菜掺杂的饼子，笑着说“咂咂”。梅馨双手接住饼子，感激地笑了笑。“咂咂”是傈僳话，“吃”的意思，一路上他们遇到各民族背夫，大家都这样友好地互相关爱温暖着。
“咂嘛米？”扎西将包袱里带的干粮拿了一些出来，分送给大家，用生硬的傈僳话问好吃不好吃。
“咂米。”给梅馨饼子的人率先回答说好吃，声音响亮有力。扎西不由看向他，俩人相视一笑。
休息了一会，大家结伴往猴子岩走去。树木渐渐多了起来，森林莽莽苍苍，小溪流水淙淙，村寨炊烟向他们招手。当夜，扎西和梅馨借宿在猴子岩村一户傈僳人家里。
翻过碧罗雪山，顺利到达猴子岩村，他们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梅馨睡得香甜。扎西没有一丝睡意，他从怀里取出小刀，手指轻轻摸着刀柄上的鹰，“报仇！”阿爸临死前的话响在耳边，他紧紧握住小刀，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扎西哥，带我回家。”睡梦中的梅馨发出呓语。
天亮后，他们告别好心的傈僳人下山。太阳落山时，他们到达营盘街，在香柏园露宿。第二天，天蒙蒙亮，他们动身往拉井。一路上，玉龙河欢笑着向他们招手。天蓝蓝，云飘飘，树木含笑，鸟儿啁啾，山谷飘荡山歌。
沿路遇到马帮和背夫，没人提起三年前张梓玉的女儿梅馨离家出走的事，梅馨从拉井人的记忆里消失了。各路关卡依然有缉私队严加盘查。远远地，看到拉井西关桥，梅馨激动得流泪。
她的反常引起路人和马帮注目。扎西急了，小声骂道：“你这是干嘛？非要引人注意才心甘吗？羊庭龙是个不容人违背他意志的人，三年前你从他布下的天罗地网里逃脱，别人忘记他不会忘记。拉井地界密布他的狗腿子，你就不担心引起狗腿子注意，暴露行踪？”
梅馨擦了泪，不好意思地说：“看我，高兴得忘乎所以。扎西哥，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还有当年的梅馨影子么？”
一身怒族村姑打扮的梅馨，双手粗糙，脸瘦削苍白，没人会认出她就是当年离家出走的梅馨。扎西的心被针扎了般痛，他笑着说：“还是小心点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回到家了，从碧罗雪山鸟道带来的灰尘，不能带到家里。我们到热水塘洗个澡吧，除掉三年前拉井给我们的晦气。”
“好建议。”梅馨拍手称道。
热水塘离拉井约四公里，温泉水从山岩肚子里流出来，能治胃病和肚子痛，尤其对治风湿病有疗效，不时有盐工背着炊具到热水塘泡温泉，治疗常年与盐卤水打交道落下的风湿病。
水雾缥缈，梅馨泡在一个不显眼的小水塘里洗澡，扎西在前面把守不让人过来。洗了一个畅快淋漓的澡，梅馨换上三年前阿罗木衣送的彝族服装。她坐在柳树下等扎西洗澡，从包里取出口弦吹了起来。浸泡在温泉里洗澡的扎西，听着悦耳的口弦声，想起梅馨在猴子岩村的梦话，暗暗发誓：“梅馨，我会带你回家。”
暮色四合的拉井，与梅馨离家出走前没什么两样。走在青石板路上，踩着马蹄凹槽，梅馨百感交集。来到自家朱漆剥落的大门前，但见大门上方的梁柱上悬挂白布条，梅馨心里一紧，腿一软，哭了起来：“阿妈——”
扎西扶住梅馨，扣响张家门环。
三年了，梅馨音信全无，绝望的母亲哭瞎双眼。张梓玉在门梁上悬挂白布条，告诉街坊邻居，梅馨死在外地了。梅馨看到白布条，以为母亲不在人世了。
“你们找谁？”张梓玉开了一条门缝，对大门外两位彝人发问。
“阿爸，我是你女儿梅馨啊！”梅馨哭道。
“梅馨？馨儿！”张梓玉惊愕地把大门打开。
