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谷古老的谚语和人和月亮有关。月亮完全被吞了,连尸首的踪迹都不见。月亮出来时是一种伤重的暗黄色。

        尊周枕在衣袍上的手,习惯性地抓了一下小女人的手。熟悉的微温。他躺着,这个时辰的寂静能听到落针的声音,然后他感到晃了一下,房顶和周围的土墙,椽子和大梁缝接处都“滋滋”响。他“噌”地从床上挻起来的同时套了鞋,然后脚下激烈晃动如变脸般又没了动静,不会有什么吧……小女人也醒来,但还是躺着,半裸着身子,慵懒的声音从被子下传过来:还会来吗?她也被震醒了。他躺下来:地震不来,我来。在附身向小女人时他的心抖了抖,不知原由地。时间有些错位?

        不久地还是震了……不知何时失去的意识,醒来时他的头从两根断裂的椽子间露出,眼前除了尘土就是坍塌的废墟。他剧烈疼痛的左手不能放下,女人就在左手边,之前痉挛喑哑的气息已冰冷。到处都是尘土。他喊:“唉——雪谷的人,我还活着,我还……”他知道这样的时刻人们对没有生命迹像的更无暇顾及,所以他要证明他还活着。一个女人慌张跑来,到他身边,双手扒拉几下,忽然来的一阵余震又把她惊跑了。尊周又气又想笑,他隐约听到那里有凄厉的哭声。

        横着长嘴的人说:大地震来时会有一次小震的预告,我们不知道……尊周也不知道,当火炉上的壶锅叮叮咣咣撞在一起时,可有些人知道也无用,更早前出门,冬末的寒峭里肉体抵御不了太久的寒冷,重又回到屋内。雪谷老人嘴中的神话是这样的:高地是居在大像肩背上的,动起来会费劲,不似居在尾巴上动不动就摇晃。尕觉悟和日桑贡布的守护会镇住它……

        听到呼啸而来的声音伴着巨响的“咔嚓”声,在空中爆裂般的。地动起来时,卡珠什么都来不及了,卡珠不再像更早前猛打挺起身,套了靴子往外疯冲,那时她还在床上,她最初的一念是侧身把头向墙靠过去,下意识一句:吾金仁波青(莲花生大师)。她居第三层的小屋几乎侧了侧身就变形了,前方、后方、侧方的墙轰然倒塌。她感觉那是地魔之手的抓挠,一下左手,一下右手。身子突然陷下去夹在了什么地方,她拼命地挣扎,但无用。她的右肋被掀翻的木桌子顶着,后背被带着树皮的椽子糙糙地硌着,耳旁传来母亲凄惨的声音:卡珠,卡珠……她忽然有了奇怪的念头,母亲把她的名字叫得如此绝望悲痛,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混沌、混沌……

        她已不是自己,她一直在飘忽,她看到自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是她吗?那不是她自己吗?卡珠看到母亲悲伤的泪水流积在心底,乱蓬着白发。

        卡珠试图扣住右锁骨下那个铃铛形的铜扣,粗丝绸的扣眼已抽丝。一次,三次,她没成功。她的手成了空气,空气当然锁不住扣,她充满了疑问。那些人七手八脚,顾不得一个扣子从扣眼中的出走。卡珠依旧穿着淡绿色的衣衫,之前从没感到衣衫的颜色浅淡似没照到阳光的草叶般已褪色。尘土蒙住了她,一定是谁打捞浸在尘土中的卡珠时,心痛地拍打过她的长发。土尘已渗入发根,她落尘的长发掺杂着数根白发。衫子快磨破了,有人说。卡珠想笑:它已像一个老的掉牙被很多人咀嚼无数遍的故事,新意全无,她不心疼这件破衫。虽然卡珠只有这件很合她胖腻体态的衣衫——卡珠不会在那里耽搁太久的。

        吃饭了,家人摆了碗筷,还有她的,卡珠放心地笑了。有人哭起来,是卡珠的二儿子,他为什么哭?他给旺青做上门女婿时,正值头一年雪灾,家里死了很多牛羊,他们没能给过多的财物,卡珠听过儿子的抱怨,儿子抱怨侧着说明旺青是会给他冷脸的,二儿子不像其他孩子——他们的状态还不赖。卡珠走不出二儿子的呜咽,她像烟一样困在他呜呜的哭声里,挣脱不了。卡珠十分愤怒地手脚并用,她想冲出去,可又弹了回来。有人让二儿子去山上采一把“白柴”,他呜咽着走了,卡珠轻吁一口气。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指派完二儿子又忙着用白羊毛绳做反搓的“引魂绳”她差点没认出他,自己的男人。昨晚他不是没回来么?现在他也不用回来了,卡珠就要开口,尊周微低着头,一截油污的衣领露在外面,都起毛边了,横了一道口子。看着寒酸的尊周,她想要大声喊叫的声音瘪了:老鬼。可声音化在了空气中。她再叫声音再次像落在水中的细雨找不到了,她碰了碰他,近乎抚摸的柔和,他没理她。忽然她看到小女人在她家门口徘徊,她愤怒地冲了过去。

