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说乡长和乡人武部部长在部长办公室(兼宿舍)喝了一下午的酒。

        黄昏时分,风沙终于停了下来,天气变得更加寒冷。我和乡团委书记、乡政府通讯员三人去敲乡人武部部长办公室(兼宿舍)的门,看到炉筒在冒烟,窗帘拉得严实,房子里亮着微弱的灯光,却没人开门。我们把耳朵凑近门缝听有没有动静,里面传来了轻轻的抽泣声。于是,我们几个人慌忙推门进去,只见两个男人各自坐在单人沙发上,左手握在一起,右手举着酒杯,泪流满面。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通讯员轻声问道:“乡长,部长,您俩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乡长不语,乡人武部长也没有回答,两个人都默默地看着我们,然后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我对两位领导说:“我去叫炊事员给您二位做羊肉面片,吃了饭就会好起来。”

        两人只是摇头,表情木讷,一言不发。

        这时,乡团委书记凑上前,他弯下腰,脸上露出诡异的笑,问道:“二位领导,今天是不是想家了?”

        两人同时抬起头来。

        他接着又问:“您二位肯定是想孩子的妈妈了,对不对?”

        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此时此刻,乡长和乡人武部部长竟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把乡长扶进他的办公室(兼宿舍)躺下后,通讯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一条湿毛巾守护着领导,我和乡团委书记走出房间,来到乡政府大院里。

        我急切地问道:我太佩服您了,您哪来的这么大胆子,您怎么知道他俩在想孩子的妈妈呢?

        乡团委书记比我年长,我没有问过他多大岁数,但可以看出大约有二十七八岁。他得意地从上衣口袋掏出烟盒,取两支先递给我一支,另一支插到自己嘴里。我赶紧给他点烟,他吸了一口,朝天吐出烟气说:“我在这个乡干了六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什么乡政府的乡长、副乡长、干事,学校的老师、卫生院的医护人员,还有派出所、税务所、粮站、农机站、信用社、供销社这些单位的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都在喝醉酒以后开始想家,想孩子的妈妈。 ”

        “为什么喝醉以后才会想家呢?平时不想吗?”

        “你真笨,平时大家都清醒啊!谁会像两三岁的小孩一样哭着喊着说想家、想孩子的妈妈呢?”

        “想家就回家看看去呗。”

        “说得轻巧,这么偏远的一个乡,离县城将近三百公里,你不是不知道,两三天发一趟班车,走十多个小时还不一定能够平安到家。而且,咱们这个乡的工作人员至少一半不是本县人,他们还要继续乘车走更远的路。”

        “哦,我明白了,请一次假、回一趟家也真不容易。可是,乡长有车,他可以经常回家呀。”

        “只要他坚守岗位,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开口请假回家探亲呗。”

        “那他可以派车把老婆孩子接到乡上住几天。”

        “人家的老婆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哪有时间啊!”

        乡团委书记接着说:不过咱们这位乡长是一个好人,不摆官架子,工作能力也强,乡机关各单位的工作人员和村里的老百姓都喜欢他。不像其它一些乡的领导,今天定一项制度明日立一个规矩,不准这个只许那样,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闹得人人自危,没有心思干工作。”


2


        乡长岁数不到四十岁,个子稍微矮一点,皮肤比较白,人特别爱干净,经常穿一身深蓝色西服,里面穿白衬衣,系红花领带,显得精神饱满,格外引人注目。

        我注意到他有个毛病,就是平时爱打喷嚏,这并不是因为感冒,在任何时候各种场合都会打喷嚏,估计一天只少要打二三十次,不知道晚上睡着后情况怎么样。我担心他在饭桌前陪上级领导一起吃饭的时候打喷嚏,奇怪的是有上级领导在场的时候,不论开会还是吃饭喝酒,我没有看到他打过一次喷嚏。

        正是盛夏时节,乡长带领乡财政所所长和计划生育专干、妇委会主任、牧业干事、扫盲干事、民政干事、土地监察员等乡干部到各个牧村里检查督促全乡农牧业税等各类税费收缴及其它各项指标完成情况。

