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与你相遇的人,肯定是前世跟你有过关系的。
        这句话是谁说的,我已经不记得了,苦苦回想也是枉然,但这句话在我的脑子里雕刻了一般,直到现在都不曾忘记掉。
        如果您要问我,关于我的经历,我会很乐意地告诉您的。
        我的名字叫云丹,按现在藏地时髦的称呼法,应该叫觉如·云丹。听到这个名字,请您千万不要害怕,我没有任何的高贵血统,只是出生在那个叫觉如的地方而已。现如今,人人都喜欢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个地名或家族的称号,以便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作为一个凡人我也难免被这种虚荣所作祟。
        对了,我的父亲叫朗加诺布,母亲叫德西,他们在觉如那个狭长的谷地里生活。他俩在那间灰色的土坯房里,在日月的轮转中男欢女爱,接连生下了我们六个孩子。我是其中的老四,云丹这名字也是山外县城寺院里的活佛赐予的。您不要惊讶我父母对传宗接代的事,有如此高涨的热情和蛮劲,只要您知道觉如地处偏僻,土地贫瘠,医疗条件很差,您也就不会责怪他们了,在觉如人多就预示着力量大。
        可是,在岁月的四季交替中,我的二哥和姐姐相继被霜冻掉被干旱掉,两条生命毫无征兆中被夭折了。每每德西都会哭成个泪人,神志恍惚地哀伤个几十天,仿佛她挨了一记老天的重拳一般,疼痛得缓不过气来。朗加诺布倒好,每次把家里仅有的那点酥油融化掉,灌进陶制的供灯里,等它冷却凝固后往灯芯头送上火苗,于是灯柱上一朵蓝幽幽的火舌蹦跳起来。他双手合掌祈祷一阵,然后一声不吭地背着尸体出门。等他孑然返回到家,会一声不吭地坐在门口的树桩上,凝望面前重重叠叠的那些个山峰。
        他忧伤吗他悲痛吗他绝望吗?从那张赭色而干燥的脸上,您可别指望窥探到他的内心世界。唯有他在祈祷时,您才能从声音的抑扬顿挫中感受到他的痛苦。
        每次处理完二哥和姐姐的遗体,朗加诺布就会失踪好多天。最初,我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直到德西生出老六,一个多月后他便死去,我才弄清朗加诺布次次都是徒步到县里的顶果寺去祈祷和超度亡魂的。
        德西,三十多岁时俨然变成了一个暮年的老妇,张嘴便看到暗红的牙床上那几颗孤零零的黄牙和脸上游荡的那些个皱纹,塌陷的眼眶里偶尔会闪现一丝亮光来。
        听了这些,您肯定会说,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是在艰难中渡过来的。我不知道应该称是呢还是说不。回想起来,我还是有很多温馨的记忆:夜晚满天的星星在头顶的天际窃窃私语,风从隔窗的木板上叫唤我的名字;雪水融化的溪流从山脚滑过,溅出朵朵美丽的浪花;四月的桃花粉嘟嘟地缀满枝头,笨笨鸟麻雀布谷鸟的叫声震碎村子的寂静;一场大雪飘落下来,山上的猴子、獐子、盘羊等跑到村里来觅食,我们隔着几十步相互对望;年迈的西噶老僧跏趺在一块遮阳布下,给我们讲述地球的形成、人类的诞生、神仙的传说等。还有,朗加诺布驱赶骡子,把贫瘠的梯田次第开耕,德西把满载希望的种子撒进土壤里,风把湿土的香味吹进我的鼻孔,再沁入到心脾里。夜晚,村子里的男人们挨家轮转,在油灯微弱的光亮下盘腿就坐,诵读祈祷的经文。黑暗中那悠扬的音律荡漾在村子上空,抚慰着全村人的内心。
        有一次,我跟在朗加诺布的屁股后,他背着一堆干草,走路有些气喘。我们的脚下是布满砾石的小路,路边一些绿草嫩芽破土而出,我的脚趾头也从那双破鞋的洞里探出头来。
        我能看到神吗?那时我很想得到答案。
        能呀!每当念经祈祷时神就会住进你的心里。朗加诺布扭头郑重地说。
        我就想:原来是我不会念经,所以才看不到神呢!