        卡珠看到小女人从大雪小雪垭口飘忽而去。小女人的长相迷人,长长的睫毛向每个见面的打招呼似的,脸颊上飞着云彩的红。她曾听说过后来也见过。

        睫毛小女人像是在一场骗局里醒过来一样伤心,她还年轻。过几天她就要和他一块挖虫草。他见不到她会伤心。他不会在日复一日的太阳升落中忘了小女人的,他曾这么信誓旦旦。她想给阿妈阿爸做一个厚底的靴子,现在不能了……她一直不肯走。

        她被蒙头裹脚放在凉地上,那些人继续挖掘家中的物什,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从她的身体里传出,他们吓破了胆不敢再待,父母惊愕又悲痛,年老的母亲抚摸着她的头,泪如泉涌:孩子,你受委屈了,我们无能,未能把你及时捞出。母亲又哭:孩子,你放心走吧,别再回头了,你阿爸和我会好好念经做法超度你。渐渐的哭声小了,直至没了声响。

        这些都是很多迷幻版本的故事,在人的嘴里长出了枝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抻长了可以是个小故事:

        片断一——女人埋在地底,她听到亲友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她喊,但他们听不到。能来的亲友都来了,他们想尽快把废墟清掉,可怕的是他们确定不了她的位置,搬过来的土块都垒到她的上方。加之为防漏雨家家户户的屋顶都铺了厚实的塑料。憋闷,窒息,她感到自己挺不住了。出门在外的男人赶过来用手机铃声找到的她,那时她的双腿已失去功能。她说那时她想到的死,没那么简单。

        片断二——他也篷着头,坐在那里抽了一颗烟,又一颗,土尘已渗进头皮,想起和她嬉笑怒骂的日子,想像着她走了自己将会过怎样的日子……女人忽然从那个废墟中爬出来,看到地上四五颗烟蒂气急了:“怎么不救我?还有闲心在这里抽烟?!没良心的。”男人愣了愣说:“我以为你已走了!”在那个时间段里他想了什么?孩子们的照料,或许下一个女人?原本这日复一日的疲累,毫无新意的生活让他倦了,了无生趣的生活!夜晚甚至知道从这一刻是女人开始打鼾的时间,熟悉到令人生厌。他就要吃到不一样的的食物,即使带点毒性或苦涩也成,而不是一直吃吃惯了的食物把胃和嘴都吃伤了,吃到食之无味的境地。

        片断三——他在第一时间跑来,当然,他的孩子他的女儿,他跑来时女人正和众多的人栖坐在外面,一路上有人问:“回来了?”“哦,看看女儿,看看女儿。”当然不仅女儿,女人懂得,他们看到从未分开的心意。人走了,有些东西却一直在那儿停留着。

        片断四——两个人正在挖,陷在土尘里大半身的他的妹妹,他的女儿,忽然的传闻是山上的堰坝就要冲毁了,惊恐把哥哥的脸扭歪了他说水就要来了,你先忍一忍,我们一会过来再救你,妹妹凄惶地说:你们先救了我吧,不然我也会被冲走,哥哥说你不要慌或许水并不会来,父亲和哥哥走了,他们想:等水过去,我们一定回来,一定。当他们再次返回时,她的头却耷拉了下来,而水一直没来……

        片断五——当他跳下两层楼,掉到楼下拆断了腿时,他的女人却一手抱着小的孩子,一手牵着大的孩子,从楼梯上急慌慌地下来了,无恙。他住院,人们说笑他,他的女人对他说:“雪谷的人说笑着……”他说:“无所谓,他们愿意说什么就去说吧,关我鸟事?!”