张梓玉的腰躬成虾米，满头花白，额上刻着一道又一道皱纹。梅馨抱住阿爸，忍不住哭出声。扎西忙关上大门。
“阿妈……”梅馨哭着不敢问。
“看我，光顾着高兴。快去看你阿妈，她想你，想得眼睛不愿看这世道了。”张梓玉擦着泪说。
梅馨哭泣着向堂屋疾步走去。扎西搀扶着张梓玉跟在后面。
堂屋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母亲端坐在雕花木椅上，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头帕难以包住雪白的头发。
“阿妈……”梅馨跪在地上，抱住母亲的脚泣不成声。
“当啷”，母亲手里的佛珠掉落在地。
扎西捡起佛珠，心头一酸，跪倒在梅馨身边磕头道：“伯母……”
母亲搂着梅馨哭，听到扎西叫她，忙拉他入怀，百感交集道：“孩子，我的孩子啊！”
“这下你该放心了，我们，我们的两个孩子回到家了。”张梓玉拭泪对妻子说。
话说当年梅馨离家出走，羊庭龙派人到处堵截，但梅馨还是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羊庭龙震怒，大发淫威。张梓玉把辛辛苦苦积攒的准备买一丁盐卤水的银两孝敬羊庭龙，可羊庭龙还不罢休，找张梓玉的茬，把张家活命的一丁盐水霸为己有。张家族人请了人，陪了不少笑脸说了不少好话，这才勉强保住张梓玉在场署做事，老两口不至于饿死。羊庭龙容许张梓玉在场署做事，目的就是要让张梓玉每天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猫有时不急于吃掉老鼠，玩死老鼠比一口吃掉老鼠过瘾。
女儿梅馨回到家了，张梓玉欣慰中忧虑万分，唯恐羊庭龙找上门来。
梅馨和扎西换上白族服装，一步也不走出大门。张家对外守口如瓶，邻居也不知道梅馨回家了。母亲心惊肉跳对张梓玉说，让两个苦命的孩子成亲吧，生米做成熟饭，羊庭龙找茬也无可奈何。
张梓玉的想法与妻子不谋而合。他唤扎西和梅馨到眼前，问扎西的八字，掐指推算日子，想给他们成婚选一个好日子。
母亲说，我这几天眼皮“突突”跳个没完没了，心里惶惶不安，预感灾难正向我们家走来。馨他爹，选日不如撞日，让两个孩子在今天成家吧，不用叫外人，给我们老两口磕一个头就行了。
张梓玉对泪流满面的梅馨说：“就按照你们的阿妈意思办吧。”
扎西眼睛湿了，与梅馨跪在一起，恭恭敬敬地给两位长辈磕了三个响头，改口叫道：“阿爸，阿妈。”
“哎——”母亲左手拉着女儿，右手拉着女婿，喜极而泣。
张梓玉把女儿的手放入扎西的手里，语重心长地说：“扎西，我们把梅馨交给你了，你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她。孩子，过几天你们就离开拉井，不用牵挂我和你们的母亲，带着梅馨回中甸去，梅里雪山神会护佑你们。你们不要再回拉井了。”
“不，阿爸，我和扎西那里也不去，就守在您们身边过日子，伺奉二老安度晚年。”梅馨哭着说。
“梅馨说得对，我们那里也不去，再也不离开阿爸阿妈了。”扎西紧紧握住梅馨的手说。
“傻孩子啊！拉井的天再大，也大不过羊庭龙的手心。天神黑老哦本事再大，在拉井也奈何不了羊庭龙。”母亲的瞎眼簌簌流泪。
“阿妈——”梅馨悲痛地扑倒在木椅前，用手去擦母亲的眼泪，自己的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与母亲的眼泪流淌在一起。