        那天早晨,他们一行七八个人挤进“黄球鞋”(当地人对北京吉普车的戏称)里,驶出乡政府大门后往左拐去,那样子就像一个喝醉酒的胖人走出饭馆,摇摇晃晃拐进旁边的巷子里。

        两天前,乡长主持召开乡政府干部大会,安排部署了近期主要工作,要求驻村干部们当天就下村,召集村干部汇总各类数据,准备好工作汇报材料。他说:“乡上成立了检查督促工作组,这次要到全乡每个牧村都要走一走,而且在每个村留一个晚上,与牧民群众同吃同住,体察民情,了解社情,集中力量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散会后,他还叮嘱各村的驻村干部说:“你们下村要注意工作方式,不要造声势,不要扰民,吃饭不要搞得复杂,每个村只能宰一头牦牛或者两只绵羊,烟酒不要买最贵的,不用摆瓜果之类的东西,咱们乡离县城这么远,时间来不及,也会劳民伤财,我知道村里也很不容易,量力而行吧!”驻村干部们连连点头,骑上摩托车立即出发了。

        乡长他们一行返回乡政府是在下村检查督促工作的第七天深夜。我听见“黄球鞋”的声音,接着听见“嘭、嘭”几声关车门的响声,以及短暂的笑闹声。

        第二天中午,在机关大灶吃过午饭后,乡妇委会主任和牧业干事叫我一块出去散步。妇委会主任是乡政府机关仅有的一名女性,她的家在县城,毕业于州民族师范学校;牧业干事出生在牧区,是牧人家的孩子,后来考入省畜牧兽医学校,学的是草原专业。我们三人年龄相仿,都是二十刚出头,说话做事合得来,也是同一年分配到这个全县最偏远的乡上工作的。他俩来到乡政府工作的时间比我早两个月,我和其他一部分大学应届毕业生被县里留下来准备分到各局当秘书,后来又说这些人没有基层工作经验,统统安排到各乡镇进行实践锻炼,所以拖到九月份才分配工作。当时,我听县机关有些工作人员说:“这几年咱们县财政非常困难,政府拖欠工资的现象时有发生,他们迟迟不给你们安排工作是有原因的。”三年后我被调入县上某单位,这句话还真的变成了事实,我们常常到三四月份才能领到当年一月份的工资。

        妇委会主任和牧业干事给我讲了这次到村里检查督促工作时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到最后一站----也就是昨天去的那个村里的事情。

        牧业干事说:“昨天上午我们到村长家......”

        妇委会主任抢着说:“不对,那是村支部书记家,哈哈哈......嘿嘿嘿......”话还没说完,自个儿已经笑得直不起身,她蹲在地上,低着头还在悄声地笑。

        牧业干事说:“哦,对对,我记错了,不过他以前是村长,今年才担任的村支部书记。”

        妇委会主任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说这事是我们告诉你的。咱们的乡长......哈哈哈......太尴尬了,我说不下去,嘿嘿嘿......”她又捂着嘴笑了起来。

        牧业干事坏笑着对妇委会主任说:“你今天怎么啦?笑得这么开心,又不好意思对我们的秘书大人讲有趣的故事。”

        草原上一般海拔都很高,紫外线强,而且很少见到一棵树,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四点,假若天空中没有云朵,太阳会把人晒得脸上会发烫生疼,在不戴遮阳帽或没有遮阳伞的情况下,让人头晕目眩,感到极不舒服。我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说:“你俩到河边去往头上浇一下凉水,我去买几瓶啤酒,咱们慢慢聊好吗?”

        哪料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不好。”

        我问:“怎么回事?”

        妇委会主任回答说:“我们到村里检查工作,每天听完汇报就开始吃喝,喝了七天酒,吃了七天肉,现在看见白酒、啤酒只想吐。”

        牧业干事也在一旁点头说:“让我们缓一缓吧,过两天再喝好吗?心脏和胃里很难受。”


3


        通讯员终于找到我了,他站在乡政府右侧不远处的那条小河边使劲挥着手喊我的名字。我当时在一个牧草长势很好的山丘上瞎转悠。这几天,乡上也没有什么重要会议和活动,驻村干部和其他干事都下村开展工作去了,只剩下乡长和几位副乡长及秘书、通讯员、炊事员等人,呆在办公室(兼宿舍)里闷得慌,上午十点左右,我去供销社门口消磨时间,大概是因为出来得太早,小镇唯一的一条长街上除了几个骑自行车收羊皮、牛皮的贩子以外几乎没有人。我漫无目的地走到长街的尽头,继续朝东南方向走,过了小河绕着围栏草场爬上一座山,站在山顶东张西望,胡思乱想,算是欣赏小镇和周围牧村的景色。

        远远听到通讯员的喊声,我连忙下山,知道乡上肯定有什么急事需要我去办理。

        我想一头毛驴一样小跑到通讯员跟前,他说:“乡长让我去叫你,可你不在房间里,我就跑到几个单位去找,最后发现你在山上。你一个人爬到山上不怕被野狗咬伤吗?”