        片断六——那个女人一路狂奔,当她走到女儿上学的学校见到自己的孩子,那孩子看着自己的阿妈:“阿妈,你没穿衣服!”她一看,原来自己只穿了秋衣秋裤就跑出来了,顾不了那么多,她的心里只有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片断七——那个富人,他层楼颇多的房子,装潢的富丽堂皇,从他房子的表像来看像一个小小的王国,当晚他却没有睡在自己的国度里,宾馆的房子摊在地上成了一堆废墟,女人记不清有多久他已不在自己的家里安心地枕梦而眠了。

        片断八——屋顶防漏水的塑料薄膜上压着厚厚的土,严丝合缝到没有一丝气息的出入,气,空气。多么稀有的东西充溢在外面,却在这里告罄,躺在床下的女孩身上没有伤,却没了气息。

        片断九——风吹来的话语到处疯传:山的魂已挖走了,山魂据说是一条鱼一根柱子。金子的。这次是碰到了金鱼,金鱼被挖走,说:亏得没碰上柱子,碰到金柱可就完了。金鱼和金柱的大小和功用当然不一样。不明白它为何不是大鱼和小鱼,大柱和小柱?

        地震的刹那裸着的心,无傍。


2


        月亮出没在夜的云朵里,好似穿了羊毛团团衣。

        在那个月夜出生,雪孩子仅有一臂,她是卡珠和尊周最大的孩子,她不谙世事,人们叫她雪孩子。因为她随时可能雪一样化掉。

        心欲之蘖,长出邪恶的枝干,人在茶余饭后少不了说那是前世的积孽,轮转到了下一世。尊周这样对卡珠说,埋怨里只有卡珠一个人的份似的。尊周和卡珠没有一样能够合心的,但他们像有些十恶不赦的人或许是孝子一样,尊周和卡珠不会伸手对不是自己的东西说是我的,上天这就这样让至少有一样相似的他们在一起。他们的果实不定期地到来,雪孩子是第一个,后来接二连三一个接着一个,和他们的情意并不相称似地到来……

        小小的女婿尊周绑在马背上,身上各种各色的彩绸,背着一枝很长的长枪,长枪从头顶上高高探出了头。他还没有马高,挎着一只手枪在马的移步中一晃一晃打在小腿上,人们嚯嚯哈哈地笑了。多大的雪呀,铺天盖地。“黑迹,黑头走过的黑迹。”而白迹是嫁娶或天葬后才下雪。所以这天尊周到雪谷家当婿,意为不吉。

        小小的女婿尊周看到自己年长的女人,心里憋气,但他不能捶打着谁,只能任由青涕挂在上唇人中两侧,迎亲的人中顿时有女人的窃笑,男人的侧目,送亲的叔叔看到小侄收拾不住鼻涕的不堪,他的脚从镫中抽出侧踢侄子,示意别让亲朋尤其他这个叔叔出丑,叔叔一脚却踢中尊周的马胯下,马受惊弹跳起前腿,尊周一下从马滚落下来,满脸土尘。鼻青脸肿的尊周接受了婚姻最初的洗礼。

        小小的女婿尊周在田间不停地走,用石子打雪鸡和鸟,有时在田间的土坎里一窝就是半天,卡珠的家人让他回家吃饭,他就用石子打卡珠的家人,有时他会手拿石子一路追赶过去。他尽量避免和那家人在一起的无聊,仿佛身上总有不舒服的刺痒一直激着他,在他用手够不着的部位,他的皮肤甚而他的骨骼都烦燥着,回那个家让他感到心更加荒凉。每次他窝在田坎里想起那个家,胸腔似有一股积水憋着,吐不出来。是家人攀亲攀成了这模样,可是他心中的睫毛小女人呀,他万千不舍也不敢对暴烈的父亲吐露一丝一毫。所以和卡珠的日子他无从下手般过的面目全非。他其实什么都不懂,手忙脚乱让自己发颤,然后自己给自己生气。在闲下来的日子里,一整天在外浪荡。

        他们的争战从此像烟囱里的烟,当他们走进家中升起炊烟温暖胃和肚子时,他们的争战也就开始了它的烟熏火燎,这是生拉硬拽的结果。

        睫毛小女人不止在他心里,还在他梦里。卡珠擂了他一拳,叫醒他。

        “怎么了?!”

        “女人,那是谁?你已喊她三次了。”

        “噢,她是我亡故的老姨。”

        “为什么没听你说过?”