        你在世上做什么事,神都在盯着看!坏事做多了,哪天就会遭受神的惩罚。朗加诺布停在路边,背上的干草把他的腰给压弯了,腿有些罗圈地跟我说。
        原来神时刻都在我们的身边呀,我之前去欺负那些麻雀、蝴蝶、爬虫,这些都被神给看见了,当时我的心里有些隐隐的害怕。
        几年以后的某个夏季,朗加诺布和我赶着家里的骡子,它的背上驮着被子和粮食,我俩行进在山坳中的羊肠小道上。那天德西给我穿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脚上的一双球鞋是从邻居那里借来的。这一路上我都欣喜不已,我们经过从寸草不生的谷低,一步步爬升到松树遍布的半山腰,再经过雪水融化而泥泞的小道;一块块被收割过的土地里牛群在悠闲地转悠,一间、两间、三间民房从山后露出来,屋顶的木桩上挂满了金黄色的秸秆,空气中吹来那秸秆的香气来。几条狗汪汪地吠叫,有人从矮小的房门里走出来,一只手搭在前额上望着我们。朗加诺布高声跟他们打招呼,那余音在山谷里回荡。屋顶上的人挥动着手也喊声,走好!朗加诺布驱赶骡子继续向前。骡脖子上的铃铛叮当声中,我们已经走过了许多低矮的房舍。我问朗加诺布,我们去乡里要做什么?他咧开嘴,把那排列整齐的牙齿露出来,说,看你这傻子,是送你到学校去读书。我又问,读书是什么?朗加诺布只是笑了一下,这样的笑容在他脸上是很难出现。读书?朗加诺布玩味了一下,接着把目光投向了幽深的谷底,接着说,读书就是读书,是要你变成西噶一样。听完我没有惊喜,只是想到以后我会讲很多的故事。我看到正走着的这条路从前方的山嘴边消隐了,等走过去又有一条细窄的山路盘恒在前方的山腰上。
        走了三天,朗加诺布才把我送到了乡小学里。
        乡比我们的村子大好多倍,我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四五层的高楼,还有硬实的黑色公路。可是,我的心遗落在了觉如,很多个夜里梦见到的都是觉如灰色的房舍和德西、朗加诺布的脸。
        在读小学的五年时间里,每到寒暑假朗加诺布都会赶着那头骡子来接我。有次暑假回去的路上,这头骡子走得越来越慢了,眼睛里含着忧愁,眼眶下的毛都被泪水浸透。望着前方弯弯曲曲的盘山窄道,我埋怨了一句:它走得越来越慢了!
        是啊,它老了,这样来回折腾也够它受的。朗加诺布的手剪在背后回应道。
        它会死去吗?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的,世间就是这样轮轮回回。朗加诺布板着个脸说。
        我没有再说什么,几个兄弟姐妹的相继去世,使我懂得了死亡就是让活着的亲人悲痛欲绝,而且长久地沉湎其中。老僧西噶曾对我们说,投胎转世的几率很低,就像汪洋大海上漂浮一块有孔的木板,不知道几世你的魂才能触碰到那个孔。所以啊,投胎成人很不易,你们不应该虚度人生。西噶盘腿端坐在桃树下,阳光浸染在他那身褪色的旧僧服上,枝丫上的粉色花瓣从他的头顶纷纷坠落下来,那张皱纹遍布的脸和花白的头发,有了生命的质感和沧桑的韵味。
        哦,您无法想象到的是,我们家的那头骡子,直到我升入中学,跑到县城里去读书,它都顽强地活着。
        在我的眼里,县城可是个大城市啊!正当我在县城里感受世间的繁华时,我的父母从邻村给贡贡大哥和我,同娶了一个叫阿姆的媳妇。
        这个消息传到我读书的县中学里,同学们戏谑地喊我叫老公。班里那些县干部的子弟听到这件事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其中的一个还取笑道,掉着鼻涕的老婆在山里等着你,你还读什么书,不如快点离开这里。我对他这种侮辱性的玩笑没有勇气去反抗,那种自卑就一直深藏在我的心里。这句话更加证实了我之前认为的,城里人对我们乡下人存有的那种傲慢与轻视。
        寒假回去时我见到了阿姆。