        “我没有招惹野狗,它们为什么咬我。对了,乡长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乡上来重要客人了,是县长和县政府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咱们快点回去吧,乡长等着要一份工作汇报材料,你还得帮领导招待客人呢,今天吃饭肯定会喝酒的,你酒量怎么样?”

        我和通讯员跑回乡政府时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我有些紧张,因为在乡领导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坚守工作岗位。小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大家正在吃饭,乡长见我进来也没有批评我,他低声说:“你快去把上次那份汇报材料拿过来。”

        午饭吃得差不多了,乡长很谦卑地问:“嗯,县长,您和其他各位领导今晚就留在乡上吧!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调研工作,来一趟很不容易。”

        县长说:“看情况吧,这是你的地盘,看你是怎么安排的。”

        乡长:好的,谢谢县长!等大家吃好后我给领导们汇报工作,下午大家放松放松,明天再到村里看看。”

        县长:“我们这次不打算去村里察看,主要想了解一下你们的工作进展情况,咱们边吃饭边谈工作好不好?”

        乡长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脸上堆满了笑。他说:“好的,好的,就按县长的指示精神办。”

        他清了清嗓子,擦了擦嘴巴,拿起汇报材料念道:尊敬的各位领导,我代表乡党委、乡政府、乡人大主席团,对你们不辞辛劳深入基层检查指导工作表示最热烈的欢迎!”他率先鼓掌,然后脱稿说:“今天这个汇报会,本来应该由乡党委书记来主持,大家知道,书记他今年三月份到省里参加学习,两年后才能结束学业返回到岗位,乡党委副书记因为身体不舒服,目前在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乡人大主席团主席是本地人,我们乡正在搞牧民定居房建设,因为牧民们习惯了住牛毛帐篷,对建房定居有一些抵触情绪,我们决定由本地的乡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带头在村里建设定居房,给群众做出表率。这段时间,他在村里一边忙着给自己家里修建房屋,一边教育引导和动员其他牧户建设定居房。所以,今天参加汇报会的只有我和几位副乡长。”

        接着,他又照着稿子念道:下面,我简要介绍一下全乡上半年各项指标完成情况,不妥之处,请县长和其他各位领导批评指正......”

        这时,县长插话说:“你不用拿稿子念,简单说一下主要工作吧,现在才八月份,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各项指标不到年终没法全面完成嘛!”

        乡长说:“好的,好的,那我先汇报一下全乡计划生育工作。我们乡的计划生育工作,以前抓得不太实,几乎每年都完不成指标任务,拖了全县的后腿,挨过州上领导的批评。自从我担任乡长主持政府工作以来,全力以赴狠抓计划生育,现在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本乡的计划生育工作走在全县乃至全州前列......”

        县长插话说:“这个我们都知道,不用汇报了,你们的义务教育工作有没有什么进展?适龄儿童入学率是多少?巩固率是多少?辍学率下降了没有?”

        乡长回答:“这个,嗯......”他看了看左右的几个副乡长,他们都低下了头。我想,副乡长们低下头并不是因为回答不出问题,而是他们不敢讲。在乡上,如果前来检查工作的领导提出问题,正职领导回答不出来时,由副职回答往往会有几个顾虑:一是怕正职领导说你逞能,在上级领导面前表现自己;二是怕口径不一致,只有“一把手”拍板之后才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出有关数据。

        这时,坐在县长旁边的一位领导说:不要着急,这些数字你们统计好以后过几天给我们报上来也行。”

        乡长和副乡长们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满脸感激地望着刚才给他们解围的那位领导。

        县长没有发火,他平静地说:“工作就汇报到这儿吧,你们还有什么困难和问题,请讲一讲。”