“人头上三尺有神灵，恶人做到头，就会遭到报应。阿爸阿妈，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用怕羊庭龙的淫威，等着看羊庭龙遭到报应的那天。”扎西捏紧拳头，眼神坚定地说。
“今天是孩子成家的日子，大喜的日子你们母女只知道哭。哭什么呀，应该高兴才对。我去买一点好吃的，顺便打一壶马道子酒。扎西，咱爷俩好好喝一顿酒。”张梓玉说着往外走，手抹了抹眼睛，甩落一把眼泪。
梅馨和扎西成家一星期后，羊庭龙的狗腿子找上门来，狐假虎威地传达羊庭龙的旨意，梅馨可在拉井带发清修，但不得嫁人。
扎西决定再次投奔阿罗木衣，待时机成熟时带梅馨离开拉井，回中甸老家。
梅馨抱住丈夫依依难舍，流泪不语。
扎西说：“我的傻女人啊，别这样，好像生离死别似的。富和山离拉井不远，我会时常回家来看你的和阿爸阿妈的。”
母亲颤巍巍地说道：“孩子，无论你走到那里，家在这儿。”
扎西含泪跪别岳父岳母和妻子。
梅馨穿着青布衣，和母亲一道吃斋念佛，一副在家修行的样子。羊庭龙到张梓玉家，看到一身青布衣拿着佛珠的梅馨别有一番风韵，他内心按耐不住躁动，可她的目光冷得杀死人，他阴阴地哼哼：“很好，很好。”
张梓玉在一旁冷汗直流，脚软得快要站不住了。张妻手持佛珠，念着观音经，无视羊庭龙的到来。
七
心力衰尽的母亲在女儿梅馨成家两个月后离开人世。临死前，她给了女儿两个药丸和解药，说是一位云游到拉井的尼姑给的。
扎西和阿罗木衣赶来奔丧。
梅馨告诉丈夫，她有了身孕。
阿罗木衣知道真相后，决定再次帮扎西的忙。他出资修葺丰收店土主庙，对着土主神像虔诚跪拜默祷，祈求土主保佑可怜的扎西一家人。阿罗木衣有意让富和山彝人在拉井街上放话说，大黑天神托梦给他，土主庙需要一位在家修行的白族信女洒扫供奉。对这消息，拉井人没有异议，土主庙供奉的大黑天神与拉井本主庙供奉的大黑天神一模一样，大黑天神不仅保佑白子白尼，也保佑彝子彝女。不久，拉井街上传出，梅馨就是富和山彝人土主庙寻找的信女。
拉井的冬天阴冷，梅馨穿得厚厚的，怀胎六个月了，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一个天气暖和的日子，阿罗木衣的马帮带着梅馨，大摇大摆地离开拉井往富和山走去。阿罗木衣曾在富和山彝人银矿洞前，对羊庭龙拉过枪栓。对这个彝族头领，羊庭龙又恨又发憷。富和山地界属于拉井，梅馨到土主庙侍奉大黑天神，不违背羊庭龙旨意“梅馨在拉井带发修行但不得嫁人”，他无法找阿罗木衣的茬，只好眼睁睁看着彝族马帮接走梅馨，他恨得把牙齿咬得“格格”响。
一年后，张梓玉在拉井街上碰到女婿扎西。扎西一身盐井兵制服，前胸后背上大大的“井”字刺痛张梓玉眼睛，他颤声问：“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梅馨呢？我的孙子呢？”
“梅馨母子在富和山生活得很好。阿爸，我不想当马脚子，也不想当马锅头，托人说情在盐井当井兵，便于照顾你。”扎西说。
张梓玉生气地说：“丢下老婆孩子不管，谁稀罕你照顾。”失望地不再搭理女婿，脚步老态龙钟地往家走去。
话说梅馨到了富和山，在丰收店生了个儿子。扎西流泪对梅馨说：“仇人一日不除，我无法面对阿爸和马帮兄弟们的魂灵，不能安心带着你们母子回家。”
梅馨拭去眼角的泪水，含笑说：“阿哥的心愿梅馨知道，咱家有后了，你安心去做事吧，梅馨会抚育好我们的儿子。”
扎西委托阿罗木衣夫妇关照妻儿，阿罗木衣夫妇自然答应。他辞别妻儿，到拉井当了盐井兵。
中元节后，盐井兵扎西终于有了接近羊庭龙的机会。