        她的岁数跟我差不多,瘦弱的身板直挺挺的,一张瓜子脸上有对水汪汪的丹凤眼,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翘。她穿了件黑布做得藏裙,娴熟地在灶旁做晚饭。灶口露出的那截柴火端冒出乳白色的烟子来,不时有火星蹦跶出来。德西吆喝牲畜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进来,我想到德西嫁给朗加诺布时也跟阿姆差不多吧,那时她肯定有一双灵动而清澈的眼睛,富有弹性的肌肤,以及饱满的双唇,后来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她过快地被凋敝掉,显出暮年的衰老相来。
        我们一起吃晚饭时,阿姆眼睛的余光不住地瞟向我,这让我很慌张,脸一阵阵发烫。好在屋子里光线暗淡,不易被察觉。贡贡吃完饭,撂下饭碗就跟朗加诺布讨要鼻烟,他呲呲地把鼻烟粉吸进鼻孔里。
        天色就这样黯淡了下来,一盏油灯的光亮下,阿姆把碗和勺子装进一个盆里去洗。朗加诺布盘腿念诵经文,德西往土灶里添加柴火。我起身出了房门,看到满天的星星在熠熠闪耀,山谷里填满了寂静,一声粗重的呼吸都会搅碎这种宁静。
        畜圈里的牛和骡子偶尔发出一点声响来,我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很多村民的房舍黑漆漆的,想必他们都已入睡了。从村子后面流淌的那条溪水,发出哗哗的声响,平添了更加深刻的寂寥。我走到朗加诺布和德西辛勤耕耘的那片土地旁,夜幕下庄稼收割后的一些麦茬儿孤零零地翘立。一堆堆黑色的积肥堆在农田里,年后这土地就会被翻耕,播下种子后等待收获时节的到来。
        阿姆是个勤快的女人,天不亮就在灶膛里已经升起了火,一股滚沸后的茶香飘荡在屋子里。她调制好喂牲畜的汤水,拎起木桶往院子里的畜圈走去。那些牛和骡子听到她的脚步声,支棱起耳朵,眼睛盯着她手上的木桶。阿姆用勺子舀出糌粑和汤水调制的食物,往它们的盆里倒。放下木桶,阿姆又背着水桶,跑到溪流边去背水。等阳光从山头跃上来时,她已经走在村后的山道上,家里的牛和骡子晃悠悠地往山坡上攀爬……阿姆嫁过来后,德西的很多活被她给揽了过去。
        最初的几天里,阿姆对我一只保持着羞色,我见到她时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只是那个晚上,一切都被破碎了。半夜里我被一阵声响给弄醒了,黑暗里一阵急促而欲哭的声音,从阿姆睡的墙边传过来,那黏性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这声音是阿姆发出来的,还有亲嘴的声音。我明白了正发生的事情,它让我透不过气来,全身汗津津的,心像是打鼓了一般咚咚地敲响。那一刻,把我先前对阿姆给予的美好想象,瞬间被碾碎掉,泪水无缘由地沾湿了我的枕头。
        后来的日子里,我尽可能地躲避着阿姆。我时常借口到西噶那里去,直到很晚才回家。
        西噶对我经常去看他感到了奇怪,但他从不问我缘由。每次从邻村有人来算卦,或讨个好日子时,他就让我在一张废旧的作业薄上把结果写上。有时为一个名词的拼写,他会当众把我嘲讽一番。人们把钱交给西噶后,怀揣我写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一脸喜悦地离开西噶家。西噶给我讲他曾经在拉萨色拉寺学习过,谈到那时他的眼睛里闪着光,嘴角边的口水都起白色的泡泡了。
        一次,我离开西噶家返回去的路上,看到阿姆和妹妹背着一堆干柴从一旁的山坡上下来。我急忙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妹妹和阿姆也看到了我,她们不知道是否看到了我的狼狈相,那咯咯的笑声就在我身后炸裂开了。
        我的妹妹已经读小学了,但我从阿姆的身上,已经预见到了妹妹的后半生,她也会像德西、阿姆一样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谷底里,像一株草默默地生长然后枯萎掉。想到这里,我就悲伤起来,甚至看不到我的未来在哪里。或许我也会像朗加诺布和贡贡一样,在觉如这个地方重复着祖辈曾经过过的日子,虽然我们每天迎来的是新的太阳,但过的日子内容却是那种亘古不变的旧日子。
        这次回来,对我的触动很大,想着县城里的人生活这么清闲、自在,觉如的人为何辛勤劳作却过得这般的贫困?