        “很小的时候她是很疼我的,我在梦中挨打了,没什么人可喊的,只能喊她了。”偶尔的幽默冒冒头,但已经很少了。她“扑哧”笑了哼一声:“梦中你也赢不了?”她也想说笑,可尊周不想理这茬。他们好像也有过和气顺风的吉日,尊周盘腿坐在“印度古老值钱的地毯上”,左大拇指甲上撮好的鼻烟,“充满欲望地盯着他”。他就开始说自己“古老而显赫一世”的家族,卡珠就笑:

        “你是‘我家有个酥油布西(藏族女人头上的琥珀饰物)。’”

        “怎么地?”尊周没明白。

        “太阳一出,化了!”卡珠大笑。

        后来连谎都懒得撒了,还得圆那个谎,索性就像漏底的锅不兜着了。一连三天的晚上,他喊同一个女人的名字,三天里他每天都和亡去的老姨碰面?但是信他这一次吧,他比她小,她咽下唾沫时顺带咽下了自己的话。以后她听到他在喉间咕噜一声,她知道还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到后来张牙舞爪剑拔弩张惯了,尊周更是放胆地肆无忌惮:“就喊了,你要抖什么威么?”卡珠睁着布满红丝的眼:“有本事你把她带到我面前,我给她嘴中倒满灰!”“谁会近你女鬼的身!”小小的女婿尊周对卡珠拳脚相加,卡珠反扑过去,当然不会有太大的悬殊。“嫌我,瘦小如豆还嫌我?”有时是“嫌我,拇指头点大还嫌我!”每次俯视着尊周,卡珠于是很有底气地与男人尊周抗衡。她拳爪并用,过后还会窃笑地看到尊周的脸上或鼻梁或脸颊或嘴角有她“鹰式爪痕”,尊周很长时间都迈不出卡珠家的大红门。脸上结痂稍好一点,尊周把家中的一些物什避开卡珠的耳目拿到外面兜售。尊周气鼓鼓地怀揣“值钱物”甩开短腿大步,把卡珠的话当耳旁风。

        一见人就用睫毛打招呼的小女人就是在扎西市场的进门石阶上碰上的,诱人的睫毛。弯弯。

        市场两旁仿佛音乐大杂烩,按尊周的话来说“各种长音短音带着气势像滚开的汤面。”紧挨的两个店铺,一个放着轻音乐凯丽金的《回家》,一个放风风火火的飞凰传奇的“神曲”,两个店铺都想用震耳欲聋的高分贝把对方比下去,气势不能输,仿佛这样就能稳操胜券,像极了某种酒吧的场景——外景酒吧,旁边就是“月色撩人”一股媚态的风。很多杂乱的符号。“什么?”尊周见那个女人时就注意到了她的睫毛,那个女人看着他动了动嘴,尊周听不清她说什么。女人的表情加强了又对他说了什么,“什么——”尊周凑到女人跟前,女人却大笑起来,摄人的睫毛!原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逗他。尊周也大笑着心里却吃了个小惊,他们不认识女人却跟他逗。“这个女人不简单。”但很奇怪,他好这口。

        “你在卖什么呀?”这次睫毛小女人大声喊。

        “你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么!”尊周说。

        “没什么我要的东西,看了也一样。”女人走过来,扒拉几下说。

        尊周从袍中掏出粘了毛的一大块冰糖,好像这冰糖本就是长毛的冰糖。

        “给你。”

        “为什么要给我?”

        “我喜欢你的睫毛……”

        “这很多毛是怎么了?”女人对此不置可否,却拿“长毛的冰糖”继续逗弄尊周。

        “毛怕什么?我们不是都长着么?”尊周原本想“熬到的茶慢慢地喝”但现在女人却“车轮子快速地骨碌转”,他也就顺水推舟,尊周镶金的虎牙在嘴里一边一个地璀璨。睫毛小女人哈哈大笑,她对自己独特的地方也是很清醒呢,如果别人的睫毛是树林,那她的睫毛是森林,她曾这么想过呢,这小不点这么说她,她暗喜且开怀大笑。尊周的袍中有她想要的东西,这就好。再次相遇,水到渠成无需太多的心思。

        “两朵花相遇的低头,嫣然。不确定的心知肚明。”——这样的温婉当然不是尊周和睫毛小女人的。

        那以后的小女人,尊周叫我的命根。对卡珠都没有过的昵称从尊周的口中顺畅不打拐地溜出。他自己有时也好笑,对卡珠叫什么昵称呢,对抬头纹遍布的卡珠叫“额纹”。叫着果真像昵称呢,不仔细听是听不出坏的意境呢,哈哈,尊周学着睫毛小女人的笑。睫毛小女人已经好多次说过要跟她一起走,这时尊周就支支吾吾着,经过多年的较量尊周觉得卡珠是放在家里的女人,而睫毛小女人如果可以能不定期地找到,不是睫毛,也是高挺鼻,花瓣嘴,可卡珠怎么说呢适合放在家里。尊周没动过和这些女人守着日子的秘密心思,这点尊周自己也无法理解。他觉得卡珠是会踏步等他回家,无论他是洋洋得意还是垂头丧气,他要在自己千姿百态的生活里有一个女人的守望——当然痴望——咳咳,让他肺疼,不可能。