        乡长没有看稿子,挠着头回答说:“我们乡的主要困难和问题:一是工作条件艰苦;二是交通落后;三是不通电话;四是冬天结冰后不能发电;五是没有邮政所、工商所等机构;六是乡上各班子领导只有一辆北京吉普车,干事们至今没有配齐摩托车;七是乡政府女干部太少。嗯......大概就这些吧。”

        领导们有的点头,有的在偷笑。县长问乡上其他人有没有需要补充的话,大家都摇头。他又问坐在两旁的随行人员有没有什么话要讲,他们也在摇头。于是,他讲道:“我们一行这次下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各乡的工作进展情况,刚才听了乡长的汇报,总体上感觉还不错,但是,还需要花大气力,狠抓工作落实,按照县委、县政府年初工作部署和各项要求,争取超额完成任务指标。”

        他又讲:“你们是全县最大的牧业乡,有二十多万牲畜,每年超额完成内销、购畜等牛羊低价出售任务,为县直机关的广大干部职工提供了大量的新鲜冬肉,也给肉食品企业的生产经营给予了大力支持。今天,咱们县、乡干部一块儿联欢一下,我要给大家敬个酒,一是对基层的同志们表示慰问,二是要感谢你们对我工作的支持。”

        乡长喜出望外,连连说好,迅即吩咐几个副乡长和我说:“赶紧把肉和菜都端上来,把烟酒都摆上,让通讯员去把卫生院、供销社这些单位所有能喝酒、会跳舞的女职工叫过来。”

        县乡干部互相敬酒,交流感情,气氛非常融洽活跃。乡长豁出命来跟县长和其他各位领导一一猜拳。后来,他干脆把我拉到身边,输了酒让我代他喝,一圈下来,他赢得不多,我喝得快吐了,就对乡长说我酒量不行,实在喝不了那么多。

        乡长提高嗓门说:“你是秘书,这个……秘书嘛,既要协助领导干好里里外外的工作,又要陪领导喝酒招待好客人。今天我对你只说两句话:一是千万不要在领导面前说‘我不行’这三个字,千万不要在女人面前说‘我不行’这三个字;二是不会喝酒的人不会干工作,尤其是在基层,你接待上级领导也好,下村开展工作也罢,只有酒这个东西才能解决很多实际问题。从现在起,你要注意加强这方面的锻炼……”


4


        我在乡上工作整整一年了。有天下午,有个青年牧民不敲门就直接闯进了我的办公室(兼宿舍)。这个人我认识,以前找我开过几次证明和介绍信。他一进门就对我说:秘书,县计划生育服务站的人来了,他们要给村里那些结了婚生了第二胎的女人做结扎手术,没有结婚的都要采取上环等避孕措施,今天中午村干部把我的小姨子也带到乡卫生院去了。”

        我说:“实行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每年都有采取节育措施的任务,乡上要完成上面下达的指标。上环、结扎的妇女不仅仅是你们家的,全乡每年都有一批人。”

        青年牧民说:“我的小姨子还没有人(注:没有人是指这个女的还是个处女的意思),她还不满十七岁啊!”

        我笑着问:“你怎么知道小姨子没有人?”

        他着急地说:“我老婆说的。”

        “咱俩去问问。”我带他去乡卫生院,找到乡计划生育专干和县计生服务站的人,让他把详细情况讲了一遍,然后带着小姨子回家了。

        傍晚,在乡政府机关大灶吃饭的时候,乡长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听说你今天立了大功啊!”

        “什么大功?”

        “你把小情人从手术台上救了出来了。汉族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英雄救美人’对吧?你们有文化的人肯定懂这些。”

        “那不是我的什么小情人,是一个牧民家的小姑娘,她的家人找到乡政府,当时您和其他领导都不在办公室,所以向我求助,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据说是被村干部带到乡上准备上环,我觉得这种做法太简单粗暴了。”

        “你给群众办了一件好事,以后好好照顾和保护那个处女,说不定以后会成为你的老婆,到那时就有关系了。但是,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如果每个牧民都到乡政府找干部,不让自己家的女人结扎、上环,我们的计划生育工作还能开展下去吗?我们的经济建设和社会事业能发展吗?你懂不懂法律?你讲不讲党性原则?你还有没有政策意识?”

        “......”