        假期即将结束,我和妹妹这两天就要离开家了,朗加诺布背对着我们收拾东西。他的头发多日不洗已粘成结,细长的脖子愈发地瘦长,那身棉袄褪色后已发白,一些发黑的棉花从破裂处露出来。看到这些我心头有股化不开的忧伤,它驻留在那里让我心痛。
        离开的那天早晨,阿姆含着泪躲进了房子里,朗加诺布和德西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妹妹频频回头只为了看到阿姆。最后,她噘着嘴闷闷不乐了一阵子。
        山村的路,还是先人们曾经走过的那条狭窄的盘山路,它回旋缠绕到另一座山峰上,紧接着又弯弯扭扭地延伸到另外一座更高的山上去。峰顶的皑皑白雪,好像永远都化不开似的。贡贡背着我和妹妹的换洗衣服和口粮走在前面,我和妹妹紧紧跟在后面。
        羊肠小道上的贡贡就像昔日的那头骡子,身上驮着我们的东西,用脚步丈量这条道路的长度。二十多岁的贡贡变得跟朗加诺布一样,一路都沉默无语,眼神也是黯淡的。我们行至洼村时,遇到了一个赶毛驴的壮年人。他一脸的黑胡须,头上缠着个红头穗,一看就知道是个爽朗的人。他让贡贡把东西驮到驴背上,然后唠唠叨叨地开始瞎扯开了。他一路上所说的话里,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句,上学有什么用,毕业后还得回到山沟沟里,那时候骨头都硬了,农活样样都做不来,还不如不出去呢!我听妹妹说,阿姆也是上到四年级,便辍学回到她的村子里务农。
        这里我得向您插上一句,这次寒假我们家的那头骡子好像灵魂已经出窍了,它也不跟牛群到村后的山坡上去找草吃,整天站在村口的那颗杨树下,泪汪汪地待到下午日落时分。等山头的云变成朵朵彩霞时,它才蹒跚地踱回到房门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有次,朗加诺布说:它快要走了,心里悲伤着呢。
        德西听完这句话,一颗颗泪珠从眼窝里滚落了下来,声音颤颤地低诵:嗡嘛呢呗咪吽!
        这时一种悲伤的气息弥漫在我们的心头,它的离去会让我们每个人伤心落泪的。
        不知怎么地,回到县里我的心情一直忧郁着,之前不曾想过的一些事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上课时经常走神,不时遭到老师的训骂。
        那次下课要去做课间操时,曾经侮辱过我的那个县城男孩在教室门口又取笑我,说,假期里媳妇把你伺候的不错吧?整天魂不守舍的。接着他放声笑了起来。我的脑袋里又想起了那夜阿姆发出的黏性的声音,它让我极度地愤怒,转身一拳打在那个男孩的脸上。他倒退几步仰面倒在教室里,鼻孔里流出红色的液体来。我又对着他的腹部,狠狠踢了几脚。其他同学抱住我,拖到了教室外面。
        讲到这儿,您可以想象接下来我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暴怒的班主任揪着我的耳朵,在教室里对我拳脚相加,他甚至威胁我说,被打人的药费要我来承担。男孩的家长也跑到学校来,要求严肃处理我。
        下午我瘸着腿坐在教室里,想到了可怜的朗加诺布和德西,他们得卖掉牛才能替我付这笔钱,那些牛可是我们家最值钱的东西,为了我可不能失去它们。逃回家去,学校会追到觉如的。西噶不是说拉萨是神居住的地方嘛,我就逃跑到那里去,让他们谁都找不到。
        那天晚自习一结束,我就背着装了换洗衣服的书包躲到了厕所里。等外面消停下来时,我翻墙迅速沿着公路逃去。那年我才十五岁。
        您肯定会大吃一惊,想着我身无分文,能走到拉萨吗?确实,刚从县城出来我的处境就已经很不妙了,这从半夜走着走着饥肠咕咕叫时得到了印证。整个出逃的过程我就不跟您详细讲述了,这世间并不缺乏少怀有慈悲心的人,这一路他们给了我吃的、穿的,甚至留宿几天的都有。一个多月后,我已经身处拉萨了。