        这些年即使在需要出活的日子里,尊周照样“浪荡正经两不误。”他会尽快进入角色,像动物一样警戒周边有没有威胁到他要捕获的猎物,想尽办法知晓这种威胁的存在与否,他验证睫毛小女人是否对别的异性有无兴趣同时验证她身边的“不明人”,睫毛小女人的情状不在痕迹里令他高兴起来。接下来日子久了睫毛小女人不把他的瘦小看成一回事时,他又支支吾吾云山雾罩,睫毛小女人表出要离开又死命抓着不放。

        卡珠有些耳闻的,是她的姐姐才措吹给她的。

        才措不时哪天过来教卡珠这样那样。她知道卡珠和尊周烽火连天,才措来劝比她在物质上颇欠“收成”的妹妹:

        “千万不要惯了男人,一旦惯了日后就不定有好果子吃。”

        “你洗衣时让男人淘衣,你做饭时让他挑水。”

        “他当然会看我的眼色!”那是说自己的男人。

        总之人的低级错误之一是过早地言谈自己以为至理至情的话,结果某一天,定是才措无论如何也不惯男人之故,雪谷传出才措的男人走了,可在才措的举止中没有这一说。她不时说起自己的男人,还是男人头一个名字后带“好”的昵称。人们诧异之余总见她一人提拎着东西来回奔忙,才明了男人是真走了。到后来听才措说他们表像的维持是为了那个出生时九死一生的孩子,才措之前在腹中亡了一个,故此对那孩子“娇惯到不知怎么养。”母女长得像也一样多病敏感,对孩子隐瞒他们认为是正确的。真实的内情却出自外村:即使男人的父母前后卧病在榻,她一次都没看望过两个老人(不知言者蓄意夸大),想必此举让男人心寒了吧。往往不定什么时候人被自己的言语撂倒。如此调教男人的心计明摆着是失策的,但她活着又不止这一面!

        才措愿意让自己颇显老成持重,仿佛一切在她料想到的范畴内,抬着眉的优雅贵气,是在她说话之前,当她开始说话,就会发觉她俨然一七老八十,让人刮目。卡珠也曾想扭转和尊周的一些局面,可是才措的策略她根本用不上。引水上山知道么?就这。

        而雪孩子存在,加剧了尊周和卡珠的战火。

        “看看你前世造的孽!”尊周说。

        “嚯嚯,不说我怀胎九月零十天的辛劳,反说我的不是,另一半不是你的?”

        “这是秋收时吃的?怎么现在就见少了?”尊周手上少了一块的酥油。

        “孩子便秘,吃不了糙食,我有什么办法。”

        “孩子孩子,所有的事都扣在孩子身上!”

        “那我剜心给你看吗?”卡珠歇斯底里。

        如果不吵不闹,他们的每一天里似乎少了点什么……生活是声响和忙碌,更多的声响和忙碌。


3

        

        雪孩子一直怕右臂裸露在外,那是她上身仅长得完整的肢体,因此她怕被谁叨走一样,母亲卡珠走后雪孩子这样的感受尤甚,但是所有穿衣袍的人都是裸露着右臂的。很热的夏天里雪孩子都不会把右臂露在外面,这会让自己有一种恐慌的不适感,有一天她看到妹妹打扫庭院前在地面上洒水防起尘,可洒过的水一下就不见了,妹妹再洒,雪孩子看着那些水被某个“无尽处”吸走,就异常惶恐,她惊叫着逃出院。很小很小的时候,雪孩子就知道自己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所以雪孩子做各种各样的梦,震后的魇梦更甚:

        在这条路上的这个陌生人,她是没有意愿必需救他,那个似他妻子的女人却向她求救,但这是个令她不适的氛围,她离开了那个场景,没想到的是就在刚刚向她奓大拇指要她救自己男人那个女人既然也在她左旁的道上和她一同逃离。忽然没来由地她为那个陌生的男人号啕大哭,因为自己懦弱救不了那个男人——一个生命——比左旁的女人还悲痛欲绝。因为她眼见曾经相爱得无法割舍的两个人,在诸种外界因素介入后他们心意的天各一方。