5


        快到年末了,我去县上办事,给有关部门送报表、工作信息等,顺便去县人民医院看望了乡党委副书记。那天下午,我推开病房的门,里面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看报纸。看上去他的气色不错,根本不像一个有病的人。乡上很多人说他是因为没有得到提拔,所以在装病,我看也像。他住的是单人病房,见到我来看望,他显得非常高兴,从床上下来给我倒茶、递水果,然后坐在沙发上和我聊起来。

        我把自己能想起来的乡上近期大大小小的事都给他汇报了一遍。他说:“你以后做事要多留点心眼,工作上的事不管大小多向领导请示汇报,其他事不要随便告诉别人。我看咱们乡的党委、政府领导班子成员人都不错,但是在其他人当中你会遇到竞争对手,他们在想什么、做什么、说什么,从表面上根本没法知道。干行政工作,需要有人在上面拉一把、从后面推一下,全他妈靠关系,不然你再有能力、再有本事,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不过,你做秘书工作,凭自己的才能也许会有进步,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过几年提拔担任副乡长应该不成问题的。” 

        我说:“谢谢您的关心和鼓励,我做事没有经验,又没有人经常教导和提醒,挨了乡长不少批评呢。”

        “我听说了,他这个人就是遇事容易激动,但事后也不会计较,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这是一个人的可贵之处。”

        “您和乡长关系不错吧?”

        “我和乡长在工作思路上有所不同,私人关系还是不错的。他重视牧民定居房、草场围栏等草原“四配套”建设和计划生育工作,而我觉得目前应该加强牧区教育工作,引导学生和家长学习汉语言文字,推行以汉语为主、藏语为辅的教学模式,让孩子们掌握现代科学知识,不断提高素质,促进民族现代化。”

        “我在一本研究草原文化的学术刊物上看到,在牧区实现通电、通路、通水,有利于改善牧民生活现状,但是围栏草场和牧民定居房建设将会改变千百年来的传统生产生活方式,而且会极大地破坏生态环境和草原游牧文化……”

        我的话还没完,副书记有些激动地说:“我完全赞同这个观点。”

        “我还一个想法,在一定程度上受了大学期间老师们的思想影响,但也与我本人的亲身经历有关。我认为在推进民族教育这项工作时,实施藏汉双语教学应当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当前制约民族教育发展的“瓶颈”首先是双语教师数量不足、双语教学能力差和汉语水平低等问题,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推行您刚才说的那种教学模式,恐怕会直接影响双语教学的效果和质量。”

        “对,双语教育要从教师抓起,像我们这样一个偏远落后的纯牧业乡,应该大量引进以汉语作为授课语言的各科老师。”副书记说。

        “可是,在学生当中普遍存在汉语文基础差、理解和表达有困难的情况下,用汉语授课不太可能有效果,这与在干旱的沙漠里种麦子、往坚硬的石头上浇水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我结合自己的经历继续说:“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毕业,我的数理化等课目成绩很差,当初以为自己脑子笨,后来慢慢发现班里汉语言文字基础差的其他同学也存在这个问题,原因就是我们那里用汉语讲授数理化,我和同学们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无法理解那些公式、定律和专用词汇术语的意思。进入大学以后,汉语文水平有了较大提高,寒暑假回到家里再翻看初、高中时学过的课本,才知道其实数理化并不是很难懂。” 

        “……”


6

 

        乡上各单位的干部职工有个习惯,每逢阴天下雨、下雪或刮风的时候,就要四五人聚到一起喝酒打发日子。我在和他们喝酒的时候能听到不少关于乡长的有趣故事:

        在一个下雨的夜晚,乡长去附近的牧村幽会情人。来到她家新修建的定居房背后,他发现那里有两匹马拴在木桩上,他疑惑地悄悄走近窗户前,没有听到房屋里任何动静,搭在不远处的牛毛帐篷里发出微弱的光,他蹑手蹑脚来到帐篷门口,从门帘缝隙望去,只见自己的情人和另外一个女的坐在地席上,旁边还有两个男的,他们四人围着一支蜡烛的光,深更半夜在家里悄声对唱情歌。乡长非常恼火,但又没有什么法子,身为一乡之长不能因为深更半夜在老百姓的帐篷里因为争风吃醋而与牧民小伙子大打出手,就算不顾自己的形象,他也不一定能打过两个壮汉,无奈中他只好冒着冰冷的雨水离开。从定居房旁边经过时,他看见那两匹马静静地站在雨中,于是毫不犹豫地上前解开缰绳骑上一匹马,牵着另一匹来到乡政府门口,然后给放了……