        这是一个好大的城市,我沿街乞讨,人们施舍给我的食物和零钱,让我无需对未来有太多的担忧。我要干的事情就是太阳出来后穿梭于茶馆、餐馆,待到下午五点多钟时,坐在阳光明媚的墙根下,把那张张纸币按照面值大小排列,装进脏乎乎的衣兜里。
        我这样乞讨一年多后,拉萨城里的很多人都认识了我,他们在施与我零钱的同时,眼神里对我的这种生活方式表示了怀疑,有人甚至劝我去工地上干活。
        我知道他们都是些好人,但我没有想过去找个活干。您肯定不会相信的,我这样坚持乞讨,好像就是在等待一个缘分的到来,是冥冥中前世种下的一个因,在今世的此时等待它开花结果。
        记得那是个初秋时节,在桑烟的缭绕中,我推开龚吉茶馆的门帘,向茶客们竖起拇指讨要零钱。这时听到有人对我这样哀叹,唉,年纪轻轻的,这样哪里会有个好的将来啊!我侧过头去看,一位白发苍髯的老者端坐在凳子上叹息。他的目光很有神,手腕上缠着一串紫红的念珠,胸脯挺挺的。之前,我怎么没有见过这个人呢?他的形象让我莫名地对他有了好感。
        他示意我坐下来喝茶,我顺从地坐在了他的旁边。他向我打听我的情况,我笼统地告诉了个大致。
        他说,你跟着我,我会教你一门手艺的,将来你就能自食其力了。
        我没有任何的异议,从茶馆里出来时顺从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这个白发苍髯的老者是个唐卡画师,名字叫桑珠亚培。他让我在他的唐卡画室里工作,教我辨别矿物质、调制颜料、买画布等。桑珠亚培还拿来《贤愚论》《佛本身传》《萨迦格言》等让我读。我那时就想到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我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桑珠亚培有时会带我到拉萨周围的寺庙里去,让我仔细观察壁画上各种佛的形态和姿势,还给我讲解每尊佛的故事。我在众多的佛里,钟爱上了观世音菩萨,因为他有救度众生的宏愿,更有锲而不舍的精神,那眼光里含满了慈悲、怜悯、睿智。
        夜晚我独守画室时,在一张白纸上第一次尝试着画观世音菩萨。可是,我画出来的像比例失调,严重走形,使我对自己能不能学会这门技艺开始有些担心。
        拉萨城里又起风了,是春季回暖的风,屋顶上过年新挂的色彩艳丽的经幡在猎猎飘荡,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有一名画师告诉我说,桑珠亚培让我明早到他家里去。
        第二天早晨,我赶到桑珠亚培家时,看到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藏装,一脸的白胡须精心梳理过;他的夫人正往桑炉里煨桑,最初飘出几缕蛋白的烟子,之后变成如柱的烟子袅袅向上升腾。
        桑珠亚培告诉我说,今天是个吉日,我要收你为徒。
        我连条哈达都没有准备,一下弄得我惶恐不安。
        桑珠亚培的夫人给我拿来一条哈达,让我献给桑珠亚培。
        仪式极其简单,之后师傅让我吃了一碗人参果饭以示吉祥。
        从这天开始,我每天下午都要到师傅那里去学习唐卡绘画技艺。他在教我唐卡画的技艺的同时,给我讲些佛经里的故事,开示我愚钝的内心。
        经过四年多的严格学习,我已经能独立完成佛像的绘画了。