        这个梦很快截断得彻底无迹,接着她:

        背着阿妈全力在跑,她看不到自己的脚,却飞快地风一样跑着。耳边是尖叫着的人声,而最明显的是那种浪涛声,水声,惊心动魄,在她的身后已不见了家里其他人的踪影。她的心在发痛,阿妈喊着自己男人的名字:“放我下来,放下来,死了也要死在一起!”凛然凄然的声音,延长的声调把她的心都扯长了。心酸的她紧拽着母亲,水到足踝,水已没过小腿,她放下母亲飞快脱了外衣,口里一声声:格日白玛久呢(莲花生)。

        她从小就学会一种奇怪的本领。当她发笑时不小心吹的起的鼻涕泡,别人的一下吹起很快爆裂,不见了踪影。而她的鼻涕泡则会坚持一段时间。刚开始时时间极短,后来她的鼻涕泡会坚持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她知道她可以渐渐控制它了,她不会轻易在人前用鼻子发笑。用鼻子发笑,鼻涕泡会跑出来和外面的人打招呼,鼻涕泡可从来不管人前人后,人多人少。

        她用尽力气对付自己的鼻子,她的鼻涕泡一瞬间鼓鼓地胀起,越变越大,成了一个大大的透明皮囊,把自己也收在了其中,她把母亲背进来,“透明囊”兀自前行,当它划开第一道水浪时,她救上了除母亲外的第一个人。水淋淋的,他的额头受了伤,血痂凝在眉角。水面上漂满了叶子,在隐约似树林的地方他们救上了第二个人,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是怎么了?”惊魂未定地又问:“出什么事了?”在一个湍急的河水里他们救出第三个人,他们一路漂一路救,他们希望能碰上自己的亲人或熟人。但是这个愿望微乎其微,但每救一人他们会由衷地惊喜一阵,他们漂在水上,现在极目处的世界都是水。水及水上的漂浮物,人动物器具房屋。

        他们什么都不敢想——桌上饭,炉中的火,厨间的锅碗瓢盆。他们只想人和生命。

        阿妈一直在哭。而她必须掌握囊的方向,一刻也不能松懈。尽管她的泪像是阿妈掌着舵,阿妈一哭她的眼就酸涩。“我为什么被你们救上来,早死晚死都是死,为何还要活在这世上担惊受怕?”一个人歇斯底里地大声质问。他站在离水最近的地方,人们不知那是水还是海溢出来了,他不停地咆哮着,与其这样惊恐地活着不如痛快地眼不见烦忧一去不返。在生死的抉择里他宁愿是后者。他在他们手里挣扎着想要跳进水里,那些人拦着拉着,忽然那个眼神冷漠的人站起来对挡他的人说:“让他跳吧,既然他连死都不怕,那他是怕活着,让他跳。”那个人眯着冷眼看着他“造势”,从头到脚扫了一眼。“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全家十二口都没有了,我活着有什么用?”眼神冷漠的人和穿着潦倒的人也那样站着,看着他一言不发,之后,那个人像是被众多的眼神击中了般一下摊在了那里,那些人慌忙抬他到了囊的中央。

        雪孩子掌着鼻涕泡的两只柔软“角”,左左右右地忙着,有一块木板绑着的钢筋直刺“透明囊”而来,她奋力要绕开不料钢筋碰到了海水中一飘浮的硬物而转向,当钢筋戳向“透明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刚不想活的人,可钢筋刚触到“透明囊”就被反弹了,大家吁一口气,他们静悄了声响,继续前行。雪孩子看得出来知道早初的那三个人足以摆平这些面目不一样的疯狂人,她只要掌着囊的方向就够了。她有时也迷茫,在无尽的海水里她希望有一束光亮指引着她,让她有足够的信心朝着这个光走过去,能到达一个彼岸,但是她明白上天帮她的就这么多,在她的诚心还没有够得足时,她只能这么前行。