羊庭龙陪着盐大使来到盐井，这一天扎西正好在盐井当值。前一晚，他将藏在床底下的小刀取出来，磨了又磨，藏在怀里。羊庭龙经过扎西身边时，扎西突然从怀里将小刀掏出来快速刺向仇人胸膛。羊庭龙身边的保镖身手迅捷地出手一掌，小刀被打飞出去，插在羊庭龙旁边的盐大使胳膊上。扎西当场被抓了起来，打得半死，关在场署，一星期后问斩。
“哔啵”，阿罗木衣家的火塘不时爆响火星。梅馨细说了救扎西的良策。苦于没有好计谋救扎西的阿罗木衣，勉强同意梅馨的办法。
扎西被处死前一晚，梅馨来到拉井街，第一次跨入羊庭龙家找羊庭龙。
羊庭龙想不到梅馨会主动找上门来。对这个女人，他恨得巴之不得立即处死，但因为得不到而更加舍不得其死。让他更为气恼的事是，她竟然为死囚犯扎西而来。
“老爷，在你得到我身体之前，请允许我见扎西一面，扎西对我有恩，在碧罗雪山上救过我。”梅馨恳求。
“你送上门来了，还胆敢跟我谈判。”
“梅馨有备而来，老爷若不答应我的条件，梅馨即便死，也不会让老爷得到梅馨。”
羊庭龙哈哈大笑，狠狠打了梅馨一巴掌，梅馨白净的脸上留下五个红红的手指印。他用手托住梅馨的下巴，恶狠狠地说：“我以为你是圣女，原来不过如此！很好，从贞洁烈女到带发修行再到主动送上门来，够刺激我的胃口了。即便你有孙猴子的七十二变化，谅你也翻不出我这如来佛的手掌心。老爷我倒要好好玩玩你这不识抬举的烂人。”
梅馨将羊庭龙伸向胸脯的手拿开，擦掉嘴角的血水，凛然说：“老爷不答应我的条件，永远得不到梅馨。”
羊庭龙同意了梅馨的请求，派人护送梅馨到死牢看望扎西。
关在死牢里的扎西意外地看到妻子，激动地叫道：“梅馨——”
看到丈夫被打得遍体鳞伤，梅馨心疼得眼泪簌簌流。
扎西艰难地笑着，对梅馨说：“别哭啊，我的傻女人，眼泪不能在仇人面前流淌。”
“嗯。”梅馨答应着，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借着给扎西擦去嘴角的血水之际，她快速把一粒药丸塞到扎西嘴里，耳语道：“与其让他们处死蒙受羞辱，不如吃了这粒药丸安心上路，我和儿子在富和山等着你。”
扎西将药丸吞到肚里，对梅馨点了点头，眼神道不尽对妻子的爱恋和牵挂。
“阿哥，梅馨生是你扎西的人，死也是你扎西的鬼，你要牢牢记住，带我回家，带着我们的儿子回家。”
当夜，羊庭龙向梅馨求欢。梅馨挡开羊庭龙的手，说不用他解衣扣，她自己来。她拿下发簪放在桌子上，害羞地转身装着解衣服扣子。羊庭龙“呵呵”笑着，坐在床上欣赏梅馨娇羞的样子，说：“小美人，当初你要是这样懂事地从了我，就不消受苦了。”梅馨乘羊庭龙说话不注意时，把藏在衣襟里的药丸吞入肚子里，倒在地上不醒人事。始料不及的羊庭龙急探梅馨鼻息，梅馨鼻息没有了，人也渐渐僵冷。羊庭龙跌脚连叫晦气。
“老爷，扎西死了。”一个兵勇急急来到杨家报信。
扎西突然死去，让羊庭龙不敢怠慢。他带着心腹保镖急忙赶往场署，扎西是刺伤盐大使的要犯，已经惊动云南盐道委提举使署，养伤的盐大使反复强调，要在拉井召开万人大会，将扎西五马分尸示众。
羊庭龙赶到场署牢房，看到躺在草地上的扎西痉挛地缩成一团，脸痛苦地歪向一边。羊庭龙确信扎西死了，派人连夜向盐大使报信。羊庭龙下令将扎西的尸体立马扔到西关桥外，让鬼怪分食扎西的新鲜肉身。
一伙披着披毡的彝族人在西关桥外的岩洞里等候多时，神不知鬼不觉把扎西的尸体搬走。一只信鸽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往富和山飞去。
羊庭龙的卧室灯火如昼，望着睡美人梅馨，心烦意乱的他渐渐平静了下来，面对着这个宁可死也不会让他得到的女人，他心有不甘。他剥光梅馨的衣服，诱人的胴体裸露在眼前，梅馨的脸醉了般绯红。他心旌摇曳，不由自主扑向她，不料触摸到她的身，却是惊人地冰冷，他的欲念顿消，挺举的阳物像死蛇耷拉下来。