        这期间我得知妹妹小学毕业后回了觉如,两年后他被父母嫁到了尺宫村里,贡贡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爸爸了。这些消息令我欣喜的同时,也对他们的命运感到悲哀和惋惜。我想要是没有那次的逃离,我也肯定回到了觉如,像祖辈们一样耕种着那片贫瘠的土地,过着寡淡而平静的生活。我托人给家里寄了封信和几张照片。
        又过了一年后,我很想念父母和亲人,请求师傅准许我回家一趟。师傅捋着伸到胸前的白胡须,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准许了一个月的假期。
        觉如之前蜿蜒的羊肠小道,被宽阔的道路取代了,上面有汽车和摩托车掀起满天的灰尘在飞奔。以往三天的路程,坐车只需两个多小时就到了。
        多年后再次见到朗加诺布和德西时,他们并排坐在房门前的树桩上,吸着鼻烟晃动着灰白的脑袋。六年多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的变化。贡贡俨然变成了曾经的朗加诺布,腿微微罗圈着,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阿姆敞着前胸,用硕大的奶子喂着襁褓中的小孩,同时谩骂面前土堆上玩耍的几个小孩。
        望着这一切,我又重新拾回了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
        我们坐在太阳能照明灯底下,讲述着这几年来发生的生活变化。贡贡的几个小孩不时发生冲突,哭喊声时时打断我们的谈话。阿姆不时起来,抄起一根木棍去处理小孩们的争执。岁月已经从阿姆的脸上带走了曾经迷人的那种羞怯,微微上翘的嘴唇也显出苍白来。
        朗加诺布最关心的事,就是绕着弯子打探我有没有女人。当我含糊地告诉他我还孑然一身时,他从座位上起身去睡觉了。德西也停止拨弄念珠,叫大伙早点休息。我起身进入到家里新盖的那间偏房里。
        老僧人西噶四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屋门前的那颗桃树上结满了桃子。后面的院门却被一个黑锁紧锁着,仿佛它要把一个故事给收尾掉。褪了色的木板门被太阳给晒裂了,从那缝隙里我看到长着杂草的小院一角。我走在砂砾石的路面上,耳朵里仿佛又听到了西噶叫唤我的声音。我回头望去,那面矮墙的豁口处,凄然地长有一株狗尾巴草。
        妹妹从邻村赶回家来看我,她已经变成了三个小孩的妈妈,生活的负重使她显现出憔悴来,那双手又粗又硬,眼神都是茫然的。
        我问她生活很艰苦吗?她瞪着眼看我,觉得这个问题我问得极其可笑一般。在她的意识里生活本来就该如此,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艰难与不艰难呢。妹妹的这种麻木,使我的心头像是被刀给扎一般,欲哭无泪。
        妹妹跟父母的交流也不多,但她愿意跟着他们虔诚的祈祷。那一时刻,妹妹的脸上才又会荡漾起久违的恬静的笑容来。
        妹妹背着她两岁多的男孩,贡贡提着我给她买的东西离开了觉如。
        朗加诺布和我坐在那个大门前的树桩上,被阳光晒得懒洋洋的。妹妹,那一家子待她好吧?朗加诺布吸口鼻烟,从嘴里吐出一圈淡淡的烟雾说,就跟所有家的媳妇一样。这个回答让我想到了阿姆,我就再没有问妹妹的事了。
        那夜我躺在被窝里,偏房的门吱地被推开了,一个黑影走了进来。我赶忙打开手电筒照射,亮光里阿姆身上裹着藏裙,光着脚站在那里。两条白花花的胳膊抱在胸口,在手电光里很是刺眼。我问,这是做什么?阿姆怔了一下,才轻声地说,陪你睡觉!我用手电继续照着她,说,不用了,你还是回到孩子身边去吧。为了避免看到她的尴尬,我把手电的光给掐灭了。那黑影向门口走去,打开房门把月亮的清辉洒了进来。我躺在被窝里,再次想起阿姆曾经发出的那种黏性的声音。阿姆肯定会记恨我的!