        她要找到的是钥匙王国。这样他们才会无恙,当他们到那里时,每个人都会寻到自己的钥匙。钥匙就会打开家门的锁。

        他们终于发现原来这个囊是这个小人儿“开着的”,这真是不可思议,他们无法想像,由此他们推断这个“透明囊”是撑不了多久的,于是一些男人气急败坏:“怎么,怎么会是个女的?”“而且是一个只有一只手臂的?!”这像是他们的耻辱,人群有了骚乱的一角,有人又想跳下去,眼神冷漠的人走过来说跳了也是死,还是等等吧,等到哪算哪儿,至少有一线希望。有人走过来对雪孩子说你只一只臂膊,还是我来吧,雪孩子说这只能由她操控,那人很不以为意:什么?一个一臂女人能干的我们干不了?雪孩子拗不过那人把手中的囊袋口交给他,她说要抓紧,看前方,那个人接过手,一会儿囊里的气卟卟往外冒,那些人惊慌失措地跑来怎么了怎么这东西像是小了?一看,那个人正在手忙脚乱想要地堵塞囊袋口,不料更多的气往外泄漏,人们气急败坏,把那人拉扯着这人一句那人一句地骂我们这么多人死了你负责么?那个人还想对他们说只要再等一会我也就会了,可是他们不会让他得逞,雪孩子跑过去一左一右地忙开了,“透明囊”渐变大,雪孩子说:“人会死,折腾对了就有活得希望,折腾错了大不了还是个死,如果不折腾就连这一刻活的希望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被水阻隔着,除了水还是水,人们累瘫了,恶气渐息。

        也不知多少天过去了,他们开始在一起商议一些事,偶尔也有了笑声,渐渐定下来的心中还可以慢慢复苏生了爪的欲望。他们嘻哈着走来聚在雪孩子的周边。

        她说:“你们说什么?”一个男人说:“守棵说想抱你,可……”她接住:“我只一独臂就可抱住一人……”他们看着她。“我抱他的手臂!”他们哄地笑开了。他们从来不会因为女人加以对她的照顾,这个囊他们也从来不问它的出处,似乎问了就会揭开谜底一样不复存在,像是她生下来就该有的,他们也应该在囊里。他们渐渐宽了点心。是呀,没有人知道这个囊是用她的鼻涕泡变的,如果知道了,他们定会吓傻到下巴脱臼。

        她感觉到了陆地,一个土尘石草的世界,但不确定它的具体方位。当她的囊在靠近它时,它也在前移,漂移的陆地!她奋力追逐,在风浪停歇时追上了它。

        第一眼映入眼中的是那个头发挽成顶髻的修行人,在三石灶上架一个煮茶锅,跪一只腿往灶中吹气,又看浓重的烟在风中的走向,一脸的烟灰。他抬身仰头,一团烟雾跟着他转向。他们登上了那个漂移的陆地,有人不想上,感觉只要是在地上就对生命有致命的威胁,他们之前从未想过陆地是危险的!她说没事,在一定时间内她想办法固定住它,于是她启用了这个咒,一片烟尘后陆地中央忽然长出一棵粗壮的树,人们无法确定树的根在水深处的什么地方,但知道是那树根定住了这小小的土尘石草的世界!小陆地不再漂移,稳稳地停在了那里。他们让那些病患和不适在水中晃摇的,肠子都快吐成一摊的人在这小陆地上歇息一阵。雪孩子希望当他们回来时,那些病患们能够恢复体能和精神,他们留几个强壮的人看护病患的人,对囊中和小小的岸上惶恐不安,凄然望着她的人说:“你们心有不忍不甘,我也是,我们还需要再看看还有没有存活的人,他们也是生命,能救多少是多少。现在,我们必须带几个出发。”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叫:“我们也要一起走!”谁都不想呆在这个随时可能漂走的陆地上。有可能一个海浪卷来把这小陆地翻个个,那时任谁为无能为力。他们知道了在大自然面前人只是蝼蚁。

        她说:“你们放心,七个时辰内,这个陆地绝不会漂走,而七个时辰内,我们也已回来了。”

        一个人蓬头垢面的人说:“我们不能就几个老弱病残留在这里。”也许他们会一去不返。他们很多人也这么想。

        她说:“那你们希望留下谁?”他们希望是眼前的这个说话雪孩子。因为她有囊,只要她在囊自然也在。

        她说:“我留下了,我们就救不了更多的人……如果一些人没死,他们正在生死一线挣扎着。”

        蓬头垢面说:“救上来的人太多,那个囊盛不下那么多人呢?”