梅馨的尸体和活人没有什么区别，酣睡不醒的模样惹人怜爱。她嘴角泛着笑，似乎讥笑羊庭龙无能。羊庭龙恼羞成怒，梅馨啊梅馨，你这样藐视我，我让你做鬼也不得安逸！羊庭龙摸着山羊胡子，阴冷地对着门外喊：“来人——”
应声走进来一个彪形大汉，这是羊庭龙的一个心腹保镖。
羊庭龙指指睡美人梅馨，对彪形大汉说：“这个女人赏给你了。”
彪形大汉跪倒在地，惶恐地磕头说：“老爷，小的不敢。”
“起来，宽衣解带。”羊庭龙的声音冷如冰霜。
“喳。”彪形大汉战战兢兢宽衣解带。
“去，给我把她日了。”羊庭龙下令，随手赏给彪形大汉一杯药酒。
彪形大汉不敢违令，接过药酒一饮而尽……床上的梅馨脸色艳如桃李，嘴角微微地笑着。彪形大汉燥热难耐，眼前的美人诱人地向他招手，他急不可耐地扑到她身上尽情发泄了起来。
羊庭龙在一边观看，一杯接一杯喝酒，报复梅馨，让他的心愉快了起来，但随着彪形大汉忘情的呼叫，羊庭龙的心跌入万古不劫的黑暗，他愤怒得想杀彪形大汉，只好把酒不断倒入嘴里以此麻木神经。
彪形大汉酣畅淋漓之际，怪啸声突然从夜空传来，一阵冷风从大汗淋漓的脊背上吹过，他一惊，阳物猛然萎缩，人也随之清醒，身下的女人不再温热如玉，苍白的脸如鬼魅，冰冷地毫无生气，七窍流出乌血。
“鬼……”彪形大汉惨叫，从梅馨身上滚下来，赤身裸体跑了出去。
惨叫声没有将羊家大院唤醒，迷糊里醒过来的人以为水牢里又逼打人了，翻个身又睡去。
羊庭龙醉眼迷离地走到梅馨面前，手指蘸着她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涂抹在她的乳头上，口齿不清地说：“你也会变，变鬼了……”话未说完，倒在床脚吐了起来。
“呜呜”，风像个暴怒的老虎，在富和山乱闯乱撞。“咔咔”，窗框被风拍响。阿罗木衣家的火塘彻夜火光熊熊，躺在床上的扎西脸色平静安祥。阿罗木衣从布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墨绿色小瓶，让妻子拿半碗水来。他拔开瓶塞，从瓶子里倒出十粒小药丸，药丸入水即化，他摇了摇碗，在家支弟兄的帮助下把药水给扎西灌了下去。
药灌下去半个时辰，扎西喉间咕噜噜响，突然他立起身，一口黑痰从嘴里直飞出去，“啪”，落在对面木板墙上。
“扎西兄弟！”阿罗木衣惊喜地叫道。
扎西倒在床上打起呼噜。
“好了，扎西活过来了。弟兄们散了，回家睡觉。”阿罗木衣舒了一口气，说道。
家支兄弟们告辞回家。
阿罗木衣倒了一碗酒，痛苦地对酣睡不醒的扎西说：“兄弟，哥对不住你，没能保护好梅馨。”
他仰脖干了酒，取过木板墙上挂着的月琴，胡乱弹了起来。眼睛潮湿的他对着夜空喊道：“梅馨妹子，一路走好，哥用琴声送你一段路。”
月琴声声，鸡叫声从院坝里传来。
母亲给梅馨的两个药丸都是诈死药丸，只是一个药丸服下后死相难看，一个服下后就像睡着了般，但不能受外界冲撞，一旦受外界冲撞就会导致服药人当场死亡，解药无效。梅馨给扎西服下死相难看的药丸，她把生的希望尽可能地留给丈夫。
“鬼，鬼”，拉井街头跑着一个裸体彪形大汉，披头散发的他边跑边惊恐地喊。
第二天，有人在西关桥外发现被毒死的裸体彪形大汉，身边落着一块啃了几口的苞谷面粑粑。
羊庭龙让保镖奸尸，引得神鬼发怒，导致奸尸人发疯，羊庭龙杀人灭口的丑闻不胫而走 。
八