        藏历新年期间,乡长喝了点酒后去县上某领导家里拜年。敲门,进屋,把手中的礼品恭敬地递给领导,乡长说:一份薄礼,请您笑纳,这是我去年特意从老家带回来的冬虫夏草。县领导看着手中的袋子脸色都变了,他问乡长:世上还有这样的冬虫夏草吗?乡长谦恭地搓着手,看一眼领导又看一下礼品,顿时傻了。原来,他送给领导的竟是自己家的垃圾。他马上想起自己出门时妻子说顺便把家里装有垃圾的塑料袋子拿出去放到外面大院的垃圾桶里,他当时一手提着礼品一手提着垃圾袋匆匆走出来……乡长“哎呀”一声从领导手中夺过垃圾袋,连忙转身出门,小跑着下了楼梯……

        上述几件事,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发生在我们的乡长身上。因为,在乡政府呆了几年后,我被调到县上一个部门工作。周末与新单位的同事们一块儿吃饭喝酒时,他们偶尔也会讲一些十分有趣的故事,其中就有我刚才说过的这几个逸闻。有些人则说,雨夜去幽会情人的不是他,而某个乡的秘书,给县领导拜年送垃圾的也是另外一个乡的乡长。

        各种闲言碎语,首先都是从男人嘴里诞生的,由于不甘寂寞,便偷偷溜进女人的耳朵,却不小心掉进脑浆里,经过一番周折,终于挣扎脱身,滑落到舌面,又遭到牙齿的反复咀嚼,最后血肉模糊地从她们嘴里逃出来,在空气中变成一群面目全非的狼。我逐渐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虚实混淆、真假难辨的世界里。

 

7


        乡长戒酒已经三个月了。确切地说,乡长其实只是戒了白酒,不是彻底戒掉所有含酒精的饮品。牧区的年轻人普遍喜欢喝“马尿”,可我没见过乡长喝。马尿是当地牧人对啤酒的戏称,因为啤酒颜色绿中带黄,味道比较苦涩。

        有一次到村里检查督促工作时,乡长只带了两位副乡长和我。在我们去的第一个村,乡长学着上次县长到我们乡调研时的讲话语气和内容给村干部们说:

        “我们一行这次下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各村的生产和工作进展情况,刚才听了村里的汇报,总体上感觉还不错,但是,还需要花大气力,狠抓工作落实,按照乡党委、政府年初工作部署和各项要求,争取保质保量完成各项任务指标。这几年来,你们村每年都超额完成内销、购畜等牛羊低价出售任务,为县乡机关的广大干部职工提供了大量的新鲜冬肉,也给肉食品企业的生产经营给予了大力支持。今天,咱们乡、村两级干部一块儿联欢一下,我要给大家敬个酒,一是对村干部们表示慰问,二是要感谢你们对我工作的支持。”

        村干部们听后喜出望外,连连说好,当即端来酒肉,争着给乡长、副乡长敬酒,还叫来村里的美女们不停地献歌助兴:

 

                天上搭一座帐篷

                将白云当作毛毡

                邀请日月来做客

                陪伴青龙游太空

 

                山顶搭一座帐篷

                将青草当作毛毡

                邀请野牛来做客

                愿同畜群跳欢舞

 

                平地搭一座帐篷

                将氆氇当作毛毡

                邀请四邻来做客

                我把美酒敬长辈


        一首歌唱罢,村干部们集体给乡长敬酒,乡长不慌不忙地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戒酒已经三个月,今天的主要任务是给你们敬酒。”

        村干部们说什么也不答应,一个个脱下帽子敬酒,乡长没喝。后来,他们请来几名“三老”人员(老村干部、老共产党员、老积极分子)敬酒,这下乡长被难住了。他说:

        “你们‘三老’人员一个个都是我乡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的开拓者、建设者、实践者,为本地改革、发展和稳定作出了重要贡献,乡党委、乡政府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要多保重身体,希望一如既往地关心支持全乡经济建设、社会发展等各项工作,欢迎你们随时给乡上工作提出意见建议,继续发挥余热,奉献智慧和力量。今天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要给你们好好敬酒。”

        “三老”人员们听后非常感动,每人喝下三碗青稞酒,然后非要给乡长敬酒不可。

        乡长对他们说:“我不能喝白酒,戒酒三个月了,是发过誓的。但是,你们的酒,今天不能不喝,就让我喝一点甜酒吧。”

        村干部:“我们村里没有商店,上哪儿去找甜酒啊,这可怎么办呢,喝啤酒可以吗?”