        她说:“你们放心,这个囊是随着人多变大的。”

        她看了看左右说:“那么留下才东珠和贡桑吧,你们知道该怎么做。我们会在七个时辰内到这里。”岸上的人群中一阵哭嚎,才东珠说:“不要喊叫了,想想吧,在救上来的人中也许会有我们的亲人,我们还活着,所以要承担,即使是不认识的,能够救上来的可都是生命,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活着,而耽误了让别人活着的机会!”人群声弱了下来。囊已远了。

        她现在对鼻涕泡的运用挥洒自如,背过身去只一下,囊的身形一下变得巨大。他们从那个漂移的陆地出发。她让他们一路抛撒白色的糌粑,那是她施了咒的,白色的糌粑不会漂散和溶解,在海水上就有了一条清晰可辩的路径,不偏不倚,一路前行,她把控着方向,他们营救水中的人。

        他们看到有一个人孱弱地抱着一棵大树的枝干。那一定是一棵大树,否则枝干不会那么粗,更不会浮在水面上,她想那是我从来未见过的吧——那个人眼里满是惊恐和绝望,他看到“透明囊”,但不以为那里会有希望,他更怕这个囊冲撞到身上把他推下水去,他的眼里似乎有泪,当雪孩子把囊靠近他时,他眼里的绝望更加浓重,守棵把手从囊中伸出去时,他惊愕的同时眼里有醒过来的惊喜,这真是神话故事一样的情景!一个浪砸了过来,把囊推开了,那个人紧紧抱着树干,也被这浪打得瑟缩了下去,囊再次靠近时他眼里的惊喜更浓,但他不敢伸手,似乎有打算在没有充分的把握下他绝不会把紧抱着树干的手伸过来,囊摇摆着紧靠上树干,他们的手,守棵,仁青和众多人的手都伸了过去,一个抓住那个人衣袍的领,一个抓到衣袍上红绸的腰带,那个人抓住守棵粗壮的右手,然后奋力脱离了那个枝干,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就差没把他们拖下去,他大仰着倒在囊中,喘着粗气,不说一句话,闭着的眼角有一颗肥硕的泪滴下来。

        “肥硕的泪滴”醒来时他们还在望着茫茫的水域,他忽然惊奇这个囊来,当他们从囊中伸出手时,囊是可以穿透的,可是他们在囊中,没有半点水从外面渗漏进来。他们也不会从囊中穿空过去,雪孩子说过只要进入囊中,人的上半身都可以穿空气囊,但是下半身是穿不过气囊的,除非从那个特定的“门”出去。从囊中看到的外界清晰透亮。

        守棵们还在那里忙碌着,他们拉住了一个抓着木板的十岁左右的孩子,有一双手接住了那个孩子,是刚在树干上救上来的“肥硕的泪滴”。他们对视一眼会意地一撇嘴角。

        囊从糌粑白色的路标中返回,囊一经过白色的糌粑,糌粑自行消解,不见踪影。小陆地上的人狂呼着奔跳着。

        在整整三年零三个月三天,鼻涕泡终于停在一个荒芜得只剩浸泡过后的枯树林旁,它们没有手,却很像是抱成了一团,或者在天翻地覆来临时,它们曾试图抱成一团过?高高低低的几十棵,直辣辣地刺向天空。它们的躯干粘着油腻,纸,塑料……雪孩子倒在地上,她的独臂缩了一截。一个时辰后她醒了过来,树们,她说树们是一个标志,延着这个就可……

        终于抵达钥匙王国。乍一看这好似一处钥匙串连成的陆地。她看到母亲的白发又多了,她还在雪孩子旁呼吸,生气,悲伤,只要母亲还在一切没什么要紧。雪孩子也注意到自己的头发没长多少,刘海的却长长了。


4


        这里是钥匙王国。所有丢失的钥匙集中在那里,那种镂空的实心的铜制的铁制的奇形怪状钥匙。那次水灾里所有被掩埋的钥匙却没有死去,那些人找到了各自的钥匙。

        记不清何时她终于不怕裸露在袍子外的右臂。当她意识到这个时,那天她坐在地上哭起来,像是要把心哭出来。雪孩子还在做梦,冗长又无头绪。这次雪孩子的梦门一经打开便见一轮挂在树梢上的裸身月亮。

        尊周不知道这些,尊周保持着一贯的悲伤,虽然僵在脸上的笑转换时越来越费力。在他的身上已经有不经意不连贯的闪烁着的痛,和着尘土和人声飞扬在空中隐约而捉摸不定。他想起年前包在牛肚子里的酥油,在震中坍塌成土堆的储物房里化土了么?他得看看!


原载于《贡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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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旦文毛,女,藏族。在国内期刊及出版发行四十余万字,获得各类文学奖项。著有诗集《足底生花》、长篇小说《王的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