天阴阴的，怪怪的，浓云被浸染成暗红色，低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测量盐卤水浓度的溶杯刻度急剧下降，盐卤水浓度从23％降为17％。盐卤水浓度在21%～23％之间，100斤盐卤水就可以煮50～70斤桃花盐，如果盐卤水浓度降为17％，意味着灶户煮盐白辛苦。看着测量盐卤水浓度的溶杯，张梓玉惊得险些跌倒在地。
张梓玉无力地坐倒在盐矿洞里，茫然地看着拉竜手把盐卤水往后送，有气无力地派人到场署报告盐卤水下降的消息。
按照以往的惯例，盐卤水浓度降低，场署就组织龙王庙会，费用由盐灶主们平摊，由场署在盐灶主们交盐所得的收入里扣除。
龙王最爱热闹，尤其喜欢听戏。龙王庙会三天，各地戏班蜂拥而来连轴演出，四乡八寨的乡亲来了，各种小商贩来了，马帮、背夫云集，庙会期间，拉井人山人海。
张梓玉是在庙会开始前一天才得知女儿惨死的消息，他不知道女婿是死是活，内心着急而又悲痛。孙子在富和山有阿罗木衣照顾，他不用担心。
龙王庙古木苍苍，一进三院的庙宇气势恢弘，青瓦白壁，大门上方是戏台，正对着龙王所在的房子。龙王庙两边搭盖阁楼，达官贵人坐在阁楼里品茶看戏，平民百姓站在楼梯上或者戏台两侧看戏。
张梓玉在场署做事，观测盐卤水浓度是他的职责之一，龙王庙会他不可能不露面。女儿惨死，他的心跟着死了。
给龙王进贡和烧香磕头后，羊庭龙和张梓玉在楼梯口相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羊庭龙阴冷地看着张梓玉，冷哼一声走了。张梓玉直觉头皮一麻，脖子冷飕飕的，他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但随之挺起腰，愤恨地望着羊庭龙的背影，恨不得生剥活刮了他。
盐大使、羊庭龙等人在阁楼里坐下，戏台擂起鼓，乐器随之响了起来，戏开始上演了。
一出滇剧揪住台下观众的心。戏的内容讲述一位白族少女好心救了一位外地来的小伙子。白族少女逃避富豪逼婚，在小伙子帮助下走上令人望而生畏的碧罗雪山鸟道。在雪山上，小伙子救了白族少女的命，两人在患难与共中真挚相爱并成了家。几年后，少女为了孝敬双眼变瞎的母亲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不料被富豪威逼，与丈夫只好分手。当丈夫的找富豪报仇，行动失败，被富豪打入死牢。妻子为了见丈夫一面，找上富豪的门来求情，不甘受富豪凌辱服药自尽。丧心病狂的富豪竟指使下人奸尸……
戏台上精彩的演出揪住观众的心，台下一片唏嘘声，女人们的哭声伴随着戏子悲切的唱腔。突然，有人将手里的水果投掷到演富豪的戏子脸上，高叫：“打死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一呼百应，不少人纷纷向台上“富豪”投掷东西，一时喊“打”声四起，戏无法演下去了。
羊庭龙冷汗淋漓。他脸色苍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顾用手巾擦脸上的汗。
盐大使怫然变色道：“成何体统，如此胡闹，让人怎么看戏？龙王老爷降罪，谁担待得起？”拂袖而去。
羊庭龙乘机追着盐大使去了。
龙王庙会还没有结束，盐大使就启程回昆明去了，说盐道委提举使署召唤，汇报拉井盐矿情况。
拉井却爆出一条令人难以置信的新闻，张梓玉给羊庭龙下毒没得逞，被羊庭龙手下人打死，丢在西关桥外让鬼食肉身。
龙王庙会过去两个月了，拉井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羊庭龙家的护卫开始松懈了起来。但羊庭龙夜夜噩梦不止，那些被他及手下人整死的魂灵向他索命，尤其，一个叫娟的女子，夜夜出现在他的梦里，要拿他的人头祭奠屈死的父母。