        乡长:“我从来不喝“马尿”,闻见那个味儿就会吐。这样吧,你们给我找一点红糖。”

        村干部不好意思地说;“实在抱歉!乡长,家里没有红糖,白砂糖也被孩子们偷吃完了。”

        乡长又问:“有没有水果糖、牛奶糖之类的?”

        “有。”几个人同时从藏袍的怀襟取出一把把糖,乡长接了几只水果糖,撕开糖纸,放进盛满青稞酒的龙碗里,用手指搅了搅说:“我把这个当成甜酒喝掉算了,感谢你们啊!”他打了几下喷嚏,连续喝了三碗“甜酒”。

        那天,乡长喝得不省人事,我们全都喝得不省人事。


8


        我们下村检查督促各项工作的活动还没有结束。来到乡人大主席团主席所在的那个村里,村干部汇报工作时主席也参加了会议。在谈到计划生育和牲畜出栏问题时,乡长和主席之间产生了意见分歧。

        主席说:“我们这个村,不到百户人家,人口本来就少,近几年出家当和尚、尼姑的青少年数量递增,育龄妇女基本上全部已经采取了节育措施,实际上提前完成了未来三四年的任务。如果还要按照年初下达的指标做绝育手术和上环的话,只好把那些未成年的在校女学生和寺院里的尼姑叫回来,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人。”

        乡长说:“我是签订了目标责任书的啊!完不成任务我怎么向县委、县政府交代?”

        主席说:“乡政府早就应该对这种情况进行深入调查研究,向上级部门如实反映,据我了解,目前全乡各村都普遍存在类似的问题。”

        乡长脸色非常难看,他指着两位副乡长和我说:“你们几个回去后把计划生育专干叫上,到各村做一次详细调研,拿出一份报告给我。”

        这时,主席摘下自己头上的宽檐帽,示意村干部们打开酒瓶。他端起酒碗走到乡长面前说:“乡政府的领导们平时工作那么忙,今天专程到咱们村检查工作,非常辛苦,我作为本村人,又是你们的同事,要给在座的乡长、副乡长和秘书每人敬上三碗酒。”

        乡长站起身接过酒碗,把早已准备好的水果糖放进去,喝了一碗说:“咱们是乡上的同事,在同一个班子工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的工作就是我的工作,我的成绩也属于你的成绩,我衷心感谢你对我的支持和帮助。”

        主席说:“哪里哪里,我在工作中也只能起个监督作用,有时候还给乡党委、政府添乱,希望乡长多多谅解!”

        乡长喝下第三碗酒后说:“我工作上做得不对的地方,需要主席提出批评意见,我会虚心接受并加以改进,咱们共同把全乡的工作做好。”

        主席敬完酒后村干部们开始敬酒。接着,乡长、副乡长给主席和村干部一一敬酒。大家喝着喝着话也多了起来。主席点燃一根烟说:   

        “这段时间,我从各方面了解了一些民意,群众意见最大的是内销牛羊价格问题。牧民普遍反映:他们按照乡上分配的指标任务,将每只羊以40元的低价出售给州、县、乡机关干部职工,而干部职工把羊宰掉以后仅一张羊皮都能卖50元……”

        “主席,你不是不知道,牛羊出售计划是县上定的,内销价格也是县上定的,我们也没有办法呀!”

        “对,这些我都知道。但是,这几年咱们乡上每年冬季给州、县各大班子领导家里送的几百头(只)牛羊不是计划内的,牧民为什么在完成计划内出售任务之后,以同样的价格在计划外还要出售牲畜给他们呢?难道这也是县上定的指标任务和价格吗?”