        后面的几十天里,阿姆一切如旧,看不出一点嗔怪的样子,只是再也不踏进那间偏房里了。
        临近离开的时候,我告诉朗加诺布和德西,要带他俩去拉萨。德西听到这句话呜呜地哭了起来,那瘦弱的肩膀在氆氇藏装下剧烈地抖动,朗加诺布抿紧嘴摇了摇那颗灰白的脑袋。
        我们离不开这里,地里的庄稼已经成熟,该收割了。朗加诺布用清淡的口气跟我说。
        我坚持说,贡贡和阿姆会收割的。
        从我能干农活起,就没有落过一次收割,这块土地真慈悲,它给了我们粮食,才使我们能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朗加诺布张开瘪下去的嘴唇说。
        听了这句话,我没有再坚持,只能寄希望于下次。
        我按师傅的要求如期回到了拉萨。
        那阵子来拉萨旅游的人特别的多,商家预定唐卡的量极其庞大,我们的绘制任务越来越重了。
        我从觉如回来的第二年,接到朗加诺布从县里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说阿姆从山上砍柴回来时摔下来,流产后失血过多去世了。我得到这一噩耗的时候,泪水从眼眶里断了线般地滴落。那张瓜子脸和微微上翘的嘴唇,在我脑海里萦绕。我跟师傅请了几天假,到各寺庙去捐钱点供灯,以便她的魂能够早点投胎转世。
        我回到画室见到了师傅,他让我坐到他的跟前,问,该给她绘什么像呢?我被他问的不知怎么回答。师傅皱起眉不解地又问,为你去世的老婆该塑什么像?从师傅的嘴里听到老婆这个词时,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我们那边不兴这个。我许久才这样回答。她是你最亲的人,就绘个观世音菩萨吧!师傅替我做了这样的决定。
        我在完成每天绘制唐卡的任务后,利用晚上闲暇的时间给阿姆绘观世音菩萨的像。这幅唐卡塑像进展的很慢,也是我最用心绘制的。当画到观世音菩萨的眼睛时,我为画不出那种浩瀚的爱和慈悲的柔光而烦恼,几十天都没法下笔。我就坐在墙角,一遍遍地回想觉如回想初次见到阿姆的情景,但这些都对我帮不上一点的忙。
        我把苦恼一股脑地诉说给了师傅,师傅抚摸那长长的白胡须,一会儿闭上眼睛又一会儿睁开眼睛默默地倾听。末了,师傅对我说,你带着未完成的作品回趟家吧,在那里你会找到你要的那种感觉。这红尘世界里不缺乏慈悲,只是我们的眼睛被愚痴给蒙住了而已。
        我遵照师傅的指示,在阿姆的七七四十九天来临前再次踏上了去觉如的路。这一路我都在想着德西、阿姆和妹妹,想着她们的人生轨迹,一路的心情都是忧郁和悲伤的。
        跟您说这次下去,觉如村的变化还是缓慢的,依旧是一幅幽闭、闲散的样子。
        见到贡贡时看不出他有多少悲伤,只是围着那几个小孩团团转,不时嘴里喷出几句脏话来骂他们。朗加诺布手剪在背后,喜欢穿行在村舍之间,偶尔停下来跟人们闲聊一阵,那阳光让他的眼睛始终都处在眯缝中,不时有眼泪掉落下来。德西又开始操起了家务,看她的样子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已经回来几天了,那幅唐卡我一次都没有展开过,一直都找不到那种感觉,那种把所有人的悲伤都注入进自己内心的眼神。
        阿姆七七的那天,妹妹从邻村赶了回来,朗加诺布点上一盏供灯祈祷了许久。他的声音已经跟以往发生了很多的改变,再也捕捉不到情绪的微妙变化。晚上村里的男男女女全跑到家里来,他们诵经诵到很晚。我坐在墙角的一隅,被这些祈祷声给湮没。
        第二天妹妹要回尺宫去,她要我送她一程。
        我们走在幽深的谷地里,旁边的灌木丛上,开着些朵朵碎花。道路的一边溪流溅起白色的浪花飞奔而去,鸟的啼声回旋在山谷里。
        阿姆临死的时候怀兜里都装着你的照片。妹妹侧过脸来跟我说。
        什么意思?我警觉地问。
        她答应嫁到我们家都是因为你。妹妹的眼窝里蓄满了泪水。
        之前我可不认识她啊。我急忙争辩。
        阿姆曾经见过你,所以一提这门亲事她就答应了。这些年里她也一直在等你。妹妹眼眶里的泪水流了出来。
        我的脑袋一下空白了,站在那里感觉天旋地转。
        那夜我睡在偏房里,听着贡贡和阿姆的小孩在另外那间房里折腾,心里沉重得无法言说。
        半夜里睡意才慢慢袭扰上来。
        偏房的门吱地被推开了,阿姆光着脚,身上套着藏裙,两只胳膊向我伸了过来。我从床铺上坐起来,望着她留下了忏悔的眼泪。
        她抹去我眼里流下的泪,将我的头抱进她的胸口。仰头,看到了我一直寻找的那种眼神,她柔缓、雌性、淡定、深远……

原刊于《长江文艺》2018年第5期(责任编辑:何子英)

        次仁罗布,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2004 年和 2012 年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第四届、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曾先后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第五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等。