十多年前，羊庭龙曾经追杀过一位名叫娟的女子。
盐井矿洞里拉竜的是身强力壮的盲人，因为矿洞里没有照明设置，通风设备也不好，拉竜人一清早就由家人送入矿洞，吃喝拉撒全在矿洞里，直到天黑才完工，再由家人领回家。
所谓拉竜，就是用长一丈五左右的大竹筒，用细一些的竹子绑了干净的布，把盐卤水抽上来，层层传递到盐洞口。盐洞里一般用九个盲人拉竜，因为谐音，被大家称为九龙。拉竜虽然苦，但有固定的收入养家糊口，拉竜的盲人不愁找不到老婆。
娟的阿爸是个民间艺人，带着妻儿流浪到拉井，不幸得热病死了。母亲带着女儿生活无着落，听从好心人指点，到盐矿所在的小村等候拉竜人选妻。拉竜的养父对娟很好，母亲也在衣食保障里变得白白净净，风韵不减当年。娟渐渐长大了，虽然粗衣裹体，但难掩一份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一双大眼让人心魂悠悠，媒人踏破她家门槛。
娟十五岁那年，母亲却突然死在村边箐沟里。躺在一蓬灌木后的母亲衣衫不整，身上到处伤痕，双眼惊恐而愤怒地睁着，指甲缝里全是血。娟看到母亲的惨死状晕了过去。
拉竜的丈夫悲愤地为妻子吹了三天三夜的唢呐。唢呐凄凄，吹得拉井人心里凄凄惶惶。
娟母亲死后一个月，拉竜的养父出事了。盐矿来人告诉娟，她的养父不慎失足掉入盐洞深处，怎么打捞也打捞不到。
羊庭龙出现在娟面前，对她嘘寒问暖。村里没人敢跟娟说羊庭龙的事，害怕引来杀身之祸。一个月光朗朗的夜晚，娟在羊庭龙的信誓旦旦加威逼利诱下失身。
住在娟隔壁的孤老拉竜人临死时对娟说：“你阿妈阿爸都是被羊庭龙害的。有人亲眼看到羊庭龙威逼你阿妈，你阿妈不屈从抓伤了他，恼羞成怒的羊庭龙指使狗腿子杀了你阿妈。好心人悄悄地将此事告诉你阿爸。有一天，羊庭龙下到洞子里视察，你阿爸责问他，那晚，你阿爸就在盐矿洞失踪了……我不敢说这事，羊，会，会杀了我……”
五雷轰顶的娟摇摇晃晃回到家里。当夜羊庭龙来了，抱住娟求欢。面对仇人，小小年纪的娟难以委屈应付，她痛斥羊庭龙。羊庭龙知道罪行暴露，一反温情脉脉的嘴脸，凶相毕露地要杀娟。娟逃出门，乘着夜色逃入黑魆魆的森林……
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羊庭龙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搂着小妾睡得正香，被人蒙住口鼻，头歪向一边失去知觉。
“羊庭龙，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冷水泼在羊庭龙脸上，一把女声厉声喝道。
羊庭龙醒了过来，自己竟置身在一个树洞里，一个陌生的师太拿着火把，一个壮汉拿着芭蕉叶怒目看着他，芭蕉叶上的水珠犹在滴落。
“师太，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干什么？”
“这是三岔河，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师太，我与你无冤无仇，干嘛非要取我性命？只要你放了我，我给你铸一个金观音像。”
“狗日的羊庭龙，你也配提观音。”壮汉愤怒地踢了羊庭龙一脚。
“还记得娟吗，那个你要追杀的娟？”
“娟？你，你就是，当年，当年的娟？”
“我今天就是为父母为自己为梅馨报仇的，拿你的性命来！”
“师太，杀这个狗东西用得着你动手么？让我来！”