        乡长挪了一下屁股,看了一眼主席,动了一下嘴角,刚准备要说什么,可主席根本不给机会,他接着说道:“乡党委、政府为了跟州、县领导拉关系,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强行低价购买牛羊,损害百姓利益,群众心里有怨气但也不敢说出来啊!你们不是在牧区出生和长大的,而我的家就在草原上,我对牧民的疾苦深有体会……”

        乡长本来就喝得脸红,听主席这么一说,脸色由通红变成苍白,表情十分难看,两颊不断抽搐,嘴唇微微发颤,他用抖动着双腿的方式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一会儿搓揉双手,一会儿擦拭眼睛和嘴巴。我在想,他的这些表情和动作背后一定躲藏着很多恼怒、急躁、无辜、冤枉、克制、忍耐……这时,村干部们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站起来给大家甜茶,反复劝我们吃肉喝酒。

        乡长看了一眼我们几个人,端起酒碗站起来说:“主席,我给你再敬三碗酒!”

        村干部们如释重负地拍手叫好。主席连着喝了那三碗酒后要去外面解手,有几个男女上前去搀扶,他摇晃着边走边说:“我没有喝醉,你们不用管我。”

        “我喝醉了,咱们赶紧回乡上去。”趁着主席不在,乡长对我们说。


9


        我忘了讲述本文第二节当中乡妇委会主任和牧业干事讲过的一段与乡长有关的事。据他们说,到各村检查督促工作的第七天,大家吃完早饭时,太阳已经出来了,乡长带领他们来到那次下乡的最后一个村。“黄球鞋”停在了村支部书记家附近,村干部们早就等在那里迎接乡上的检查督促工作组。

        进到帐篷里喝茶的时候,乡长问道:“村支部书记呢?他不在家吗?”

        村长回答:“书记和驻村干部昨天去县里采购东西,估计一会儿就回来。”

        乡长:“我说过不要搞得太复杂嘛,简简单单吃个午饭就行了。我们是来检查督促工作的,又不是参加宴席。”

        他看见支部书记家的小女孩,就问:“小姑娘多可爱,今年多大了?”

        “五岁。”

        “有哥哥姐姐吗?”

        小女孩不回答。这时小女孩的妈妈一边往灶炉里加牛粪、羊粪等燃料,一边说:“她有一个哥哥,在乡寄宿制学校上学。”

        “哦,小姑娘你想上学吗?”

        “不知道。”小姑娘说。

        “上学好啊,能认识很多字,将来可以去城里玩,长大后像我们一样可以当国家干部。”

        小姑娘只顾在哪儿玩。乡长继续问:“小姑娘,你见过今天这些客人吗?”

        “我见过你。”

        “哦,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你是昨天晚上睡在我阿妈身边的那个白脸伯伯。”

        ……


10


        公元1995年的冬天很快就到了。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还没有降下来,磨磨蹭蹭地不知道在云层上面干什么。

        天空中偶尔飞过几只灰色的鸟,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河水结冰后,乡上唯一的一座小发电站不能发电了,街道两旁商店、饭馆的玻璃窗户显得阴暗冷清,乡政府那几排平房里也不再飘出录音机磁带播放的悦耳动人的歌曲。

        前段时间我们听到乡上的人事变动较大,乡机关的所有干部职工都说乡长已经被确定为副县长人选,可是最近传出的可靠消息说他被提名为县政协副主席候选人。这个世界的人们比我小时候碰到过的数理化考试题一样太复杂,大小事情的变化就像人们期盼的美好未来一样难以预料啊!

        乡团委书记在背后说,乡长是因为给县上主要领导拜年时拿错了礼物,让领导不高兴,所以在报给上级党委的干部推荐名单中作了临时调整。

        乡人大主席团主席被交流到一个农业乡担任同样的职务。乡党委书记现在还在省里学习。昨日下午,乡党委副书记终于精神抖擞地来上班了。有人私下说:“过不了几天,他就是我们乡的乡长。”

        今天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上午的太阳照射在院子里的水井和轱辘上,一股水汽从井口不断地冒出来。乡政府里有几名副职领导和十几个干事,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慢悠悠走出大院门,无精打采地来回走动在小镇唯一的那条长街上。

                

原刊于《青海湖》2020年1月


久美多杰2020.jpg

        久美多杰,藏族,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人,现供职于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青海民族文学翻译协会副会长。出版有藏汉双语散文集、诗集和文学翻译集及《格萨尔》简明读本编译本等十余部。先后获青海第六届“章恰尔”文学奖、青海首届藏语文学“野牦牛奖”、甘肃第四届“达赛尔”文学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和天津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第三届全国“刚坚杯”藏文文学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