壮汉从怀里掏出藏刀逼近羊庭龙，提着他的长辫愤怒地说：“羊庭龙，睁大你的狗眼看仔细了，老子就是你杀不死的扎西，我为阿爸和马帮兄弟们找你报仇来了，为我的妻子梅馨报仇来了。”
羊庭龙冷汗淋淋，尿了裤子，醒了过来。月光如水，从窗棂洒进来。小妾的退搭在他的小腹上，他没好气地拿开小妾的腿。
盐大使回到拉井场署，与羊庭龙沆瀣一气，场署敲髓吸骨的行为变本加厉。拉井天空阴霾沉沉，行人脚步匆匆，街坊们街头相遇，不敢吭声说话。
三个傈僳族人到拉井街卖柴，买了一点盐，回家的路上与堵查私盐返回拉井的盐警队相遇，盐警队硬说他们偷了盐砼，冲突中杀死一名砍柴人。盐警队的行为激起傈僳人义愤，义旗在傈僳族山寨揭竿而起，各族人民纷纷呼应，长刀弩弓火铳如海潮波涌向拉井。彝族披毡兵带头杀向拉井，火烧场署，领首的汉子用藏刀将羊庭龙捅死在场署后门。盐大使仓皇逃窜，慌不择路摔死山岩。
又一年杜鹃花开，扎西牵着马，背着儿子，告别阿罗木衣一家人，一步三回头离开丰收店。
红的、白的、粉的、黄的、紫的，杜鹃花漫山遍野开放，扎西的眼眸满是梅馨影子，她的脸就像盛开的杜鹃花一样美丽。彝家虽好，但富和山终究不是他们的家，扎西一直梦想着回归故园，飘泊无根让他及妻子的心无着落，梅馨生前一直渴望随夫回到中甸，拥有温馨的家……而今，扎西要带她回夫家了，回中甸老家。
儿子指着天空说：“阿爸，快看，老鹰。”
一只苍鹰盘旋高空，碧罗雪山峰巅的积雪在阳光下熠熠发光，雪线在峰峦上绵延。云朵带路，琴声撵着山风，披着披毡的阿罗木衣站在山岗上，对着扎西父子离去的方向弹奏月琴。
“组建咱们家族马帮。”看着天空中飞翔的老鹰，扎西的耳畔响着阿爸遗言。
“阿爸，我们还回拉井么？”儿子问。
“回啊！拉井是你阿妈的家，也是你和阿爸的家，山怀里睡着我们的亲人。”
“阿爸，我想念阿罗木衣大爹，长大后我能时常回富和山看望彝人大爹么？”儿子转头望向丰收店方向，目光恋恋不舍。
“能啊！富和山有我们的彝族亲人，儿子大了当然要常回丰收店，看望阿罗木衣大爹。”
扎西嘱咐道：“儿子，不要回头，阿爸要喊你阿妈和爷爷、伯伯叔叔们的魂灵，带他们回家。”
儿子懂事地答道：“好的，阿爸。”
扎西边走边撒苦荞子，嘴里喊着：“阿爸，各位叔叔及兄弟们，扎西杀了盐霸羊庭龙，为您们报了仇，请您们的魂灵跟着我，我带您们回家。梅馨，我的爱妻，请你跟着我和儿子的脚步，我带你回家。恳请山神保佑我们一家人回到中甸。亲人们，请跟着扎西的脚步，我们回家。”
儿子幼声稚气的声音随着阿爸的声音呼唤：“阿爷，我们回家。阿妈，我们回家。”
群山呼应：“回家，回家……”
“得得得”，马蹄声在群山呼应中渐去渐远。
原刊于《凉山文学》2014年第1期，收入《彝族老家·喜德拉达》（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发行，2016年12月第1版）。
彭愫英，女，白族，云南怒江人，笔名沧江霞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7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怒江州作家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怒江州首届怒江名家。。出版发行长篇小说《枣红》、散文集《怒江记》等6部。作品入选多种文集，荣获省级、国家级奖若干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